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寒料峭,凍殺年少。”

在孫希動身南下之前,一位浙江籍的同學曾叮囑過這麽一句。

孫希本以為這隻是誇張之詞,可昨晚他在宿舍一鑽被子,才真正領教到什麽叫“凍殺年少”。

被窩濕膩膩的如冰窟雪洞,而且怎麽焐也焐不熱,隻是貼肉部分勉強溫乎一些,可隻要身體稍稍一挪,立刻又陷入冰涼中。孫希隻能四肢繃緊,一動也不敢動。

陰冷難耐,再加上昨晚平添的這樁麻煩事,讓他折騰了半宿才迷迷糊糊睡著。不知過了多久,孫希感覺臉頰發燙,一睜開眼,窗外豔陽刺得眼仁直疼。他睡眼惺忪地轉過頭去,朝桌上的座鍾一看,頓時大叫一聲:“糟糕!”

此時已是上午九點四十八分,紅會總醫院的落成典禮已開始十多分鍾了。孫希慌裏慌張地抹了一把臉,一邊穿衣服一邊朝窗戶外頭看去。

宿舍樓離醫院樓隻有幾十米遠,可以看到此時醫院樓前已被改造成了會場。紅十字標誌下的券頂掛出一條大橫幅,上書“中國紅十字會總醫院落成典禮”。橫幅下是一個臨時搭建的講話台,沈敦和正在上麵慷慨激昂地講著話。講話台兩側各擺著七個花籃,布置得相當樸素。

在講台對麵是七八排聽眾席。第一排是各界要人,馮煦赫然在正中坐著,頭上的紅頂子格外醒目;第二排是醫院挑大梁的主力醫生,主要是峨利生、柯師太福、亨司德等人,以及看護婦主管克立天生女士,華人醫生也有,但隻有一個王培元;第三排是滬上各大報紙的新聞記者,鎂光板不停閃亮;再往後則全是總醫院的約定生和實習醫護。

萬幸的是,沈敦和講起話來,一時半會兒完不了。孫希飛快跑下樓,圍著希波克拉底花壇繞了一大圈,躡手躡腳朝倒數第二排鑽去。那裏已經被實習醫生坐滿了,隻有一張條凳還空著半邊。

“勞駕,勞駕……”孫希弓著身子,朝裏麵蹭去。距離空位還有一座之隔時,卻被兩條腿給擋住了。他一看,居然是方三響。後者正頂著兩個黑眼圈看向他。

“你遲到了。”

“這才半個小時不到,你看沈先生還在講話呢。”孫希打了個哈哈。

“如果是手術,也許你的病人已經死了。”

“朋友,我昨天剛下火車就做了一台手術,很累的,體諒一下好嗎?”

值了一整夜班的方三響聽他這麽說,搖搖頭,把腿縮了回來。孫希走到條凳前,一屁股坐下,發現右邊居然坐的是姚英子,三人正好擠在一張凳子上。

孫希拂了拂身上的長袍,笑著衝右邊說:“你選的這料子真軟,穿著它我都睡過頭了。”姚英子餘怒未消,“哼”了一聲,把臉轉到一邊去。孫希自討沒趣,隻好擺好坐姿,安靜地朝前看去。

台上沈敦和正講到興頭上,他聲音洪亮,響徹樓前,最後一排亦能聽得清清楚楚。

“諸君都知道,萬國紅十字會最重要的宗旨,乃是八個字:博愛,救兵,賑荒,治疫,此人類所共有之人道精神。但鄙人以為,吾國之紅會除這八個字之外,尚還有四個字:強國、保種。”

“我中華四萬萬生民,人數位列寰球之冠,卻屢遭欺淩,何也?蓋因國民身體羸弱,不堪輕疾重屙之苦。愚以為,欲振中華之國勢,必先改善國民之體質;欲要改善國民之體質,必先有良醫,這個良既是良好之良,亦是良心之良。中國現在良醫太少,而病人太多,強國、保種,非從培育醫生做起不可。”

孫希聽在耳朵裏,腦子裏卻想著昨天馮煦的話。沈敦和這一番冠冕堂皇的話,究竟幾分是真,幾分是假?那張肉乎乎的敦厚麵孔,是否真的覆著一張麵具?

“也許有人要問,你這一家醫院,與別處有什麽不同?鄙人在這裏告訴諸位,這家醫院乃是中國人自辦,紅會的血脈凝結,所以除去日常開診,亦有急公行義之責任——這責任是什麽?倘若外麵有兩軍交戰,死傷無可收容者,本院不問立場,一體收治,責無旁貸!倘若有水旱天災,致使民眾流離失所者,本院盡己所能,責無旁貸!倘若有時疫流行,波及甚廣,本院傾心救治,責無旁貸!”

