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英子睜大了眼睛,旋即麵露驚喜。她想撲過去給對方一個擁抱,衝到一半卻停下腳步,麵露畏怯。因為路燈下的張校長,左手墊在右手肘關節處,右手食指有節奏地點著太陽穴——這是張校長的招牌動作,要蓄勢批評人了。

若說這世上有一人能鎮住姚英子的話,不是她爸爸,也不是沈敦和,而是這位張竹君校長。

事實上,莫說姚英子,就是滬上那些眼高於頂的報章主筆,提及張竹君時,都會恭稱一句“嶺南女俠”。她是廣東番禺人,光緒二十六年(一九〇〇年)畢業於南華醫學堂,與孫逸仙算是校友,是大清極少有的幾個女西醫之一。張竹君極有主張,一畢業便帶頭捐獻首飾妝奩,建起了禔福、南福兩座醫院,麵向貧民開設義診,開嶺南之先。

光緒三十年(一九〇四年),她隻身來到上海,創辦了滬上第一家女子專科醫校——女子中西醫學院,擔任校長,親自授課,聲言要為女子在醫界爭得平等之地位,名氣極大。

姚英子本來打算追隨顏福慶的步伐,去聖約翰大學念書,可惜那裏不招女子。她偶爾讀到《申報》對張竹君的報道,便義無反顧地跑來女子中西醫學院,一讀便是六年時間。張竹君對女學生很關心,周詳備至,但治學極嚴,輕則訓斥,重則鞭笞。所以姚英子對她又是極敬佩傾慕,又是畏懼到了骨子裏。

“您……什麽時候從廣東回來的?怎麽不提前拍個電報?我好去接您。”姚英子問。

“哼,我剛下火車,本想先來探望一下你,卻被我看到這種事。”張竹君淡淡道。她鼻翼兩側的法令紋朝中間絞了一絞,姚英子立刻感覺被掐住了脖子似的。

“學生……學生沒幹什麽呀!”姚英子有點莫名其妙。

張竹君一指宿舍樓門口:“唔好講大話(不要說謊),我親眼見你剛和一個男子從車上下來,互相拉拉扯扯。這麽晚了,你們是去哪裏了?”

姚英子愕然張嘴,知道這誤會大了,可又有點不服氣:“張校長,怎麽您也跟封建家長似的?您不是常說,要砸爛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這樣的陋習,戀愛自由是女子爭取權利的第一步嗎?”

張竹君恨鐵不成鋼:“你畢業離校時我叮囑你的話,可是全忘啦?我不是不許你談,如今你連實習期都沒滿,諸事未成,就談起朋友來,還有精力在醫學上鑽研嗎?”姚英子見校長真動了怒,趕緊拉起她的手來,解釋了一通。張竹君麵色稍霽,將信將疑道:“所以你隻是偶爾路過,救下一個同事而已?”

“對啊,今晚之前,我都沒怎麽跟他講過話。您說我會喜歡那樣的人嗎?”姚英子簡單地講了講方三響的情況,張竹君這才放下心來,可很快又眯起眼睛。

“可北浙江路離這裏好遠的,也不在華格臬路附近,天光都暗了,你開車去那裏做乜(做什麽)?”

張校長每次發出質疑時,眼角都會朝兩邊微挑。她的顴骨很高,嘴唇微薄,這麽一挑,整個臉型會變得尖銳,仿佛一把匕首抵近。

姚英子有點慌亂地回答:“隨便開車去兜風嘛!”

這話說得半真半假。她無意中遇到方三響是真的,但可不是兜風去的。那天下午,孫希故意氣跑了她,然後隻身去了閘北。姚英子一直很好奇他去那兒做什麽,這才決定去偷偷探查一番,沒想到居然會撞見方三響。

當然,這是絕不能說出口的,否則張校長非氣死不可。

好在張竹君沒在這個話題上糾纏太久:“你先去拿藥給他吧。要記得檢查一下創口周圍,有無骨折跡象,不要用眼睛,用手去摸——我就在這裏等你。”

“您怎麽不去醫院裏等?那邊有接待室可以坐。”

“沈敦和的地盤,我不要進去。”張竹君搖搖頭,眼神裏閃過一絲不屑。

姚英子知道校長的脾性,也不多勸,趕緊跑去醫院拿上東西,迅速送回宿舍。方三響正要道謝,姚英子卻不敢再多說話,替他清完創,趕緊又跑到樓下來。

張竹君此時仍站在路燈下等候著,腰杆挺得筆直。她留著一頭利落的齊耳短發,穿的是男式長衫,臉上略無粉黛。頭頂的昏黃光亮灑下來,深陷的眼窩裏投出陰影,讓一雙杏眼顯得格外深邃。

姚英子跑回到校長身邊,大口大口喘息。張竹君摸了摸她的頭發:“雖然這次是誤會,可英子你要記得。女子欲要爭取獨立之地位,必先有獨立之事業。你白白讀了幾年醫科,難道甘心回家裏相夫教子嗎?”

姚英子親熱地挽起老師胳膊:“放心吧,我現在還沒考慮過那種事。”

張竹君環顧四周,語氣緩和了些:“在這個老大帝國裏,做女人不易,做女醫士更不易,未來會有無數歧視、偏見、辱罵和鄙夷潑過來。我們若要做出令男子啞口無言的事業,幫更多女子同胞擺脫壓迫,總要在其他方麵有所犧牲。這是先行者的命運。你明白嗎?”

