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雅這一聲尖叫,惹得其他人同時麵色一變。
方三響反應最快,一把將她拽下坡去。孫希也趕忙推著姚英子,迅速撤回土坡的另外一側。如果此時有聽診器的話,他們的心率隻怕直逼一百七十,動脈幾乎都要爆開了。
難怪津浦鐵路要派軍隊護路,原來旁邊麇集著這麽多人。這些大概是附近逃難而來的難民,沒想到已經衝到了蚌埠集前。
王培元與峨利生兩位醫生相繼趕到,也被眼前的景象震驚了。王培元是經曆過大災的人,知道旱災與水災的難民形態大不相同。旱災發生沒那麽迅速,難民會攜帶各種家當逃難;而洪水一至,勢頭迅猛,老百姓往往隻來得及自己逃出來,什麽都帶不走。
所以水災難民的收容與管理,極為麻煩。眼見蚌埠集前這一片混亂,王培元臉色變了數變,急得直搓手:“這怎麽行?這怎麽行……這是要出大亂子啊!”
眼前難民少說也有幾千人,衛生條件簡直一塌糊塗。便溺遍地,汙水肆流,大量蚊蠅滋生,更別說還有大量沒有妥善處置的屍體。這樣的環境之下,暴發任何一種傳染病都不奇怪。而不遠處的蚌埠集四門緊閉,似乎龜縮起來,不聞不問。
兩人退回坡底。峨利生醫生注意到,醫療隊的大部分人臉色都變得慘白,他微微皺了皺眉頭,大聲道:“你們為什麽要害怕他們?我們來到這裏的目的,難道不是幫助這些不幸的人嗎?”
年輕的實習醫生們垂下頭。他們當然知道自己的任務,可那畫麵實在太驚人了,如同一把燒紅的鐵叉子直接捅進雙眼,無關情懷,無關技術,那是直擊心底的生理恐懼。
其實帶這一隊的本是柯師太福醫生,可惜他身染疾病,峨利生醫生便主動請纓前來。隻見教授把旁邊的長條箱打開,從裏麵取出一摞白底紅十字的袖標,走到方三響和孫希麵前,道:“發下去,每個人都戴上!”
孫希是他最熟悉的學生,而方三響此時最為鎮定。他們倆接過袖標,挨個給同事們發起來。無論男女,接過袖標的手都在劇烈抖動。峨利生醫生沒有出言安慰,他嚴厲地掃視了一圈,從長條箱裏又拿出一麵紅十字小布旗,展開旗麵,轉身朝著坡頂爬去。
王培元有些擔憂地喊道:“現在過去太危險了!”
峨利生醫生一腳已經踏到坡頂,回頭道:“我不是魯莽,而是要給我們的學生補上最關鍵的一課,就是作為醫者的勇氣。”說完他一躍上坡,把手裏的小旗高高舉起。峨利生醫生的這個舉動,讓醫療隊的成員眼裏燃起火光。畢竟都是年輕人,恐懼來得快,去得也快。先是方三響,然後是姚英子,接著其他人也陸續跟上,邊戴袖標,邊往上爬。
孫希沒動,看著王培元。王培元自嘲地笑了笑:“大家都這麽熱情,我很欣慰啊!倒是我,年紀越大,怎麽膽子越小了?還不如一個洋人。”他抓了抓即將謝頂的頭上的發絲,也跟著爬了上去,並刻意選擇站在整個隊伍的右側。這樣萬一難民衝過來,他可以擋一擋。
坡頂突然冒出這麽一個小小的標誌,立刻被那一片難民注意到。那些逃亡者不知對方底細,也根本不認得這是什麽旗,沒什麽動靜。可隨著隊伍逐漸接近城門,他們看清楚了,這支隊伍裏每個人都拎著長箱子和布挎包,包裏鼓鼓囊囊的。
這些細節就像是風吹過草地,引動一片羨慕、幾縷驚疑和星星點點的渴望與貪婪,很多人眼神開始泛亮。難民群開始了小小的**。
峨利生醫生走在最前麵,目不斜視,大部隊緊隨其後,隻有王培元不時轉過頭去,觀察著周圍的動靜。
隊伍穿過野地,沿著一條長滿蒿草的溝渠朝前移動。走著走著,姚英子忽然覺得褲腳一沉,低頭看去,發現一隻髒兮兮的小手從蒿草叢裏伸出來。她“啊”地叫了一聲,本能地朝旁邊躲閃,那小手沒抓到,嚇得往回縮了縮。
原來草叢裏蜷縮著一個七八歲的小女孩。她全身隻掛著一塊汙糟的肚兜,皮肉深陷,肋骨一根根凸起,一看就是長期營養不良。她大概是太餓了,一看到人來,便下意識地要來乞討。
