峨利生教授還沒來得及回答,突然前麵一聲槍栓響動,幾個衛兵握緊步槍攔住他們。孫希趕忙亮出紅十字會袖標,上前交涉。衛兵將信將疑,堅持搜過身之後,才讓他們繼續往前走。

原來這裏就是球場路的入口。它毗鄰華商跑馬場,是外僑聚居區邊緣的一片低窪空地。因為附近有一個意大利人建的九洞高爾夫球場,因此得名“球場路”。

華商跑馬場之前是漢口巷戰最激烈的戰場之一,這個球場也未能置身事外,草坪上滿是炮彈坑和腳印,泥土被拋灑得一片斑駁,至今還是一片狼藉。

峨利生教授和孫希一腳深一腳淺地穿過球場,看到在球場邊緣一片開闊的空地上,六座土黃色的錐形墳包高高拱起。這些墳包不算太高,但圓圍足有十幾米,可見土下屍坑之大。在墳包之前,還有一塊木牌,上麵潦草地寫了五個紅漆字:“紅十字義塚。”

不過這木牌此時被人刻意推倒,躺倒在汙泥裏。在六座墳塚的外圍,密密麻麻站著一兩百號士兵,個個手執鐵鍬,正圍成一圈埋頭刨地。

兩人一見,又是震驚又是慶幸。震驚的是,清軍居然這麽快就動手開始挖墳;慶幸的是,他們總算在墳塚被徹底挖開之前趕到了。

“這裏是紅十字會的義塚,請你們立刻停手!”孫希上前大聲喊道。士兵們隻是抬頭看了一眼,手裏根本不停。孫希知道跟這些大頭兵說沒用,脖頸轉動,忽然看到土坡上站著一個老熟人。

“老鄧!”他喊道。

鄧醫官一見是孫希,眼角不由得狠狠抽搐了一下。他最近一共見過這位老同學兩次,一次被挾持,一次被訓斥,簡直就是個黴星。他擦擦額頭上的汗,百般不情願地走過來:“紅會醫院不是移到武昌去了嗎?你來這裏做什麽?”

孫希嚴肅道:“這六座墳塚是我們紅十字會掩埋的,屬於中立設施,你們這麽做,是嚴重違反《日來弗公約》的暴行。”鄧醫官嗤笑一聲:“活人你們要救,死人難道也要管?”孫希眉頭微皺:“人死為大,入土為安,何必要做到這地步?你們就不怕損了陰德嗎?”

鄧醫官還沒答話,另外一個冷冰冰的聲音從頭頂傳來:“不要跟他廢話,繼續幹活!”

孫希一抬頭,看到一個相貌英武的年輕軍官站在墳頭頂端,挎著一把指揮刀向下睥睨,那雙馬靴來回蹍動,踩得墳土咯吱咯吱響——不是那子夏是誰?

他的肺水腫尚未痊愈,臉色略顯蒼白,整張麵孔透著一種古怪的興奮:嘴角得意揚揚,眼神裏又透著濃濃的未開解的恨意,濃鬱到孫希都感覺莫名其妙。

孫希抬頭大聲道:“那管帶,你別忘了。別說國際法,挖墳掘墓在《大清律》裏也是一等死罪!”那子夏一步步從墳頭踱步下來,冷冷道:“你哪隻眼睛看到我們挖墳掘墓了?”

“當我是盲公?他們不挖墳拿個鐵鍬做什麽呀?”孫希一指周圍,氣極反笑。那子夏露出嘲弄神情:“我們是在尋回同袍遺骸,這也礙著你們事兒了?”

孫希一怔,那子夏把指揮刀一橫:“我軍在漢口平叛月餘,多少忠勇之士為國捐軀,他們的遺骸,也許就在這六座墳塚裏麵。所以本官力主開墳,是為了方便把弟兄們遷回本鄉安葬,請問這何錯之有?”

這一席話說得冠冕堂皇,孫希明知他是胡扯,一時卻不好反駁,半天才答道:“這裏掩埋的都是革……呃,南軍士兵居多。”那子夏眯起眼睛又道:“不問立場,一體救護,這是你們紅會自己說的。你能保證,掩埋時一具官軍的屍體都沒混進去?”

孫希張口結舌,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紅會掩埋隊在十月底到十一月初之間,在漢口收殮了大批戰死者遺骸。其中北軍遺骸直接移交給了清軍,南軍遺骸無從交接,便集中掩埋,那六座墳塚就是這麽來的。不過當時無法逐一甄別死者身份,誰也沒法打包票說,這六座墳裏一個清軍士兵都沒有。

那子夏見他啞口無言,一字一句惡狠狠道:“這些大清義士生前為國盡忠,死後豈能與叛賊沆瀣一穴?我明著告訴你,哪怕這墳堆下隻混進一具官軍遺骸,我也要挖幹淨,刨明白!找出來!”說完飛起一腳,“哢嚓”一聲,直接把那塊“紅十字義塚”的木牌給踹斷了。

孫希總覺得那子夏的行為透著幾絲古怪戾氣,可又說不上來哪兒不對。他眼見木牌被踢斷,隻得鼓起勇氣威脅道:“那管帶這樣胡來,就不怕我去檢舉嗎?”

那子夏一撩袍袖,大義凜然道:“好哇,讓易乃謙來查我吧!我是為了找回袍澤的屍骸,違背了哪條軍令?再說了,這些叛賊亂我大清,殺我忠臣,生時沒能淩遲處死,死後還不能挖墳暴屍嗎?”

“吼!”

周圍的士兵們齊聲吼了一聲,個個目露凶光。孫希心裏暗叫糟糕,他沒料到那子夏這麽狡猾,明擺著要開墳戮屍,卻舉起這麽一麵大義旗子。

那子夏見孫希半天不講話,冷冷笑了一聲:“沒話可說了?那就滾開!不要耽誤我的時間。”

他彈彈右手的手指,一時間幾百號人同時下鏟,泥土飛揚,轉瞬間,那六座墳丘周圍便多了六圈溝壑。那子夏眼神興奮,下頜磨動,似乎從中汲取到了什麽快感。

孫希急得滿頭大汗,搜腸刮肚,卻無計可施。這時他忽然感到肩膀一沉,原來是峨利生教授拍了他一下,示意翻譯,然後緩步走到墳前,腰杆挺得筆直。

那子夏一臉警惕地瞥了他一眼:“找洋人?找天王老子來也沒用。”峨利生教授還是那副漠然腔調:“那管帶,我不是來阻止你的,而是來協助你。”

這個回答,讓那子夏、鄧醫官和負責翻譯的孫希同時愣住了。峨利生教授道:“開墳驗屍,分清身份,移交各方,這是紅會應盡的責任。隻是按照章程,甄別遺骸必須由紅會醫師全程在場。”

孫希一聽,不禁拍案叫絕。你說開墳是為了尋找遺骸,那我就陪你一起找。你若是當麵戮屍焚屍,就等於自毀大義——那子夏苦心孤詣打出的大義旗號,被這麽一攪,反而束住了他的手腳。沒想到老師一個丹麥人,居然也玩得一手“順水推舟”的好手段。

那子夏正要發怒,轉念一想,反而笑道:“好,就按這章程來。不過漢人我信不過,說不定他們都是亂黨,隻有洋人我才放心。”

在場隻有峨利生教授一個外國人,那子夏那麽說,明擺著隻許他一人下坑,不得更換。

要知道,六座墳塚裏有近千具屍骸,全靠峨利生教授一個人甄別,不知要忙到什麽時候。很顯然,那子夏這是順水推舟又推舟,讓他知難而退。孫希翻譯完之後,憂心忡忡提醒道:“這是個圈套!您可千萬不要應承下來!”