姚英子乖巧地“嗯”了一聲。張校長已經三十二歲,身邊不乏追求者,可至今未嫁。她說出這番道理來,所有女學生都是極服氣的。

“好了,不說這些大道理了。”張竹君攙起她的手,“跟我說說,你進了這家紅會總醫院之後,都做了什麽?”

“挺好的呀!”

“別用這種模糊的詞,醫生講話要精確,容不得含糊!”

這一下姚英子可有點尷尬。總醫院剛剛落成,還沒正式開診。她內、外科都待過,藥房、割症室到處溜達,沒事還去擺弄一下那台貴重的愛克司電光機,過得自由自在。她扭扭捏捏地講完,張竹君的眉頭又皺起來。

“我在學校裏就跟你說了,讓你盡快定下專業方向。你個百厭星都當耳邊風了?”

“我這不是還沒想好嗎?”

“婦科、幼科、五官科、骨科、牙科、傳染病……隨便哪個分科,都夠你鑽研幾十年的。你這不是學醫,是玩醫!”張竹君訓斥道。她太了解自己這個學生了,聰明是不缺的,人品是善良的,唯獨帶著富家大小姐的散漫習氣,沒有危機感,做什麽都像在玩。

“我當初勸你不要來這家醫院,你偏要來。你個衰仔年紀小,不懂這些,那個沈敦和難道也不懂?他把你扔在這麽個偏僻地方,不聞不問。我看哪,他是存心要廢掉我一個好學生!”

張竹君一提這個名字,眼神裏就射出危險的光芒。

這是姚英子最無奈的一件事。這位張校長不知是八字還是血象跟沈伯伯不合,對沈伯伯極有意見,逮到機會就要開言嘲諷。姚英子畢業後來紅會總醫院,懇求了無數回張校長才勉強同意,但一直計較到現在。

“不要因為你們兩家是世交,就覺得他是好人。”張竹君恨恨道,“沈敦和辦慈善名頭很大,可內裏的齷齪,很少有人知道。你非要來這家醫院,我攔不住,但如果他們要搞出些事情來,我可不會容忍。”

姚英子兩麵吃夾檔,露出苦相。張竹君拍拍她的肩膀:“好了,這都是大人之間的事,你們小孩子不必參與。你目前最關鍵的,是盡快把專業定下來,別耽誤時間。”

她一邊說著,一邊從藤箱裏摸出一個布袋:“我給你帶了幾塊普寧南糖,趕上初春還不會壞,趁新鮮吃吧。”

一聽她這麽說,姚英子知道訓誡總算結束了,如釋重負,雀躍地接過布袋,從裏麵拿出一塊放到嘴裏。這東西是用豬油和麥芽糖熬成糖漿,再澆在炸好的花生上頭,吃起來外軟內酥,香甜醇厚,比之巧克力毫不遜色。

張竹君見她吃得開心,無奈地搖搖頭,說自己也差不多該回去了。姚英子嘎巴嘎巴嚼著南糖,自告奮勇要開車去送。

兩人朝著凱迪拉克走去,他們都沒聽見,路燈上方忽然傳來輕輕的“哢嗒”聲,二樓的一扇窗戶悄悄關上了。孫希趴在二樓**,放開屏住良久的呼吸,眼神在黑暗中變得複雜起來。

他本來都要睡了,可忽然聽見樓下有人講話。孫希偷偷摸摸地把窗戶打開一條縫,支棱著耳朵,把姚英子與張竹君的對話聽了個全。孫希無意窺人隱私,可張竹君那句話在他心中激起波瀾:

“沈敦和辦慈善名頭很大,可內裏的齷齪,很少有人知道。”

馮煦交給孫希的任務,他一直沒找到突破口。眼下聽張竹君的意思,她似乎對上海萬國紅會的善款弊案有所了解。

要不,去找她聊聊?不過這位張校長看起來不太好惹……

孫希順手把冰涼的棉被往上扯了扯,忍不住長長歎了一口氣。也不知是因為濕冷的被窩還是因為別的。

而在他的隔壁,方三響也在輾轉反側。他的原因倒簡單,純粹是疼痛無法仰臥的緣故。

次日一早,孫希從房間出來,看到旁邊方三響也走出來,兩個人都頂著濃重的黑眼圈。因為之前典禮上的口角,他們彼此相見,還有點尷尬。最後還是孫希先打破僵局:“你後腦勺怎麽了?”

“不小心撞傷了。”方三響含糊地回答。

其實孫希早知道怎麽回事,不過這棵“蒲公英”受不得刺激,他便立刻轉了話題:“哦,對了,今天峨利生醫生有個小研討會,要討論血管吻合術中的動脈**處置。你上次露的那一手,他很感興趣,要不要一起去?”

“不了。我那隻是救個急,上不得台麵。”

“峨利生醫生對那招評價很高呢,他說醫生既需要精細嚴謹,同時也該像獅子一樣勇敢。不考慮來我們外科嗎?”孫希笑嘻嘻說。

“我跟曹主任說了,我會去報內科,補貼雖然不如外科,但空閑時間多一點。”

“內科分支可多了,說不定我能給你些好建議。有沒有具體方向?”

方三響看了他一眼:“聾啞病相關,至少能清淨點。”

“……喂!”

兩個都是年輕人,幾句話聊下來,那點不愉快也就沒了。兩個人一起去膳食處隨便吃了口早飯,走到醫院樓前。讓他們驚訝的是,一貫愛遲到的姚英子居然早早就到了,還一本正經地跟曹主任討論著事情。

方三響看到她在,表情一窘,不知該不該主動打招呼,旁邊孫希已經大大咧咧揚手示意。曹主任一見孫希來了,先檢查他有沒有戴好假辮子,然後沒好氣地甩過一張《申報》來:“瞧瞧你們倆。醫院的臉麵都丟盡了!”