姚英子的驚叫把她嚇到了,她趕緊驚慌地朝草叢深處縮回去。這時姚英子才看清,她的雙腿蜷曲著,腳掌內翻,全靠胳膊在挪動身體。
婦幼保健是女子中西醫學院的必修課,姚英子立刻判斷出來,這是脊髓灰質炎,也叫小兒麻痹症,她應該是沒得到及時診治而導致下肢屈髖畸形。
她一個連走路都沒辦法的小女孩,跟著難民潮逃來這裏,得吃了多少苦頭。姚英子一想到這一點,心裏登時軟了,她蹲下身子,從懷裏掏出半塊吃剩下的巧克力,朝前遞去。
小女孩不知道這是什麽,可饑餓之人別有一種敏銳。她略帶畏懼地縮了縮,用雞爪一樣的指頭去試探。姚英子擠出一個和善的笑容,索性把巧克力往前伸了伸,輕輕放在她手心。小女孩戰戰兢兢地看了她一眼,得到認可後,才把東西放進嘴裏。
隻是輕輕一咀嚼,她雙眼頓時睜得極圓,這世上還有如此美好的東西。小女孩的小嘴嚅動著,臉上露出陶醉的微笑。看到這笑容,姚英子恨不得把天底下所有的美食都拿給她。
後麵的王培元醫生看到這一幕,急忙要去喝止,可為時已晚。小女孩身後的蒿草叢急速擺動,像是有無數小獸穿行其間。一大堆孩子突然憑空冒出來,他們大多全身**著,像草窠裏的蚱蜢一樣嗡嗡跳起,把醫療隊給圍住了。
姚英子的善心,給了他們極大的鼓勵,原來找這支隊伍是可以乞討到好東西的。有的孩子跪在地上苦苦哀求,有的扯住隊員們的衣袖褲管,有的甚至自作主張去翻長條箱。隻有峨利生醫生與方三響周圍沒有孩子靠近,前者是洋鬼子,後者的身軀有點可怕。
醫療隊的隊員們頓時不知所措。這些小乞兒都很可憐沒錯,可數量實在太多了,而且他們發現隊員們不會惡聲惡氣地大罵,頓時膽量大了起來。像宋雅這種體形嬌小的姑娘,被推搡幾下就要哭起來。
更可怕的是,看到小乞兒們得手,附近的成年難民們也蠢蠢欲動,三兩個地朝這邊湊過來。
王培元救災經驗豐富,知道一旦這些災民得到鼓勵,整個醫療隊都會“失陷”在這裏。他狠了狠心,一把扯掉攀到宋雅背上的小孩,衝方三響喊道:“三響,去把他們隔開!”
方三響利用高大的身軀,一擠一扭,便把靠近姚英子的幾個孩子擋了出去。他雙手一拎,像拎小貓一樣抓起兩個,扔回蒿草叢中。
在混亂中,姚英子看到那個小女孩蜷縮在地上,好幾雙光腳直接從她背上踏過去,便趕緊衝上去把她扶起,可這麽一個舉動,讓周圍的饑民們更是興奮起來。
這時孫希及時衝過來,把她往回拽去,順手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銅圓,朝遠處遠遠一拋,立刻引走了七八個小孩子。
就在醫療隊與乞兒們糾纏時,蚌埠集頭突然響起一陣急促的鑼聲。乞兒們一聽這聲音,立刻放棄了對這支隊伍的圍逼,轉而朝著城門前擁去。事實上,整個城外的難民群都因為這鑼聲而蠕動起來。
狼狽的醫療隊在王培元的帶領下,迅速朝著蚌埠集靠去。在城門口,他們看到一隊綠營裝束的士兵手持馬鞭和長槍走出來,人人都用布巾圍住口鼻,趕出來十幾輛驢車,每輛驢車都裝著幾口青灰大甕,甕口熱氣騰騰,有淡淡的米香彌漫出來。
在綠營的監督下,這些大甕依次卸下,一字排開。難民們對這個流程很是熟悉,默契地排了幾十條長隊。現場沒看到蚌埠當地官員或鄉紳,隻有麵無表情的綠營兵們背靠城牆,橫著長槍——與其說是維持秩序,更像是在提防著什麽,與津浦護路隊的神態差不多。
王培元眯起眼睛觀察了一陣,神情越發嚴峻。這支賑濟的隊伍裏沒有醫生,也沒有任何人做登記——不像是賑災,倒像是賄賂。
蚌埠集的城牆很是低矮,根本經不起衝擊。目前這形勢,很可能是官府與災民形成的默契:我保你餓不死,你也別來煩我。