不料峨利生教授扶了扶眼鏡,淡淡道:“給死者以最後的尊嚴,這原本就是我們醫生的職責——那管帶,我們何時開始?”

聞聽此言,孫希與那子夏齊齊臉色一變。

同時變了臉色的,還有遠在北洋行轅的姚英子和林天晴。

在她們眼前,兩個如狼似虎的士兵抓住方三響的雙臂,狠狠地把他往外拖。一個矮胖的海軍軍官,正尖著嗓子在旁邊跺腳:“就是他!就是這個亂黨在海容號上挑唆造反!”

他們三個本來是要來見易乃謙,哪知一進行轅,卻迎頭碰到了海容號的管帶——準確地說,是前管帶——喜昌。自從水師起義之後,那家夥便逃到漢口軍中躲著,這時看到方三響,正是仇人相見,分外眼紅,當即扯著嗓子叫人把他抓住。

姚英子要衝上去阻攔,方三響卻向她做了一個手勢:不要在這時跟軍方起衝突,不要管他,先去阻止挖墳。姚英子不得不停下來,看著方三響神態平靜地被喜昌帶走。

林天晴又是驚慌,又是莫名,不明白方三響怎麽就被抓了。姚英子強抑住慌亂,把海容號上的事約略一講,林天晴吃驚不小:“原來方醫生也是革命黨嗎?”姚英子苦笑:“不算是,可也差不多了。”

她緊咬嘴唇,心亂如麻,真是屋漏偏逢連夜雨,挖墳的事情還沒解決,方三響又陷進去了。這個大笨蛋可沒少幹出格的事,又是給薩提督送勸降信,又是在漢陽給革命軍做醫生。如果軍方認真去查,隻怕紅會也保不住他。

“姚英子,你要冷靜,要冷靜!會有辦法的。”姚英子拚命對自己說。目下張竹君和孫希都不在,若換作從前,她早已亂了方寸。可經曆過戰火淬煉之後,這位大小姐知道終究還是要靠自己。

她思索片刻,硬下心腸對林天晴說:“我們先去找易總長。”

“啊?方醫生你不管了?”

“去找喜昌較勁沒有意義,真正做主的是易乃謙。這事不從根子上下手,是解決不了的。”這是姚英子冷靜下來之後得出的結論。

她爹姚永庚總喜歡講,做事不要拖遝,必須摜得出、托得牢、拎得清。原先她還似懂非懂,現在卻如醍醐灌頂:做事不能拖泥帶水,瞻前顧後,要直攻要害。

林天晴歉疚道:“都怪我……讓你們受牽累了。”姚英子一拽她胳膊:“這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了!我們快走!”

她們放棄去追趕喜昌,直奔易乃謙的辦公室。之前姚英子來過一次,這次舊地重遊,正趕上易乃謙在批閱文書。他看到姚英子,放下毛筆,麵上微微浮起不耐煩:“這次姚小姐又有何貴幹?”

這個“又”字,被他刻意地加重了音調。姚英子裝作沒聽見,急切道:“我這次來,是向您檢舉一樁有損貴軍名譽的醜聞暴行。”

易乃謙眉頭一挑,這話說的,怎麽聽著像是替我著急呢?姚英子道:“貴軍中有一部隊,悍然要挖開球場路的六座紅十字義塚,侮辱遺骸。這既不符合人道主義,亦會有防疫大患。懇請易總長能盡快查實阻止。”

“哦?”易乃謙眉頭一皺,起身去看身後的布防圖,“那裏是……那子夏的防區。”

“正是他的部隊要挖墳泄憤!”姚英子把林天晴推上前去,“這位林女士可以做證。”林天晴麵對大人物結結巴巴,把自己在診所聽到的事情和盤托出。當然,她事先得了姚英子的告誡,不提林天白,隻說出於義憤雲雲。

易乃謙捏著筆杆,半晌不語。姚英子道:“易總長,那子夏肆意妄為不是一次兩次。這事若是被新聞界知道,全國輿論罵的可不是那子夏,而是您如何如何,平白替他背了黑鍋。”

易乃謙對這個稚嫩的挑撥手法隻覺好笑,但對方透露出的信息,不能不引起重視。此時正值南北和談的關鍵時期,背後又暗藏了北洋係與朝廷的角力,這種可能會引爆輿情的意外,必須要慎重對待。於是他叫來一個副官,手簽一封文書令其前往球場路查看,然後讓姚英子出去等候。

他低下頭又批了一頁文書,一抬頭,發現姚英子還在,大為不悅。姚英子搶在他開口前道:“易總長,還有一樁事。適才我們來的時候,一位紅會成員被貴方強行劫走,還請詳查。”

易乃謙情緒差點沒繃住。你們紅會到底是什麽香餑餑?每次來,都說我們搶了你們的人!他強壓不耐,問她怎麽回事。姚英子把喜昌的事講了一遍,易乃謙一聽是因為這個,眼神微微變了:“喜昌之前說過,海容號叛變是因為有外賊勾結內奸,想不到竟是你們的人。”

“不,不,這完全是誤會!方三響是被強行留在海容號上,不是自己的意願。他原本是陪同……”

易乃謙一抬手掌,阻止她繼續說下去:“事涉叛亂,本官會詳詢當事各方,再做定論,絕不會冤枉一個清白百姓,也絕不會放過一個奸黨。”

他說完最後一個字,雙手交叉墊住下巴,死死盯著姚英子。姚英子暗暗叫苦,海容號除了喜昌之外,幫帶吉升跳江而死,其他船員全投奔了革命軍那邊。他說“詳詢當事各方”,不就是隻聽喜昌一個人的意見嗎?

姚英子還想要爭取一下,可易乃謙揮了揮手,把她們兩人趕出了辦公室。

出門之後,姚英子勉強笑道:“至少咱們辦成了一半。易乃謙既知道那子夏挖墳的暴行,肯定不會讓他亂來,你兄長的遺骸應該不會受侮辱了。”

林天晴麵上浮起濃濃的歉疚:“可方醫生被抓走了……若我哥哥在世,肯定會罵我為了一個死人害了一個革命同誌。”姚英子拽住她的手,正色道:“我說過了,這已不是你一家的事。這無關政治立場,任何一個稍有良知的人,都不會容忍那種有悖人倫的暴行。”

林天晴囁嚅道:“可易乃謙也是官軍的人,他會關心義軍墳塚嗎?”