連續三個高聲調的“責無旁貸”,沈敦和麵色微微漲紅,引得台下響起一片熱烈的掌聲,孫希眉頭卻微微皺起。

不知前麵沈敦和是怎麽說的,但他目前聽到的部分,這位會董明顯在回避醫院的稱呼,既不提“上海萬國紅十字會”,亦不提“大清紅十字會”,而是籠統地稱之為中國紅會,或吾國紅會。在外人耳中,這些泛稱區別不大,可孫希既然知道了京、滬之間的爭端,不免要多想一下。

難道真的像馮煦所言,沈敦和故意說得含糊,就為了張家吃飯,王家睡覺?

此時台上的演說已接近尾聲:“紅會精神之所在,乃無省界、無國界、無種族界,亦無宗教界。率土之濱,溥天之下,負履行人道責者,唯紅十字會耳!這座總醫院,是中國紅會第一座醫院,今日落成,必可成為人道之見證,踐行大醫之無疆。請諸君拭目以待!”

全體與會人士起立鼓掌,喝彩聲此起彼伏,新聞記者們一擁而上,哢嚓哢嚓地拍照。孫希跟著人群一起心不在焉地鼓掌,心裏卻琢磨起自己的任務來。

想要弄到沈敦和的賬冊,必然要找到一個切入點。是從峨利生醫生這邊入手,還是從曹渡那邊?前者對自己很信任,但他是技術人員,未必能接觸到醫院財務;後者管著醫院的賬,但那個孤寒鬼的脾性,孫希實在不想去故意討好。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孫希的眼神飄到旁邊姚英子的身上。她家跟沈敦和家是世交,從這條線摸過去,似乎更為便捷。他想得有點入神,忽然發現姚英子不知何時轉過臉來,氣呼呼瞪著自己。

孫希趕緊收斂思緒,賠笑道:“sorry啦,昨天是我不好,給姚小姐道歉。過幾天我請你去番鬼場玩,算作賠罪。”

“我們上海叫夷場,這裏又不是廣東!”姚英子白了他一眼。

這是孫希的慣用招數,故意說錯一個地方,對方往往會忍不住出言糾正。一糾正,就沒法不理睬了。他笑嘻嘻道:“那你可得多教教我這些本地詞,不然我可要挨欺負了,像昨天晚上那樣,我可受不了。”——這是另外一個手法,故意留扣不說,等對方來問。

姚英子果然忍不住中了圈套:“昨天晚上?”

“哎呀,我昨晚叫了輛黃包車從閘北回醫院。到地方以後,我給了車夫一枚角洋,他卻雙手一攤,說袋袋裏癟的生司。我猜了半天也不明白什麽意思,最後隻好不要找零,讓他走了。”

姚英子咯咯笑起來:“虧你這人還在倫敦待過,難道不知‘癟的生司’就是empty和cents的意思?這車夫是故意說沒零錢,要刮刮你的皮呢。”

“這也算英語啊?”孫希誇張地高舉雙手。

“你不也是滿口洋話,還笑話人家?”姚英子不屑道。孫希道:“他們是亂講,我可是有原則的,好多話用漢語講出來唐突,換成英語,隔了一層就緩和多了。比如我愛你,講出來要被當成登徒子的,要是I love you,聽上去更委婉一點。”

姚英子先開始還認真聽,隨後麵色大窘,氣得要打他。忽然一個高大的影子投到了他們之間。隻見方三響右手腋窩挾著兩張條凳,左手還抬著一張。原來典禮已經結束,他兼職院工,過來清理會場了。

“有件事,你們需要知道一下。”

方三響一本正經地說。兩人對視一眼,都很好奇。這個慳吝人找他們倆,能有什麽事?

方三響把杜阿毛昨天來訪的事情講了一遍,一臉嚴肅道:“救劉福山,你們兩個也有份。杜阿毛給了一筆滋補銀,我全數交給曹主任了,你們可以問他去要。”

姚英子笑起來:“錢進了曹叔叔那裏,再出來可就難了。算了,也沒幾個錢。”孫希也道:“這個杜阿毛夠奸滑的,十幾塊大洋就能把人情做得足足的,我圍巾和大衣加在一塊,二十幾英鎊都不止呢!”

說者無心,方三響卻聽得很不舒服。他皺皺眉頭,夾著條凳要走開,可忽然又想起一件事:“下周劉福山的哥哥劉福彪要做東,宴請他弟弟的救命恩人。”

“劉福彪?”姚英子聽過這個大流氓的名頭,麵孔一板,提醒道,“方三響,我同你講,做人第一件事要收根。你是要當醫生的人了,不能為幾個銅鈿什麽都做。閘北青幫都是蘇北逃難來的鄉下人,你不在乎跟他們廝混,也要考慮醫院的體麵。”

方三響仿佛被一下刺痛,冷著臉道:“我也是鄉下人。小姐請站開一點,我要收凳子了。”說完左手又挾起一張條凳,轉身走開。

姚英子有點莫名其妙,略帶委屈地對孫希道:“這人莫名其妙,我又不是說他。”孫希歪歪腦袋:“英國作家王爾德說過,人一旦有了自尊心,就會變得像蒲公英一樣敏感。你吹一口氣,它就炸了。”