報紙上有一條特別報道,標題是《六年前離奇車禍牽奇情,名姝報恩學醫入紅會》,內文寫得頗有傳奇小說色彩,仿佛記者就在現場。文章對姚英子評價頗高,對紅會總醫院亦不乏讚美之詞,唯獨配的那張照片不太對頭:前頭姚英子略顯靦腆,這也就罷了;後頭孫希與方三響相撞的狼狽模樣,居然沒被處理掉。

萬幸照片精度不高,看不出孫希沒戴假辮子,否則曹主任要上門去求報紙撤稿了。

方三響趁曹主任在訓斥孫希,對姚英子小聲說:“昨天謝謝你……”頓了頓,又一本正經補充道:“兩塊手帕,還有這份人情,我會還的。”

姚英子心說你昨天可差點給我惹了個大麻煩。她眼珠一轉,促狹道:“好啊,你打算怎麽還?”方三響“呃”了一下,猛然卡住了。姚英子見他麵露窘迫,鼻尖居然微微沁出汗來,突然又於心不忍。

這家夥隻是有點認真過頭,其實人還不錯。為了兩個素不相識的農夫,他敢和劉福彪那樣的大流氓鬧翻,這得需要多大的勇氣。

“好啦,好啦,你請我去榮順館切個醃篤鮮好啦。那裏都是浦東的師傅,總比閘北青幫的手藝好。”姚英子笑道,“最多我吃筍片和蹄髈,你吃鹹肉。”

這邊廂曹主任剛完成訓誡,就見一個人風風火火闖進樓裏。方三響一見是杜阿毛,不由得大驚,以為劉福彪這麽囂張,直接打上門來了。可再一看,他神情惶急,連腳下的鞋子都少了一隻,不像是來尋仇的。

“方醫生,方醫生……”他一進門就連聲喊起來。曹主任很不高興地嗬斥道:“這裏是醫院重地,不要喧嘩!不要喧嘩!”杜阿毛卻已看到方三響,幾步要衝過來,腳下突然一軟,癱坐在地上。

方三響走過去,發現杜阿毛的狀態有些異常,麵色煞白,尤其是口唇和指甲隱隱發青。這時孫希和姚英子也圍過來,迅速檢查後發現他心率過高,額頭發燙,姚英子還聞到一股奇怪的臭味,一低頭,發現杜阿毛的褲子被可疑的**洇濕了,不由得喉嚨一嘔。

杜阿毛虛弱地嚷道:“傷寒!傷寒!他們發傷寒了!”曹主任一聽這兩個字,雙頰一顫,第一時間朝後倒退了十幾步,嗓音變得比平常更尖厲,像隻被踩住脖子的公雞:“冊那!傷寒啊!快!快把他抬出去!”

也不怪曹主任如此驚懼,傷寒二字,對上海人來說如閻王宣旨。它幾乎每年春秋之季都會暴發一到兩次,染疾者少則幾百人,多則上萬人,極為可怕,與霍亂並稱“時疫雙煞”。

這時候正是上班時段,樓門口聚著很多醫護與院工。他們聽到曹主任這麽一嗓子,不明就裏,都有些慌亂。一時間人頭攢動,混亂不堪。就連孫希與姚英子,都下意識朝後退去。

隻有方三響還保持著冷靜,大聲喊道:“不要驚慌,傷寒不會通過空氣傳播!”孫希一拍腦袋:“對呀,我怎麽忘了,傷寒是糞口傳播,簡單的接觸不會有事。”可讓他這麽靠近一個上吐下瀉的病人,孫希總覺得有些心理障礙。方三響卻不怕這個,俯身將杜阿毛攙扶起來,送到旁邊的躺椅上:“到底怎麽回事?”

杜阿毛斷斷續續地講了起來。原來昨晚方三響離席之後,劉福彪和幾個弟子、手下又吃喝了一通,當晚抽了一陣大煙,叉了一會兒麻將,索性在煙館留宿。結果到了清晨,陸陸續續都猛烈腹瀉起來,連帶著劇烈腹痛和發燒。

也不知怎麽傳的,煙館裏的人都當是傷寒病,嚇得立刻全逃走了,連附近的醫生都不敢進來。官府的人趕到以後,隻把周圍封鎖起來,不讓人靠近。事實上,往年華界隻要有傷寒鬧起來,能做的就隻是斷絕接觸,坐等病人自愈,或者死掉。

杜阿毛的腹瀉症狀,比其他人要輕些。他總算還講義氣,自忖在閘北得不到幫助,便尋了個機會偷偷溜出煙館,來紅會總醫院求援。

姚英子冷笑:“這年頭報應來得真快啊!昨晚還在追砍醫生,今天倒過來求治了。”杜阿毛有點迷惑地轉動眼球,似乎不明白她的意思。方三響搖搖頭道:“我們都是發過希波克拉底誓言的,總不能見死不救。”

可傷寒該如何救治,方三響有點含糊。“優等生,你治過傷寒嗎?”他問孫希。孫希一攤手:“我是外科專精,這些可不在行。不過閘北那邊髒亂得很,暴發傷寒也不奇怪。”

他記得在去拜訪馮煦的路上,看到沿街滿是各種垃圾,汙水肆流,早春三月就彌漫著熏人的味道,蠅群繚繞、老鼠鑽行,估計再過十幾天,蚊子也該上陣了。這麽肮髒的環境,什麽傳染病暴發都不奇怪。

方三響瞪了他一眼,現在發這種感歎有什麽用?