“他不是幫我們,是擔心輿論。官軍挖墳這種駭人聽聞的事若在報紙上曝光,他一定會倒黴。”姚英子說得很篤定,“易乃謙是個政治人士,一切隻會從利益得失方麵考慮。所以這件事他肯定要管到底,否則我就去找農躍鱗,把事情捅到《申報》上去。”

“農躍鱗?是那個報道淮北水災的大記者?”林天晴也聽過這名字。

“對,他筆頭子厲害,連朝廷也吃不消。這次他也來漢口了,還和孫希一起吃了牢飯呢。”

“那他能把方醫生救出來嗎?”

姚英子搖搖頭:“三響參與的是水師叛亂,就算是農先生,在這件事上也出不了力。”林天晴“啊”了一聲,失望地垂下頭:“那豈不是沒人能幫我們了?”

這句平平無奇的話,像一粒石子卡進齒輪,讓姚英子突然微微一滯。林天晴推了她一下,她的思緒才重新運轉起來:“林小姐,我要離開一下。”

“你要去哪裏?”

“我想到一個救三響的辦法!但需要你配合。”

林天晴堅定道:“隻要能把方醫生救出來,要我做什麽都成。”姚英子說:“我不知道用什麽辦法,但你必須找到三響,問他關於海容號叛亂的事情,能多詳細就多詳細,然後等我回來!”說完姚英子不待林天晴回答,轉身跑了出去。

漢口城區此時恢複了秩序,比之前要安全許多。姚英子離開行轅之後,憑著記憶一路小跑,一口氣衝到了中英藥房的樓前。這裏此前是那子夏的駐地,但現在已人去樓空。姚英子方向一轉,來到旁邊不遠的經理宿舍。

項鬆茂正在房間裏打包行李,他已站完了最後一班崗,準備動身回上海去了。姚英子突然出現在門口,把他嚇了一跳。

“姚小姐,你不是去武昌了嗎?怎麽又跑這裏來了?”

姚英子顧不得喘息,抓住項鬆茂胳膊:“項先生……我記得你說過,中英藥房有一部短途電報機,可以跟武昌聯係?”

“啊,不錯。漢口、武昌與漢陽三地分隔於大江南北,分號聯絡不便,所以我們私架了一部電報機,用於貨物調配。”

“現在我需要跟海容號上的正電官金琢章聯係,想借你的線路一用。”

項鬆茂猶豫了一下:“那是單線電報,隻能拍送給武昌分號,讓分號夥計轉送給武昌軍政府,軍政府再派聯絡艇到在江麵巡弋的海容號,這一來一去,可是要費不少辰光。來得及嗎?”

姚英子道:“無論要花多少時間,必須一試才行!”

項鬆茂見她目光堅定,遂放下手裏捆行李的繩索,從旁邊提起一匣電報機用幹電池:“跟我走吧!”

時間推移到傍晚時分,球場路上的六座紅十字義塚,比起數小時之前已模樣大變。

其中有兩座墳塚的封土被徹底刨開,下麵的泥土裏露出大量遺骸。這些屍體已經入土一個多月,筋骨皮肉已幾乎完全液化,白花花的蛆蟲在灰綠色的腐肉與白骨之間蠕動。無論死者生前是什麽形貌,如今都已化為一攤徒具人形的肉泥,唯有殘破衣衫提醒著曾經的立場與堅持。

那子夏站在旁邊的小坡上,雙手拄著指揮刀,俯瞰著下方的這一番地獄駭景,臉上兩種矛盾神情不斷對抗著。一種是猙獰的快意,雙眸透著厲光,恨不得把這些屍骸拖出來挫骨揚灰;另外一種則是鬱悶,胸中那一腔虐殺仇敵的快意,似乎被什麽障礙堵住了,憋得蒼白麵頰上浮起一層不均勻的躁紅。

尤其讓他鬱悶的是,這個障礙,僅僅隻是一個人。

峨利生教授行走在屍坑之中,不避腐臭與蛆蠅,就像一位聖徒。每一具挖出來的屍體,他都會忠實地履行一個紅會醫生的職責,躬起身子,嚴格按照規程來檢驗、辨識,然後指示士兵小心地移在旁邊。

周圍挖墳的士兵有幾十個人,卻沒人敢逾越這個弱不禁風的醫生劃出的界限。他周身籠罩著一種難以言喻的凜然氣場,沒人敢去催促或嗬斥,也沒人敢對遺骸做出格的舉動。

整個挖墳的進度,因為峨利生教授一絲不苟的工作,被嚴重拖慢。隻要他在,這就是一次人道開墳驗屍,沒人能挫骨揚灰。

那子夏現在還有耐心。那個洋人再如何能幹,終究不是鐵打的。他已經連續工作了數小時,很快就會達到體力極限。屆時要麽知難而退,要麽被活活耗死在這裏。

一念及此,那子夏握緊指揮刀,挪動了一下馬靴的位置。他無意中瞥到天邊一抹酡紅色,那是被拖下山去的殘陽最後的痕跡,內心驀然生出一陣極為複雜的懊惱情緒。

在距離那子夏不遠處的樹林邊,鄧醫官和孫希並肩而立,前者負責監視後者,防止去替換峨利生教授。這實在太枯燥了,鄧醫官百無聊賴,終究忍不住問了一句:

“哎,孫二鬼子,我真不明白,你們是圖什麽?”

孫希憂心忡忡地盯著峨利生教授,隨口答道:“我們是紅會總醫院的人,這是我們的職責所在。”

“我不明白的,就是這個。”鄧醫官彈了彈帽簷,“這墳頭下的死人,跟你們非親非故,至於這麽豁出命去維護嗎?一個月給多少工食銀?”

“這不是銀錢的事。”

“不是為錢,那就是為名嘍?反正人生在世,總逃不過這兩個字兒。”鄧醫官自以為抓住了重點,立刻來了精神,“我可是聽說,之前淮北水災差點把紅會困在蚌埠;上海鬧鼠疫,你們醫院又得往病毒堆裏紮;這回漢口大戰,整天隻看見你們冒著槍林彈雨來回跑——是,社會上都誇你們急公好義,但一不留神就要丟掉性命,這麽明顯的賠本買賣,你會算不明白?你那個洋人老師也不明白?一個兩個犯傻也還罷了,怎麽你們一個醫院上下都犯傻?全中國的傻瓜,都跑你們那兒去啦?”

孫希聽到他這麽貶損自家醫院,湧起一股怒氣:“四眼仔,照你這麽說,那些開粥廠、建善堂、出義診的都是傻子嘍?就你這種鐵公雞最聰明!”

