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竹君伸出右手,從布鞘裏取出一把薄如柳葉的手術刀。
五根修長的手指輕輕一握,便和刀柄上的波浪紋完全貼合。這個動作她已做過不知多少次了,幾乎已成為一種本能。
這把刀是她從夏葛女醫學堂畢業時,院長富瑪利親自所贈,用來表彰其優異的成績與勇氣。
在接下來的十幾年裏,這把手術刀伴隨著她從廣東到上海,又從上海來了武昌,早已成為她身體的一部分。每次握緊它,富瑪利校長在畢業典禮上的叮囑,總會浮現在張竹君的腦海裏:“Dedication is our specialty.”——奉獻乃吾儕之任也。
張竹君握緊了刀,看向眼前的傷員。
這是個民軍的傷兵,左肩中了一槍,子彈卡在了肩胛骨與鎖骨之間,很簡單的小手術。唯一的問題是,她太累了。
此時已經是十一月的最後一天,漢陽失守的第三天。大量敗兵擁入武昌城中,傷員數量激增,這讓紅十字會與赤十字會的醫護人員疲於奔命。張竹君今天已經做了九台手術,這是第十台。她握著刀,明顯感覺到有些眼花。
張竹君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瓶嗅鹽,放在鼻下深吸一口。一股強烈的氨氣味道像長矛一樣刺入鼻腔,刺激得整個人一激靈。趁著這股勁,張竹君迅速拿起手術刀,忙活起來。
從手術一開始,病人便不住地顫抖,沒辦法,止痛藥物在數天之前便已用罄,醫師們隻能靠一點點燒酒來做麻醉。為了讓手術順利進行,張竹君不得不找來方三響,讓他用一雙大手死死按住對方,以確保不會幹擾手術。
手術刀巧妙地避開肩胛背動脈,遊走於肌肉與神經之間,不一時便剝出了彈頭位置。張竹君暗自鬆了一口氣,正準備放下刀換鑷子將彈頭夾出來,卻不防一聲驚雷般的爆炸從外麵響起。
這是來自清軍的炮擊,他們自從占領漢陽之後,拉了數門大炮到龜山上,每天居高臨下朝武昌城裏不斷轟擊。那個傷員正疼得死去活來,驟聞爆炸聲,嚇得迸出一股絕力,竟掙脫了方三響的壓製,身體向前頂去。偏偏張竹君因為過於疲憊,注意力有些渙散,一下子被傷員撞歪了身體,手術刀“當啷”一聲落在了地上。
方三響急忙鬆開病人,要過去攙扶張校長,卻發現她的右手血流如注,從虎口到手腕內側被刀割出一條血口子。
方三響見狀大驚,這刀身上的血汙尚沒清洗,極容易造成感染。張竹君卻先抬起左手,強忍劇痛道:“我的手不成了,先叫孫希來給病人做完手術。”
自從武昌變成前線之後,紅十字會和赤十字會不得不聯起手來,在蛇山腳下的一處英商別墅內設立了臨時醫院。此時孫希、峨利生和其他幾位紅會醫師就在不遠處忙碌著,與這邊隻隔一道布簾。
聽到方三響的召喚,孫希急忙趕過來,也被眼前的情景嚇了一跳。他連忙接過手術,繼續幫傷員拔彈頭。
方三響則把張竹君攙到旁邊的藤椅上,抓起旁邊的燒酒壺直接淋上去。紅會儲備的酒精一早便用盡了,隻能靠當地酒坊捐的十幾壇樊口春燒酒支撐。對酒徒來說,這是不可多得的佳釀,至於消毒效果隻能說是聊勝於無。
這個刀口狹長而深,邊緣平直,可見刀刃之鋒銳。不幸中的萬幸是,總算沒傷到神經與肌腱,但短時間內絕不可能再執刀了。
張竹君全程神色淡然,任憑方三響拿開水燙過的棉布條做包紮,半點儀態不失。直到姚英子也聞訊跑過來,從地上撿起手術刀,她才有些心疼地問道:“刀口有冇損傷?”
