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法租界裏有一條寧波路,毗鄰寶昌路。路麵平闊,一色瀝青碎石鋪就,兩側皆修有暗溝,上覆洋鐵蓋子。路邊一排排小洋樓鱗次櫛比,或是英吉利鄉村風的尖頂花園,或是希臘拱券式的小樓,或是雜糅了拜占庭與文藝複興風的法式折中主義塔樓。

即使在歐洲,也很少見到如此之多的建築風格集中在一塊。

若換作平時,孫希必然興致勃勃地在寧波路上走一走,聊解對英倫的相思之苦。可如今他心神不寧地攪動著身前的咖啡,不時透過一扇帕拉第奧式大窗朝外看去。他即將要見的這個人,可是要打起十分精神來應付的。

上午十一點整,咖啡廳裏的座鍾準時敲響。仿佛算準了時間,一個三十多歲的男裝女子踏著鍾聲走進屋子,左右看了看,徑直朝孫希走來。

孫希趕忙起身,卻不防撞到桌邊,讓咖啡杯裏的棕湯灑出來一點。他狼狽地掏出手帕,胡亂擦了擦,這才重新坐下。又想到什麽,他猛然站起來,替對方拉開椅子。

說來也怪,孫希平日見了誰都不怵,可一跟她眼光對上,卻似老鼠見了貓一樣——此人正是上海女子中西醫學院的校長張竹君。

張竹君在對麵坐定,先打量了他一番,似笑非笑:“辮子呢?”孫希從懷裏露出一截辮梢,甩了甩:“租界裏不查這玩意兒,我就給收起來了。”

“在哪裏都不應該戴這種豬尾巴。”張竹君甚至不屑把聲音壓低。

“我小時候在海外長大,辮子一直沒留起來,索性弄個假的敷衍一下。”

隨即孫希自報了一番履曆。張竹君聽說他也是廣東人,還是番禺同鄉,態度和緩了些,不過她嫌孫希的粵語南洋味太重,兩人最後還是改回了官話。

有身著藍色製服的仆歐遞過菜單,張竹君抬抬下巴:“我對咖啡沒有研究,你讓他點。”孫希咬咬牙,點了杯最貴的維也納奶油咖啡,笑著說:“這裏隻有西飲,下次找個茶莊,我伺候您用幾杯烏龍茶。”

“寒暄到此為止。說吧,一個紅會總醫院的高才生,來找我做什麽?”張竹君雙手抄在胸前,語帶嘲諷,顯然在來之前也做了一些調查。

“呃,實在是有件私事,希望能得到您的建議。”

張竹君道:“你賣相這麽好,直接去找姚永庚說不就行了?”

孫希一怔:“我找姚永庚做什麽?”旋即醒悟過來,這裏麵恐怕誤會大了,連忙擺手道:“不,不,我要說的事,和英子沒關係。”他趕緊端起咖啡啜了一口,掩飾尷尬。

張竹君唇角微微翹起:“既然不是為了英子,那就是衝著沈敦和來的嘍?”

孫希“撲哧”一聲,差點把咖啡嗆進氣管裏。這位張校長未免也太厲害了吧?兩人見麵才說幾句話,她就覺察到自己的真實意圖了?

張竹君道:“北洋醫學堂的學生,一畢業便被分配到各鎮新軍做醫官去了,前途無量。唯獨你舍棄大好仕途,跑來這寂寂無聞的紅會總醫院做實習生。這樣的履曆都看不出貓膩,當我盲嗎?”

張竹君到底是做醫生出身的,孫希的履曆中隻露出一點破綻,便被她看得通通透透。

既然被人一眼看穿,孫希也決定不再繞圈子。他壓低嗓子,把馮煦的任務講了一遍,然後道:

“實在慚愧。那晚您和英子講話的地方,就在我房間的窗台下。我聽到張校長您說了一句:沈敦和辦慈善名頭很大,可內裏的齷齪,很少有人知道——所以這次是想請教,您隻是隨口一說,還是握有什麽實據?”

張竹君眉頭微挑。她猜到這個小夥子與北邊的大清紅十字會有關,卻沒料到是馮煦直接安排的間諜。她手指在桌麵輕輕敲擊,突然反問:

“你年紀輕輕,為什麽會蹚這趟渾水?公義?私仇?”

在那兩道刺刀般目光的注視下,孫希張了張嘴,最終還是攤開雙手苦笑道:“不是因為什麽大義,也沒有什麽私仇。隻不過張大人掐著我的生活費,馮大人又允諾我可以公派出國,所以我一個學醫的,才被迫成了間諜!可不是情願的。”

張竹君盯著他,突然笑了:“你知道醫生最討厭哪種病人嗎?”

“得了性病的?”

“錯,是那種不誠實的病人。明明有求於醫生,卻還要千方百計隱瞞症狀,自作聰明,真是不知所謂。我行醫這麽久,醫術不敢誇口,但辨認真偽的眼力還是有的。”張竹君一邊說著,一邊打量,“你這孩子浮誇了點,倒也算誠實。剛才你若有半點遲疑與偽飾,我起身就走。”

孫希一陣後怕。剛才若自己擺出大義凜然的姿態,隻怕這件事已經辦砸了……跟這位張校長談話,真是得打起十二萬分精神,真不知道姚英子是怎麽在她的學校裏熬過來的。

這時咖啡已經送到,張竹君拿起敞口小壺,把乳白色的奶油傾入杯中,讓黑棕色的**迅速變淺,一股香甜嫋嫋生出。她隨意啜了一口:“禮尚往來。我也回答一下你好了。我不喜歡沈敦和,既是出於大義,也是出於私仇。”

“六年前日俄戰爭,沈敦和在上海籌辦萬國紅十字會,呼籲各地捐款救援。當時我還在廣東行醫,看到這個倡議,深為觸動,便募集了兩萬兩捐款,動員數十名醫生,以廣東醫界代表的身份北上。誰知抵達上海之後,沈敦和把銀子收了,卻不許我們廣東救援隊繼續北上,說東北戰亂頻仍,形勢複雜,不宜猝進,權且觀望以策萬全。”

“他的理由自然是冠冕堂皇,可內心的想法休想瞞住我。我自行醫以來,這樣的男子眼神實在見過太多,無非是不信任女人為醫,覺得她們前往戰地救援隻是徒增累贅。嗬嗬,那兩萬兩銀子,都是廣東女界所捐,他倒不嫌脂粉味重呢。”

“我爭取了很久,未得允可,一怒之下幹脆自己雇船帶隊北上。可惜剛到遼東,戰事已經結束,我隻好返回上海。沈敦和看不起女子行醫,我偏要做出些名堂來,打腫他的麵皮。不過若做這個事業,在廣東是不行的,上海無論意識還是風氣,都領全國之先,所以我便留了下來,創辦了這所上海女子中西醫學院。”

“所以……您懷疑沈敦和侵吞了那兩萬兩銀子?”