“你這是詭辯。我可沒說不做善事,但不能把自己命搭進去呀!你多咱見過開粥廠把自己肉割進鍋裏的?”鄧醫官一邊說,眼睛一邊朝峨利生那兒瞟。

“這根本不是一回事。有錢人開粥廠,那是偶然發個善心。但我們是醫生,這就是我們的責任。”

鄧醫官點起煙卷,獨自喋喋不休:“咱們同一屆的同學,一畢業各家軍隊搶著聘用,誰都知道,搶到一個醫生,就是多條性命,大把銀錢伺候著。你要是不樂意從軍,自己在大城市開個診所,每個月響當當十幾個大洋進賬。要名有名,要利有利,積的陰德也不少。你在班裏成績最好,可惜明珠暗投,在那種破醫院又累又窮,還擔著偌大風險,何苦呢?”

“你懂什麽?!”

“我不懂,你懂啊。我這不是在問你嗎?你們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到底圖什麽?”

孫希眉毛動了動,沒有回答,因為他也不知道答案。

他本質上是一個被動的人,張德彝讓他去總醫院報到,就去了;馮煦讓他偷賬冊,就偷了;總醫院派他去救災治傷,就去了;姚英子和方三響說去哪兒,他就毫不猶豫跟去了。孫希並不計較危險與回報,但也確實沒有深思過鄧醫官的問題:做慈善的原動力是什麽?是什麽理由,驅使著這麽多人去做一件接一件吃力不討好的事情?沈敦和如是,張竹君如是,還有眼前的老師……

那個執拗的身影,仍舊在晦暗不明的屍坑中忙碌著,憑借一己之力維護著數百名死者的尊嚴。這同樣是一件常理無法解釋的事情。孫希想起他和峨利生教授在路上那場未完成的談話,當時他問教授為什麽來中國,可惜對方還沒回答。他有直覺,也許兩個問題的答案是同一個。

“人各有誌,不求互相理解。”他隻能淡淡地回答。

幸虧一個傳令兵跑過來打斷了這場小小的辯論。傳令兵說,行轅那邊來了一個副官,手裏還拿著一封易總長的手令。鄧醫官趕緊迎過去,往那子夏那裏帶。

“看來英子那邊搞掂(搞定)了!”孫希神情一鬆。

他伸出手揉揉有點麻木的臉,準備喊教授快停下來休息。可孫希剛一抬頭,驚愕地看到,那子夏從副官手裏接過手令,隻是掃了一眼,便隨手撕成碎片。

孫希霎時手腳冰涼,不隻是因為那子夏罔顧了易乃謙的命令,更是因為一個可怕的猜想浮現出來。

“那子夏有問題!他絕不隻是為了泄憤!”

咚咚咚。

這是短棍敲擊柵欄的聲音。

方三響睜開眼睛,抬眼看去,黑暗中似乎有兩個人影。隨著一個紙糊燈籠緩緩抬近,他才勉強看到,一個獄卒,還有一個身材高挑的女子,麵帶憂色地走向這邊,正是林天晴。

“姓方的,你未婚妻來探監了!”

那個獄卒喝道,方三響一怔,他跟她白天才剛認識,怎麽就成了未婚妻了?林天晴唯恐他露出破綻,搶先一步撲到柵欄上:“姚小姐去找人了,她讓我先來看看你。”

方三響立刻反應過來,林天晴隻有冒認這層關係,才騙得獄卒準許探監。兩人素昧平生,她這麽做實在是犧牲不小。方三響不擅撒謊,隻好尷尬地“嗯”了一聲。林天晴還想說什麽,可礙著獄卒在旁邊,難以開口。

這時那獄卒一抖燈籠,居然湊了過來,低聲道:“方醫生,你還記得俺不?”燭火昏暗,方三響搖搖頭,那獄卒咧開嘴笑了:“俺還記得你咧。俺們棚的丁棚長,是你抬回紅會醫院的,對不?”

方三響這才認出來,眼前這個獄卒,居然是那個在臨時醫院唱歌的小傷兵。小傷兵說:“俺不敢放你走,不過留點時間還是中的,多陪嫂子聊會兒。”說完他提著燈籠,顧自出去了。

林天晴見他出去了,這才鬆了一口氣,把姚英子的囑咐說了一遍。方三響有些迷惑不解,事到如今,英子還追究他在海容號上的事做什麽?可既然她堅持,他便把整件事毫無隱瞞地講了一遍。

林天晴一直用心聽著,記著。當她聽到方三響最後爬到桅杆上跳船時,忍不住緊張地“啊”了一聲。方三響道:“就是這些了。喜昌指控我唆使海容號叛亂,我不敢冒領這份功勞,但若說我參與起義,這是我的榮幸。這些事情,明日我會在受審時堂堂正正說出來。”

林天晴又是欽佩,又是感傷。她努力把這些都記下來,寬慰他道:“放心好了。姚小姐那麽聰明,一定有辦法不讓你受審。”一提這個名字,方三響難得笑了笑:“那個膽大妄為的丫頭,不知如今又在折騰誰呢。”

林天晴忽然又想起什麽:“方醫生,你之前說跟我兄長有淵源,請問,是什麽淵源?”方三響遂又講了蕭鍾英送信的事情,講得慷慨激昂,眼神發亮。

林天晴聽著聽著,不由自主把手伸進柵欄,喃喃道:“怪不得,怪不得我看到你會那麽熟悉,你眼睛和我兄長眼睛裏的光芒,幾乎是一樣的。你們參加革命的人,是不是都有這樣的光芒?”

她定定地看了一陣,才意識到有些失禮,趕緊把手縮回去。方三響好奇道:“你哥哥林天白,是個怎樣的人?”

他對林天白的了解,隻限於是蕭鍾英的接頭人,一聽說他跟自己眼神相似,便產生了興趣。林天晴看了眼門外,獄卒並沒有催促的意思,便緩緩蹲下,隔著柵欄講起兄長的故事。

他們林家在漢口原本是做生漆買賣的,家底頗為殷實。可惜因為一次沉船事故,父親溺亡,母親也很快因病亡故,家產被債主與親戚分了個精光,隻剩下他們兩兄妹被親戚收養。林天白生性要強,不忿親戚的虐待,拽著林天晴跑出來,把她寄養在一處尼姑庵裏,自己則去漢陽鐵廠做小工。

林天白從運爐渣做起,極為辛苦。賺得的一點點工錢,大部分都充作妹妹的生活費。他是個有心計的人,一邊咬牙幹活,一邊偷看煉鐵師傅們操作。後來鐵廠發生了一次意外,全靠他及時操作冶爐,才避免了一次生產事故。林天白因此獲得一位經理的賞識,在鐵廠混得頗為不錯。

這位經理見林天白很聰明,說可以推薦他去讀湖北武備學堂,將來出路很好。但他提出一個條件,想納林天晴為妾。不料林天白大怒,直接跟那位經理斷絕了關係。經理威脅說要撤回推薦,他便自己苦學了一陣,去參加選拔考試,結果居然硬是被他考中了武備學堂。