姚英子被這個比喻逗笑了,可又哀歎起來:“一想到以後要跟蒲公英做同事,可要勞心勞神了。”

兩人正說笑著,一個戴瓜皮帽的男子跑過來,這人年近三十歲的模樣,戴著一副厚厚的玳瑁眼鏡,自稱是《申報》的特派記者。他說剛才沈會董的講話很精彩,希望再采訪幾位總醫院的普通醫生,聽聽他們對此有何評價。

孫希和姚英子一個身材高挑,一個容貌靚麗,在人群中頗為亮眼,所以一下子就被盯上了。

見記者過來采訪,孫希咳了一聲,雙手作勢整理領結,然後才想起來自己穿的是中式長袍,隻好尷尬地假裝撣了撣灰塵,開始說起來。

他講起話來頭頭是道,記者聽得頻頻點頭。姚英子暗自撇嘴,這人明明遲到了半場,隻來得及聽個尾巴,卻表現得好似演講稿的主筆。但她不得不佩服,孫希隨機應變的本事,確實不凡。

可見是個天生的大話精。她心想。

這時記者又湊到她麵前:“姚小姐,您是煙草大王姚永庚的女兒,為什麽會選擇學醫?”姚英子想了想,用官話道:“六年之前,虹口發生了一次車禍,撞倒了一根電報杆,那應該是上海灘第一次車禍。你有印象沒?”

記者點點頭。那會兒汽車還是稀罕物,撞倒的又是蘇鬆太道的線路,著實哄傳了一陣。他忽然想到什麽,啊了一聲,姚英子一撩長發,毫不避諱:“沒錯,是我撞的,我還因此受了傷,幸虧被一個路過的醫生所救。你知道,一個人在救人的時候,總有一種特別的魅力。那一次車禍,讓我堅定選擇做醫生,既為贖罪,也為報恩,更是想去體會救死扶傷的魅力。”

這故事太有新聞價值了。記者兩眼放光,又問道:“那你為什麽會選擇總醫院就職呢?因為你父親也是紅會名譽董事嗎?”

麵對這個問題,姚英子的臉微微發燙。但一想到他也許會讀到這則報道,她鼓起勇氣道:“因為救我的那個醫生,是聖約翰大學醫學部畢業的啊,距離這裏不遠,我時常可以去看看。”

記者很是興奮,這故事太精彩了,連忙叫來攝影師,舉起鎂光板要拍一張合照。孫希輕車熟路地擺了個姿勢,姚英子卻有些懊惱,她平時不怎麽愛化妝,今天隻是簡單梳洗了一下。萬一這照片在報紙上被他看到,他會不會笑我蓬頭垢麵?她想到這裏,伸手不自覺地捋起頭發來。

記者讓兩個人站好別動,正要指示攝影師開拍,卻聽旁邊一聲大喝:“等一下!”

曹主任不知從哪兒鑽出來,用肥厚的手掌擋住攝影師的鏡頭,眼睛瞪得比銅鈴還大,拚命瞪向孫希。後者不明就裏,曹主任看看記者,踮起腳尖用極低的聲音吼道:“你辮子呢?你想讓報紙說我們醫院都是亂黨嗎?”

孫希一摸後腦勺,這才反應過來,起床太匆忙忘了裝假辮子。

他吐吐舌頭,對姚英子說“你替我擋一下,我回去拿”,然後把她往鏡頭前一推,轉身朝宿舍跑去。不料方三響正扛著幾張條凳路過,兩人幾乎迎麵撞上。方三響躲閃不及,一張條凳從肩上滑落,朝著孫希的臉上砸過來。

這一瞬間,羞澀扭捏的姚英子,狼狽躲閃的孫希,還有惱怒的方三響落入了同一個取景框內。哢嚓一聲,鎂光板升起一團煙霧。這三個人的身影和那一棟掛著橫幅的小樓,便永遠凝固在了底片之上。

接下來的幾天時間裏,紅會總醫院開始慢慢地運轉起來。沈敦和認為目前新醫生們尚不能勝任開診要求,因此要求所有人半天在醫院實習,半天在醫學堂繼續培訓。直到他認為這批醫生夠格了,才會對外開放——唯一的例外隻有孫希,他跟著峨利生醫生。

紅會醫院暫時隻分了內、外兩科。姚英子還沒想好下一步選哪科做主業,一會兒在醫學堂聽課,一會兒跑去愛克司電光室瞧新鮮,行蹤飄忽。反正她家庭背景特殊,曹主任也不去管,隨便她去哪兒。

三個人裏,隻有方三響最為忙碌。他白天上班、上課,晚上還要兼職陪護病人,全靠身體底子好在硬熬。孫希和姚英子都很好奇,他這麽愛財,吃穿卻儉省得很,到底錢都花哪兒去了?