這種事在如今很常見。各地的父母官一遇到災情,自家城門一關,舍點錢糧出去,隻盼著把災民打發過境了事,至於衛生狀況什麽的則一概不管。所以每次暴發災情,動輒綿延數十州縣,就是官府各掃門前雪的緣故。
峨利生觀望了一陣,發現驢車上隻有稀粥,忍不住開口道:“這樣可不行,隻有糧食,沒有青菜的話,很快就會暴發壞血病的。”王培元無奈地搖搖頭,城外這個衛生狀況,需要擔心的實在太多了,壞血病已經不是最急迫的。
這個數千人的逃難群落的衛生狀況惡劣到無以複加,儼然一枚定時器壞掉的定時炸彈,隨時可能會爆炸。一旦出現疫情——無論是傷寒、麻疹、鼠疫、白喉還是瘧疾——將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擴散出去,造成極大的災難。屆時別說旁邊的蚌埠集,整個淮南地區都可能會淪為人間地獄。
一想到這個嚴重後果,兩位教授不由得心中發毛,一心想盡快進城,說服官府展開防疫工作。
蚌埠綠營對這一隊古怪的人態度不甚友善,一個滿臉橫肉的把總直接喝令他們折返,宣稱城門除施粥之外,不得開啟,亦不允許閑雜人等進出。王培元手執官府文牒,反複表明身份,可把總堅決不同意。
醫療隊遭到這種冷遇,隊員們無不憤憤不平,脾氣急的索性開罵起來。把總眼睛一瞪,要把他們都驅趕開。還是孫希想出個辦法,他把峨利生醫生往前一推,厲聲道:“這是英國公使代表,他擔心大英帝國在蚌埠集內的利益受到損害,需要進城查看。”
那時節民怕官,官怕洋人。一看到高鼻深目的峨利生醫生湊過來,把總先自矮了半分,又聽說事關洋務,頓時沒了抗拒的勇氣,鬆口說得有當地人作保才成。
方三響很是不爽地哼了一聲,洋人的麵孔比中國人還管用,這可真是諷刺。孫希知道他的心思,拍拍他的肩:“事急從權。”
幸虧蚌埠集裏也有幾個紅十字會的通訊會員,身份還不低。王培生設法跟他們取得聯係,他們出麵作保,這才把醫療隊順利接進城去。
蚌埠集市不大,城內隻有老大街、華昌街、太平街三條正街,比之上海遠遠不如。不過這裏連接懷遠、五河、鳳陽、淮南各處,是重要的商業集散地,沿街一排排皆是木製廂鋪與貨棧,放眼望去比民房還多。
這一次因為皖北水災,城裏的行人明顯變少,店鋪也大部分上了門板,門口隻留著一根拴驢樁子。其實敲敲門的話,店主全家多半還在,隻是所有人都不舉火燭,不發聲響,像烏龜般縮在殼子裏,巴望著災難早點結束。
城裏隻有兩家客棧,早已住滿了因洪水而滯留的客商。在當地會員的斡旋之下,醫療隊被安置在了太平街盡頭的一處醬園庫房裏。這裏地板上東一團、西一塊全是醬油漬,醫療隊的年輕醫生們顧不得許多,把幹稻草往地上一鋪,直接躺在上頭,呼呼大睡過去。
睡了三四個小時,姚英子被一股刺鼻的味道熏醒了。沒辦法,隔壁就是醬園的曲室,幾百斤豆粕曲料正在裏麵發酵醞釀。雖然她在上海也見過濃油赤醬,可直接睡在醬油缸旁邊,體驗完全不同。
她厭惡地扯了扯長發,發絲有點發黏,除汗膩之外,上麵又附了一層鹹腥味。如果這時候能放一缸熱水,用巴黎洗發水洗淨頭發,再換上絲綢睡衣,來一杯熱牛奶,該多麽愜意。
可渾身關節的酸疼,把姚英子拽回殘酷的現實中來。滑膩的地板,陰暗的采光,肮髒斑駁的牆壁和無處不在的黴味,她僵硬著不敢動彈,隻有胃袋微微翻騰著。有那麽一瞬間,她甚至生出一種悔意,自己是不是不該扒上那輛車……
這時庫房的門被推開,方三響提著四個水桶進來了。桶裏是剛打上來的井水,桶底扔了明礬。其他人此時陸陸續續起身,他們都有些沮喪,連交談的興致都沒有,默默地圍著水桶洗漱。
城外的那一幕像一股渾濁的洪水,衝垮了這些年輕人所熟知的一切文明印象。他們無法想象,這一切竟然發生在和上海相距不過幾百公裏的土地上。
孫希見姚英子抱著雙腿默然不語,把一塊浸好的毛巾遞過去:“後悔跟過來了吧?”