姚英子舉起刀刃端詳片刻,搖搖頭。張竹君這才鬆了一口氣,抬起手掌,自嘲道:“我小時候聽阿媽講古,幹將、鏌鋣鑄劍十年不成,他們的女兒舍身跳下爐子,才鑄出神器,可見名劍須用血祭。這刀跟隨我這麽多年,到今天我才想起血祭,真是屈就它啦。”
姚英子心疼道:“您快別講話了——蒲公英,你包紮之前,敷抗毒粉了沒有?”方三響兩手一攤:“沒有,硼酸早用光了,隻有燒酒。”姚英子大急,傷口不敷硼酸,極容易導致化膿,怎麽可以不敷?
張竹君抬手勸道:“巧婦難為無米之炊,你別責怪三響,要罵也是罵沈敦和。講那麽多大話,怎麽物資卻送不上來?”
對於這種日常嘲諷,姚英子和方三響裝作沒聽見,好說歹說把她哄去後屋休息。從後屋出來以後,姚英子小聲抱怨道:“唉,張校長真是的,這個事情怎麽好怪到沈會董頭上,還不是因為軍政府那些人亂來?”
從漢陽撤退之後,戰時總司令官黃興主動請辭,宣布返回上海,再圖北伐雲雲。結果沒過兩天,大都督黎元洪也離開武昌,跑到下遊九十裏外的葛店,如今城裏隻剩一個蔣翊武主持大局。這一係列變動,導致武昌城內人心惶惶。
方三響歸隊之後一直鬱鬱寡歡,此時聽到抱怨,眉宇間的鬱結更深了。姚英子懊悔地拍了一下腦袋,蕭鍾英剛剛犧牲不久,自己怎麽哪壺不開提哪壺?她正想著怎麽轉移話題,方三響卻主動開口道:“今天軍政府的公告說,江浙滬聯軍已占領了南京,整個江南盡歸義軍所有。英子,你不必氣惱,各省援軍正紛紛趕來,武昌隻要自己多撐一撐,便不會垮掉。”
姚英子笑道:“我可是聽說,聯軍能成事,全靠那個青幫大佬陳其美一手串聯。還是你眼光獨到,燒得一手好冷灶。”方三響神情略有振奮:“他們在上海籌謀了一年多,可算是皇天不負有心人。”
“你們兩個聊什麽呢?這麽高興。”孫希從割症室裏走出來。姚英子道:“蒲公英的好兄弟陳其美占了上海,又打下了南京,我正要抱這位新權貴的大腿呢。”
“啊喲,那讓我也抱一抱,要最粗的那條。”孫希作勢要伸手,嚇得方三響後退了三步,板起臉糾正道:“我又沒加入青幫,隻是幫助過他逃命而已。”孫希哈哈一笑:“就是要燒冷灶才見交情,以後記得引薦一下,讓我也借借勢。”姚英子不樂意地掙脫他的手:“你倒是老會軋苗頭、看風勢嘛!”孫希趕緊告饒道:“姚大小姐,全上海灘自然還是你的腿最粗,其次才是老方。”又惹來姚英子一陣笑罵。
孫希笑嘻嘻走到兩人中間,伸出兩根指頭:“其實我現在呀,最想看兩個人的麵孔。”
“誰?”
“一個呀,是史蒂文森探長。當初整個巡捕房沒人相信他的判斷,現在發現他是對的,可也沒什麽用了。”
“還有一個呢?”