忙碌了足足一周之後,杜阿毛再次拜訪,還帶了一張帖請他去赴宴。方三響跟曹主任請假,曹主任說“你是該好好歇歇了”,痛快地予以批準,但不忘把他今晚的值班費扣除。

杜阿毛叫了一輛馬車,帶著方三響去了閘北。其時淞滬鐵路已然修成,閘北附近商棧雲集、店鋪連綿,雖不及租界洋氣整潔,但繁盛程度有過之而無不及。

馬車停穩之後,方三響掀簾下車,發現眼前是一棟三層中式木樓,亮瓦雕欄,門口高高懸著一塊祥雲形狀的幌子,上書四字:“祥園煙館。”

杜阿毛笑道:“本來該帶你去四馬路吃夷菜。可劉老大嫌夷菜館裏那些仆歐伺候不周,還是自家地盤自在些。”他伸手一指樓內:“一樓吃飯,二樓叉麻將。方大夫你要有煙霞癖,館裏都是上好的印度公班土,我從隔壁慶春樓叫個姑娘來,又打煙泡,又會唱曲捶腿,老適意了。”

“吃飯就好。大煙有害健康,我勸你不要抽。”方三響有些尷尬地回答,眼睛都不敢左右亂瞧。杜阿毛看出來了,這位年輕醫生隻要一離開醫院,就畏縮得像個鵪鶉。他暗自笑了笑,把方三響帶進樓裏雅間。

館裏收拾得頗為幹淨,隻是空氣中彌漫著一股大煙味。雅間裏一張大圓桌,桌子一圈坐了八九條漢子,個個袖口內卷,麵色凶惡。主座是一個穿著開襟白褂的光頭男子,長臉狹瘦,雙腮沒什麽肉,雙目卻精光四溢。方三響被他看了一眼,如同被一根釘子紮中。

“方大夫是吧?兄弟我是劉福彪,閘北跑旱碼頭的,請坐。”劉福彪蘇北口音很重,他斂起目光,叩了叩身前的小茶碗。其他人也照樣叩了幾下,瓷聲清脆。這是青幫禮儀,意思是有貴客上門,叩瓷代禮。

方三響不明白這些規矩,拱了拱手,然後一屁股坐下。一個漢子覺得他無禮,眉頭一橫,正要嗬斥,劉福彪卻擺擺手,端起酒盅道:“劉福山是我族中小弟,這次撿回一條性命,全靠方醫生援手。我聽阿毛講,他脖頸子都砍斷了,你竟然都能救回來,難得!來,我先敬你一杯!”

說完劉福彪仰脖一飲而盡。方三響也端起酒盅,黃酒順著食道滑下去,別有一番暢快。他擱下酒盅,認真道:“令弟是脖頸動脈破裂,不是斷裂。若是斷裂的話,那我們一點辦法都沒有了。”

“哦?那你們是怎麽救下他的?”劉福彪很是好奇。

方三響索性拿起兩根筷子,講解起止血術和血管吻合術來。在座的都是刀頭舔血的江湖好漢,可聽他講怎麽用刀剪伸進肉中結紮血管,臉色都變得有些難看。尤其剛才那要開口嗬斥的凶漢,腮幫子微微收縮,好似要吐出來。

劉福彪瞪了他們一眼,笑罵道:“平時聽你們灌黃湯、吹豬尿泡,個個都是關老爺下凡。真到刮骨療傷,都了吧?還不如方醫生一個年輕人。”他手一揮:“行啦,方醫生,馬上要開席,就先不講了吧。”

自家主人請客,廚房上菜速度快得很。不一會兒工夫,桌子上就擺滿了熱氣騰騰的盤碟。響油鱔糊、油爆河蝦、黃燜栗子雞、春筍禿肺,一眼望上去油汪汪,香氣撲鼻。

劉福彪道:“方醫生多包涵。我們跑碼頭賣的是力氣,就喜歡濃油赤醬,上不了台麵。好在食材都是蘇州河裏剛打出來的,還算新鮮。”方三響是東北出身,吃飯口味偏重,這樣的菜肴正合胃口。正好過去一周他也累壞了,毫不客氣,正準備夾菜,卻發現其他人都沒動。

方三響覺得奇怪,隻好也把筷子放下。這時劉福彪拿起自家的一雙筷子,在碗碟上依次敲上一記,其他人這才紛紛用筷子頭也敲過一圈碗碟。杜阿毛知道他是外行,悄聲解釋了一句。

原來這是青幫裏的規矩,名曰“勸鍾”。青幫創始三祖翁岩、錢堅和潘清,都曾受教於羅祖教下,算是禪宗一脈,因此立下一條戒律。雖然徒子徒孫不必忌葷腥,但幫內聚餐時,須得由輩分最長者在每道葷菜碗碟敲擊一下,寓意撞鍾警醒,慎少殺生。餘眾附從跟敲,以示不忘源流。