“這恐怕不是傷寒,我的孩子們,你們應該縮減在課堂上打瞌睡的時間。”

一個聲音忽然在身後響起。兩人轉頭一看,一個留著濃密絡腮胡的洋人雙手插在兜裏,笑嘻嘻地走過來。

這是柯師太福醫生。他是紅會總醫院負責內科的主任,愛爾蘭人,業務精熟,性格卻跳脫得像個意大利人。在紅會醫院,外科是峨利生掌管,內科便是這位說了算。他一出現,方三響和孫希趕緊起身讓開。

柯師太福教授徑直蹲下去,一邊給杜阿毛檢查,一邊用漢語念念有詞:“診治病患就像對付女人,你千萬不可自作主張,得仔細觀察她。她的心情不會直接告訴你,可全寫在身體上了。”

方三響和孫希對這位的輕浮作風早習慣了,靜等著下文。

“你們看,雖然患者有頭疼、高熱、腹瀉的狀況,但他的肝脾並不腫大,皮膚也沒有浮現玫瑰疹。這些都是判斷傷寒的重要依據。從腹瀉頻率和噴射嘔吐的情況來看,我認為更像是赤痢。”柯師太福醫生站起身來,像是在課堂上一樣發問,“他們的發病時間是怎樣?”

方三響詳細詢問了杜阿毛,得知劉福彪他們是從早晨六點左右陸續開始腹瀉,發病時間所差無幾。

柯師太福醫生若有所思:“傷寒的潛伏期最快也要一周。這九個人就算同時感染,根據體質不同,發病時間也不會巧合到同時。這甚至不是醫學問題,而是概率問題。”

“而且傷寒起病緩和,很少會來得這麽急?”方三響也回憶起教科書上說的了。

“很好,如果你不用疑問句就更好了,很少有女人喜歡不自信的男人。”柯師太福醫生眯起眼睛,“更大的可能,是急性赤痢——我問你們,痢疾傳播的三種主要途徑是?”

“蒼蠅蟑螂、汙水和被汙染的食物。”

“很好。考慮到患者幾乎同時發作,我們不能排除一種可能:昨晚他們或許同桌進食過。”

他話一出口,方三響、孫希、姚英子臉色齊變,後兩人看向前者的眼神都變了。方三響也有些驚慌,連忙舉起手道:“我沒有任何不舒服的地方,哎呀……”

遠處的曹主任本來要湊近,一聽這聲哎呀,嚇得又躲遠了幾步。原來是方三響急於澄清,扯動了後腦的傷口。孫希伸手去摸他額頭,見一切正常,才滿腹狐疑地放開了手。

姚英子見瞞不下去了,便簡短地把事情原委說給曹主任和柯師太福醫生聽。曹主任聽完氣得直哆嗦,可又不敢靠近去訓斥,隻能用食指對著方三響抖動。

樓前的這場混亂,終於把沈敦和也驚動出來。曹主任一見他到了,立刻跳過去告狀,可沈敦和聽完之後,沒有發表任何意見,先走到柯師太福醫生身旁。

柯師太福醫生講出自己的判斷,然後說:“我去給患者做一個血塗片,順便取些大便樣本,數一下菌群——哎呀,真是美好而充實的一天。”

杜阿毛被兩個院工抬走時,抬起頭連聲喊著:“不隻我,不隻我啊!他們還在煙館裏,求求你們去救救他們!”他的呼喊逐漸遠去。沈敦和背起手,掃視在場的三個實習醫生。

“這麽說,在閘北的煙館,這樣的患者還有九個?”

“是的。”方三響道。

“我去過幾次閘北,那裏的環境很糟糕。無論赤痢還是傷寒,一旦暴發,一定會引起大範圍的感染。”沈敦和憂心忡忡。

隻有曹主任聽出了端倪,趕緊說:“我會立刻通知上海自治公所,他們不是有衛生處嗎?”

其時朝廷剛剛頒布《城鎮鄉地方自治章程》一年,上海開設了自治公所,在華界城廂實行市政自治,衛生正屬於其轄下。

沈敦和問:“在過去三年裏,上海華界一共出現過幾次傳染病暴發?”曹主任膽子雖小,可記性特別好,立刻報出了數據:“七次,兩次赤痢、三次傷寒,還有一次白喉和一次吊腳痧。”

“麵對疫情,華界官府做過什麽嗎?”

“呃……封路啊,收屍啊……”曹主任說到後來,自己都覺得不合適了。

沈敦和緩緩道:“落成典禮上的演講,你們都聽到了。紅會總醫院的定位很明確,就是服務於華人公眾。而這個服務的一項重要內容,就是防治時疫,填補官府工作的空缺。”

“可是……”

“這家醫院是用社會善款建造的,如果碰到公共事件,我們卻拒絕介入,那麽它就失去存在的意義了。”

曹主任擦了擦額頭上的汗:“可是我們沒有足夠的人手。內科的正式醫生隻有三個,剩下的都是沒畢業的實習醫生,他們能幹什麽?”

沈敦和笑起來:“這一次時疫還未擴散即被發現,對這些孩子來說,難道不是一次很好的實踐機會嗎?”