“沒有!我就是有點倦。”姚英子把毛巾撲在臉上,遮住表情。清涼的井水刺激著皮膚,讓她稍微精神了點。孫希歎道:“別逞強了,其實大家都是一般心思。這實在是太可怕了,《神曲》裏描寫的地獄景象,也不過如此。”
姚英子腦海裏浮現出那個小女孩的眼神。自己連五分鍾都忍受不了,她怎麽能一直生活在其中?姚英子試著去揣摩她的處境,卻發現那遠遠超過自己的想象。
他在南非的礦井裏,是不是也這麽難受啊?姚英子忍不住又想起那個挺拔修長的身影,她也曾無數次揣摩他的處境,同樣無從著手。她所能想象出的最慘的畫麵,無非是滿地塵土、一日兩餐。
這時另外一個男生發出驚呼,一隻碩大的老鼠從他頭頂的房梁上飛躍而下,迅速逃出屋子。這引發了一場新的混亂。方三響搖搖頭,又從外頭端回一個大盆和一個木桶來。
盆裏是用醬油燉的菜,黑乎乎的分不清什麽種類,裏麵有零星幾塊肉,湯上浮了幾絲油花。莫說跟上海館子裏的比,就是總醫院食堂的菜都比它好上許多倍。旁邊的木桶裏,是滿滿一桶糙米飯,飯粒癟黃,裏麵還有可疑的黑點。
眾人一看這飯菜,毫無食欲,都不想吃。
孫希變戲法似的從懷裏掏出一個油紙包,打開,裏麵是一包香氣四溢的燉肉。旁邊一個叫嚴之榭的胖同學叫道:“這是老任橋牛肉,你哪裏買到的?”
孫希得意道:“我問城裏的一家清真鋪子弄的,據說是當地特產,嚐嚐?”
聞到香氣,姚英子肚子“咕嚕”叫了一聲。可她看到紙包裏除了牛肉還有牛心、牛黃喉、牛肚繃之類的牛雜,猛然想起城外那頭被吃得幹幹淨淨的牛骨架子,忍不住張嘴欲嘔。孫希趕緊把手一縮道:“喂,喂,別弄髒了,這會兒找個能開門的鋪子可不容易。”
嚴之榭對姚英子討好道:“老任橋牛肉裏,最好吃的是清燉牛肚繃,用麻油浸拌過之後極入味。姚小姐若吃不慣下水,可以試試那個。”姚英子瞥了一眼,還是搖了搖頭。
“你怎麽有時間出去的?”姚英子忽然發現,孫希的黑眼圈很明顯,猛然醒悟:“你是嫌這裏髒,一直硬撐著沒躺下睡吧?”——論起潔癖,孫希可比她嚴重多了。
孫希狼狽地辯解道:“Nonsense(胡說)!我睡得很好!”姚英子知道他脾氣,一旦碰到難以啟齒、無法回避的尷尬,就會試圖說英語來逃避。看他的反應,果然是熬了一夜沒睡。
孫希轉身送到其他女生麵前,可誰都吃不下,男生們肯動手的也不多,大家病懨懨的都沒胃口。隻有嚴之榭滿不在乎地拿起幾塊,大口吞下。
他是浙江金華人,家裏做火腿生意,是以養出一副老饕脾胃。平時在學堂裏,他就三天兩頭出去打牙祭,哪裏有美食都逃不過他的眼睛。
這時方三響走過來,把最後一桶水放下,道:“你們別聊天了,快點洗漱。等一下就要開會了。”他看了眼姚英子:“英子,如果你受不了的話,還是早點回去吧。”
姚英子眉頭一立,正要反唇相譏,方三響的聲音驟然提高,顯然不隻說給她聽:“這裏可不是偶爾鬧鬧赤痢的閘北,這裏是實實在在的災區,要死人的。如果你們連現在的狀況都無法承受,說明還沒準備好。”
嚴之榭抹抹嘴邊的油,過來打圓場道:“大家初來乍到,難免不太適應嘛!好比廣東人到了四川,腸胃也熬不住辣。”方三響瞪了他一眼:“這是一回事嗎?”
方三響正經經曆過戰場,又在戰地醫院裏實習過。他說出這一番話來,嚴之榭便不敢多說什麽。姚英子氣不過,忍不住反擊道:“你怎麽知道我沒準備好?”
