一位文人曾在雜誌上戲謔地說:“上海的臨街牆壁,其形態有如地質分層,上麵總是糊滿了各色告示、標語、廣告,一張蓋住另一張,新舊不停交替,層層疊疊,大抵可以當成曆史書來讀。”

此刻方三響注視的這麵牆壁,便是一個完美的實例。

早已看不出本色的磚壁上麵,各種尺寸的大紙貼得橫七豎八,斑駁不堪。在最底層,依稀可以看到一張褪色的大紅紙,上書“熱烈慶祝抗戰勝利”字樣;在它上麵,疊著幾條“慶祝國府回遷南京”“堅決懲治漢奸行為”的標語。位於中央最醒目位置的,是一幅手繪海報,上麵寫著呼籲市民注意最近的霍亂疫情,菜食要燒熟,餐具要消毒,市民要主動施打疫苗雲雲,落款是六月十三日,也就是前天。

而在這海報的上麵,赫然還糊著一張豎條標語。這條標語的邊緣尚有糨糊的痕跡,應該剛貼出不久。沒有任何裝飾,白底之上一排簡潔的大墨字:“我們要工錢,我們要活命。”落款是滬西清潔工隊。

方三響正看得入神,陳叔信在旁邊拽了拽他的袖子,示意差不多要走了。他點點頭,夾緊腋下的化驗包,朝著強家角渡匆匆走去。

這裏乃是蘇州河在滬西周家橋一帶的老渡口,原來是為了方便附近農民出行而設的義渡。後來榮家在這裏建起了申新紡織廠,人口日漸興盛,強家角渡遂發展成一處專用碼頭。上海市三分之一的垃圾,都通過駁船沿蘇州河運至這裏,再轉運去滬西垃圾場填埋。

方三響和陳叔信剛接近強家角渡口,便聞到一股強烈的臭味。待得他們戴上口罩靠近,看到了一番驚人的場景。

隻見碼頭外的河麵上停泊著數條駁船,上麵堆滿了各色垃圾,無數蠅蟲縈繞其上,有如烏雲。而在碼頭邊緣,同樣堆滿了垃圾,幾乎要把整個渡口淹沒。在這些垃圾之間,是密密麻麻幾百名身罩布袍、頭紮麻巾的清潔工人,那袍子上還印著“滬西衛生”字樣。

他們簇擁在一塊,手持鐵耙長鍬,十幾條臨時趕製的橫幅在人群中豎起。在清潔工人的對麵,一個穿著背帶褲、白襯衫的衛生局幹事在聲嘶力竭地喊話,說幾句還用手帕掩一下口鼻。

“目下上海霍亂凶猛,每天都有幾百人染病,實在是非常時期,市政同人皆疲於奔命。垃圾乃是霍亂最大之病源,諸位若袖手罷工,隻怕市民死傷更為駭人。懇請諸位多體恤一下人命,盡快複工。待疫情平複,再論功賞……”

“冊那娘皮[37]!你不發工錢,我們一家老小都要餓死了。”工人中一個聲音大罵道。

“我們天天工作十二三個小時,累得要死,飯都吃不上。霍亂患者是人,我們就不是嗎?”

工人們七嘴八舌地罵起來,幹事盡力解釋道:“國家抗戰剛剛勝利一年,百廢待興,各處用度都很緊張。又趕上時疫,衛生局的預算都花在購買疫苗上了,一時周轉不開,還請諸位多理解。”

“區科長,我看不見得吧?”一個沙啞的聲音忽然在場內響起。

陳叔信和方三響快步走進場地。那些工人一見是陳叔信,無不歡喜地喊道:“陳先生來了,陳先生來了!”區科長眉頭一皺,他久聞此人大名,別看是個小年輕,卻最擅長在工人裏攪風攪雨,他來這個罷工現場,必是不安好心。

他搶先一步警惕道:“這是我們衛生局的內部事務,外人無權幹涉。”陳叔信微微一笑:“我們來這裏,是代表工人們跟資方談判的。”區科長早猜到他的來意,冷哼一聲:“什麽資方,我們是公務機構,你進錯廟了!”陳叔信道:“無論是資方還是公務機構,總得吃飯不是?人家賣了力氣,卻不給酬勞,這怎麽都說不過去吧?”