眾目睽睽之下,方三響隻好也學著他們,拿筷子頭每隻碗碟敲了一記。席間氣氛為之一鬆,眾人開懷暢吃起來。

方三響吃菜之餘,不忘開口詢問,問他們是否見過一個嘴角左邊有兩顆黑痣的人,也許是日本人。劉福彪想了想,說沒什麽印象,問是什麽人,方三響卻不肯說了,含糊地夾起一筷子鱔絲,就這麽遮過去了。

酒過三巡,夥計撤去了一些殘碟,重新端上一盆菜。盆裏的高湯清澈微白,裏頭燉的筍段淡黃、鹹肉暗紅,還有幾塊燉出乳白汁水的肥蹄髈,光看著便令人食指大動。

“先前那些菜,都是我們幫裏自己廚子擺弄的。這道可不一樣,新聘的三林大廚,手藝很不錯,最拿手的就是這道醃篤鮮。”杜阿毛誇耀道。

方三響的筷子擺動,衝著湯裏一塊鹹肉就去。杜阿毛忙攔住道:“醫學你最懂經,說到吃食還得聽我的。這醃篤鮮是時令菜,鹹肉隻用來吊鮮味,不必去吃,真正好的是經冬的竹筍,鮮得能咬到舌頭。”

周圍的人都哄地笑開來,仿佛笑這小醫生沒見識。方三響麵色一紅,當即擱下筷子。眾人拿筷子敲過一圈,他一動也不動。杜阿毛殷勤盛起一碗清湯,放了幾塊嫩筍,他隻去吃別的。

劉福彪又喝了口黃酒,有意無意道:“方醫生,你那家醫院薪資是多少?”方三響如實道:“我還在實習期,一個月兩元兩角,包三餐住宿。”

劉福彪聞之失笑:“這忒寒酸了,祥園煙館的門房也不止拿這些。那敢問每個月收的紅包呢?”方三響道:“紅會醫院還沒正式開業。就算開業了,也隻收號金,不收診金。”

席間眾人忍不住噴飯,這醫生真是個憨大,怕是連紅包都沒聽過。劉福彪眯著眼睛,夾了一口冬筍在嘴裏嚼動:“明人麵前不說暗話,方醫生何不辭了那份工,來我這裏?隻要你在三祖牌位前磕了頭,拜我做師父,從此就是青幫中人,在座的都是兄弟。我資助你在閘北開個跌打診所,光是碼頭的生意就做不完。”

方三響愣了愣。他先前以為,劉福彪會請他業餘時間來出個診,可沒想到對方想要的更多。他遲疑片刻,搖頭道:“不成。我是約定生,跟紅會簽了契約,違約要吃官司的。”

劉福彪眼神露出凶光:“這還不簡單?衙門裏哪個推官來判,我叫人給他家裏扔隻斬頭雞,包你穩贏。”

這額頭碰到天花板的大好事,方三響卻隻是搖頭。他隻認準一條,自己這條性命是紅會救下的,如果中途毀約,有違方家本分。父親方大成沒留下什麽東西,但這句話他一直記著。

宴席上的氣氛一下子緊張起來,其他人小心翼翼地觀察老大的神態。可劉福彪沒有發怒,他緩緩端起酒盅,手腕一傾,半盅黃酒灑在地上:

“方醫生,我同你講一件事情。好幾年前,我剛從蘇北到上海,有個拜了把子的好兄弟,在租界巡捕房裏做事,他人很勤勉,又特別敬業。有一次,他在福州路上捉飛賊,被狠狠捅了一刀,肚腸都流出來了。我們趕緊把他送到附近的醫院,結果洋人卻不肯收。你知道的,租界裏的醫院不能隨便進,有給洋人看病的,有給華人看病的,互相不能通融。結果我們隻能再轉送去肯收華人的醫院,這麽一折騰,人在半路就沒了。”

“華人巡捕的薪水,是巡捕房最低的,別說阿三,連安南人都比他們賺得多。那些醫院,連阿三和安南人的親屬都能進,唯獨華人不能。我那兄弟,像狗一樣給洋人賣命,可到頭來,死了連租界醫院都沒資格進,隻能像一條狗一樣在路邊等死。可有什麽辦法呢?醫院都是洋人開的,醫生也隻有洋人能當。他們說治就治,說不治,你隻能等死。”

劉福彪攥著酒盅,指節發紅,幾乎要把它捏碎:“我本來也想去做巡捕,就因為這檔子事,才轉投了範高頭。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華人醫生再多點,也許我那兄弟還能救回來。這念頭想了許多年,都變魔怔了。可惜上海灘這麽大,學醫的中國人實在太少,少數那麽幾個,也都是大富豪們的座上賓,可輪不著我們這樣的人享用——我請你來開診所,可不是為了我自己,是為手下這幾百號兄弟,希望也有醫生能管管我們,不必再像我那個兄弟一樣死得冤枉。”

他這一番話,說得情真意切,席上其他人都垂頭不語。方三響愣怔了一陣,勉強開口道:“我與醫院實有契約,確實不方便自己出來。但您這裏有需要,可以隨時去找我,即使我不在,亦有其他醫生。紅會總醫院的宗旨是人道主義,絕不會對任何人見死不救。”

劉福彪眼睛眯得更細了,輕輕把酒盅擱下。他身旁一個漢子怒道:“姓方的,師父都這麽說了,別給臉不要臉!”杜阿毛怕事情鬧僵,出來打圓場:“方醫生你再想想,不必這麽急著回答。”說完又轉向劉福彪,“老大你不是還有別的事要找方醫生嗎?”