“他也許花在了正確的地方,也許沒有,我不知道。但萬國紅十字會從來沒有公示過賬目明細。不止那兩萬兩,我有理由相信整個募捐款項都存在問題。”

這倒是和馮煦的說法對上了……孫希心想。他急忙道:“那您手裏有證據嗎?”

張竹君搖搖頭:“沒有。這六年以來,我一直要求款項公示,可沈敦和百般推托,從來不把賬冊拿出來。偏偏這個人又很會折騰,又是關東善後,又是舊金山救援,又是建總醫院,又是在報端發表各種宣揚紅會理念的文章。大家被他的手段搞得眼花繚亂,我呼籲過很多次要清查賬目,可惜應者寥寥。”

孫希一陣失望,這些信息並沒有什麽實質性幫助。看來自己還是想得簡單了,馮煦背靠朝廷,都拿沈敦和沒辦法,遑論一個女醫學校的校長?

張竹君敏銳地覺察到對方的情緒變化,輕輕眯起眼睛:“我雖接觸不到賬冊,可六年時間,多少還是知道一點他的隱秘手段。”

“嗯?”孫希精神一振。

張竹君從仆歐那裏要來一支筆,在自己的名片背後唰唰地寫了一個名字:“你隻要記住這個人就行了。他叫施則敬,是沈敦和的心腹,也是紅會的會董之一。一應善款支給記賬之事,由他掌管。你隻要能接近他,那便有機會拿到賬冊。”

孫希誠惶誠恐地接過名片,放進口袋。雖說調查總算有方向了,可他一點也不感到輕鬆,心頭反而愈加沉重。

“怎麽樣?是不是覺得,還是醫學更簡單一點?”

“Surely it is……(當然)”孫希一遇到無法回避的麻煩事,就會下意識用英文來遮掩。

“我告訴你,在中國,從來沒有什麽單純的醫學問題。”張竹君從椅子邊站起身,把杯中咖啡一飲而盡,“時間還早,你陪我出去走走。”

她的口氣很平淡,可完全沒留出商量的餘地。孫希雖覺納悶,也不好深問,便連忙結了賬,拿起大衣,殷勤地給張竹君把大門推開。

兩人出了咖啡廳,在寧波路上向東漫步而行。此時夏意已盛,陽光如新鮮奶油一般流瀉下來,無論是房屋還是綠植均浮起一層黏稠的光澤,愜意如歐洲風情。張竹君一路上欣賞著各色洋房,似乎興味頗足。

“你可知道這一帶為何全是各式洋房?”張竹君忽然問。

“法國人喜歡浪漫?”

“錯!那是因為十年之前,法租界公董局通過一項《房屋建造法案》,要求在這一片區域建造須經批準,不得修建中式房屋。經過十年發展,這裏幾乎把中國味道全數摒棄,儼然成了模範殖民區——”張竹君說到這裏,用拐杖隨手朝前一指,“隻有一個例外。”

孫希順著拐杖朝前望去,看到在一片歐式風情的小樓之間,赫然矗立著一棟歇山頂五楹大殿,翹簷重瓦,漆紅廊廡,看起來格外突兀。在那大殿的進門處,懸掛著一塊黑底金字大匾,上書“四明公所”四字。

張竹君走到公所前麵,仰頭看了良久,忽然回首道:“你可知道,為何在這一片洋房之間,會有這麽一棟中式建築?”

孫希搖頭,他這裏來得並不多。張竹君負手徐道:“這座四明公所,乃是在滬的寧波同鄉集資所建,殿後有二十多間義舍,哪位老鄉身死不及回靈,就暫寄棺柩於此。隻因此地被劃撥給了法租界,公董局一直視這裏為眼中釘,處心積慮想要拔除。同治十三年、光緒二十四年,法國人以棺槨不利衛生為由,先後兩次要求築路遷墳。寧波人奮起反抗,第一次死七人,第二次死十七人。法國領事不得已,隻得同意保留此地。”

孫希張大了嘴巴,沒想到這棟建築背後,藏著這等血案,不由得多打量了幾眼。張竹君道:“姚永庚是寧波人,所以英子對這件事知之甚詳,特意給我講過。廣東有句話:天上有雷公,地上海陸豐。我本以為海陸豐民風最為彪悍,沒想到寧波人血性也這麽足。”

“若不是寧波人那幾十條性命,隻怕公所早被夷平,換成了外國洋樓。洋人在中國各處跑馬圈地,唯獨在這個小會所碰了個壁。天下的道理,都被這個小小的公所說盡了:今日你退一尺,明日他們就敢進一丈,唯有團結抗爭、不畏犧牲,才是自強之道。可惜啊,如今這個朝廷腐敗、苟且,是怎麽也不會明白的。”

孫希一聽說起政治,下意識往後退了退。張竹君卻沒放過他:“孫希你是個聰明人,你該知道,這樣的天下,不能持久。與其戴一條假辮子,不如把心裏那根真正的剪掉。”

“完了,完了。這要讓曹主任知道,非把我扭送官府不可。”孫希心中暗想,有點口幹舌燥。張竹君沒有逼迫,隻是冷笑一聲:“中國沒有,也不應該有單純的醫者。這一點,你遲早會明白的。”

她信步走到公所裏麵,殿前有個香爐,上頭積了厚厚一層香灰。張竹君恭恭敬敬上了一炷香,這才重新走出來,抬手叫了一輛黃包車。臨走之前,她又探出頭來:“今日你來找我,真的隻是為了沈敦和的事?”

“就這一件還不夠麻煩啊……”孫希嘀咕了一句,麵上掛著勉強的笑容,“下次我弄點好烏龍茶,伺候您品品。”

張竹君什麽都沒說,揚手讓車夫走了。

孫希目送她離開之後,才長長舒出一口氣來。這位張校長雖是女流之輩,可實在太強勢,在她麵前隻有俯首聽命的份。

他小心地把名片收好,然後也叫了一輛黃包車,直奔公共租界而去。車子即將接近外白渡橋時,遠遠可以看到在蘇州河南岸有一棟哥特式的高大教堂。

這教堂叫作聯合禮拜堂,位於蘇州河與黃浦江的交匯口,毗鄰英國駐滬總領事館。距離教堂數米之外的花園裏,是一家上海最好的漢彌登番菜館,既能欣賞到黃浦江的繁忙興旺,又可以看到蘇州河的雋秀,是第一等的好去處。

孫希進到番菜館之後,看到姚英子和方三響已經到了,坐在靠窗的西式方桌旁。他輕車熟路地把大衣交給印度仆歐,走過去落座。

姚英子不悅道:“你怎麽晚這麽久?今朝是難得的休息日,不要浪費。”孫希笑道:“我不是找紅幫裁縫定做了西裝嗎?他們要補量一下尺寸。”