區科長不耐煩道:“我剛才說了,衛生局的預算,都花在購買疫苗上了,周轉不開。我們可不是故意克扣,誰能算到上海突然就鬧起霍亂呢?”

陳叔信慢條斯理道:“霍亂是半個月前鬧起來的,衛生局兩個月前沒發工錢了。這時間,有點對不上。”區科長大怒:“你懂不懂科學?疫苗不是隨打隨有,總有個預購周期。再說了,你去問問,第一批疫苗,可是優先打給這些工人及其家屬的!你問問他們打沒打?”

周圍的清潔工麵麵相覷,不得不紛紛點頭。衛生局確實在疫情剛起時,組織他們打了一輪霍亂疫苗。區科長氣勢立刻就起來了:“衛生局是截留了你們一部分工資,可也是用在了你們身上啊。你們生活是遇到了暫時的困難,可總比得了病死掉好吧?”

“可我們家裏也有人得了霍亂啊!”一個清潔工不服氣地喊道。

“所以說你們不懂科學,疫苗又不能保你百分之百安全。你去廟裏求保平安,也求不到十成靈驗,對不對?”

這時方三響開口道:“等一下,區科長,你這個說法有問題。根據防疫政策,疫苗都是由政府出資,免費給市民們施打,所以本就在衛生局編列的預算之內。你挪用工人應得的薪酬,卻拿免費的疫苗注射來做人情?”

區科長惱羞成怒,喝道:“你是誰?敢對衛生局指手畫腳?”方三響平靜地亮出一本證件:“我是紅十字會第一醫院的防疫主任方三響,也是這次上海霍亂疫情的防治委員會委員。”

一聽這個頭銜,區科長頓時畏縮了一下。不過再怎麽說,衛生局也是各個醫院的主管部門,所以區科長鼓起勇氣道:“方……方委員,你既然負責防疫,應該能理解,這場疫情來得太猛,賬上能動用的錢都花了,上頭遲遲不批緊急款下來,我們也是沒辦法呀……”

方三響輕歎一聲,至少區科長對疫情的描述沒有錯。

這場霍亂疫情從五月底開始流行,肆虐於閘北、虹口、黃浦等處,來勢極猛,平均每天有二十餘人發病,死亡率也居高不下,病患塞滿了全市幾乎所有醫院的床位。政府一方麵組織市民緊急施打疫苗,另一方麵則盡力阻斷疫情源頭。其中清理垃圾是重要一環,這也是為什麽他今天會陪著陳叔信來協助談判。

“區科長,皇上不差餓兵。任由垃圾這麽堆積,疫情難以緩解啊。”

區科長叫起苦來:“方醫生,你知道的,霍亂疫苗得打兩針才管用。我們連下半年的預算都預支來買疫苗了,實在沒錢支給了。”陳叔信突然冷笑:“你們滬西衛生局的汪局長,昨天可是在佘山又添置了一套小院,這也是預支的錢?”

區科長臉色陰晴不定,索性一甩袖子:“汪局長的家事,我不清楚。我唯一能保證的就是下一批疫苗到了以後,優先給工人注射第二針,其他的恕我無能為力!”

陳叔信還要說什麽,卻被方三響一把扯住袖子,眼神示意少安毋躁。然後他對區科長道:“你看這樣如何?紅會目下籌集了一批善款,我可以申請以貴局購買疫苗的名義,發放給清潔工人。等你們第二批疫苗到了,我去補個流程,兩相衝抵,你看這樣如何?”

區科長迅速盤算了一下。這麽一騰挪,在賬麵上就變成了紅會購買疫苗,衛生局正常發放薪水,等於紅會代替衛生局出錢幫忙周轉,倒真是一個合理合規的絕妙操作。他忙不迭地點頭答應下來。

陳叔信有點著急,衛生局這明顯是有貓膩,他不信方三響看不出,怎麽還主動替他們擦屁股呢?方三響卻看不出什麽表情,幾句話與區科長敲定了細節,然後轉身向清潔工們宣布結果。

清潔工們聽到這個消息,隊伍裏爆發出熱烈的歡呼。家裏妻小嗷嗷待哺,他們可不管這錢誰出,隻要能拿到真金白銀就好。不少人激動地流出眼淚,若不是陳先生和方醫生這次仗義出手,真的要家破人亡了。