劉福彪點點頭:“一碼歸一碼。你救了福山,原是該感謝的,來,喝酒!”

方三響舉起酒盅,硬著頭皮幹了一杯,覺得酒意翻湧。兩人剛喝完,門咣當一聲被打開,兩個五花大綁的人被人一推,膝蓋雙雙跪在門檻上,疼得嗷嗷直叫。

“那天方醫生你救下福山的時候,應該也瞧見砍他的兩個人了。今天請你相看一相看,是不是這兩個。”劉福彪看也不看他們,隻是淡淡道。

方三響麵色大變,感覺酒意一下子衝上頭來。這兩個人他認得,正是那天砍傷劉福山然後逃開的兩個農夫,沒想到他們居然被綁進了祥園煙館。劉福彪不是講道理的人,方三響救了他弟弟,尚且要被威脅加入青幫,這兩個砍傷他弟弟的人,下場不問可知。

劉福彪追問:“是不是他們?”

方三響咬了咬牙:“正是,不過……”劉福彪沒容他把話說完,朝那幾個打手道:“送去黃浦江擦船底吧。”方三響就算不熟切口,也聽得明白,劉福彪這是要把他們活活沉江。

可是,整件事明明是劉福山仗勢欺人在先,他們忍無可忍反擊而已,就算按大清律判,也該是無罪!

那兩個農夫不住地哭泣求饒,其中一個屁股下甚至飄來一陣腥臊,嚇得失禁了。杜阿毛歎了口氣:“好好跟你們講茶,你們偏要瞎七搭八。非要死到臨頭,才來告饒,晚嘍晚嘍!”這時他聽到一陣椅子腿劃過地板的尖銳聲,然後方三響仗著一股醉意霍然起身。

“劉老大!”他低吼道,“我救了劉福山的人情,你認不認?”

“嗯?”劉福彪沒想到方三響敢對他這麽說,可前麵他把話說得很滿,也隻好說,“自然是認的。”

“好!我就用這個人情,換他們兩條性命!”

劉福彪臉色登時陰沉下來,兩排黃牙咯咯磨動了幾下。杜阿毛見勢不妙,趕緊抱住方三響:“吃多了老酒,醉了醉了。”

方三響把他推開,聲量更大了:“他們沒做錯事,為什麽該死?”——這句話,在過去六年裏無數次地回**在他的噩夢中。今天趁著酒勁,他終於有機會發泄出來。

“我劉某人做事,什麽時候是按對錯分的?”劉福彪陰惻惻道,“倒是方醫生你要清楚,人情用掉了,你我之間以後就沒什麽情麵好講了。”

“救他們的命!”方三響半點猶豫也沒有。

“好,青幫義字當頭,這一次就遂了你的願。”劉福彪一擺手,那幾個打手把兩個農夫扶起來,鬆開繩子。他端起酒盅來:“可砍我兄弟那一刀,可不能白饒。那天拿鐮刀砍的是誰?”

其中一個年輕的怯生生站出來。身後打手揪起他右胳膊,墊著膝蓋狠命一撅,哢吧一聲,那人發出慘叫,臂骨應聲而斷。另外一人也被同樣地折斷胳膊。方三響大驚,氣得要衝上前理論,卻被杜阿毛死死攔住。

劉福彪麵無表情地端起酒盅:“自家兄弟飲酒!”然後轉過臉去,不再理睬。

杜阿毛把方三響送出煙館,小聲埋怨道:“方醫生你酒品差得很,害得我兩麵吃夾檔(兩頭為難)。等回去酒醒了,再好好想想。隻要你答應來閘北開診所,老大也不會記仇。”

言外之意,方三響若是不答應……可惜這會兒他酒意翻湧,通紅著臉壓根沒聽見,晃晃悠悠邁出祥園煙館。身後忽然傳來撲通兩聲,一回頭,兩個農夫也被扔出來了,麵朝下趴在地上,背心各有一個腳印。

看來劉福彪還算言而有信,饒過了他們的性命。

方三響趕緊俯下身,去查看他們的傷勢。他們的右胳膊彎成一個奇怪的角度,初步可以判斷是尺骨上端的肘關斷裂,至於是斜形還是螺旋形骨折,得用愛克司電光機照照才知道。

萬幸的是,兩人都不是開放性骨折,否則手術後的壞疽會要了他們的命。

“我帶你們去紅會總醫院,這個骨折不盡快處置,會落下殘廢。”