方三響指著飯菜道:“因為你吃不下這些東西。”他嘴唇緊抿,雙目圓睜,顯然不是開玩笑。姚英子的火氣一下子上來了:“我知道!你是在怪我,怪我把巧克力給那個小女孩,惹來一堆乞丐,對不對?!”方三響愣了下:“我可沒那麽說,我是說,資源有限,要捉大放小,別把注意力放在個別病例身上……”
“你覺得我是個成事不足的大小姐!給你們添累贅了對吧?”姚英子這一路的憋屈,一次**而出,“好!我吃!我吃下去你就沒話說了吧?方主任?”她拿起一根竹簽,插起一塊燉得稀爛的牛肚就往嘴裏送。
那牛肚滾在嘴裏,姚英子幾次要嘔出來,可還強撐著往下咽。宋雅嚇得趕緊攙扶住她,拍打背部。孫希出來打圓場:“哎,蒲公英你少說兩句。大家是沒休息好,有點低血糖嘛,不要意氣用事。”
方三響卻分外執拗:“我不是意氣用事,我是在擔心!這是戰場,不是郊遊,疫病可不慣你的脾氣!”
“誰要你這個慳吝人來管!”
兩個人還要再吵,幸虧這時兩位教授出現在庫房門口,才中斷了這場莫名的吵鬧。
王培元與峨利生頭上戴著剛買的竹雨笠,身披蓑衣,活像兩個走船的漁民。這些年輕人還在休息的時候,他們可沒歇著,冒雨去找當地官府交涉。
兩人顧不得去安撫大家的情緒,迅速召集所有醫療隊成員。姚、方二人怒氣衝衝地互瞪一眼,分別站到了隊伍的兩端。
王培元的眉頭和皺紋擠在一處,活像個壓癟的橘子,可見交涉得並不順利。他簡單地介紹了一下當前形勢。
原來蚌埠這地方和別處建製不一樣。它原本隻是一個集市,名叫蚌埠集。後來朝廷把鳳陽、靈璧、懷遠三縣各割一部分,以集市為中心合並成了一個鎮子,沒有縣衙,隻設了一個三縣巡檢司。所以蚌埠隻能稱集,隻有一道圍牆充作城牆。
這種級別的防禦,根本頂不住大量流民的衝擊。三縣巡檢司隻好動員城內商紳捐出米糧,隻求安撫住那些流民。至於消除衛生隱患方麵的事,他們既不懂,也不敢,更不能去做,連基本的人數統計工作都沒做。
對於紅十字會醫療隊的到來,巡檢司的態度並不熱情。姓李的巡檢表示:“洪水早晚會退,災民早晚會散。橫豎都是旁縣的百姓,生死自有當地官員頭疼,我等隻要固守城關、多挨幾日就好了,何必多此一舉,杞人憂天?”
王培元費盡唇舌,可李巡檢始終不為所動。峨利生醫生實在氣不過,拍了桌子說如果放任城外災民不管的話,遲早會暴發大疫,屆時城牆可保護不了蚌埠集內的軍民。
不知是峨利生醫生的洋人麵孔起了作用,還是“大疫”二字太過駭人,李巡檢的態度稍微有些鬆動。但他表示,除非醫療隊能證明確實有大疫要暴發,否則蚌埠將維持現在的體製。
王培元講到這裏,環顧著一張張略顯茫然的麵孔,一貫和善的麵孔變得嚴肅。
“大家也看到城外的狀況了,四個字,危如累卵!在這種情況之下,我們應該怎麽做?”
隊員們議論紛紛,有的說要把災民悉數隔離;有的說要填埋屍體與垃圾;有的說要修建廁所,切斷汙染水源。
王培元道:“你們說得都對,說明同學們課堂上都認真聽講了,我很欣慰。但是,沒有當地官府的支持,這些事情我們現在做不到——這是你們要學的第一堂課:防疫工作,絕不隻是一個醫學問題,還要考慮很多醫學之外的要素。”
“那我們要做什麽呢?”方三響發問。
王培元道:“請各位謹記,接下來我們的首要任務,是排查所有難民的症狀,盡快搞清楚潛在的時疫類型。隻此一項任務,別的都暫時放一放。”
他參與過很多次災難救援,深知地方上很少有單一的時疫流行。難民們會攜帶不同的病菌聚攏在一塊,形成一個極複雜的培養皿,各種疫病雜處混居,如同養蠱一樣。哪一種時疫會“脫穎而出”,誰也無法預測。
對救疫人員來說,同時應對所有疫病是不可能的,隻有先確定最具威脅的時疫類型,才能有的放矢。
王培元又補充道:“我們的時間,隻有六天。”
六天?