“還請大家不吝援手,盡快恢複垃圾清理工作。否則疫情愈演愈烈,受害者會持續增多。”方三響圍著全場拱手走了一圈。眾人七嘴八舌地答應著,紛紛放下橫幅,高舉工具,散開幹活去了。

一場糾紛,就此消弭。

離開強家角渡之後,陳叔信有些憤憤不平:“您這可是有點和稀泥,怎麽能讓那些貪官得了好處呢?應該堅決與他們鬥爭!”方三響勸道:“此時不比平常。我們在這裏耽擱一分鍾,外麵就多死一個人。真這麽僵持下去,外頭輿論會怎麽看?滬西清潔工人不顧市民死活,橫使疫情擴大?到時候清潔工人反而成了市民的對立麵,還怎麽團結?”

陳叔信“呃”了一聲,不得不承認,老同誌考慮得就是周詳。雖然他略覺窩囊,但也明白事情分輕重緩急。

“所以當務之急,是讓滬西清潔工拿到薪酬盡快複工,避免疫情擴大,也避免官僚們把疫情變成群眾與群眾之間的矛盾。”方三響抬腕看了看時間,又道,“你也不必氣惱。這次至少滬西清潔隊的廣大同人已經看清,誰是朋友,誰是敵人。你接下來開展工作,豈不是更順利了?”

陳叔信一直在搞地下工人運動,他撓撓頭道:“很多同誌在想,現在已經是和平時期了,這種地下工作還有沒有必要。”

“當然有必要,”方三響停下腳步,看向這個年輕人,“而且比任何時候都有必要。雖然國共剛剛簽署了《漢口協議》,全國都在呼籲和平,但我們該做的工作,還是要做。你不知道,前兩天,上海人民團體聯合會組織了一個請願團,前往南京請願,結果剛到下關車站,就被一群暴徒痛毆。好幾個人還是送回第一醫院來治的傷——可見他們會隨時撕毀協議開戰。上級有指示,我們的工作,要按照國共全麵開戰的情況去準備,切不可掉以輕心。”

陳叔信一拍胸脯:“明白了,我今晚回去就組織集會,好好傳達一下這個精神。”他注意到方三響又看了眼手表,不由得笑道:“好啦,方醫生你今天還有大事,我就不多留了。”

兩人拱手告別。一貫節儉的方三響,這次難得叫了輛黃包車,急匆匆地朝著中山醫院趕去。

一九四二年他完成了磺胺藥品的輸送任務之後,主動向組織提出留在上海,建立一條穩定的藥品交通線。組織很快批準了這個請求,於是他留在大安產物保險公司裏,與謝壽天、陳叔信密切合作,直到抗戰勝利。

此時全國救護總隊業已解散,分散在各地的醫護人員陸陸續續地複員歸來,方三響索性辭掉了保健學顧問的工作,返回第一醫院幹老本行,順便協助陳叔信在碼頭、工廠和市區等地搞工人運動。

黃包車很快趕到了楓林路,一座巍峨的灰色大樓出現在他眼前。西式樓體,卻有一個中式飛簷,看起來莊嚴而肅穆,中山醫院到了。這座傾注了顏福慶一生心血的綜合性大醫院,建成不久即遭日寇侵占,今年醫護人員陸續回歸,方才真正運轉起來。

姚英子的胃部手術,正在這裏進行。

她和張竹君在一九四二年離開藥水弄之後,通過中共地下黨的渠道離開浦西,在浦東曹家弄一帶隱居。抗戰勝利後,她們返回上海,姚英子的胃病變得更加嚴重,隻得送到中山醫院來做手術。

方三響匆匆來到位於三樓的手術室門口,先看到的是正坐在走廊裏看書的方鍾英。八年時光,方鍾英已經長成了一個清秀的青年,眉眼與母親神似。他年初從重慶返回,如今在《申報》做記者。

他見父親趕到,連忙放下書,做了一個安靜的手勢:“姚媽媽剛剛送進去,是沈克非院長親自執刀。”

方三響一聽這名字,鬆了一口氣。這一位是中山醫院的院長,滬上赫赫有名的外科聖手,資曆極深。有他親自出手,手術不會有什麽問題。他看看走廊盡頭,忽又問道:“你孫叔叔呢?”