曹主任悻悻無語。沈敦和看向方三響、孫希和姚英子:“本院的第一個病人,就是你們三個一起救治的。既然這麽有緣,這一次的閘北時疫調查工作,也交給你們三個好了。”

“能不能別讓英子……”曹主任剛說一半,話就被姚英子的眼神堵了回去。

這時孫希有點委屈地舉起手來:“我是外科,也要參與疫病防治嗎?下午我還有個槍彈取出術的病例研討。”柯師太福醫生拍拍他的肩膀:“我去找峨利生幫你請假。醫學理論分內、外,人體可不分。想搞清楚這個精妙物體的運轉方式,隻關心一部分是不對的喲。”

孫希也隻好唉聲歎氣地表示同意,還不忘哀怨地看了方三響一眼。

“你們的任務很簡單,找到疾病源頭。”沈敦和又叮囑了一句,“但要記住,現實比課本更複雜,尤其是在疫病領域。”

三人齊聲應和,然後匆匆各自去準備了。

望著他們三個稚嫩的背影,曹主任忍不住又念叨了幾句。柯師太福醫生覺得好笑,看了他一眼:“我說老曹,你擔心太多,可是會傷腎的,害人害己。”

曹主任一哆嗦,強行舒展雙眉:“這三個家夥,醫院落成還沒一周,已經招惹了報社和黑幫,連朝廷都差點得罪!真不知道未來還會闖什麽禍!”

“未來嗎?”柯師太福醫生麵色略顯凝重,“老曹啊,我總有一個預感。”

“哦?您說,您說。”

“我感覺,一股席卷中國的風暴,就快要來了。這家醫院也許要麵對更加複雜的局麵,這些未經人事的小家夥,得盡快成熟起來才行。”

曹主任哈哈大笑:“醫生您是英國人,對中國了解不夠深哪!”

“我是愛爾蘭人,謝謝。”

“好,好。我告訴您吧,如今宣統皇上春秋正盛,大清未來隻會越來越安穩。”

見曹主任說得無比自信,柯師太福醫生“哦”了一聲,不再說什麽。

半個小時之後,方、姚、孫三人抵達了祥園煙館。幾個黑瘦的兵勇挪開拒馬,一個衛生處的官員與他們三人接上頭,絮絮叨叨地介紹起情況來。

暴發時疫之後,自治公所第一時間派人封鎖了煙館進出口,並在附近灑了幾圈石灰。不過他們能做的,也僅此而已了。整個上海隻有十九家正式醫院,絕大多數設在租界內,華界的醫生數量本來就少,還都是分散開診,衛生處根本沒有足夠的專業力量。

若紅會總醫院不派人來支援,他們隻能按老法子,讓裏麵的人自生自滅。

但衛生處官員明顯沒想到,總醫院派來的居然是三個年輕人,而且有一個是……女的?他上上下下打量了一番,眼神裏滿是不信任。

“方醫生、孫醫生,這邊走。這位,呃,姚女士還是在門口等著吧。”官員說,“瘟神在室,女的進去不太吉利。”

姚英子眉頭微微一皺,方三響停下腳步,看向官員:“請你叫她姚醫生。她和我們一樣,都是受過專業訓練的醫生。”對方還要說什麽,孫希拽住他胳膊到一旁,笑容可掬地小聲補充:“姚永庚知道嗎?他家千金。”

官員吃驚地又看了眼姚英子,仿佛不相信一個有錢人家的千金會自蹈險境,末了隻好默默退開。

“謝謝。”姚英子小聲說。孫希不以為然地擺了擺手,而方三響已經先一步踏入館內。

這是方三響第二次踏入此間,不過相隔十幾個小時,氣氛已變得截然不同。

昔日喧鬧鼎沸的館內,如今卻靜得如同義莊。除了劉福彪和那八個倒黴手下躺在大煙榻上奄奄一息,其他人跑得幹幹淨淨。屋子裏除了嗆人的大煙味,還多了刺鼻的屎尿味,刺激得讓人幾乎睜不開眼。

祥園煙館和其他老煙館一樣,有一個極不健康的習慣:他們幾乎不會開窗通風,讓大煙味日複一日地繚繞、沉積,美其名曰“養厚味”。哪家的煙味厚,煙客就覺得哪家更靠譜。

所以他們三人一進館內,先把所有的窗戶、大門都打開,盡量保持通風。運氣還不錯,剛開完門窗,就有一陣微風穿堂而過,把穢味**滌到可以容忍的地步。

三人走到煙榻前,挨個審視過去。昨晚還生龍活虎的青幫漢子們,如今卻癱軟在榻上,一個個麵容枯槁,整個人都陷入自己排泄出的惡臭裏。排泄物半糊狀半水樣,紅白相間,煞是嚇人,裏麵還泡著熬了一半的大煙膏子。幾個淨桶歪倒在一邊,來勢太猛烈,根本沒來得及用。

方三響看到昨晚襲擊自己的那個家夥,像是蝦米一樣弓著身子,一層汗水浮在油膩的麵孔上,幾乎快屙得脫了形,不複昨日的凶悍。而旁邊單獨一榻的劉福彪,更是憔悴得不像話,眼窩深陷,梟雄氣勢被持續不斷的腹瀉衝刷得涓滴不剩。他似乎還殘留點精神,睜開眼睛看到方三響。