“當然是屎窟曹嘛。整個醫院數他對朝廷最忠心,天天罵老方結交亂黨匪類。現在匪類成了上海的新主人,還是老方的好兄弟,不知他還有什麽話好講。”
孫希嘴裏調笑不止,其實眼睛卻一直在觀察。眼見姚英子、方三響神態自然,並無半點勉強之意,他心中一塊大石頭方才徹底放下,腦子裏又想起那兩句簽語:“掃卻當途荊棘刺,三人約議再和同。”
這簽還真是靈驗,回上海得去補幾炷香還願,孫希心想。他抬眼看看天色,提議說暫時沒什麽病人了,不如休息一下,找個地方透透氣。
姚英子道:“不如去江邊走走?”方三響一怔,說會不會有被炮擊的危險。孫希有意順著英子,說炮擊都是瞄準城內,不會對著空****的江邊浪費炮彈啦。
方三響沒有異議。於是三人跟克立天生女士打了個招呼,並肩走出了別墅。
他們所在的這個臨時救治點,恰好位於蛇山的東北山麓與長江之間,到江邊不過五六分鍾路程,轉眼就到。
這裏的岸邊修起一條長長的江堤,皆用青灰色的條石壘成,之間還澆鑄了鐵釘相鉤連,穿成一條蜿蜒粗壯的石鏈。石隙之間綴有星星點點的苔蘚與雜草,如果仔細觀察的話,還能看到斑斑的暗紅色血跡,讓它看起來好似一條匍匐在江邊的赤練蛇。
這些血跡來自幾天之前的大撤退。當時大批軍民從漢陽撤回武昌,占據龜山的清軍居高臨下地進行掃射,無數人死傷在江中,然後被潮水推至武昌岸邊。紅十字會和赤十字會全員出動,拚了命地撈了一整天,來不及掩埋的屍體堆滿了整條江堤,密密麻麻,望之觸目驚心。農躍鱗拍了很多照片,氣憤地要在報紙上聲討這樁慘案。
如今死難者遺體已全數被掩埋,可三人大概是心理作用,仍舊能聞到土壤裏滲透著血腥味與腐臭味。好在不時會有一陣清新的江風吹來,將空氣中的陰鬱稍做**滌。
姚英子一個人走在前頭,似乎在尋找什麽。孫希和方三響則跟在後麵,信步而行。
“唉,也不知這一場戰事,什麽時候才是個盡頭。”孫希用手帕掩住鼻子,他早習慣了這些味道,可從來沒喜歡過。方三響沉聲道:“我聽軍政府的人說,漢口的英國領事正在調停,也許很快南北就要和談了,你看今天連炮擊都沒那麽頻繁了。”
革命軍從漢陽撤退後那幾天,清軍對武昌的轟擊幾乎是不分晝夜,擺出一副全麵進攻的架勢。今天他們卻按兵不動,連炮都放得少了。若非如此,方三響他們也絕不敢來江邊溜達。
“和談?難道朝廷還打算招安不成?”
方三響搖頭:“一邊要共和,一邊要帝製,根本是生死大敵,怎麽招安?兩邊不知能談出個什麽結果……”
孫希見方三響眉頭緊皺,似乎又要鑽入牛角尖,寬慰道:“算了,算了,何必替政客操心?反正無論怎麽變,咱們做醫生的做的事總是一樣的。”方三響看了他一眼:“這可未必。還是農先生那句話,你不去關心時局,時局也會來關心你。別人不說,想想咱們仨。”
孫希看了眼前方姚英子的背影,不得不承認方三響說得有理。他們三個人這段時間各有遭遇,無不是被劇烈變動的時局牽扯進去的,沒人能真正地保持中立。
想到這裏,孫希揉了揉酸疼的肩膀:“我現在呀,隻關心什麽時候能回上海。我要先在宿舍睡個三天三夜,再去吃一頓牛排補補腸胃——你回去上海,第一件事最想要做什麽?”
方三響認真地想了想,還沒回答,忽然前方姚英子“哎呀”一聲,似乎發現了什麽。
兩人上前幾步,看到她蹲下身子,伸出手去撫摸一塊青條石,那上麵有一片幹涸的血跡。孫希在牢裏對血痕頗有心得,端詳片刻道:“從血跡的形狀來看,死者應該是俯臥在石上,軀幹有一到兩個動脈出血點,慢慢流溢成這樣子……”
他還沒說完,卻看到姚英子輕輕啜泣了一聲,頓時不安,以為自己說錯話了。姚英子擦擦眼角,深吸一口氣道:
“你們知道嗎?那天我在江邊救人,看到一對母子就趴在這塊石頭上。母親應該是在江中中槍,懷抱孩子拚命朝岸上遊來,到這裏已是強弩之末,趴在石頭上氣絕身亡。可她的手仍舊緊緊抱著那孩子。小娃娃才兩歲不到,還趴在母親懷裏蠕動,哀哀哭著朝胸口湊去,想要吃奶。如果我早來一步的話……”
方三響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後來那小娃娃呢?”姚英子道:“我把他送到城裏的善堂了,可眼下這個環境,能不能活下來,實在難說。”她說到這裏,驀地抬起頭來看向江對麵的龜山,似在隔空質問:“他們隻是普通百姓而已呀,為什麽要遭受這樣的苦難?”