方鍾英一臉無奈道:“孫叔叔堅持說要近距離觀摩學習,糾纏了半天,沈院長強不過他,隻好批準。也剛進去。”方三響笑起來:“這個孫希,沈院長動手術他都不放心。”

他眼下沒什麽能做的,便一屁股坐在兒子旁邊,閉目養神。剛剛休息了沒多久,方三響忽然聽到走廊盡頭傳來腳步聲。這腳步聲很輕,似乎唯恐驚擾到手術室內的醫生,但又很有節奏,每一步的距離差不多。

方三響睜開眼睛,側頭看到一個穿著西裝的清臒老者,正朝這裏走來。他的頭發全白了,體態卻依舊挺拔,全不見尋常人老態龍鍾的衰朽之氣。

“顏院長?”方三響慌忙站起身來。來的人,正是顏福慶。

顏福慶微笑著把手放在他的肩膀上,拍了拍,示意不必多禮。方鍾英起身緊張地問了一聲好,然後很識相地坐到另外一條長椅上去了。

“你不必太擔心,沈院長的技術放在世界範圍,也是一流。而且這種胃部分切除術發展得很成熟,對於胃癌預後也是比較好的。”顏福慶坐到方三響身旁,習慣性地摸了摸小腹,自嘲道,“這一點,我是深有體會,怎麽都吃不胖。”

原來早在一九四〇年,顏福慶就因為嚴重的胃潰瘍,被迫前往美國,切除了五分之三個胃。後來他於一九四二年五月毅然返回上海淪陷區,擔負起上醫教學與紅會第一醫院的管理工作,與日軍偽軍周旋到了抗戰結束。

方三響不禁感慨,他和姚英子連得病都這麽相似,看來冥冥之中,真的存在某種緣分。

“多虧您盡力調度,中山醫院才這麽快恢複運轉,不然英子這手術不知拖到什麽時候呢。”

中山醫院於今年五月剛剛複業,是上海大醫院裏最先恢複機能的。顏福慶似乎露出一絲苦笑:“這件事啊,也由不得我不快。你可不知道,上海警備司令部一成立,就盯上了中山的院產,想把它收為軍隊所有。幸虧我見機快,火速調了一批上醫學生,讓他們進到這樓裏當宿舍住,然後幾經交涉,才算保下來。”

他說到這裏,忍不住搖搖頭:“抗戰期間,我們要從敵人手裏保住醫院;抗戰勝利了,還要從自己人手裏保下醫院,這可真是荒唐。”

方三響道:“國府上個月也遷回南京了,您接下來有何打算?”

“我一個風燭殘年的糟老頭子,還能做什麽?無非是在上醫做個教授,開幾門公共衛生的課,如此而已。”顏福慶微微抬起頭,眼神卻閃動著不甘。他似是要避開這個話題,側頭問道,“眼下這場霍亂,現在狀況如何了?”

方三響歎道:“這次的傳染規模太大了,累計感染五百餘人,每天還新增二十多例真性霍亂,死亡率差不多是在一成。在我印象裏,哪怕是清末那會兒,上海也沒有過如此規模的時疫——您是公共衛生專家,您說這怎麽還越過越回去了?”

“唉,中國抗戰前的公共衛生工作,就搞得很差。經過八年**,隻怕是雪上加霜,更加不堪。時至今日,上海還有七成居民喝的還是未處理的河水與井水,這是霍亂的根源哪。你不讓他們喝髒水,又沒有幹淨的水提供,怎麽辦?”

顏福慶鬱悶地拍了拍扶手,可仍覺得憋悶,索性站起身來,在走廊來回踱步,仿佛這樣才能把氣順出去:

“三響你不知道,現在中國的公共衛生狀況,太糟糕了。聯合國善後救濟總署上個月發布了一個統計。日本投降已經快一年了,中國的黑熱病年發病率,從戰前的二十萬例,發展到二百萬例;傷寒從七十萬例上升到一百五十萬例;其他的如天花、瘧疾、斑疹、結核和血吸蟲等,上升幅度也十分驚人——你可知道這一切的症結在哪兒?”