“放心好了,這一次有醫生來救你,不會和你那兄弟一樣。”方三響低聲道。劉福彪哼了幾聲,不知想表達什麽,很快又把手無力地垂下去了。

三人分別檢查了三個人,然後在房間外麵碰頭商量。青幫漢子們的症狀跟杜阿毛差不多,發燒、嘔吐、腹瀉以及腹部劇痛。不過無論症狀多嚴重,身上都沒見到玫瑰疹。

綜合其他指征,這幾乎可以斷定不是傷寒,看來柯師太福醫生的直覺是對的。方三響跟其他兩人暗自鬆了一口氣。赤痢雖然可怕,但跟傷寒比起來,還是小巫見大巫。

孫希不放心,還帶了本英文的傳染病學教材來,當場對著患者辨認了一下。

雖然他們的任務是找到汙染源頭,但也不可能放任九人在這裏。他們腹瀉得太厲害了,必須盡快補水,否則很容易造成脫水性休克,會出人命的。

“我們分一下工。”方三響對其他兩人說,“我來采集那九個人的血樣和糞便樣本;孫醫生,你去找自治公所的警察,想辦法找到離開煙館的那些人,源頭找出來之前,別讓他們亂跑;姚醫生,你到附近的老虎灶弄點熱水送過來,讓他們保存體力。”

其他兩個人聽出來了,方三響這是把所有的髒活和累活都包攬下來了。孫希倒樂得輕鬆,姚英子卻很不滿:“你覺得我們會拖你後腿嗎?”

方三響搖搖頭:“不,我隻是想知道,為什麽我會沒事。”

這確實是一樁最大的怪事。當晚青幫漢子們吃過飯之後,除了吸食幾口大煙,沒再吃別的,那頓飯的嫌疑最大。但方三響昨晚也同桌進食,而且吃得不少,怎麽會安然無恙?

姚英子知道他不願意欠人情,聳聳肩:“好吧,隨便你。”

其他兩個人退出煙館,各自去忙分配的任務。方三響獨自站在屋裏,呆了呆,從繡著紅十字的挎包裏取出幾個深色玻璃瓶,也不嫌地上有多髒,直接趴下開始搜集起來。

九個人的糞便、膿血和尿樣,都需要分別搜集,依次編號,再用橡皮膏貼好。這是個既細致又肮髒的活,好在方三響早就習慣了。跟滿是難民與傷員的營口港醫院相比,這裏簡直幹淨得像皇宮。

他搜集完成之後,衛生處那邊也把熱水送來了。同時抵達的,還有總醫院那邊傳來的消息。工作人員在杜阿毛的糞便裏觀察到了福氏誌賀菌,證明他們三個的判斷沒有問題。

方三響與姚英子給熱水加了幾撮鹽,給那九個人硬灌進去,讓他們稍微恢複了一點精神,然後叫衛生處的人幫忙抬上馬車,盡快送去總醫院救治。

可衛生處的官員不肯配合。方三響解釋說赤痢隻會通過糞口途徑傳染,不會通過空氣傳播。可那官員拒絕放行,仿佛那九個人一旦離開煙館,就會化為瘟疫四處傳播似的。

方三響和姚英子好說歹說,衛生處的官員把他們倆拽到一邊,一臉苦笑:“我是相信兩位的,可周圍那些老百姓都迷信得很。眾目睽睽之下,你們要沒點說法就把他們運走,隻會引起騷亂。我也不好交代。”

他說得客氣,但態度堅決。方、姚二人麵麵相覷,隻好再度回到煙館裏。

為今之計,隻有找到傳染源,才能打破僵局。他們總算明白,為什麽沈敦和院長說現實比課本更複雜了。

孫希一直沒回來,他們兩個人在煙館裏來來回回轉了幾圈,最後走入昨晚的雅間。

隻見桌子上的碗筷碟盤堆得亂七八糟,殘羹冷炙,一片狼藉,還沒來得及收拾。姚英子嗅了嗅,眉頭輕皺:“這樣的菜色也好請人吃飯,我聞都不要聞。”

方三響盯著桌麵上的那些油乎乎的碟子,陷入沉思。

赤痢的傳播途徑是什麽?教科書上隻說了是以蒼蠅蟑螂、被汙染的食物與水源為媒介的糞口傳播。這是一種高度概括的說法。至於現實中的傳播過程,卻沒那麽簡單。也許是幾條路徑的複合,也許是一個匪夷所思的情形。這需要的不光是洞察力,還要有想象力。

眼前這個餐桌,很可能就隱藏著傳染的根源。可他們眼下沒有檢驗工具,不可能做現場檢驗。

那要怎麽辦才好呢?

姚英子好奇地碰了碰一個酒盅,又嫌棄地拿開手指。她見方三響在發呆,道:“文明書局出過一套英國小說,叫《福而摩司包探勘案記》,你看過沒?”

方三響平時啃專業書已很吃力,又忙著兼職做工,哪有時間看閑書,隻是搖搖頭。

“書裏有個倫敦的大偵探,叫福而摩司,是個料事如神的諸葛亮,什麽都瞞不過他。哎呀,應該讓孫希來講,他一定知道得更清楚。”

“你到底想說什麽?”方三響有些不悅。

“這個福而摩司在書裏講過一句話,我印象很深。他說隻要把一切不可能都去掉,剩下的就是真相。”姚英子雙眸閃動。

方三響還是沒懂她的意思。姚英子氣得敲了他腦袋一記:“榆木棺材頭!你想想,同桌十一個人,隻有你沒事。那麽一定有什麽事情,是他們做了但你沒做的。”

“我們在一起吃飯啊,還能有什麽……”

“對啊,吃飯。那你想想,有什麽菜他們都吃了,唯獨你沒吃?桌上一共這十幾樣菜,逐一排除,難道還想不到嗎?”

“醃篤鮮?”