方三響一邊略帶醉意地嚷著,一邊在街上巡看,想找一根硬物來做臨時固定。他好不容易撿到一把爛掃帚根,起身一回頭,煙館門口卻已是空****了。那兩個農夫估計已被嚇破了膽,連方三響都不想再接觸,拖著斷手直接跑掉了。

這可不是方三響意料中的發展。他捏著掃帚,呆愣愣地站在原地,有些不知所措。直到隔壁慶春樓上的姑娘們探出窗戶,吳儂軟語調笑,方三響才回過神來,拖著沉重的步子朝蘇州河南岸走去。

他一貫節儉,既舍不得雇黃包車,也不想去坐電車,幹脆徒步回去。

要過蘇州河,這一帶最快捷的是走老垃圾橋。這橋連通著北浙江路,平日多有垃圾船從橋下經過,故而得名“垃圾橋”。後來西藏路橋成為又一座垃圾橋,此橋便改名“老垃圾橋”。這裏原先是座木橋,四年之前被改成了一座鐵橋,上頭桁架交錯,狀如魚骨,煞是壯觀。

方三響晃晃悠悠走到橋上,腳踩磚路,手扶欄杆。清涼的河風一吹,他的酒意消散了不少,可煩悶之意反倒更濃。剛才那一遭事情,讓他渾身充滿無力感,那一個無法拯救別人的噩夢又回來了。

方三響一直以為,學了醫,讓自己變強,便可以擺脫這種無力感,可事情不似他想象中那樣。他苦苦思索著,不知不覺走到老垃圾橋中段,忽覺有些刺眼,不由得舉頭朝東邊望去。

隻見蜿蜒的蘇州河上空,薄雲倏然被夜風扯散,底片上顯影出一輪乳白色的皎潔明月。今夜恰逢月中,那明月的形狀極圓,色澤也極柔,與他在關東看到的並無二致。方三響記得,他小時候每次到了月中,都會爬到村裏最高的樹上,讓自己沐浴在一片月光裏。他從未見過親娘,但總會猜測那種被媽媽懷抱著的感覺,應該和被月光照著一樣舒服吧?

到了上海之後,他一直忙碌於學業與生計,再沒有好好欣賞過月光。此時無意中又見到了滿月,方三響不由得停下腳步,渴望再次找到被懷抱住的溫柔。

可惜這美好的陶醉並不長久,方三響忽然聽到沉重的腳步聲從背後傳來。他一回頭,看到一個魁梧的黑影,正不懷好意地接近他。

這人他認得,胸口用紅繩掛著個小佛像,吃飯時就坐在劉福彪身旁,還嗬斥了他幾句,好像叫樊老三。

“嘿嘿,方醫生你好哇。”樊老三從腰間拔出一把斧子,麵色猙獰,“這次讓你全身離開祥園,以後師父怎麽服眾?他麵皮薄,重規矩,隻好讓我這做弟子的拚了,哪怕被責罰,也要替師父出氣。”

話音剛落,斧子已經帶著風劈下來了。方三響沒練過武,可一直陪父親在深林子裏打獵,打熬得眼明手快。一見對方動手,他第一時間後退了半步,堪堪避開斧鋒。

他雖然酒勁未過,但基本判斷還是有的。對方是老手,又有武器,絕不能硬拚。方三響大吼一聲,抬腿往樊老三腹部一踹。樊老三一紮馬步,運氣抵禦,身子居然隻是微微一晃。

他微覺得意,可下一瞬間才反應過來,方三響踹人是假,借勢反彈往外跑才是真。就這麽一恍神耽擱,醫生已經奔出去十幾步遠。

樊老三大怒,邁步朝前追去,眼看要到橋頭,腳下卻是一個踉蹌。原來這座鋼結構的老垃圾橋,在兩端橋頭都放著一根粗大的鐵鎖鏈,這是避雷用的地線。方三響跑過來時,順手扯動鎖鏈,在身後略微一盤,成功把大漢耽擱了幾秒。

樊老三久在碼頭與人爭鬥,經驗比方三響豐富得多。眼看對方占了先機,他索性把手裏的斧子朝那邊一甩。隻見斧子在空中風車似的旋了幾圈,握柄正敲中了方三響的後腦勺。

方三響頓時眼前一黑,腦後劇痛,速度緩慢下來。樊老三哈哈一笑,再次追上去。方三響晃晃悠悠朝前跑去,可後腦的傷勢實在影響太大。此時街上空****的,連個求救報警的機會都沒有。

不知為啥,這種生死攸關的時刻,他反而有種隱隱的快意。

眼看就要被追上了,方三響忽然看到前方有兩道白光,正迅速接近。他顧不得想太多,飛身撲了上去,雙手揮舞著求救。汽車猛然刹住,他與司機互一對視,頓時一愣。

是姚英子?她怎麽跑這裏來了?