“人手。”方三響回答。

“沒錯,人手。”顏福慶似在課堂上一樣,“如今,全國符合標準的病床隻有五萬張,政府頒發執照的醫師隻有一萬兩千人、藥劑師七百人、護士五千七百人。要照顧四萬萬人的健康,杯水車薪,杯水車薪哪。”

他到底是做過衛生署長官的人,對這些統計數字無比熟稔。

“所以我辭去了一切公職,專心在上醫教書。巴望可以多培養一些醫生出來,略解燃眉之急。”顏福慶道。這時方三響鼓起勇氣,出人意料地開口道:“關於這一點,我認為您的想法有問題。”

“哦?”

“就拿上醫和協和來說,一個學生成為獨當一科的醫生至少需要七年。全國醫學校隻有二十幾所,每年輸送出來的醫生,能有多少?何況這些醫生,有多少是留在北京與上海這樣的大城市?有多少能惠及邊遠山區和底層民眾的?”

顏福慶饒有興趣地看著他:“依你之見,學校要求嚴格反而是錯的了?”

“不,現在的醫療教育沒有問題,我也希望中國的醫術能比肩英、德、美。但現實是,中國太落後了,我們精雕細琢出了少數精英,在公共衛生的低端人才培養上投入卻太少了。我國的人口太多,地域太廣,幾個京滬的好醫生,覆蓋不了廣大民眾的健康問題。我們真正需要的,不是二三十個名醫,而是十幾萬水平一般的衛生工程師、衛生監察員、公共衛生護士和助產士。”

方三響說完之後,頗有些忐忑不安。這一番言論,可謂離經叛道。這讓任何一位醫生聽了大概都要叱責。他趕緊補充道:“當然,正規醫療教育還是要的,隻是在資源有限的情況下,我覺得應該優先滿足最廣泛的基本需求。”

顏福慶沒有生氣,反而笑起來:“你這個說法很好,就是有點冤枉人。其實上醫的校長朱恒璧,還有現在手術室裏忙活的沈克非,他們都和你的觀點差不多,都認為應該讓醫療教育下沉,覆蓋更多人群。事實上,這項工作在抗戰期間就在做了,姚醫生不也參與其中嗎?”

“是的,英子跟我說過。她說歌樂山下重建的那個衛生示範區,後來改成了中央衛生實驗院,進行公共衛生人員的試點。”方三響點頭。

“當時我們的規劃是,摸索出一套初級衛生員的培訓體係,分成看護、助手、助理三檔。看護隻要培養一個月,助手一年培訓,助理四年培訓。這些人畢業之後,可以分散到縣一級的衛生站去,提供最基礎的一些醫療服務。這樣隻要十年時間,就能有足夠的人手,把公共衛生體係延伸到大部分縣城裏——你看,是不是和你想的一樣?”

顏福慶說得興致勃勃,方三響卻有些煞風景地問道:“那麽實際效果呢?”

這一句問出來,顏福慶的眼神霎時變得黯淡。他沉默良久,方開口道:“我給你講一個陳誌潛醫師的故事吧。”

方三響聽過此人的大名。他是協和的一位公共衛生專家,蘭安生教授的弟子。陳醫生在二十世紀三十年代曾深入到河北定縣,赤手空拳建起一套三級衛生示範區,直到七七事變後才被迫停止。姚英子時常提及,佩服得不得了。

“抗戰爆發之後,陳教授輾轉來到四川,在衛生署的支持下開展四川農村的衛生改造工作。他吸收了大量無照醫生、地方郎中和高中學生,專門為他們開設了短期衛生培訓,中央衛生實驗院也向他輸送了大量人手。靠著這個辦法,他從一九三九年到一九四五年之間,在四川建起了一百三十一個縣級衛生院和一百三十九個衛生所,可謂是成績斐然。”

方三響很是吃驚,這個數字實在是不簡單。但他沒吭聲,因為後麵必有轉折。

“但是陳醫生辛苦建起的這一間間衛生院,卻出現了大量貪汙腐敗的行為。管理者上下勾結,收受賄賂,兼職私活,套取藥品物資和預算,甚至還和當地政府合作,巧立各種名目征收稅費。僅僅是被揪在明麵上的,就有九個院長被撤職。陳醫生不停地在各地巡視糾察,可官僚彼此推諉,終究無濟於事。到了一九四五年底,政府忙於回遷,精力不再放在四川一省,加上通貨膨脹,價格飛漲,這套體係便無法維持,近於荒棄……”