經姚英子一提醒,方三響一下子想起來了。當時他因為被人嘲笑不會吃,出於自尊心,幹脆碰也沒碰那盆東西。

“是了!桌子上的其他菜我都吃過,唯獨醃篤鮮沒有!”

姚英子本想說你口味還真不挑,豬食也吃得這麽高興,可考慮到蒲公英的性格,忍著沒吭聲。方三響圍著餐桌轉了一圈,醃篤鮮的湯盆還在,但裏麵一點渣都沒剩——看來這大廚手藝很受歡迎。

答案昭然若揭,應該是這道菜受到誌賀菌汙染,才導致的這場悲劇。他本想把湯盆拿回去檢驗,可腦子裏一轉:“不對。”

“什麽不對?”

方三響把孫希留下的那本傳染病書翻開:“你看,書上是這麽說的——痢疾杆菌在一八九八年由日本學者誌賀潔發現,故名誌賀菌。該菌對酸性物質、高溫十分敏感,日光直接照射三十分鍾或六十攝氏度加熱十分鍾即可被殺死。”

“這怎麽了?”這次輪到姚英子有點糊塗。

“醃篤鮮要燉煮多久?”

“我家廚子做的話,怎麽也要兩個小時才能入味……啊!原來是這樣!”

姚英子一下子明白了。就算醃篤鮮的食材被痢疾杆菌汙染,可在火上燉過兩個小時以後,什麽細菌也都死光光了,怎麽會傳染給人?

事實上,預防痢疾最重要的一條措施,就是喝熱水、吃熟食。

這一下,又進入死胡同了。方三響再也想不出,除了醃篤鮮還有什麽他沒吃的。他隻好提議去廚房看看,於是兩人順著雅間旁邊的一條小走廊,來到了祥園煙館的後廚夥房。

上海有句俗話,叫“交友莫探底細,吃宴莫近夥房”——交朋友不要太刨根問底,否則連朋友都沒得做了;參加宴席,不要去廚房裏看,怕你飯菜都吃不下。

祥園煙館的夥房,極其生動地詮釋了這句俗語。廚子們此時已經逃走了,滿地都是爛菜葉子、魚鱗、肉皮;泔水缸上擱著塊板子,新鮮豬肉就扔在上麵;灶邊就是個大垃圾堆,一揮手能炸起來一片綠豆蠅。那些蒼蠅盤旋幾圈,旋即落在一把髒兮兮的菜刀和案板上,因為那裏有一塊塊從未洗過的黑色血漬。

房梁上吊著幾塊看不出顏色的火腿和熏魚,居然有白色的蛆頭從肉皮底下探出來,饒有興致地擺動著。

方三響還沒什麽,姚英子先忍不住捂嘴幹嘔起來。他趕緊過來詢問,姚英子卻惱怒地一把推開他:“你吃過這個廚房裏的東西!你也是病菌!別靠近我!”

方三響這下可犯了難,他剛才是發愁找不到汙染源頭,可現在這源頭……實在太多了,反倒不知該如何下手才好。這種衛生狀況,能堅持這麽久不出事,才真的是奇跡。

關鍵是,這些汙染沒法直接證明痢疾的來曆,畢竟端上桌的飯菜都是加熱過的。雖然也有幾盤小涼菜,但他自己都吃過,並沒有什麽反應。

這條路,也沒法進行下去,調查又陷入了僵局。方三響隻好在廚房來來回回地轉悠,希望能找到什麽線索。

“說起來,劉福彪又逼你拜師,又暗中襲擊,你怎麽還這麽上心地幫他?就不怕變成東郭先生嗎?”姚英子好奇地問。

“現在我是醫生,他是病人。醫生拯救病人是天職,這跟旁的恩怨都無關。”

聽到這話,姚英子心中不禁一動,一個身影似乎又浮現出來。她霎時心跳有些快,為了掩飾,隨口拋出一個問題:

“那萬一你倆仇深似海呢?比如說他跟你有殺父之仇,你救不救?”

方三響正在彎腰觀察爐灶,聽到這個問題,肩膀一顫。在漆黑的爐膛內,驀然閃過一張臉,那是一張和尚的麵孔,嘴角有兩顆黑痣。他趕緊移開視線,漫無目的地在廚房裏掃視,掃過灶台,掃過鐵鍋,掃過鐵鍋旁邊的一筒竹筷,隻求那幻覺盡快消失。

姚英子一下想起來,方三響是戰爭孤兒,這問題問得太不妥當了。她連忙說她是隨口瞎講的,別當真。冷不防方三響伸過手來,緊緊抓住她的手腕:

“我……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快放開我!你知道什麽?”姚英子一心隻想把那隻剛摸過灶台的髒手甩開。

方三響放開她的手,衝回雅間,小心翼翼地把醃篤鮮的湯盆拿出來:“我知道了!罪魁禍首,就是這個湯盆!”

“剛才你不是說加熱後不會有誌賀菌嗎?”

“食物當然是幹淨的,但這個湯盆就不一定了。如果它本身已受到汙染呢?”

姚英子先是眼睛一亮,可隨即又疑惑起來:“就算湯盆被汙染,但醃篤鮮的鮮湯可是高溫的,一澆下去不就把細菌全燙死了嗎?”