他一邊說著,一邊看了眼方三響。後者渾身不自在地坐在沙發椅上,動作拘束,連麵前的刀叉都不敢觸碰。孫希笑道:“老方你怕什麽?今天我們好好打一下姚大夫的秋風,又不用你破費。”方三響搖搖頭:“嘉勉狀是給我們三個人的,吃飯費用自然是三人分擔。”

他們前幾日解決了祥園煙館的赤痢,自治公所特意頒發了嘉勉狀。雖然這隻是個空頭榮譽,但對他們三個實習醫生來說,也算是一件值得慶賀的事情。於是姚英子提議出來吃頓飯,慶祝一下。

孫希正想借故出來見張竹君,自然舉雙手讚同。方三響卻有些猶豫,他向來儉省,出來吃洋菜是極奢靡的事。最後還是姚英子說“你還欠我一個救命的人情,你去了咱們兩清”,他才勉強同意出席。

現在他突然提出要分擔餐費,姚英子登時不滿:“說好了我請,你充什麽富貴阿公?”孫希也笑道:“其實我很好奇,老方你平時沒日沒夜地做工,按說攢下來的錢也不少了,難道今天要一次出清(用完)?”

方三響聞言,立刻變得窘迫起來。姚英子咄咄逼人:“你有錢,好呀,那都你出好了。”孫希見方三響額頭隱隱滲出細汗,知道他當真了,趕緊打圓場:“你們別吵了,我有一個辦法。今天這頓,一分為三,main course(主菜)讓姚大夫出,dessert(飯後甜點)我來出,appetizer(前菜)就交給方大夫你啦!”

姚英子拍手笑道:“這個辦法好!也算公平啦。”

方三響先前在同濟上學時,是聽德語授課。他的英語水平隻限於知道一些基本的醫學術語,日常用語卻匱乏得驚人。他不知appetizer是開胃小菜,還以為孫希說的是三道大菜,心裏算了算價格,咬牙應允了。

姚英子知道方三響沒吃過西餐,徑直把菜單拿過來,自作主張替他點了菜。方三響也不去管,專注於餐廳送的牛油麵包。這東西是免費送的,香甜綿軟,可以趁機多吃點。

孫希和姚英子暗笑他的吃相,又不敢公開表露。孫希拿起一個圓麵包,慢條斯理地拿刀切開,往裏塗牛油:“哎,對了,三響,劉福彪後來又找過你沒有?”

“找過,我沒見。”方三響淡然道,繼續把麵包往嘴裏塞。

劉福彪那一夥人當天被送到總醫院之後,在次日便脫離了危險,被青幫的徒子徒孫們接回家靜養了。劉福彪派人攜重金來了好幾次醫院,要感謝方三響,均被拒絕。

劉福彪沒辦法,隻好讓樊老三跪在醫院門口,自扇了一天耳光,臉腫得簡直沒法看,引起了好多人圍觀。最後還是曹主任看不下去,好說歹說給勸走了。

“你小子脾氣可真倔,青幫這麽大人情,不趁機結交一下,反而一點麵子都不賣。”孫希半是敬佩,半是埋怨。

“真要受了他的禮,以後便和青幫脫不開幹係了。”方三響隻是脾氣耿直,卻不傻。從那兩個斷手農夫的遭遇就知道,劉福彪那些人心狠手辣,走得太近遲早要出事情。

“哎呀,今天放假,你們不要說這些無聊事了。”姚英子一聽這名字,就想起那間肮髒的廚房,做了個欲嘔的表情,“不能說點別的?”

這時恰好仆歐過來,拿來一瓶紅酒,給每個人淺淺地斟了小半杯。孫希端起酒杯轉了轉,一臉促狹:“好啊,聊點別的——英子,你方向定了沒有?”

“哎呀,煩死了。張校長催,沈伯伯催,連你也在這裏老三老四。”姚英子一提這個,就苦惱地捧住了臉,“我們還不如聊青幫呢。”

“要不來外科吧,我罩著你。”

“不要,我聽人說外科就是做木匠和學繡花,麻煩得緊。”

“那產科或者婦幼?我認識的女醫生幾乎都是選這個方向。”

“張校長也勸我朝這個方向走,可我一想到要應付小孩子就頭疼。”姚英子一臉苦相。

方三響正色道:“你還是盡早做決定比較好,樣樣都行,就意味著樣樣都不行。”

孫希怕他又講出難聽話來,趕緊攔住,舉起酒杯道:“好啦,酒也醒得差不多了,趁正菜沒上,咱們幹一杯。”

“以什麽名目?”姚英子問。

孫希想了想:“不為過去,不為未來,單為眼下的幸福生活。”姚英子說這個有意思,也舉起了酒杯。兩人看向方三響,他眼神閃動,猶猶豫豫舉起杯子來。

三個玻璃杯在半空相碰,發出清脆的響聲。

三人剛放下杯子,旁邊過來一個人,先拱手說打擾,然後問:“是紅會醫院的姚醫生和孫醫生嗎?”

孫希與姚英子一看,臉熟,是開院典禮當天替他們拍照的那個記者。記者拿出幾張名片,滿臉笑容地散給三個人。原來此人叫農躍鱗,是《申報》的長約記者,這是僅次於社評主筆的職位,能坐這位子的不是一般人。所以他頭發不多,玳瑁腿的眼鏡卻很厚,額頭朝前鼓出,顯得既聰明又憔悴。

農躍鱗說本來今天在這裏約了一位工部局的官員采訪,恰好看到鄰桌是前不久剛采訪過的醫生,便過來打個招呼。

“幾位恕罪。鄙人剛才無意中聽到你們的祝酒詞,很有意思。《申報》最近在做一個提倡新生活的欄目,各界聲音都有。鄙人想如果有醫生能參與議論,當然是最好不過了——不知能不能隨便說幾句?”

這事自然讓孫希出麵最為妥當。他整了整領結,朗聲道:“英諺有雲:water under the bridge,這句話譯作中文,是說過去的事情,縱然百般去想,亦不可挽回。而未來難以預期,譬如明日是否下雨,下個月是否地震,全是上帝的安排,非杞人所能揣測。所以隻有眼前的確定的幸福,才值得我們祝福與珍惜。”

農躍鱗低頭記錄著:“那麽請問三位,對時局是如何看待的?”孫希不由得皺皺眉頭:“這跟時局有什麽關係?”農躍鱗道:“既說眼下的幸福生活,是不是意味著,你們對時局還算滿意?”

“我們是醫生,研究的是人體組織,可不是人類組織。”孫希回答得很是機智。

農躍鱗扶了扶眼鏡:“可醫生並非生活在真空裏。比如去年預備立憲,諸省谘議局請願代表團上京,要求以一年之期召開國會,其中就有不少醫生代表。這件事你們聽說過嗎?”

三人麵麵相覷,皆沒有作聲。農躍鱗又問:“那麽對袁世凱、孫中山、宋教仁這幾個人,幾位有何評價?”