說到這裏,顏福慶的聲音在微微顫抖:“我至今還記得,誌潛在今年寫給我的一封信裏說:公共衛生事業如此之知性主義、理想主義,在過去一年裏,每一個有思想的人,都開始懷疑它在中國的實用性——誌潛那麽堅韌的一個人,消沉頹喪之意,竟溢於言表。你問我效果如何,我隻能說,任重而道遠。”

顏福慶說到這裏,雙眸裏閃過一絲少有的困惑,連帶著最後吐出的五個字,都顯得不那麽自信。

“您願意聽聽我的看法嗎?”方三響道。顏福慶敏銳地覺察到,對方的氣質發生了微微的變化。他不由得稍微坐直了幾分,凝神傾聽。

“我認為,無論是您還是陳醫生的構想,都是好的,隻是不切實際,”方三響頓了頓,覺得有點欠斟酌,可一時又想不到更委婉的表達,隻好硬著頭皮道,“因為它隻是空中樓閣,落不到地上,就算勉強栽種,勉力扶植,也無法真正生根發芽。”

顏福慶的眼眸一閃,但不是憤怒,而是一種好奇。

“就拿陳醫生來說。他所遭遇到的麻煩都不是醫學上的,而是體製上的。官員貪腐,這是政府監察不力;資金匱乏,這是國家重視不夠;建設推諉,這是政令運轉不靈;地方民眾不配合,這是他們沒有被宣教過,不明白這件事與自己有什麽關係。”方三響的聲音提高了幾分,“您想想,這些問題,哪個是醫生該解決的?能解決的?”

顏福慶做過衛生署長,比方三響更清楚政府內部的風格,聽了隻是苦笑。

“您一定還記得項鬆茂總經理吧?他多年前就跟我抱怨過,政府官員覺得洋藥應有盡有,買都買不過來,何必還要自己費心去做。國家對民族製藥毫無扶持之心,導致至今奎寧、磺胺等戰略藥物均不能國產。如果我們要建起一個覆蓋全國的公共衛生體係,需要大量廉價藥品,這又豈是陳醫生一人能解決的?”

方三響講到這裏,語速重新放緩:

“陳醫生和您的公共衛生構想很好,但恕我直言,在現有的政治體製下,它根本執行不下去。從上到下,每一個環節都會出現問題。譬如在一間充滿病菌的屋子裏,手術方案再如何完備,也無法挽救病人。若無有決心的政府,則無有效果之衛生。若無有效果之衛生,則無有健康之民眾。”

這發言大膽且危險,顏福慶盯著他,半晌方道:“聽起來你已經有了正確答案?”

“我多年前在山東碰到過一個牧師,他給我講了信義宗的起源。他有一段話,讓我一直記到現在。他說,當千百個人問出同樣的問題時,提問本身便構成了答案。”方三響抬起頭,看向窗外,“現在我知道了,這四萬萬人想要活下去的心願,就是我一直以來所苦苦尋求的答案。”

“說得好,四萬萬人的公共衛生服務,本該是讓四萬萬人一起參與。”顏福慶讚道。

方三響抬起右手臂,攥緊五指:“陶管家教過我幾招拳法,他說打出好拳的關竅,講究力從地起。不懂得這個發力技巧,任憑拳理如何精通,打出去也是軟綿綿的。同樣的道理,公共衛生的成效,取決於金字塔底,而非塔尖,取決於政府能不能從最廣泛的底層汲取力量。”

顏福慶輕輕拍打一下膝蓋:“力從地起,嗯……這個提法很有意思。這不正是所謂得民心者,得天下嗎?”

“我知道一個更準確的說法。”

“哦?”