這番話讓所有人都很意外。這麽短的時間,要在一個幾千人的大群體裏進行疫病排查,太倉促了吧?
“六天之後,會有一批軍火運入蚌埠綠營,李巡檢將會開始驅散流民。”
王培元沒有往下說。但隊員們知道得很清楚,流民一旦**,疫病必然隨之四散流竄,屆時做什麽都晚了。
可是,隻有六天啊……
隊員們麵麵相覷,在彼此的臉上隻看到困惑。六天之內,要抓出最具威脅的疫病,無異於在即將海嘯的大海中撈起一根針,必須集中所有人手來做這件事,這意味著……要對很多病患視而不見?
王培元看出了大家的困惑,無奈地搖搖頭:“我知道你們覺得這很殘酷。但隻有拿到證據,我們才能說服巡檢司;隻有巡檢司提供配合,我們才有可能拯救大多數人。這就是現實,它從來不會按照理想狀態展開。至於多餘的同情心,我建議你們暫且收起來。”
姚英子不由得低下頭,覺得臉頰有些火辣辣的。
“紅會的援助呢?”有人高聲問道。紅會這一次可不隻派遣了醫療隊,還安排了攜帶救援物資的大部隊陸續出發。
“我們搭的是最後一班運料火車,現在整條津浦鐵路都因為水患而關閉了——短期內,我們隻能靠自己。”王培元回答。他環顧四周,看到這些年輕人士氣不是很高昂,“嘖”了一聲,招了招手,讓他們聚得更近些,開口道:
“你們在入學之時,應該都背誦過希波克拉底誓言吧?”
眾人點頭,以為王培元又要來一番說教。不料他卻開口道:“我不是要帶你們重溫這段誓言,我是想給你們講一講孫思邈。”
孫思邈?藥王孫思邈?在場的人除了峨利生都聽過這名字,可為什麽突然要講起他?
“希氏之誓言,不獨西方有之。孫思邈有一本著作,叫作《備急千金要方》。這本書的第一卷卻不是講藥理,而是講醫德——”他饒有興味地當場背誦起來,聲音抑揚頓挫:
“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誌,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如此可為蒼生大醫。”
這篇古文相對簡單,這些學生都是上過私塾的,一聽就明白。他們驚訝地發現,這段論述,竟然與希波克拉底誓言驚人地相似。孫希低聲翻譯給峨利生教授聽,後者也是頻頻點頭,深有感觸。
“我知道你們現在很害怕,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生理性表現,很正常。但是,當你佩戴起紅十字袖標,那就意味著你要背負起相應的責任,用意誌力去克服軟弱的天性。這是希波克拉底所謂醫生的天職,也是孫思邈所說的蒼生大醫。諸位若能理解,我便很欣慰了。”
峨利生教授接話道:“你們一定要記住,治病和救疫,是完全不同的兩件事。前者是醫學,後者更像是社會學,更需要我們用人性去理解。剛才王教授背誦的那段話裏提到……”他遲疑了一下,讓孫希在耳畔重複了一下中文發音,然後努力用古怪的腔調複現出來:
“見彼苦惱,若己有之。見彼苦惱,若己有之。”
峨利生念叨了兩遍,到底還是改換回了英文:“看到別人的苦痛,有如自己感受相同。這種共情,是救疫所必備的精神。所以你們一定要記住,我們接下來要去的不是地獄,而是戰場。我們要去戰勝的不是病患,而是疾病。”
湛藍色的雙眸掃視過每一張臉,一股電流般的震顫從醫療隊每一個隊員的身體裏流過。兩位老師的鼓勵,就像是嗎啡針一樣,斥退了疲憊和困頓。大家不約而同地挺直了胸膛,齊聲說:“記住了!”