林天白去學堂讀書之前,給妹妹安排進了慕貞女校,因為這間女校不需纏足。至於兩個人的學費與生活費,則全靠林天白從武備學堂獲取的獎學金來支撐。

林天白憑著一口氣,在學堂拿下了頭等成績,很快便公派去了日本留學,就讀陸軍士官學校學習炮科。林天晴留在國內,隨著年紀漸長,追求者頗多。長兄如父,她寫信到日本問哥哥意見,林天白很快回信,說女子欲不受欺淩,須有獨立之人格;欲有獨立之人格,必有獨立之經濟;欲有獨立之經濟,必有獨立之技能。他建議妹妹不急著婚嫁,先去學一門手藝,如此才能與夫家敵體。

那時候林天晴便隱隱感覺到,哥哥在日本應該接觸到了什麽新思潮,才會有此觀念。隨信而至的,還有一筆公派留學補貼。林天晴便用這筆錢去了北洋女醫學堂,進修看護專業,因為她覺得哥哥日後要從軍,難免會受傷,總得有人照顧才行。

兄妹倆隔海一直保持著聯係,林天白時常大談革命道理,聲言要回來重振中華。林天晴則跟兄長回報學習近況。她畢業之後直接返回了漢口,在日租界找了份看護婦的工作,安心等候著林天白學成回國——接下來的事情方三響都知道了,武昌戰事一起,林天白與蕭鍾英等人中斷學業,匆匆歸國,最後血灑長江。

林天晴講到這裏,雙眼早已模糊。她怕外麵聽見,隻能拚命咬住嘴唇,隻有方三響能聽見那發自內心的、壓抑已久的慟鳴。林天晴哭了一陣,從懷襟裏取出一枚玳瑁夾,打開以後,裏麵是一張方方正正的照片。

“你看,這是我兄長生前僅存的一張照片。”

方三響接過玳瑁夾,照片上麵的林天白麵似冠玉,鼻若懸膽,身著白色柔道服半蹲在地上,雙目炯炯有神,嘴角帶著一絲傲然。若有懂看相的,必然說這是將軍之相,隻可惜天不假年,令人歎息。

林天晴等了一陣,漸漸覺得不太對勁。方三響看照片的時間委實有點長,而且呼吸也變得粗重起來。她正要開口,方三響把照片遞了出來,卻用手緊緊捏住邊角。

“這是你哥哥在哪裏照的?”他的聲音在顫抖。

林天晴道:“兄長在日本把大部分補貼都寄回來給我,自己連照相的錢都沒有。這張照片,還是他參加學校柔道社的合影。我單獨把他剪出來,隨身帶著。”

“照片的其他部分呢?”

林天晴愣了一下:“這是幾年前寄回來的,其他部分早扔掉了。”

方三響沒有作聲,兩片厚嘴唇緊緊地抿在一起。眼前的照片上,林天白頭像正上方殘留著另一人的下頜部分,兩顆黑痣一大一小,在唇邊十分醒目。嘴唇略有上斜,牽動著頜肌與咬肌微微凸起,仿佛在用力笑。

一瞬間,方三響又回到了老青山的那個下午。

“覺然師父,咱們還要走多遠哪?”

“方村長,快啦,快啦,再有個七八裏地,就到啦。”覺然和尚笑眯眯地回頭說。

這時獄卒過來催促,林天晴收好照片,匆匆離去了。方三響一個人躺在牢房裏,雙手枕著後腦勺,心髒凶猛地向全身泵著血,導致睡意全無。這麽多年來,方三響到處打聽仇人下落,始終一無所獲,沒想到在最意想不到的場合,突然看到苦苦追尋的身影。

雖說這個線索隻有半張臉,但方三響可以確認,那一定就是覺然和尚。那兩顆痣,無數次在噩夢裏重現,他絕不會認錯。

方三響忽然覺得有些諷刺。蕭鍾英為了逼他離開梅子山,假稱知道覺然和尚的下落,讓他欲與之共患難而不可得;如今他意外得到了真相,卻身陷清軍囚籠。這個執念,總是在最不合適的時候發揮存在感。

渾渾噩噩過了一宿,時間推移到十二月二日。方三響聽到耳邊有“咚咚”聲傳來,那是短棍敲擊柵欄的聲音。他一睜眼,發現天色大亮,獄卒已打開了房門,讓他出去。

方三響以為要去提審,沒想到獄卒卻嘿嘿一笑,暗自做了個恭喜的手勢。他走出去一看,一臉疲憊的姚英子和林天晴正並肩站著,旁邊還有一個意想不到的人物——喜昌。

喜昌見到方三響,下巴不自覺地抖了抖,似乎仍含怨恨。直到姚英子輕咳了一聲,喜昌這才斂起惡念,堆出一個生硬的笑容走過來:

“方醫生,誤會,都是誤會。”

方三響還沒明白發生了什麽,喜昌已繼續道:“方醫生,您知道的,我不是生了瘧疾嘛,一直在艙室裏養病,外頭發生的事兒,都是吉升跟我講的。誰想到呢,這小子謊報軍情,欺上瞞下,我才誤會方醫生您參與了叛亂。現在回頭想想,您是頭一回登上海容號,誰誰都不認識,上哪兒煽動叛亂去?您要是能一句話就把一條船說降,那何必在紅十字會幹呢?早該安排到外務部,把洋人兵船一條條說過來。哈哈哈哈,笑談,笑談。”

喜昌開始還有點不情願,後來越說越順,越說越投入。姚英子和林天晴在旁邊看他侃侃而談,都露出尷尬神情。

“我當時也是深為國家憂慮,痛心水師迷途,急火攻心,這才有了誤會。我今兒個已重寫了文狀,去易總長那邊澄清了誤會。不知者不怪,你大人有大量。”

喜昌伸出手來,拱了一拱。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方三響無言以對,也隻好勉強一拱手,喜昌道:“這事兒就算揭過去了,咱們不打不相識。以後你有機會去京城,我請你喝豆汁兒!”

說完以後,他看了姚英子一眼,微微點頭,轉身匆匆走了。方三響走到她倆跟前,滿臉疑惑:“你是給他吃了什麽藥?”

姚英子得意揚揚道:“自然是我姚家的獨門秘方,藥到病除。”方三響神色一動,登時明白她使的什麽手段。

昨晚姚英子在中英藥房那裏一直等到淩晨,經過層層中轉,終於等來了金琢章的電報。在電報裏,金琢章也很關心方三響的遭遇,盡量詳細地講述了整個過程。他提到一件事,最令姚英子在意。

當初海容號決心起義的前夜,艦上的革命黨人不欲殺戮過重,所以大家決定禮送兩位旗人軍官下船,湊了些大洋做遣散費。吉升大怒,拔槍要打死水手代表,卻被喜昌攔住。沒過多久,吉升離奇跳江,而喜昌站出來說他要照顧吉升妻小,這遣散費他幫吉升收下,然後拿著錢離開了。

而根據農躍鱗的描述,喜昌一下船便宣稱自己是力叱叛軍,被禮送下艦。農躍鱗質疑了幾句,喜昌立刻翻臉,把他送進監獄裏。至於遣散費雲雲,喜昌對官方隻字未提,照顧吉升妻小的事自然也沒了下文。

姚英子敏銳地注意到,這個喜昌是個膽小如鼠、嗜財如命的人。她與林天晴重新聚首之後,獲知了方三響在船上的詳細經曆,注意到喜昌從頭到尾沒離開過自己的艙室,沒親見追捕方三響的過程,於是心裏更有了計較。

天色一亮,姚英子徑直找到喜昌,直截了當地威脅說,倘若他不撤回指控,便要把遣散費的事曝光,讓他一分大洋都拿不到,還要被人戳脊梁骨說欺負孤兒寡母。喜昌本來還有些扭捏,姚英子亮出了姚家大小姐的身份,答應事成之後,再給他兩百大洋好處。

這下喜昌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無比痛快地撤去了控訴。

“可你還得給他兩百大洋。”方三響憂心忡忡,“我可能要很久才能還上這筆錢。”林天晴趕緊道:“此事因我而起,應該我來還才是。”

姚英子哈哈一笑,隨即正色道:“還錢的事放一放,我們先趕緊去球場路!那邊還沒解決呢。”方三響一怔:“不是易乃謙昨天派人去調查了嗎?”