“為人民服務。”

“為人民服務?”顏福慶仔細咀嚼著這五個字,若有所思。

兩人正聊著,手術室的大門忽然被推開,先是病床被推出來,然後是沈克非等醫生魚貫而出。顏福慶連忙起身上前,向沈克非詢問結果。

方三響不好扯著沈院長去問詳情,就一把將孫希拽過去,問他如何。孫希摘下手術帽,滿眼欽佩:“沈院長真是高手啊,不枉觀摩這一回。”方三響怒道:“我是問英子怎麽樣?你別開玩笑。”

孫希故意逗方三響發急了一陣,才笑道:“英子的命好,早兩年這就是絕症。幸虧去年美國人改良了消化道重建和淋巴結清掃兩項關鍵技術,也幸虧沈院長引進得及時。如今她沒什麽大礙了,隻要接下來幾年內沒擴散,就能長命百歲。”

方三響大大地鬆了一口氣,他側眼看到,病**的英子麻藥勁未過,仍舊閉眼安詳地睡著。看她的嘴角微翹,似乎正在做一個美妙的夢。

“那……萬一要是擴散了呢?”

“呸,老方你別烏鴉嘴。”

“我們做醫生的,有什麽好忌諱的?你給我個準話,我也安心點。”

“隻要醫學理論上有可能,我就能把英子救回來。”孫希抬起左手,自信地在半空比畫。

方三響知道,孫希最近在苦練左手執刀,說縱然達不到原來的水準,至少不會變成廢人。三人之中,孫希看著最跳脫,其實他才是最專注於醫術的。

那邊顏福慶和沈克非也交談完畢,兩個人都是大忙人,各自告別離開。方三響惦記著霍亂防疫的事,讓孫希陪床,自己也拔腿要走,卻忽然發現走廊盡頭探出一個腦袋。

“唐莫?”

他認出是孫希的那個學生。

這個學生自從一九四〇年離開上海投奔重慶之後,就一直在上海醫學院實習。也是今年剛返回不久。唐莫一直覺得老師右手殘廢是自己造成的,一直有所回避,今天他不知為什麽,居然主動跑過來了。

唐莫聽到方主任喊他,一臉緊張地走出來:“方主任,我剛從華山那邊過來。”

第一醫院所在的海格路,此時已經改名為華山路。業內的醫生們聊起來,都喜歡用路名代稱。

正好護士把姚英子的病床推走,方三響讓開身子,把他朝孫希那邊一推。唐莫目視著病床遠去,這才鼓起勇氣對孫希道:“老師,有一件事,是……嗯,是關於姚醫生的。”他把手裏的文件取出來,遞給孫希,方三響也好奇地湊過來看。

這一看不要緊,兩個人的好心情頓時煙消雲散。

這竟是一份法庭通知函,直接送到了紅會第一醫院。通知裏說,有人舉報姚英子在抗戰期間有漢奸行為,依《懲治漢奸條例》,法庭已啟動調查。事主如認為舉報有誤,可回函或本人前往折辯雲雲。

方三響和孫希看完之後,又驚又怒。《懲治漢奸條例》是今年三月十三日國府公布的一條法令,對於抗戰期間有通敵叛國、有損同胞利益之漢奸行為,要予以相應懲罰。比如汪偽政府的上海市市長陳公博,即已於本月槍決。

但“漢奸”怎麽會跟姚英子扯上關係?

所幸法庭通知函後麵,還附了舉報信的原文——當然,不是原件,而是影印照片——信中聲稱姚英子早年捐助歸鑾基金會兩萬元,暗中支持偽滿洲國,抗戰期間又欣然參加偽滿洲國慶典,並接受建國功勞章之頒發,漢奸之跡昭然。

這封舉報信的內容,九真一假,卻假在了最關鍵的地方。姚英子明明在純廬自爆以證清白,在這個舉報人的嘴裏,卻成了欣然參加。這個自關東大地震便埋下的禍根,到現在居然還陰魂不散。

“這是哪個王八蛋舉報的?”孫希按不住火氣。他反複翻動文書,卻沒看到舉報人的信息。

“老師您在這裏是找不到的。法庭對這些信息都是保密的。”唐莫有些遺憾地說,“我問過在法庭工作的老同學。這次審判漢奸采取的是單盲製。也就是說,舉報人身份全程保密;但被舉報人的案情事實,要在調查之後予以公示,讓廣大市民知道通敵之醜行。”

孫希和方三響同時一震,暗叫不好。姚英子的身份比較特殊:富豪之女、著名慈善家、知名女醫生、張竹君弟子、女性爭取家產權利之先聲等等。一旦她被人指控做了漢奸,上海的大小報紙可不會放過。他們一定會大肆渲染,最多在文章末尾輕飄飄來一句“前情所敘未必屬實,俟法庭宣判方知真相”——而讀者隻顧獵奇,可不會管這是事實還是汙水。

“孫希,這件事,絕不能讓英子知道!”方三響沉聲道。她剛剛動完手術,若聽說這種陳年爛事鬧得滿城風雨,絕對會影響愈合速度。

孫希一臉心疼:“唉,她之所以背上這個汙名,還不是為了救咱倆?這次咱倆無論如何,得把英子保護好才行。”他轉頭問唐莫道:“那麽接下來我們能做什麽?”