方三響搖搖頭,用手指虛點了一下湯盆的邊緣:“這個湯盆的裏麵是幹淨的,可你看這一圈盆邊,還有容器外側,都是熱湯接觸不到的地方,說不定上麵有誌賀菌。”

“難道……難道他們被傳染,是因為去舔湯盆邊緣嗎?惡心!”姚英子幾乎要尖叫起來。

方三響哭笑不得,拿起桌子上的一把竹筷:“不是……他們青幫有個規矩叫勸鍾,每道菜,得輪流拿筷子敲一下邊,才開始吃。唯獨醃篤鮮上來的時候,我心裏有氣,就沒跟他們一起敲。”

姚英子撇撇嘴,心想這都是什麽臭規矩:“那我不明白了。你要說餐具被汙染,應該都汙染才對啊,怎麽隻有這個湯盆鬧出事情來了呢?”

“杜阿毛說過,其他菜都是煙館原來的廚子做的,唯獨這道醃篤鮮,是從三林剛請來的大廚做的。”

這下子,整個傳播過程算是推測出個大概了。

那位三林廚子手上,一定沾染著誌賀菌,並且沒有做過良好的清潔。他烹飪醃篤鮮時,用髒手拿起湯盆盛菜,再端上餐桌。劉福彪、杜阿毛等人拿起筷子,輪流勸鍾,在湯盆邊緣敲過一圈,讓細菌全數沾在了筷子頭部,直送口中。

方三響幸免於難,不是因為他拒絕吃醃篤鮮,而是因為他沒參與最後這一輪的勸鍾。

想到這裏,方三響頓時冷汗涔涔,如果當時他隨手敲上一記,此時肯定也已躺在病**起不來了。

“糟糕,那個大廚可是已逃出去了!”

姚英子提醒道,方三響這才想起來,那個危險的傳染源還在外頭逍遙。萬一他再去別家做菜,豈不又是一輪肆虐?

兩人拿了湯盆,匆匆走回煙館門口。恰好孫希和公所的人折回來,他們基本上把昨天逃出煙館的仆役、丫鬟、廚子、賬房、夥計都訪明白了下落,目前並無其他人有赤痢症狀。

方三響把發現簡單介紹了一下,眾人都吃驚不小,沒想到這傳播路徑如此曲折。孫希說那大廚見青幫老大吃出了事,嚇得連夜逃回浦東老家去了。自治公所和衛生處的人都很緊張,若那個豬頭三在浦東再搞這麽一輪,事情可就鬧大了。

不過這些事情,自有自治公所去處理。他們的任務算是圓滿完成。衛生處的那個官員也終於鬆口,允許他們送走病患。一方麵是因為方三響找到了汙染源頭,可以向民眾解釋;另一方麵,則是因為聞訊趕來的青幫幫眾越聚越多,治安壓力實在太大了……

在一群凶悍青幫漢子的注視下,民夫們把劉福彪等九人一一抬上急救馬車,準備拉走。那些幫眾還要跟隨,卻被方三響給喝住了。

他威風凜凜地站在馬車前頭,伸開雙手,嚴厲地喝令兩邊退開。方三響如此不客氣,居然沒人敢上前炸刺,因為他們都知道,這小子先後救了劉福山、劉福彪弟兄性命。不知是誰帶頭,幫眾哄然開始行禮,用對幫內長輩的禮節,來拜謝這一個二十歲不到的方醫生。

方三響對這個可沒興趣,現在他對青幫規矩真是怕死了。一直到馬車的影子消失在街角,他才長舒一口氣,回過身去,指揮民夫用爐灰清理煙館裏的膿血糞便,以及清理整條街附近的垃圾堆、廁所,以絕後患。至於那個肮髒的夥房,自然也要徹底關閉消毒。

當所有的後續收尾工作都弄完,方三響、孫希和姚英子筋疲力盡地走出煙館時,眼前的夕陽都快落山了。

“這一次任務,算是圓滿完成了吧?”姚英子不確定地問道。

“當然啦,九個患者都送去醫院,傳染源基本也確定了,現場也清理完了。我想不出還有什麽事情沒做。”孫希叼著煙卷,深深吸著煙霧,懶散地眯起了眼睛。

“還有寫報告。”姚英子提醒。孫希擺出愁苦的表情:“我是友情幫忙啊,讓外科醫生寫傳染病報告,太殘忍了。要不老方你去寫吧。”

方三響對這個稱呼有些不自在:“當然由我來寫。現在想想,我們可能犯錯的地方太多了。也許會誤信患者的判斷,當成傷寒來處理;也許會被湯盆誤導,想不到青幫規矩這一個途徑;也許把注意力都放在劉福彪身上,讓那個大廚在外頭逍遙。任何一個點出錯,都可能導致一場大疫暴發。”

孫希讚許道:“總結得很有水平嘛!英國有句諺語,一盎司的預防大過一磅的治療。咱們這一次,可算是防患於未然了。”

姚英子很不滿他這種居高臨下的口氣:“你搞清楚,全程都是我倆在充滿病原體的地方忙活。你一點忙也沒幫上。”

“哎,一個一個尋人也很麻煩的好嗎?”孫希委屈地辯解道,“這樣好了,我請你們去榮順館吃醃篤鮮。”

“不要!”姚英子和方三響同時叫起來。他們對這道菜的心理陰影實在太大了。“我看你們哪,是once bitten, twice shy。”

“假洋鬼子,你就不會說一句‘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姚英子沒好氣地說。

孫希哈哈大笑起來,把煙蒂彈進蘇州河,重新點起一支煙,順手把火柴盒塞回兜裏。此時在他的口袋底部,多了一張薄薄的名片。孫希的指尖在紙片上輕輕刮了一下,確認它還在,才徐徐縮了回去。

名片素雅,正麵襯圖是一叢墨竹,挺拔如刀。

三林大廚,可不是孫希在自治公所的唯一收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