“那子夏不知受了什麽刺激,把詢問文書當場給撕了,把人也趕了回去——現在那邊隻有孫希和峨利生教授撐著,還不知怎麽樣了呢。”

方三響吃驚不小,那子夏再如何跋扈,怎麽會跟總參謀長直接撕破臉?他趕緊與姚英子、林天晴兩人朝球場路趕去。

一到現場,他們立刻被眼前的景象震驚。

隻見六座墳塚被挖開了四座,滿地泥土,幾百具屍骸,整整齊齊地排列在球場上,每具屍體上麵都擱了一張小紙片。在第四座被挖開的屍坑中,一個熟悉的身影仍在忙碌著,他的步履不穩,雙肩搖動,顯然已疲憊至極,但動作仍舊有條不紊地進行著。

一夜之間,一個人要檢驗這麽多屍體,工作量簡直不可想象。

“孫希!”方三響一馬當先,衝到墳塚旁邊,怒氣勃發,“你怎麽光站在這裏看著?!怎麽不去替一下教授?!”孫希整個人頹喪地癱坐在地上,一臉沮喪:“我去過,可教授堅決不讓。教授說,不能給那子夏翻臉的機會,不然墳塚難保,那些死者的尊嚴就全被踐踏了。”

方三響急了:“那也不能讓峨利生教授一個人忙活!在幾百具屍體中間待上一宿,光是腐毒和屍味就會要人命啊!我去替他!”

“誰敢來!我斃了他!”

一聲厲喝從土坡上傳下來,那子夏高高在上,滿是血絲的眼睛瞪向這邊。方三響又是一動,士兵們登時舉槍口對準他。嚇得姚英子和林天晴一邊一個,拽住了他的胳膊。

那子夏同樣疲憊不堪,但他勉力支撐著,就像一個紅眼賭徒,把所有賭注都押在與峨利生教授的對賭上,賭誰先撐不住倒下。他絕不允許在這個節骨眼上,有人來攪亂局麵。

無論是方三響他們幾個,還是鄧醫官,這時候都覺得不太對勁了。那子夏的舉動,實在太過古怪。堂堂一個管帶,為何非要跟幾座墳塚過不去?為此還不惜與峨利生教授死頂,不惜與易乃謙撕破了臉?這簡直不合邏輯。

場麵正在僵持,忽然從遠處傳來一陣喧鬧與皮靴響動。眾人轉頭看去,發現易乃謙親自帶隊趕來,腰間別槍,身後還跟著幾十名黑裝烏帽的武裝憲兵。

那子夏的士兵試圖阻攔,卻被憲兵毫不客氣地推開。易乃謙走到前頭,皺著眉頭掃視了一圈狼藉的墳丘,然後仰起脖子大聲喝道:“那子夏!我以參謀長的名義,命令你立刻停止行動,馬上到我麵前報到!”

那子夏微微冷笑:“你是什麽東西,敢來命令我?”

易乃謙嘴角一抽,從懷裏抽出一張紙來:“今晨南北已簽訂停戰協議,即刻停止一切軍事敵對行動。”那子夏聞言,身子晃了晃,嗓子嘶啞著道:“何人有這個權力,敢輕言與叛賊停戰?!”

易乃謙沉下臉色道:“北洋總理大臣袁大人派出代表劉承恩、蔡廷幹兩人,與湖北軍政府黎元洪派出的代表蔣翊武、吳兆麟兩人,在武昌寶通寺已簽妥協議,大印鈐成,形同朝廷旨意。諸部都須遵令。”

是言一出,周圍的人一陣恍然。從十月打到今日,兩邊打得屍山血海,就這麽突然地停戰了?

“旨意?嗬嗬!”那子夏發出一聲嗤笑,“你幹脆讓袁世凱自己寫一份算了!反正也沒什麽分別。和談是他袁氏與叛軍和談,卻不是朝廷!”

易乃謙盯著他,不言語。那子夏繼續喊道:“什麽朝廷,什麽皇帝,在他袁宮保眼裏就是團泥!想怎麽搓弄就怎麽搓弄。如今南北停戰,他挾叛賊以欺天子,接下來是不是就該五色逼宮的戲碼啦?”

這“五色逼宮”指的是五折逼迫皇帝的京戲。《黃逼宮》是楊廣弑父;《黑逼宮》是李剛逼迫周赧王;《藍逼宮》是馬武逼迫漢光武帝;《白逼宮》是曹操殺伏後逼漢獻帝;《紅逼宮》是司馬師逼嚇曹芳。京中旗人子弟多是票友,那子夏用這五折戲來作比,形同**裸地罵街。

其實那子夏罵的句句是實話。自從開戰以來,北洋軍忽進忽停,袁世凱趁機要挾朝廷,玩弄諸位大臣於股掌之間。與其說是革命黨跟清軍交戰,倒不如說是袁氏借革命黨去要挾朝廷。所有人對此心照不宣,唯是那子夏當眾把它說破。

“子夏,有話下來慢慢說!”易乃謙還試圖安撫。

“我偏要在這裏講!朝廷裏從攝政王往下,全他媽是糊塗蛋!年年編練新軍,結果編練出來的不是袁氏心腹,就是他媽的反賊。我這樣的忠臣,反倒成了袁崇煥,成了嶽鵬舉!大清國我看是要亡!”

那子夏唾沫橫飛,似乎陷入某種狂熱,渾然不覺自己比附這兩個人物的荒唐。方三響忍不住怒喝道:“民心盡喪到了這地步,你還認為隻是朝廷權術玩得不好,真是活該要完!”

易乃謙為難地聳了聳鼻子,方三響的話他覺得沒毛病,可自己畢竟還是大清參謀長,立場上似乎應該嗬斥才對。

這時那子夏赤紅著眼睛,瞪向方三響,似乎想不出什麽可反駁的,便舉起指揮刀,要活劈了這亂臣賊子。易乃謙悄悄拔出佩槍,琢磨了一下,覺得不合適,又把槍放回去,命令憲兵們衝上去按住這瘋子。

隻見坡頂寒光一閃,打頭的憲兵捂著耳朵滾落下來。那子夏收回沾血的指揮刀,仰天長歎:“大廈將傾,一兩個孤臣孽子,又有何用?有心殺賊,無力回天,我連南北和議都攪擾不了,實在有負皇恩哪!”