“正常來說,法庭會要求被舉報方本人前往自辯。”唐莫看了眼走廊盡頭,“眼下姚主任這個狀況,可以向法庭解釋,請人代為辯解——不過咱們手裏最好得有鐵證,能把這封舉報信一舉推翻。這樣法庭會直接判決舉報無效,不必公示了。”

簡言之,他們倆得在英子不參與的前提下,向法庭揭示純廬爆炸案的真相。

這件事聽起來似乎並不是很難,當年那爆炸案可是在眾目睽睽之下發生的。方三響朝走廊一側喊道:“鍾英,你過來一下!”

方鍾英一直在拐角看書,聽到父親召喚,不急不忙地走過來。孫希看到他,眼睛一亮,對呀,這小子現在是《申報》的見習記者,去查一查當年的報紙不就得了?

方三響叫方鍾英過來,正是這個用意。他讓自己的兒子去報社查一下過往報紙,找幾篇純廬爆炸案的報道,若附有通緝令則更佳。敵人的反向證言,自是鐵證無疑。

醫院裏不宜久留,幾個人很快各自散去。孫希留下來陪床,唐莫先回了第一醫院。方三響要去防疫委員會報到,與方鍾英的住所距離不遠,父子倆索性一起搭電車回去。

在路上,方三響跟方鍾英有一搭沒一搭地閑聊著,聊什麽不重要,他很享受這來之不易的父子相處的時光,隻是方鍾英眉宇間始終帶著一絲鬱鬱寡歡。

過了半個多小時,方鍾英忽然起身拉動響鈴,示意下一站下車。方三響看向窗外,發現是金神父路,一下子明白了兒子的用心。

父子二人下了車,一路來到廣慈醫院門口。作為上海有名的大醫院之一,這裏的病人永遠川流不息。在醫院的西側偏門,有一處狹窄的辦公室,旁邊豎著一塊牌子:廣慈善後複員聯絡處。

在抗戰期間,這些大醫院的醫護人員疏散去了各地,多有失聯。所以各家醫院都在全國各地設了聯絡處,方便員工尋回,並定期把信息匯總到上海。方鍾英輕車熟路地走進去,桌後的工作人員不待他發問,直接同情地搖了搖頭。方鍾英“哦”了一聲,轉身出來。

站在外麵的方三響心中一陣黯然。廣慈是林天晴工作的醫院,如果有消息,一定會反饋到這邊聯絡處來。這孩子估計每天都過來詢問,所以工作人員都認得他。

自從方鍾英和母親在武漢分離之後,便再沒見過,也再沒任何消息。足足八年,斷絕音信,他對母親該是何等思念。方三響從小就沒了娘,對兒子的心情感同身受。

這些年來,他也曾多方打聽妻子的下落,可惜當時局勢太混亂了,想要找一個護士,不啻大海撈針。戰亂年代,發生了太多的生離死別,方三響其實早已有心理準備。

但方鍾英還沒有。

這孩子大部分性格隨他母親,隻有執拗這一點,與父親仿佛。方三響並沒阻止兒子這樣做。事實上,如果不是還有更重的責任,他也想每天過來探問,唯有如此,才能讓內心存著一點點盼頭。什麽時候不問了,恐怕才是徹底斷絕了希望。

方鍾英走到父親身旁,眼角帶著些許濕氣。方三響拍拍兒子的肩膀,什麽都沒說。父子倆就這麽並肩走出廣慈醫院。此時正值入暮,兩側路燈次第點亮,將兩條孤獨而相似的身影印在水門汀上。

兩天之後,方鍾英趕到第一醫院,他已經查出了一點消息。

不過這消息不算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