姚英子忍不住道:“農記者,你的欄目不是提倡新生活嗎?與這些人有什麽關係?”農躍鱗停下記錄,正色道:“原先是皇家定策,百姓凜然遵行。如今人人都要參政議政,豈不就是一種新生活嗎?諸位都是先進的西學精英,對時局難道一點看法都沒有?哪怕是有什麽疑問也行。”

飯桌的氣氛變得有些尷尬。這時一直悶聲不響的方三響卻忽然開口道:“農先生,那些政治上的事我是不懂,不過我倒一直有一個問題,想得到解答。”農躍鱗眼睛一亮,這人在三人裏最不起眼,但記者的直覺告訴他,這人背後似乎有故事可以挖。他迅速翻開一頁新紙,捏住鉛筆。

姚英子和孫希同時在桌子下麵踢方三響,這麽擅自做政治發言,隻怕曹主任的血壓又要上升了。可方三響恍若未覺,緩緩開口講起老青山慘案來。

他口才欠佳,但這慘案是親身經曆,講起來格外真切。孫希是第一次聽說這段往事,姚英子之前知道一點,但並不詳細。兩個人同時縮回腳去,屏息凝神。

方三響從全村人被覺然所騙講起,一直講到父親去世,拿起酒杯一飲而盡,然後眼睛紅紅地看向農躍鱗:“……後來多虧了魏伯詩德先生與吳先生及時趕到,我才僥幸脫困。可有一個問題,我到現在都沒想明白:為什麽?為什麽會發生這樣的事?我們為什麽要承受這樣的命?”

農躍鱗沉默地寫好最後一個字,把鉛筆塞回胸口,道:“這個問題,我沒法回答你,不過我會把你的故事如實地登出來。這是個好問題,亂世兵燹,個人遭逢,究竟是何道理?雖是一家之不幸,足以引起《申報》的讀者們深思——未嚐不是一種議政。”

他轉頭瞥了一眼,看到受訪者已經走進餐廳,便對三人一拱手:“感謝諸位讜論直言,克日見報。回頭鄙人請客,替三位訂上一年《申報》,閑暇時不妨看看。你不去關心時局,時局也會來關心你。”

農躍鱗走了以後,孫希看著方三響:“嘖,原來……你還有這麽一段往事啊!”方三響悵然道:“事情已經過去了,但我還過不去。”

孫希恍然道:“難怪你見我第一麵,就問是否見過嘴角生兩顆黑痣的人。原來你一直在找那個日本間諜。”

“不錯。他是我們溝窩村的仇人。我這些年來,逢人便問,就是不想放過一點可能。”

方三響說得咬牙切齒,眼圈泛紅。孫希趕緊舉起酒杯勸解道:“別多想啦,所謂大難不死,必有後福。你如今能在十裏洋場做起醫生,這不就是後福了嗎?來,來,喝一杯。”

姚英子也一起舉杯勸起來,方三響不再推拒。三人又喝了一輪,前菜陸陸續續端了上來。孫希叉了一塊紅酒鵝肝放進嘴裏,還沒咀嚼,油香便在口中彌散開來,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英國別的都冠絕寰球,唯獨飲食這塊差得太遠,這一點不得不佩服法國人的精致。”

姚英子笑盈盈道:“這裏的大廚,在巴黎也是難得的。整個租界,不會有比他家更好的法餐了。”她見方三響還沒動刀叉,催促道:“哎,這appetizer可是你付賬,不吃可就虧了啊!”方三響一聽,這才單手拎起叉子,紮了一隻焗蝸牛到嘴裏,囫圇吞下去,活像豬八戒吃人參果。

三人畢竟都是少年心性,雖然各懷心事,可吃著吃著都放鬆下來。孫希故意插科打諢,說些歐洲逸事笑話,引得姚英子咯咯直笑。方三響說得雖少,嘴裏卻沒停過,剛才的愁緒也便暫時忘卻了。

酒足飯飽,結賬時方三響才發現,中了孫希的小小圈套。他還要堅持,孫希拍拍他肩膀,笑眯眯道:“今天就別死撐麵子啦,你就讓大小姐請一次。你辛苦攢的那些錢,還是留著禮敬佛祖吧。”

“嗯?”方三響眼神一閃,仿佛被發現了什麽天大的秘密。孫希連忙解釋:“誰讓咱們住一棟宿舍樓呢?每隔半個月發錢的日子,你就要去一趟靜安寺。這也沒什麽,我也偶爾會去教堂呢,別太沉迷就好。”方三響沒吭聲,似乎完全不想提及這個話題。

姚英子見時間還早,提議說不如去新開的虹口活動影戲園看戲。這是上海第一家影戲園子,西班牙人投資的,放的多是從歐美舶來的鎳幣西片,每周隻要有郵船抵達,都有劇目更新。

孫希舉雙手連聲說好,方三響猶豫片刻,耐不住姚英子眼神懇求,隻好表示讚同。

“什麽是鎳幣西片?多少錢?”他謹慎地問了句。

姚英子道:“美國的影戲院很便宜,一個人五美分,合不到兩角洋,可以看足一天。他們五美分的硬幣是鎳質的,所以放的片子就叫鎳幣片了。”方三響一聽,這個價格似還可以接受,鬆了口氣,孫希攬住他脖子,笑嘻嘻道:“我在倫敦看過,可比書本好看多了,會動的。”

“那不就是皮影戲?”

“你看了就知道!”

三人結了賬,興衝衝直奔乍浦路上的活動影戲園。恰好這周才運來了一批新的美國短片,門口觀眾如潮。他們坐進影戲園裏,選了個一等雅座。這些影戲都是循環播放,坐多久都成,可以看個痛快。

孫希和姚英子之前都體驗過,並不震驚,可以沉心揣摩劇情。方三響是頭一回看,在黑暗中雙目圓睜,舍不得錯開一秒,甚至有幾次下意識要躲開,生怕被屏幕上的馬車行人撞到。

這戲園老板大概是走通了歐洲渠道,批發了一批法國的電影。本周上的片子,除了美國的各種鎳幣電影,一半都是法國出品,諸如《驚馬》《魔磚》《阿拉丁與神燈》,極盡魔幻傳奇之能事。

放到最後一部法國片時,影戲的風格卻突然一變。

這部片子名字叫作La Révolution en Russie。先是一艘巍峨的大軍艦徐徐入港,然後是一群水兵圍著艦長起了爭執,其中一名水兵慘被槍殺。緊接著,其他水手一哄而上,殺死艦長,發動嘩變,然後是沙俄軍隊殺入港口。在一個望遠鏡的主觀視角裏,觀眾看到了陷入火海的港口、驚慌失措的民眾,也看到了軍隊鎮壓水兵的殘虐。那種絕望的壓迫感,幾乎要從簡陋的幕布上洋溢而出。

僅僅三分半鍾的長度,三人卻覺得經曆了三個小時那麽長。

“這片子到底在講什麽?”孫希覺得有些口幹舌燥。姚英子搖搖頭:“看裝束像是俄羅斯那邊的事,也不知真的假的。”