方三響心頭微震,這個問題,很久之前他躺在老青山下的擔架上,就曾經問過,至今還不知道答案。
姚英子收回視線,摩挲著青石上的血跡:“你們發現沒有?淮北水災、上海鼠疫,還有武昌這一場大戰。災難一起,比士兵更慘的是平民,比平民更慘的,是平民中的婦孺,翠香、邢大丫頭、漢口的孕婦,還有這一對母子……最弱小的,卻永遠首當其衝,承受最多的苦難,這是不公平的。”
兩人這才明白,她為什麽提議來江邊走走,原來是有感而發。
姚英子緩緩站起來,情緒有些激動:“且不說南北兩軍,就說咱們自己。這次我們帶來武昌的物資,幾乎都是針對戰地救傷的。專用於孕婦、產婦與小孩子的藥品,卻基本沒怎麽帶——我知道,紅會和赤十字會的主要宗旨是救治傷兵,但戰亂之下的婦孺,也需要獨有的關注,不能僅僅隻是救兵的附帶。”
說到這裏,姚英子仰起脖子,雙眸星閃。孫希和方三響不約而同地感應到,這場殘酷的戰事,似乎洗褪了她身上的稚氣,一種與張校長仿佛的氣質愈加凝練。
姚英子轉過頭來,看向兩人:“孫希,你剛才問,回上海最想做的事情是什麽。我回上海以後哇,打算建一個團體,專門為婦孺提供幫助。先說好了,到時候你們兩個可不許袖手旁觀,得幫我一道弄。”
“錢嘛,我們沒有;人嘛,你隨便使喚——對不對,老方?”孫希擠擠眼睛。方三響愣了一下,老老實實道:“我要養活溝窩村的幸存者,確實捐不出銀錢……”姚英子瞪了孫希一眼,恨不得踹上一腳:“誰問你們要錢啦?說得我好似敲竹杠!要你們是出主意,出力氣!”
孫希哈哈一笑,拍著方三響肩膀道:“老方聽到沒?你可以放心了。”方三響這才反應過來,氣惱道:“什麽叫我可以放心了?我從來沒擔心過呀,全是你一張嘴說出來的。”他正色對姚英子道:“英子,你放心,這是一個醫生的本分。就算孫希不幫,我也一定會幫。”
孫希立刻抗議道:“誰說我不幫了?你這也是憑空誣蔑。”
兩人吵吵嚷嚷,姚英子大為開心:“這件事,不是咱們三個一起,可辦不起來。”她伸開雙臂,左手攬住方三響的肩膀,右臂繞過孫希的脖子,腦袋理所當然地探到兩人之間,給他們同時來了一個寬寬的擁抱,笑意燦爛如江中晚霞。
方三響和孫希一時僵立在原地,又是尷尬,又是歡喜。她每次露出這樣的笑容,兩個人的心旌都會動搖好久,方才歸位。
眼看天色即將暗下來,三人從江邊走回醫院。走到一半,一陣悠揚的小提琴聲忽然從半空飄揚而下,幾個人都愣住了,怎麽會平白冒出這種動靜,連忙循聲抬頭望去。
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在蛇山之巔矗立的一棟挑簷三層大木樓。這裏是大名鼎鼎的黃鶴樓原址,不過真正的黃鶴樓早已燒毀,眼前這座木樓,乃是光緒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至三十四年(一九〇八年)湖北各界為感念張之洞治鄂功績而捐資修成。張之洞親自命名為“奧略樓”。