這時樊老三已經在後麵嗷嗷地追上來,方三響顧不得多解釋,沉聲道:“遭賊了!快走!”拉開門上了車。

姚英子嚇了一跳,這一愣神的工夫,追兵已經快摸到車頭燈了。她一踩油門,方向盤一擺,車子不躲閃,反而直直頂了過去。樊老三嚇得朝旁邊一閃,車子趁機從他讓開的大路上疾馳而去,一會兒便不見了蹤影。

不一會兒工夫,車子開回了紅會總醫院,停在了宿舍樓下。方三響推門出來,踉踉蹌蹌衝到樹叢裏,開始嘔吐起來。他本來就喝多了酒,再加上暈車的毛病,這一路難受壞了。若不是姚英子嚴厲警告,隻怕半路就全吐在車裏了。

姚英子厭惡地聳了聳鼻子,從小包裏拿出一塊手帕遞給方三響。方三響擦了擦嘴,把手帕遞還,心有餘悸:“下次我再也不坐你的車了。”姚英子俏眉一立,不悅道:“這條送你,齷齪死了,我還有很多!”

方三響伸出手。

“幹嗎?”

“你既然有那麽多,再給我一條。”

姚英子還沒見過這麽理直氣壯的,可隨即發現,他後腦勺血肉模糊,是剛才被斧子柄砸的,要手帕是為了捂傷口。

“虧你還是個醫生!怎麽可以這麽處理傷口?”姚英子大驚,“我給你去院裏拿藥和紗布去!”方三響一把拽住她胳膊:“不用了,用了醫院的東西,曹主任要扣錢的。我自愈力強,兩天就起痂。”

姚英子瞪著這個要錢不要命的慳吝人,覺得這人腦子一定有病,要麽就是別有隱情。她腦子轉得飛快:“難道說……他暗中跟劉福彪有勾結,怕讓院方知道給他開除了?”姚英子越想越覺得合理,越覺得合理就越生氣。你慳吝一點無所謂,但去跟黑幫勾結,太不珍惜自己的醫生身份了。

“我告訴曹主任去,看他怎麽說。”姚英子甩開他的胳膊,要往醫院去。方三響趕忙又去拽住,姚英子“啊”了一聲:“疼死了,快放手!”方三響隻好鬆開手。

姚英子揉著手腕,氣呼呼地說:“你跟那個青皮流氓,到底怎麽回事?”方三響被這個大小姐逼得沒辦法,隻好如實把經曆說出來。

姚英子聽得入神,連手腕都忘記揉了。他們三個人無意中救下那個劉福山,居然還有這麽一段後續。她打量了方三響一番,對這人有所改觀:“他出錢給你開診所,多好的事情,可比紅會的薪水高多了,你真不去啊?”

“我需要錢,但我隻盡著本分去賺。”方三響正色道,“何況六年前,我在關東是被紅會救了性命;這六年裏,是紅會出錢教了我這門手藝。我若中途跑掉,豈不是忘恩負義?方家的臉都要丟盡了。”

姚英子先前隻知道他是戰爭遺孤,可沒想到居然是由紅會救得性命——這淵源,甚至比她還深。

“所以我不能離開總醫院,希望姚……呃……姚小姐你別說給曹主任聽……”方三響嘬著牙花子,別別扭扭地懇求道。

話說到這份上了,姚英子也不好逼迫太甚:“那這樣吧,你先回宿舍。我去醫院弄點酒精和棉紗布,先給你清創。我去拿,曹主任不會問什麽。”

“紅汞就行,那個刺激小一些,也便宜……”

姚英子本想說這點小錢還算計什麽,驀然想到孫希那個“蒲公英”的比喻,覺得還是別刺激他的自尊心為好,便點頭說好。

方三響向她道謝,捂住手帕匆匆回自己房間了。姚英子目送他的背影消失在樓門口,揉了揉手腕,轉身朝醫院樓走去。

遠處小樓在黑暗中矗立著,隻亮著兩三盞昏黃的燈,仿佛一個人睡眼迷離,即將睡去。她的一位英語家庭教師說過,醫院裏麵常年積聚著人類的喜怒哀樂,是最容易產生靈魂與意誌的地方。它會擁有什麽樣的靈魂,取決於裏麵是什麽樣的人。

姚英子心想:什麽賦予靈魂,這不就中國說的“成精”嗎?她看著遠處的景象,忽然好奇,如果醫院成精的話,會是什麽模樣?很多影子在她腦海裏走馬燈似的閃過,最終定格成一個穿著白大褂的年輕人,雖然麵目模糊,可形象又清晰無比。

“他應該從南非回來了吧?不知去了哪裏高就,也許就在上海。還有哪裏比這裏更適合行醫呢?”

她想著這些,剛走過宿舍樓,一抬頭,忽然發現前方路燈下有一個人影,腳邊一個藤箱。這影子挺拔勻稱,她很熟悉,甚至可以說是她最熟悉的身影之一。

“英子。”一個女子的聲音傳過來,帶著淡淡的廣東腔,清脆而富有力量。

“張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