“我認識點法文,片子好像叫‘俄國革命’。好家夥,毛子可真夠凶暴的。”孫希小聲說著。姚英子正想問什麽是革命,忽然聽到身旁沉重的呼吸聲,側頭一看,方三響鼻翼翕張,拳頭舉起來又放下。

姚英子這才想起來,他爹和溝窩村村民就是被毛子兵打死的,此時看到這種場麵,難免會觸景生情。她跟孫希商量了一句,趕緊把他從戲園裏拽出去透透氣。

老板正在戲園門口招呼觀眾,孫希過去問了幾句,回來說這片子拍的是1905年俄國革命。因為日俄戰爭失敗,導致俄國掀起一股反對沙皇的熱潮,兵變四起。有一艘叫作波將金號的戰艦上的小兵不滿壓迫,憤然起義,卻被沙皇派去的軍隊殘酷鎮壓。有一個叫呂西恩·農居埃的法國導演從波將金號裏得了靈感,拍了這麽一部片子。

“俄國人真是太暴力了,嚇死人了。”姚英子聽完,吐了吐舌頭,“跟那邊一比,上海可真是太平多了。”

“以後還是少看這種吧,晚上會做噩夢。”孫希說得滿不在乎,可心裏驀地想起四明公所,一種說不清的煩躁浮上心頭,似乎隱隱有什麽毛刺在擺動。

這時方三響走到他麵前問:“那些水兵為什麽嘩變?是因為活不下去了嗎?”孫希愣怔了一下,說他沒問那麽細。方三響又問,那這個“革命”又是什麽意思?為什麽不叫叛亂?孫希本想解釋一下,隨即想起來,國內那些亂黨好像最喜歡自稱為革命黨什麽的,比如跟自己同姓還是老鄉的那個孫逸仙,就……總之少說為妙,便一捶他的肩膀:“哎呀,你不是老說捉大放小嗎?片子都看完了,還糾結這些細枝末節做啥?”

方三響皺著眉頭,試圖從裏麵琢磨出點什麽,姚英子卻不耐煩地把他倆一推:“走,走,我請你們吃梨膏去。”

街邊就有賣梨膏的小熱昏,用蘇北話哼哼唧唧唱著:“一包冰屑吊梨膏,二用藥味重香料……”她買了三碗,三個人斜靠著戲院外的梧桐樹吃起來。

“說好了,這個我請。”方三響嚴肅地說,從口袋裏摸出幾枚銅圓。

“老方你這可失算了。英子這個人,吃別的一般,吃起甜的沒夠。別看梨膏三個銅圓一碗,她能把你吃破產嘍!”

姚英子羞惱地狠狠踩了孫希一腳,孫希趕緊躲閃,卻不防撞翻了旁邊賣茶葉蛋的土灶。火星飛濺,落到西裝外套上,心疼得他趕緊伸手撲打。

方三響看著那兩個人打鬧著,心情漸漸放鬆下來。他依依不舍地用木勺舀出最後一點梨膏,甜絲絲的一入口,衝淡了口中的苦澀,隻是戲園裏的那段影像始終無法去除。

三人玩鬧了一陣,天色黯淡下來。方三響說差不多該回醫院了,姚英子提議說,回去的路上在外白渡橋上停一下,那裏是欣賞落日的絕佳位置。

這座外白渡橋三年前建成,全鋼架雙孔結構,望之崢嶸威嚴,雄峙於蘇州河與黃浦江的交匯處,外灘航運盡收眼底。外白渡橋在主道兩側鋪了兩條木板步道,外有扶欄,很多上海市民沒事都會跑來這裏看西洋景致。

他們三人走到橋中間的時候,天色已略晚。晚霞如被紅葡萄酒潑灑浸潤一般,微微透著酡紅,酡紅邊緣還亮著一絲餘暉,映在遠處黃浦江的浩渺水麵之上。那些懸掛著萬國旗幟的大小船隻穿梭如織,如行於彩雲之中,不知疲倦。

玩了快一天的三人伏在欄杆上,凝望著這壯麗斑斕的景象,一時間竟無人開口。過了好久,姚英子輕輕歎道:“真美啊,每次看都這麽美。”少女踮起腳尖,努力讓上半身朝橋外探去,想要伸手抓住最後一縷夕陽。

方三響有點緊張地把胳膊伸過去,生怕她掉進蘇州河裏:“下次有機會,我帶你們去東北,那裏的落日不太一樣,但也很好看。”旁邊孫希剛掏出一支香煙,聞言不由得嗤笑道:“要說泰晤士河的落日啊,你們可能沒機會見到,那才真的是肅穆壯觀。”

姚英子趴在扶手上,目不轉睛地望著黃浦江的水線,太陽最後將在那裏被吞沒。她的雙瞳裏,似乎染上了雲霞的顏色。

“從我小時候起,每次看到落日又是歡喜,又是難受。它好美,可這麽美的東西,卻一轉眼就消逝了。我那時候就在想,如果一直能看到這樣的景色,就好了。”“傻丫頭,你忘了時差嗎?地球另外一麵的紐約,如今可正是朝日初升呢。”孫希哈哈一笑,“太陽永遠都不會變,變的隻是我們而已。”

姚英子凝望遠方,喃喃道:“是啊,變的隻是我們而已。”

“都是做醫生的,明白這個自然規律。人終究會變老、得病、死亡。所以要及時行樂,別把自己弄得苦哈哈的——對吧?”孫希一邊說著,一邊用胳膊肘去頂方三響。方三響有點慌亂地答道:“隻要盡了本分就好。”

姚英子忽然轉過身來,背對著夕陽。飛旋飄散的烏黑長發,短暫地遮住了她精致的麵孔,隻有那一雙清澈的眸子露在外麵,映著半明半暗的雲霞。最高明的畫師,也調不出此時此刻她雙眼中的顏色。

那一瞬間旋身的美態,讓另外兩個人心中皆是一漾。

“如果以後能一直像今天這麽開心,就好啦!”她的語氣說不上是祈願,還是感慨。

在她身後的遠方,依稀可見外灘如群山起伏般的巍峨建築。在落日與霞光的映襯之下,這一切景象都被鑲嵌上一層溫潤的金邊。深沉的陰影賦予了這景致西洋油畫般的質感,莊嚴而富有神性,如天堂一般永恒存在。

一張八開大小的《通信晚報》飄落在車站地板之上,悄無聲息。

讀者並未俯身撿拾,反而匆匆離去。於是它便那麽平平攤開來,任憑不同的皮鞋、布鞋踏過去,印上一圈又一圈雨漬。

這是滬寧車站自辦的文摘匯報,隻摘錄前日各大報章的新聞,供乘客候車消遣之用。此時那些小號鉛字浸沒在水痕之中,如蟻集蜂攢,隻能勉強分辨出它們的形體:

摘自《申報》六月十日:“入夏以來,皖北慘遭水患,幾於全境陸沉,無論岡窪,無無水之地,無不災之區,舉凡村鎮、房舍、人畜以及上季所收之糧,皆為波濤席卷而去。”

摘自《新聞報》六月十日:“亳州被雨難,城中屋宇傾圮者不可計數。渦水上漲,橋梁漂沒,船隻沉溺,兩岸數百家盡付東流,田中秋禾摧折已盡。”

摘自《神州日報》六月十日:“渦陽忽遇傾盆大雨,四境汪洋,渦河高與岸平,北關沿岸房屋漂流殆盡,河中屍骸隨波而下。湖田已無粒米可收,高田之禾又為大風所偃仆,慘亦甚矣。”

即使報紙已被水漬洇得模糊不堪,這一條條記錄看著仍觸目驚心,其絕望惶急之情,躍然紙上。

更多的布鞋陸陸續續踏過來,很快將這張小報踩成一攤紙糊。而那些鞋子的主人,則在經過短時間的混亂之後,在候車室內站成了三排。

為首的兩人,一個是外科兼解剖主任峨利生醫生,一個是內科的王培元醫生。他們身後則是十五名紅會總醫院的實習醫護,方三響與孫希赫然在列。

他們每個人都斜挎兩個竹布口袋,右手拎著一個貼著紅十字標誌的棕色鬆木箱。上海初夏的雨水,順著他們身上的油布雨披邊角不斷滴下來,在腳下聚成一個小水坑。在隊伍前方,還有兩麵白旗,一麵上書“中國紅十字會”,一麵上書“華洋義賑會”。

昏黃的煤油燈下,沈敦和麵色嚴峻地走到隊伍麵前,摘下了頭上的禮帽:

“如今皖北水患頻仍,眼見釀成奇災。所謂養兵千日,用兵一時,諸君皆是總醫院培養的精英,如今正有了用武之地。什麽是好醫院?不在於醫院本身,而在於人。這是我紅會專業力量第一次亮相,請諸君務求盡心竭力,不負所托……”

孫希站在隊伍之中,雙目平視著前方,耳朵裏聽著沈敦和的講話,心髒嗵嗵地劇烈跳起來。紅會總醫院救援皖北的決定,是在兩天前下達的。孫希偷偷給馮煦拍了電報請示方略,對方的回答卻出乎意料:“皖北事急,救難為先。”

馮煦做過安徽巡撫,消息靈通,他都說皖北事急,看來局勢真的十分凶險。

孫希沒奈何,隻好暫且收起心思,隻是心情依舊無法平複。看報紙上的報道,皖北是極凶險的地方,他沒想到加入紅會總醫院後,不光要當間諜,還要冒險深入災區腹地,這和他原來想象的醫生生活可截然不同。

孫希苦惱地用右手拽了拽挎包,下意識地瞥了旁邊的方三響一眼。後者足足挎著四個布袋,身上背帶緊繃,縱橫交錯,看著好似五花大綁。方三響抿著兩片厚嘴唇,蠶眉平對,全然不似隊伍裏的其他人那麽緊張。

這倒不奇怪。別人還在上海讀預科學校時,他已經在營口醫院裏救護傷員,這種場麵早見識過了。

“喂,老方,現在可是快半夜十二點啦。”孫希用手肘碰碰他。方三響看了一眼車站天花板上懸吊下來的大鍾,悶悶道:“還有四分三十秒。”孫希笑嘻嘻道:“不知道沈先生能給你拖延多少時間。”

方三響看了眼候車室的入口,外頭漆黑一片,隻有嘩嘩的雨聲傳來。沈敦和還在一二三四點地侃侃而談,旁邊曹主任趕緊比了個手勢,指了指車站鍾。沈敦和意猶未盡地收了個尾,一抬手,曹主任遞來了一個酒盅。他動情地說道:

“六年之前,萬國紅十字會救援遼東,沈某手中無醫可用,一直深以為憾。如今紅會終於有了自己的力量,再不必受製於人。今日壯士出征,沈某無以餞行。備薄酒一盅,略表心意,待諸君歸來,再行慶功!”

聽到會董如此激昂,隊員俱是精神一振。沈敦和一飲而盡,然後把酒盅摔落在地,酒盅登時碎成八瓣。“登車!”

一旁的乘務員拉開鐵滑柵欄,救援隊員從檢票通道魚貫而入,朝站台走去。鐵軌上早有一輛兩車廂列車升火等候,這是專為總醫院加開的專列,直抵南京。

孫希和方三響進了車廂之後,把東西都擱到行李架上,然後對坐在車窗旁。孫希伸出手:“喏,願賭服輸。”方三響搖搖頭,從腰間掏出一方白手絹,裏麵包著一把角洋。他一個一個數出來,似是不舍。孫希眼睛很尖:“咦?這不是英子原來用的手絹嗎?”

“我上次拿它包過頭,她就不要了。”方三響數出六枚角洋,心疼地遞了過去。

孫希笑道:“我就說她不會來吧?皖北水災可不比上海時疫那麽小打小鬧,水患、饑荒、瘟疫、亂民、匪患,哪個都是要命的事……誰敢把姚永庚的女兒送過去?”

話音剛落,他忽然發現車窗外的檢票口一陣混亂。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地把臉貼上玻璃,希望看得更清楚一些。

借助煤油燈的照明,他們看到在檢票口前,一個嬌小的身影欲要強行衝進來,卻被沈敦和與曹主任聯手攔住。孫希還沒動,方三響已經張開雙臂,兩側卡扣一扭,硬生生把車窗抬了起來。沒了玻璃阻擋,聲音清晰地傳來。

“你們為什麽不讓我去?就因為我是姚家大小姐嗎?”姚英子的聲音穿透層層雨幕,充滿憤怒。

曹主任拚命勸解,可惜聲音太小,聽不太清。過不多時,姚英子的聲音又一次高亢起來:“你們覺得我在醫院隻是玩玩,你們根本沒把我當醫生對不對?”

這一連串激烈的質疑,打得曹主任潰不成軍,連連後退。孫希歎了口氣,從懷裏掏出一把角洋,扔給方三響:“你贏了,拿這些錢去拜佛燒香吧——唉,沒想到她真跑來了。”

方三響毫不客氣地收起錢來:“你那麽精細的人,難道沒發覺?咱們院裏的人待她有些過分客氣,看她的眼光好像看貴客似的。那些同事,哪個在做業務時主動找過她?換了你是英子,你會怎麽想?”