此時太陽行將落山,酡紅色的光芒掛在高翹的樓簷上,簷瓦泛起一層金黃色的光輝。在奧略樓的三層,一個人影正忘情地拉著小提琴。雖說拉的是西洋曲子,卻與此情此景毫無違和之處。旋律百轉千回,舒展悠揚,音域如蛇山下的揚子江一般寬廣深沉。
孫希很快聽出來了,這是貝多芬的《G大調浪漫曲》。與此同時,方三響也辨認出了演奏者的身份,居然是柯師太福醫生。蛇山海拔不算高,那琴聲自高而下,如清泉潺潺流下,即使在山麓也能聽得一清二楚。
南北兩軍依舊在隔江對峙,炮火紛飛,蛇山之巔的黃鶴樓舊址上居然響起了愛爾蘭人演奏的貝多芬的曲子。兵戈之象與絲竹之聲、東方意境與西方音韻,彼此矛盾的元素竟構成了一幅難以言喻的奇妙景象。
他們快步回到別墅,隻見紅會與赤十字會的大部分醫護人員,還有許多傷兵,全都聚攏在院子裏,三五成群,一起仰起頭,傾聽著頭頂的柔美旋律。就連張竹君也靠在窗邊,把沒受傷的手臂搭在邊框,輕輕打著節拍。
音樂是一種奇妙的東西,它可以超越語言與文化,無須翻譯,直抵人心至柔處。在醫院裏的每一個人,都仿佛被催眠了似的,沉醉其中,暫時忘卻了戰爭的痛苦。不,應該說,正因為承受著太多的愁苦,他們才會不期然地遁入這旋律的桃花源中,求得片刻的解脫。
三人不忍打破這美好的一刻,站在門檻不動。直到一曲終了,奧略樓上的人影優雅地鞠了個躬,掌聲四起,他們才邁進門來,正遇到嚴之榭。
嚴之榭悄聲道:“王教授在別墅裏找到一堆樂器,大概是主人從英國帶來的。柯師太福醫生說最近大家精神繃得太緊,不利於健康,自告奮勇要給大家演奏一曲——隻是沒想到他會爬得那麽高……”
“不出風頭不成活,真是典型的柯師風格。”孫希嘖嘖稱讚,柯師太福的私人生活可謂多姿多彩,什麽都玩得華麗。相比之下,自己的老師,生活枯燥得像是個苦行僧。
可下一秒鍾,孫希便被現實無情地打了臉。他尷尬地發現,峨利生教授懷抱著一把吉他,略帶羞澀地走到人群中央。
峨利生教授不像柯師太福那麽愛出風頭,低調地站在別墅院子正中演奏。他彈奏的這首不知名的曲子舒緩悠揚,溫潤如玉,正好可以銜接《G大調浪漫曲》的餘韻,聽得眾人也是如癡如醉。
孫希可沒想到,老師居然還是一位深藏不露的吉他高手,張大了嘴傻在原地。姚英子捅捅他:“你老師教過你這個嗎?”孫希一臉被打敗了的表情:“沒有,原來洋人教徒弟也藏私呀。”姚英子笑道:“虧你平時總抱怨峨利生教授古板,如今麵皮疼也不疼?人家可比你浪漫得多呢。”
峨利生彈完之後,中方的醫生們也紛紛上陣。王培元欣然拉起一段二胡,楊智生亮了一嗓子粵劇功底。最後連克立天生女士也放下架子,唱了一段格裏高利聖詠,高音嘹亮,震驚四野。醫院裏原本壓抑凝重的空氣,被這些醫生硬生生撕出一道口子來,透出幾許鮮活。
孫希正在看熱鬧,隔著窗欞,忽然瞥見鹽穀鐵鋼跪在隔壁柴房裏麵,認真地用小刀切削著一根竹頭,絲毫沒受外頭喧鬧的影響。他推門進去道:“鹽穀先生,你這是在幹嗎?怎麽不出去看一下才藝?”