王培元嗬嗬一笑,老懷大慰道:“老峨,你中文不錯啊,我很欣慰啊,很欣慰。”峨利生醫生目視前方,唇邊卻輕輕歎出氣來,這句中文他已經快聽厭了……
見大家都沒什麽異議,峨利生醫生公布了接下來的行動方案:
醫療隊將分成甲隊和乙隊。甲隊由王培元帶領,對城外災民進行初步的統計以及身體檢查,采集數據與樣本;乙隊由峨利生醫生帶領,在蚌埠集內找一個條件適宜的地方設立割症室、解剖室與檢驗室,做病理分析與檢驗,順便也對急切的重病患者進行救治。
接下來,王培元開始點名,方三響和幾個體格比較好的男生被編入甲隊,嚴之榭也在其中。孫希和幾個內、外科尖子則被編入乙隊。點到姚英子的時候,王培元遲疑了一下,問她願意去哪隊。姚英子瞪了方三響一眼,氣鼓鼓地說她去乙隊檢驗組,省得礙某些人的眼。
王培元並不清楚之前的爭吵,不過檢驗組相對安全,便同意了。
接下來,醫療隊按照出發前的預案,開始有條不紊地準備起來。姚英子找到裝著檢驗設備的箱子,這裏裝的都是玻璃儀器,極易破碎。她謹慎地朝庫房外慢慢抬,不提防踩到醬油汙漬,腳下一滑。眼看整個人連箱子都要摔倒在地,一隻大手及時托住了她。
“小心點。這些設備很貴,碎了可沒法補充。”
方三響提醒,然後拎起兩大箱時疫藥水,轉身走開。姚英子忍不住冷哼一聲,衝他的背影翻了個白眼。
經過一番周折,醫療隊最終把割症室與檢驗室設在了蚌埠集的一個道觀裏。這裏規模雖小,還算幹淨,觀內還有一眼深井,取水用比較方便。旁邊的地窖,原本就是臨時停靈的地方,現在正好改為解剖室。
孫希他們忙著在右廂房消毒,姚英子和宋雅一起待在左廂房,一件一件把儀器、載玻片、塞著棉花的試管拿出來。這一次醫療隊帶來了幾架顯微鏡,什麽牌子都有。王培元讓姚英子負責檢驗室,也是因為她調校手段高明。
“姚小姐你可真厲害。”宋雅一邊摳出試管裏的棉花,一邊讚歎道,“我最頭疼的就是調顯微鏡了,要麽看不見,要麽一片模糊。”
“叫我英子就行了。”姚英子專心致誌地擰著旋鈕,“你呀,一定得記住,先調目鏡,再調物鏡焦距,算準每個倍數的成像距離就好了。”
“唉,我總是記不住這些東西,也許當初就不該來醫學堂。”宋雅幽幽道。她是學看護專業的,也屬於約定生。
姚英子抬起頭來:“你這麽想就錯了!張校長說過,女子比男人細致、堅韌、有同理心,最適合獻身醫學。你如果自己都不堅定一點,外頭那些男人的偏見便更深了。”
宋雅苦笑道:“你跟我們不一樣,誰敢對姚家小姐有偏見呀?”
“這和身份沒關係,這是性別上的歧視。你看那個方三響,剛才非說我吃不得苦,還不是因為他下意識覺得女人都柔弱不濟事?”
“哎……你們關係不是蠻好的嗎?”
“哼,誰跟他關係好!一枚銅鈿掰四瓣的吝嗇鬼。”姚英子恨恨地道,“他這麽積極,怕是就為多拿一點補貼。”
宋雅有點尷尬,垂下頭:“我……我也是啊!這次來皖北的人,每天有兩個角洋的補貼呢。”廂房裏的氣氛頓時有點凝滯。姚英子“呃”了一聲,趕緊解釋道:“你們不一樣。你是節儉,他是真愛錢,比曹主任還計較。”
“其實,我心裏是很害怕的。不……不是現在才有,很早之前,峨利生醫生開始上解剖課以後,我就一直在做噩夢了。我一點也不想做看護,我怕血,怕屍體,怕那些惡心的圖片……”宋雅的聲音微微發抖,纖細的手指幾乎握不住培養皿,“可我沒辦法。沒有補貼,我不能,我隻能……”
宋雅說著說著,竟小聲啜泣起來。
總醫院的約定生中,有很多人和宋雅一樣家境貧寒,完全是衝著免費食宿與補貼才來的。一旦被趕離總醫院,就會陷入困頓。方三響說過很多次,但姚英子直到現在才算真正理解。
一塊手帕遞到了宋雅的臉前。姚英子沒吭聲,以她的身份,現在說任何寬慰的話都顯得虛偽。宋雅擦幹淨淚水,小聲問了句:“姚小姐,你難道不怕嗎?”
姚英子的眼神飄向窗外,外麵陰雨飄搖。“我嗎?我認識一個人——嗯,就算是認識吧——年紀和我們差不多大,也是剛畢業不久,一個人去了南非的礦山,幫助那裏的華工。我一直在想,他一個人在那麽遠、那麽苦的地方,難道不怕嗎?可是我一直想不通。這次到蚌埠來,我也覺得害怕,可這也是個好機會,可以試著理解他。什麽時候我不再害怕這些,大概就能明白他的心意了吧?”