經他這麽一提醒,孫希回想平日裏種種小事,還真是如此。比如中午去食堂吃飯,其他女孩子都是三五成群,卻很少叫上姚英子。大部分時候,她都是跟孫希和方三響湊一桌。有一次孫希半開玩笑,問:“你天天湊過來,是看中我倆誰了吧?”,結果被姚英子暴打了一頓——現在回想起來,她其實是沒別的選擇。

“英子聰明得很。她知道,這次是總醫院第一次出戰亮相,如果她去不了,以後很難在醫院裏立足了。”

孫希頗為意外地打量了他一眼:“看你平時悶不吭聲,原來觀察得這麽仔細。”方三響自嘲道:“我是久病成良醫。”他隨即又輕輕搖了一下頭:“我擔心的不是英子不來,而是她來了怎麽辦。”

“喂,喂,你贏了錢還賣乖,太過分了。”

“這次咱們可不是野餐郊遊啊,我擔心她會不會……”

方三響一邊說著,一邊把目光投向檢票口。那邊的爭執快分出勝負了。在姚英子的猛烈攻勢下,曹主任已然敗退,沈敦和也快招架不住。

這時火車前方響起一聲悠揚的汽笛,白色的蒸汽從車頭橫噴而出,眼看就要發車了。方三響和孫希都有些焦慮,探出頭去,想看看到底什麽結果。

那個嬌小的身影突然鑽過兩人阻攔,噌一下鑽過鐵柵欄,朝著這邊飛跑而來。可這時發車的哨子已然吹響,火車先是前後頓挫了一下,然後緩緩朝前開去。

那身影卻沒放棄,還在拚命追趕。她堪堪跑到車廂旁邊,卻來不及衝到車門——即使衝過去也沒用,車門已經被乘務員鎖上了。方三響果斷把上半身探出車窗,拚命伸出手大喊:“英子,抓住!”

姚英子咬緊牙關,加快幾步,隨著向前移動的車廂狂奔,一邊把胳膊朝上伸去。方三響大半個身子往外一挺,用力抓住對方手腕。孫希在後頭大叫:“抓臂骨,別抓關節!”他立刻改換,抓到小臂橈骨中段,這才發力一拽。

他體格甚大,拽起姚英子來,如同東北棕熊抓一隻兔子,登時讓她雙腳離地。方三響和孫希兩人齊心協力,順著車窗把姚英子拽進來。

在其他人驚駭的目光下,她一屁股坐在椅子上,大口大口喘著粗氣,全不顧一頭濕漉漉的散發。孫希從自己水壺裏倒了杯羅漢果茶,讓她小口慢慢喝,又遞過一把小檀木梳子。方三響則起身去了另外一節車廂。

“你這膽子也忒大了,不要命了啊!”孫希驚魂未定,比她看著還緊張。

姚英子一邊梳頭一邊道:“放心好了。滬寧這條線上用的是太平洋式機車,鍋爐起速很慢,肯定追得上。”

“誰問你機車型號了?!”孫希按住額頭,一臉無奈,“你怎麽就這麽跳上火車了?”

“哼,我是紅會總醫院的醫生,現在救援隊出征,我為什麽不能來?”姚英子氣呼呼地說,“有本事他們派人去皖北,把我抓回去!”

“你知不知道,你一時衝動,害我輸給蒲公英六個角洋?”

這次輪到姚英子一愣,隨即不樂意了:“你們兩個赤佬,竟然拿這種事打賭?!”孫希說了說賭注內容,姚英子梳頭的動作不由一頓,低頭輕聲啐了一口:“這個蒲公英,真是自作主張!我可沒他想的那麽不受歡迎。”

這時方三響走回來,身後還跟著王培元、峨利生兩位教授。原來他第一時間去通知了兩位帶隊醫生。兩位醫生聽說姚英子居然強行扒上火車,都震驚不已。他們提起煤油燈,先檢查了一下,確認她並無外傷,可怎麽處置這個姑娘,卻犯了難。

峨利生醫生隻管業務這一塊,救援隊的事務實際上由王培元醫生全權負責。他是總醫院唯一的華人教授,一時間全車廂的人都看向他。

王培元醫生身材不算高大,圓臉圓鼻頭,眉毛有點斑白,看上去慈眉善目,像一個老和尚。他在醫院也是出了名的老好人,考試時總給學生加幾分,最差的也能攀到及格線,總愛說一句話:“我很欣慰。”

“哎呀,你這孩子,怎麽這麽亂來?”王培元有點心疼地埋怨了幾句,轉動脖頸去看貼在車廂門側的線路圖,“下一站在安亭,你趕緊下車吧!”

孫希提醒道:“老師,這趟是給紅會專開的車次,不到南京不停呀!”王培元用手去摸已經半禿的頭頂,有些為難:“就不能跟司機商量,稍微停一下放個人嗎?”姚英子道:“滬寧線是單線行車,時刻一耽擱,整個運行圖都要亂掉的。”

王培元是傳染病學的專家,對鐵路運行不在行,這下子可犯了難。姚英子抓著他胳膊輕輕搖晃:“王教授,你看我都上來了,就行行好嘛!您不是經常教導我們說醫者需有大愛嗎?我去皖北救人,這難道做錯了?”

這一下可把王教授給問住了。他轉頭看看峨利生醫生,後者全程撲克臉,對此不置可否。末了王教授歎了口氣:“好,好,你能有這樣的覺悟,我很欣慰。既然火車停不下來,你就先跟著我們吧——可有一樣,得聽從指揮,可不能像剛才那樣,說走就走了。”

“得令!”姚英子大喜,狠狠地擁抱了王教授一下,嚇得他差點跌在地上。王培元在方三響和孫希兩人臉上掃了一圈:“你們這些毛躁小子……”話沒說完,搖著頭離開了。

姚英子得意揚揚地坐回座位上,孫希欽佩道:“人家都是因材施教,你這是因材撒嬌啊!對曹主任就來硬的,對王教授就來軟的。”

“要你多嘴!”

姚英子拿起梳子來繼續梳頭,梳完才發現發夾不知掉到哪裏去了。鄰座一個留著短發的女孩子怯生生地伸出手,遞來一段細繩:“我這裏有多的,用我的吧。”姚英子粲然一笑,道了聲多謝,隨手把頭發綰了個簡單的馬尾辮。

孫希和方三響並肩坐在對麵,注意到了她的細微變化,心中俱是一鬆。

經曆了這麽一段小插曲,火車恢複了安靜。車輪有節奏地響著撞擊聲,車廂微微晃動著,像是一個搖籃。這些紅會醫護昨天一天都在忙著打點行裝,疲憊不堪,不一時便頭挨著頭,昏昏沉沉地睡著了。

他們此時還不知道,這將是未來很長一段時間裏,他們最安寧的一次休息。

六月十二日中午,這一趟專列徐徐抵達南京。沒想到迎接醫療隊的不是歡呼,而是一筐硬邦邦的冷饅頭和一間簡陋的私塾教室。

王培元一打聽才知道,紅會總部提前匯了活動經費給當地分會,誰知分會的會計居然卷款跑了。這一次紅會一共派出了四支隊伍,除醫療隊之外,還有三支賑濟隊,算上雇用的民夫,得有二百多號人。那會計卷款跑了不要緊,這些人一下子可陷入了尷尬境地,進退兩難。