坡下眾人,這才明白其中奧秘。原來那子夏決心挖墳戮屍,不是單純為了泄憤,竟是為了破壞南北和談。隻因為他忌憚洋人,才被峨利生教授生生逼住,變成了一場曠日持久的大驗屍。

更多的憲兵嗷嗷地撲上去,那子夏身子一晃,巧妙地從人群間隙中鑽出去。他情緒上頭,什麽也不顧了,提著劍直朝屍坑撲去。

孫希、方三響和姚英子同時臉色一變。方三響反應最快,左手按住鄧醫官肩膀,右腿一蹬,鄧醫官“哎喲”一聲被壓得跪下去,方三響借勢衝上前去,要抓那子夏的後襟。那子夏回頭一刀,刺啦一聲,連衣衫帶肉,把方三響胸口劃開一道深深的血痕,方三響仰麵倒下去。

但也幸虧方三響這麽一阻,他慢了一步,被孫希率先衝進屍坑,用身體把峨利生教授護住。那子夏也不分辨是誰,舉起刀來就要狠劈——如今不必顧忌這洋人了,殺死他,怎麽也能給袁世凱添點堵吧?

啪!

一聲清脆的槍響,那子夏身子一僵,栽倒在裹著無數腐骸的爛泥裏。

姚英子緩緩放下槍,把它扔還給臉色煞白的易乃謙。易乃謙怒道:“你……你竟打死了一個軍官?”姚英子麵無表情地回道:“不,我隻是打傷了一個瘋子。”易乃謙這才注意到,那一槍是擦著那子夏右腦過去,把他震昏而已。一隻殘缺不全的熱乎右耳,就落在數步之外。

“無論如何,你是對一位朝廷命官開了槍。”

“然後呢?”姚英子毫無畏懼地看著他,“易總長,您打算向哪個朝廷檢舉?”易乃謙自負久曆宦海,卻一下子被噎住了。“哪個朝廷”,這四個字可真是辛辣無比。

那邊孫希見那子夏被擊倒,鬆了一口氣,這才鬆開胳膊,滿懷欣喜道:“老師,沒事了,您可以休息了!”

“哦。”

渾身沾滿了泥土的峨利生教授低下頭,輕輕吐出一個單詞,身子輕晃,直接昏迷在自己學生懷裏……

“接岸嘍!”

隨著艄公一聲吆喝,小舢板晃晃悠悠地貼近碼頭。孫希第一時間躍上岸去,手裏緊緊攥著一個鼓鼓囊囊的小布袋,快步朝大智門跑去。

距離南北簽署停戰協議已過了十天,無論漢口還是武昌、漢陽皆恢複了往日的熱鬧。三鎮民眾深藏骨子裏的商業本性,讓市麵以極快的速度複蘇著。車馬、攤販、店鋪乃至乞丐全都冒出頭來,報童呼喊著號外滿街亂跑,一片雜亂中透著勃勃的生機。

可惜孫希根本無心欣賞這番和平景象,他麵色凝重,腳步飛快,很快便來到了大智門附近那座漂亮的三層小樓前。樓頂一麵紅十字旗,正迎風展開。

紅會臨時醫院一度移動到了武昌,但隨著停戰,它又搬回了漢口這棟小樓裏。醫院裏的兩軍傷員早已移交各方,如今格外安靜,隻有二樓仍收容著一位病人。

孫希進了醫院之後,先找到克立天生女士,把布袋遞給她:“這是我從一家南洋店裏翻出的樟腦丸,按四比五的比例與勃蘭地酒混合,滴入白糖水,按口杯分盛。”克立天生女士接過去,臉上有揮之不去的憂色:“會管用嗎?”

“至少能對腹瀉管點用吧……”

孫希說完,正看到鹽穀鐵鋼拎著行囊,走出廳來。

“孫桑,我的任務完成了,準備和赤十字社的其他人返回日本。”鹽穀見到他,古板的臉色居然浮起扭捏,大概是想起了自己的醉態。孫希點了點頭,伸手與他相握。鹽穀強調說:“那日的話,並不完全是醉話。我衷心希望,中國會有一個新的開始,這對於日本和亞洲都是好事。”

孫希笑了笑:“我隻懂醫學,不懂政治。那天喝醉說的話,我可是都忘啦。”鹽穀一張方臉似乎微微有些失望,但他仍舊保持著禮貌,回頭看向二樓:“峨利生教授的事情,我很遺憾沒辦法幫上忙。這真是一個醫生的恥辱。”

“接受無可改變的客觀事實,這也是醫生應有的素質。這是峨利生教授常教導我的。”

“對於他的義行,鄙人深感敬佩,請代我向他轉達敬意。”鹽穀說完深鞠一躬,走出門去。

孫希目送他的身影離開,鼻子深深吸了一下,迅速走上二樓。林天晴正端著一個木盆出來,盆裏的**稀薄如水,微微帶有腥臭。

她是主動留下來幫忙的,此刻一見孫希,有些擔憂道:“教授今天上午又腹瀉了三次,熱度一直在三十九攝氏度。”孫希道:“他現在精神如何?”

“意識還好。”林天晴沒再說什麽,端起木盆下樓去倒。孫希推門走進屋子,看到峨利生教授半靠在床頭,側頭向窗外看去。

“Thomas,你來了。”峨利生教授的眼窩深陷,麵色枯槁,隻有灰藍色的雙眸依舊閃著理性之光。

自從十二月二日在球場路昏迷之後,峨利生教授的身體迅速垮了下去。他反複出現原因不明的發熱,而且持續腹瀉,短短十天之內便消瘦得不成樣子,身體虛弱到連船都無法乘坐,隻能留在漢口當地。

根據柯師太福醫生的判斷,峨利生教授一個多月來的高強度工作導致體質驟降。尤其十二月一日至二日那一次開墳驗屍,他長時間沉浸在滿是腐氣和毒素的環境裏,健康受到嚴重侵害,成為壓倒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

紅會的所有醫生對此都束手無策,租界裏的幾位名醫被請來會診,也無法阻止衰弱的趨勢。原先峨利生教授在課堂上說,醫學對人體奧秘的探索,還遠遠不夠。孫希到現在才深刻地感覺到這種無力。

此時見到峨利生教授這副樣子,孫希幾乎抑不住眼裏的淚水。峨利生敏銳地注意到他的神態,微微抬起手,示意他坐到床頭來,因為自己沒力氣大聲講話。

“你不必如此,醫生要保持冷靜,冷靜是理性之母。”他像平常那樣教誨道。

孫希用力吸了吸鼻子:“我找來了一些樟腦與勃蘭地酒調配,可以緩解您的腹瀉,兼具退熱功效。”