說著說著,姚英子的神情有微妙的變化,鼻端似乎聞到碘酊的味道,麵頰居然微微泛紅。這種微妙的氣氛,突然被對麵廂房的孫希打斷:“英子,宋雅,快,快過來幫把手!”
兩人推門趕過去一看,原來甲隊已經開始從城外輸送病患過來了。
雖然王培元說要收起同情心,可紅會職責所在,不可能真的見死不救。所以一些急病患者,還是會送來救治,諸如急性闌尾炎、絞窄性腸梗阻之類,都是水患之後常見的症狀。一起送來的,還有兩具無名的新鮮屍體,放在地窖裏等待解剖。
其實按照大清律,是絕不允許解剖屍體的。不過皇帝既然照顧不到這座孤城,那麽他的權威在這裏自然也暫時失效。
割症室裏隻有三個床位,峨利生醫生讓孫希等人各自負責一個,他則遊走於三床之間,隨時予以指導,整個廂房裏頓時亂成一團。姚英子和宋雅過去幫忙,可沒過多久,不得不退出來,因為她們的工作也來了。
姚英子把一卷厚紙展開,和宋雅各執一邊,貼在檢驗桌的對麵。這張紙上畫滿了縱橫交錯的墨線,分隔出許多小方格。
這是王培元醫生和峨利生教授一起繪製的速查表。它的最左一列,是各種常見的傳染病名稱,諸如肺鼠疫、霍亂、登革熱等;最上一行,是二十幾種人體發病的典型症狀,發熱、咳嗽、起疹、頭疼、眼結膜充血、肝脾腫大等等。倘若一種傳染病有相關症狀,兩者交錯的格子裏,便有一個朱筆塗勾。
這個表格一目了然,即使是再差的學生,也能按圖索驥做出基本判斷。
她們倆剛把速查表貼完,第一批樣本便送過來了,盛在一個大竹筐裏,筐隙滿是新鮮泥土。姚英子一擼袖子,和宋雅分工埋頭做起事來。開始她們還會偶爾交談幾句,可很快廂房裏隻聽見腳步聲和器皿碰撞聲。
這一忙,就是整整三天。
樣本像雨後的韭菜一樣,一茬又一茬,源源不斷地從城外送回來,每一件都要及時觀察、檢驗、記錄,割症室和解剖室時不時還會送來一些新鮮的人體組織,要立刻得到結果。
在廂房的另外一角,還有一個簡陋的木架子,上麵擺放著為數不多的科赫式玻璃培養皿,裏麵盛放著濃度不一的明膠培養基,都是拿骨頭湯熬的。
六月正是悶熱潮濕的雨季,倒很適合培養物生長,隻是苦了待在廂房裏的人。
姚英子覺得自己變成了汽車發動機裏的活塞,無時無刻不在廂房裏往複運動,疲於奔命,連吃飯的時間都沒有。餓了啃兩口冷饅頭就點醬菜,渴了喝點熱茶——因為兩位教授嚴格要求,隻能喝煮沸後的水。
老任橋牛肉她再也沒機會吃,因為孫希幾乎沒離開過割症室。他偶爾會來檢驗室送樣本,但沒說幾句便匆匆離去,黑眼圈深得像一副墨鏡。至於方三響,姚英子一直沒見到過,但她收到的問詢表和樣本瓶標簽,很多都是他獨有的大架子筆跡。
甲隊隻有嚴之榭偶爾會回來一趟,臉依舊胖乎乎的,隻是神情憔悴得很。從他口中,姚英子得知甲隊的工作頗為艱難。一方麵是災民的數量太多;另一方麵災民對醫療隊的手段充滿恐懼,語言又不甚通。尤其是抽血,災民的抵觸情緒非常大,有幾次差點動起手來。
甚至那幾具被抬去解剖的屍體,一度被謠傳是割去心肝食用,引發了很大的**,連巡檢司都過來詢問。峨利生醫生不得不分出神去,幫當地幾位鄉紳的母親做了白內障手術,這才把民眾的情緒壓下去。
“我還以為最難對付的是疑難雜症呢,沒想到會是病人的愚昧。”嚴之榭憤憤不平地說,一口吞下半餿的飯團。
這一次,醫療隊的隊員們終於學到書本上沒有的東西。他們就像是剛剛離開訓練場的戰士,披掛著精良甲胄,手持著鋒銳武器,可踏入現實戰場的一瞬間,便沉入泥濘之中,舉步維艱。所有的一切,都不會像老師講得那麽理所當然,也沒有現成的公式,他們必須依靠自己,在這個冗贅、雜蕪而複雜的世界一步步殺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