這次救援淮北的大部分善款,是沈敦和在上海組建了華洋義賑會募捐而來,再發給紅會,所以財務流程上有些混亂。

拋去總會為這樁醜聞焦頭爛額不談,醫療隊在那間私塾裏足足等候了一天,始終無法動身。好在王培元是南京人,他找到一個在金陵航渡公司的熟人,弄到一批船票,先行連夜渡過長江,徒步跋涉到浦口。

此時皖北傳來消息,水災局麵愈演愈烈,難民大潮已逼近宿州、靈璧一線。王培元當機立斷,不等賑濟隊跟上,先行北上救災。

可如何北上,是個極大的難題。

因為連日大雨,浦口西北方的滁州也陷入了麻煩,池河、濠河、板橋河全麵漲水,官道不通,乘船更加危險。醫療隊要向北走,隻有一條津浦鐵路。可這條鐵路尚在修建中,根本沒有通行車輛。

最後還是沈敦和想了個法子。他給遠在京城的馮煦拍了電報求援,馮煦找到督辦津浦鐵路的大臣徐世昌,給南段總局直接下達命令,協調來了一輛施工運料車。

於是這支醫療隊坐在一大堆鋼軌、枕木、道釘之間,一路叮叮咣咣地顛簸到了蚌埠集。

到了蚌埠集,便無法繼續走了,因為前方就是淮河,大橋尚未修通。醫療隊別無選擇,隻好先下車,去蚌埠集內休整,因為所有人都疲倦到了極限——這時已經是六月十五日。

“英子你沒事吧?”

孫希伸出胳膊,示意她從車廂裏跳下來。“還好……”姚英子還嘴硬,可她往下一跳,不防身子一個趔趄,差點從道砟上摔下去。孫希把她攙扶下去,然後轉身順手把宋雅也接了下來——就是借給姚英子頭繩的那個女生。

兩個姑娘的狀態差不多,都是麵容憔悴,頂著兩個大大的黑眼圈,總是不停地用手指頭捋自己的頭發,感覺每一根都沾滿了滑膩膩的煤灰。

過去的幾天對她們來說,可真是前所未有的經曆。事實上,對這支隊伍裏的絕大部分人來說,皆是破天荒頭一次。每個人下了車廂之後,都有點恍如隔世的感覺。

遠處方三響正揮汗如雨地把行李箱一一搬下來,隻有他對這種艱苦見怪不怪。

在鐵道工地附近駐守著一支藍裝軍隊,一問番號,原來是第三十一混成協的一個營。這個協是安徽唯一的新軍力量,這次奉命為築路提供保護。孫希心細,注意到這些士兵手裏端的步槍已經打開了保險栓,子彈帶也掀開搭扣,一副如臨大敵、隨時可以射擊的架勢,也不知是在防誰。

他們聽說這支隊伍是去蚌埠集,隻是漠然地動了動嘴角,也不知是同情還是嘲弄。

王培元、峨利生兩名帶隊醫生招呼大家整隊集合,簡單地說了幾句,然後徒步離開鐵路工地,朝著三裏之外的蚌埠集走去。

這附近最近下了不少雨,道路泥濘不堪。這一隊人相互攙扶著,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前走去,泥水飛濺。幸虧在出發之前,王培元要求所有人統一換上短袍和筒褲,否則情況會更糟糕。

“孫希,還有多遠啊?”姚英子第四次問。

“再堅持一下,快了,快了。”

“要是有車的話,踩一腳油門就到了……”姚英子嘟囔了一句。事到如今,她就算能返回上海,麵子上也掛不住。自己義無反顧跳下去的火坑,隻能自己往上爬。

孫希看出她的心思,道:“到了蚌埠城裏頭,就能好好用熱水洗個澡啦。我特意帶了塊香皂,消毒又去油。”

其實他自己也渾身發癢難耐,感覺襯衫和皮膚之間,緊貼著一層髒兮兮的汗鹽,恨不得拿開水燙開才舒坦。

不過,比起身體上的不適,他心裏更藏著一種鬱悶。這次能坐運料車到蚌埠,是沈敦和與馮煦合力運作的結果。孫希不太明白,他們倆不是死對頭嗎?怎麽突然又開始合作了?那夾在中間的自己到底算怎麽回事?間諜的工作還幹不幹了?

孫希正低頭琢磨這事有多荒唐,一時間忘了看前頭。前頭是個高土坡,他猛地撞到方三響的後背,差點彈回去跌下坡底。

“喂,老方你停下來也不提前說一聲……”孫希剛抱怨到一半,突然停住了。

隨後姚英子也氣喘籲籲地爬到了坡頂,看到兩個人都呆愣愣地站著,眼神發直。“你們兩個看什麽呢?”她一邊問著,一邊朝前方望去。

隨著視野變化,一幅難以言喻的畫麵映入姚英子的瞳孔。

在灰蒙蒙的鉛雲之下,蚌埠集低矮的城牆下方覆蓋著一層紛亂的雜色,青灰色、深褐色、淺綠色、暗肉色,它們被彼此分割成了無數細碎層疊的小點,密密麻麻地覆在城外的每一寸土地上。如果仔細看的話,會發現這些碎點竟是一個個人。

男女老少皆有,數量根本無法清點。他們聚在官道中央,聚在田埂塘邊,聚在溝渠堤圩,聚在林木窩棚,像絕望的蟻群爬滿所有能落腳的地方。沒有棚屋,沒有鍋灶,連蘆席和苫布都很少。

人群像一攤汙泥一樣塗在地麵上,他們半**身體,露出黝黑的**或嶙峋的胸膛,姿態各異,表情卻全都麻木得像是泥塑,仿佛被吸光了所有的精氣。放眼望去,那層層疊疊的肢體上,分布著疽瘡、癩癬、膿疥、斑疹、久不痊愈而腐爛的傷口……所有能用肉眼看到的人類病症,這裏幾乎都能尋見,顯現出一片病態的斑斕。

雖然聚著如此之多的人,可周圍十分安靜。沒有飛鳥,沒有貓狗走獸,連樹上的樹葉都被摘光了,隻剩光禿禿的樹杈。一頭大牛的骨架匍匐在一處汙水坑中,骨架上的肉早被剔得幹幹淨淨,隻剩無數蒼蠅落在上麵,舔舐著骨縫裏的汙血。一股源自屎尿漚集的刺鼻氨氣,悄然彌漫在這方荒蕪而擁擠的空間之中。

方三響、孫希和姚英子三人呆愣在原地,聲帶像被手術針縫住了韌帶似的,無論如何也發不出聲音。

這時宋雅也從後麵跟上來,看到這情景,忍不住尖叫了一聲。那一片斑斕的雜色突然起了變化。頭顱紛紛從汙穢中抬起,無數道呆滯的目光齊齊投注到這邊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