峨利生教授搖搖頭:“你的用藥沒有問題,但我認為腹瀉隻是表征,我胸下位置很不舒服,很可能是心髒出了問題。很多案例顯示,下壁位置的心肌梗死,會刺激到膈神經,造成腸胃道的異常反應。”

他的口氣冷淡,簡直不像是在談論自己的病情,而孫希的嘴唇劇烈地顫動起來。倘若峨利生教授的判斷是對的,那麽他已經判了自己死刑。以現在的外科技術,絕無可能在心髒上動刀。

“我問你,腹瀉反過來對心髒有什麽影響?”峨利生教授像平常一樣突然提問。

孫希對此已形成條件反射,略做思考便回答道:“腹瀉失去大量水分,會導致血液黏度過高,造成動脈血栓……”

峨利生教授對這個回答還算滿意。他努力呼吸了一下,灰藍色的雙眸看過來:“你有心事,而且與我的病情無關。”

這不是疑問句,而是個陳述句,他的敏銳,絲毫不因病情而減弱。孫希隻好硬著頭皮,講起了他和鄧醫官在墳前的辯論。雖然那場辯論被易乃謙打斷,但孫希總覺得自己輸了,因為他想不出如何反駁鄧醫官,也不知道真正的答案。

你們做這種吃力不討好的事,到底圖什麽?鄧醫官的聲音再度響起。

峨利生安靜地聽完,淡淡一笑:“我還記得Thomas你第一天到醫院的事。你和方三響、Jane三個人,路遇一個脖頸動脈被割開的傷者,把他送來醫院。我問你,你救他的時候,有沒有計算救他能帶來什麽好處?”

“哪裏顧得上啊?我連他是誰都不知道,就想著趕緊把他救過來。”

“你看,你遇到病人,會有一種衝動去拯救他。你不知道他是什麽人,也不知道救他對你有什麽好處,但你就是有衝動,為什麽?”峨利生把手按在胸口上,“因為醫學不隻教會我們救人的技術,也賦予了我們一種救人的天職。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醫術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利他本能,希波克拉底誓言不過是這種本能的症狀罷了。你還記得王培元教授愛背的那段‘蒼生大醫’嗎?”

孫希點頭,那是孫思邈的《備急千金要方》第一卷的內容,在蚌埠集時,王培元為了鼓舞士氣背誦過,還是他親口翻譯給老師聽的。

“那一段話,我真的很喜歡。‘見彼苦惱,若己有之’,這說的不就是醫者的責任與共情嗎?可見無論東方還是西方,真正的醫者,心意都是相通的。你的祖先是一位好醫生。”

孫希“呃”了一聲,剛想要解釋,不是姓孫的都是一家人,峨利生已繼續道:

“你還記得我們去球場路時的那場談話嗎?”

孫希點點頭。

“你問我,為什麽選擇來中國……”峨利生教授說到這裏,居然麵露靦腆,“說實話,我當初決定來中國的原因,並不怎麽高尚。我狂熱地崇拜老師奧斯特教授,他曾說過,一位良醫應該擁有獅子般的勇氣,可以直麵最恐怖的事物。中國在丹麥人眼裏,是一個充滿病菌與古怪的蠻荒之地,如果我連中國都敢去並通過考驗,說明我的勇氣完全合乎良醫的標準。”

孫希能理解老師為什麽有點羞澀,原來他年輕時也那麽輕狂不著調。

“那麽您現在不懼怕了嗎?”

“不!這個詞不夠準確。”峨利生教授辯解似的提高聲調,“經過這些年的觀察,我認為這片土地不需要去恐懼,它需要的是去理解。我始終無法喜歡王培元喝茶不放糖與奶,我也不明白沈會董與中國官員打交道時的古怪邏輯,但我能感覺到他們對於生命的珍視,以及對這片土地的熱誠。孫思邈與希波克拉底對醫道的理解,並無分別。”

“還有你們,這幾年你們幾個經曆了很多事,包括這一次來武昌,從你們身上我聽到了強烈的心跳,那是獅子的心跳,多麽美妙。能擁有這樣心跳的土地,又怎麽會讓人恐懼呢?”

“教授……”孫希感覺他的口吻像是在做臨終懺悔,雙眼乞求他不要繼續說下去了。

峨利生教授伸出手,放在孫希的手背上,眼神中流露出一種少見的情緒:“我因為誤解而來到這裏,在離開這個國度之前,我希望能培養出至少一位獨立執刀的本土良醫,讓這裏的生民多一分希望,也讓外界少一分誤解。”

孫希感覺有什麽東西堵住了嗓子眼。自己去英國的打算,居然被老師覺察到了。他不敢直視老師:“可是……我辜負了您的期望,我沒有勇氣去替您在屍坑裏檢驗,我沒有勇氣跟老方和英子說實話,我沒有勇氣去拒絕馮大人的要求,我……我沒法通過您的考核!”

峨利生教授淡淡笑道:“Thomas,你有一雙穩定的手,更重要的是,你有一顆善良、悲憫之心。勇氣和其他物質一樣,不是憑空而來,而是用這些基本品質化合而成。你是我留給這個國家的禮物,不要讓我失望。我的屍檢解剖就交給你了,你可以驗證一下心梗導致腹瀉的猜想……”

“我……我……”

“另外,我還有一個想法,不過恐怕沒機會去研究了,我把它作為留給你的最後一個課題。”峨利生教授吃力地轉動著瞳孔,“這一次戰地救治,醫生實在太匱乏了,很多傷員是死於等待之中。如果能夠設法改善一下救治流程,也許就能多救一些生命。”

孫希哽咽著點點頭,淚流滿麵。

峨利生教授閉上眼睛,再次吟誦起“蒼生大醫”來。他的發音很流暢,明顯是下了苦功夫:“凡大醫治病,必當安神定誌,無欲無求,先發大慈惻隱之心,誓願普救含靈之苦。若有疾厄來求救者,不得問其貴賤貧富,長幼妍蚩,怨親善友,華夷愚智,普同一等,皆如至親之想,亦不得瞻前顧後,自慮吉凶,護惜身命。見彼苦惱,若己有之……如此可為蒼生大醫。大醫……”

峨利生仿佛覺得自己發音不夠標準,勉強重複了一次,旋即徹底沉默下去。隻有那隻瘦弱的手掌,依舊覆在孫希顫抖的雙手之上。

在外麵不遠的大街上,方三響和姚英子正各自拎著一個藥箱返回醫院。快接近小樓時,兩人突然感應到什麽,抬起頭,隻見醫院樓頂那一麵飄揚的紅十字旗,正被一個人影緩緩降下到旗杆的中間位置。

兩個藥箱齊齊墜落在地,姚英子捂住了嘴,方三響雙手抱住了頭。一個小報童恰好從他們兩人身邊經過,童稚嘹亮的聲音在整條街道上回**:

“號外,號外,今日起義十四省代表與袁世凱特使齊集南京,南北和談,共議全新國體。共和憲政,實行在望!”

三人後續事跡,請看第二部《大醫·日出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