鹽穀頭也不抬:“這裏的竹子質地很好,隻要切削得當,可以做擔架,做護板,竹篾條可以臨時固定傷口,竹管可以引流。我原來在陸軍時,曾經就地取材,效果很好。”
“唉,不談工作,不談工作。來,來,我給你倒點酒。”孫希端著一碗黃酒過去。自從那次被抓之後,他同這位不苟言笑的日本醫生親近不少。
鹽穀臉色變得嚴肅,他聽說中國人的規矩是要喝光眼前的酒,才不算失禮,接過瓷碗,咕咚一飲而盡。他其實不擅飲酒,一張方臉騰地就紅了。孫希一見,捉弄心大起,又連著倒了兩碗。可憐這位日本醫生謹守禮節,又連續幹了兩碗。
等到酒勁上來,鹽穀忽然變得健談起來,拽著孫希的胳膊不撒手,一半中文一半日文,說得亂七八糟:“孫桑,這一場戰爭,我真心地、誠摯地希望南邊勝利。”
“哦?你喜歡這邊多一點嗎?”
鹽穀忽然指了指自己胸口:“你知道嗎?我的,是黑龍會的成員,北一輝先生的信徒。北先生常說,欲要日本革命,必先有中國革命的成功,然後推動整個亞洲天翻地覆,日本才有推展革命的土壤。所以我才以赤十字社成員的身份前來武昌,還有好多像我這樣的日本人,以不同的身份參與到裏麵來。”
孫希其實喝得也有點多,舌頭變硬:“那是好事呀,越多的人支持,革命才越有希望。”
“唉,本來山縣大佬是打算說服日本政府,直接出兵幫袁世凱平叛的,但最後政府還是選擇了中立立場。”
“嗯?為什麽?”
“嘿嘿,非得中日聯手,東亞才能與西洋對抗,這是黃種人的千年大計。隻是現在這個朝廷太老朽了,總要換個富有朝氣的執政團體,複興才有希望。”
“你幾個菜呀?喝成這樣。怎麽就篤定革命黨一定贏呢?你看他們已經被圍在武昌城裏頭……來,來,再喝一碗。”
鹽穀忽然拔高了聲調:“北先生的眼光不會錯的。新的力量,總會戰勝舊的力量,這是大勢,我們日本必須提前下注,才能……”
話沒說完,他“撲通”一聲倒在地上,醉得不省人事。
方三響沒注意到隔壁這一場鬧劇,就算知道,他也不想跟日本人拚酒,就一個人斜靠在門邊,正觀望著這場熱鬧,不防肩膀被一隻手搭住。他心中一凜,自己被人欺身靠近,怎麽毫無覺察?轉頭一看,卻發現是陶管家。
“方醫生,你托我去打聽的事,有結果了。”陶管家一拽他袖子,兩人來到一處偏僻的院牆轉角。
“軍政府內尚有十三個留日的陸軍學校學生,我一一請教過了,都沒見過你描述的覺然和尚。”
“這樣啊……您辛苦了。”
方三響輕歎一聲,倒也沒多沮喪。這些人既然跟蕭鍾英是同學,蕭不知道,他們大概率也不認識。他隻是死馬當活馬醫,才拜托陶管家去打探一下。方三響道謝後正要離開,陶管家忽然問了個怪問題:“方醫生是哪年生人?”
“我屬龍,光緒十八年。”
“哦,那跟大小姐是同歲了。”陶管家點點頭,笑容變得慈祥起來,“你這個歲數,有考慮過成家的事嗎?”方三響呆了呆:“沒想過。”他離開關東之後,一直在總醫院做約定生,一邊忙著學習,一邊又忙著養活溝窩村村民,光這些都忙不過來,哪裏有餘暇考慮個人問題?
陶管家不自覺地帶上長輩的口吻:“男大當婚,女大當嫁,再怎麽忙,婚姻大事還是要考慮的。不過我聽說你家裏老人都沒了,在上海要尋門親事,隻怕是要入贅,你心裏能過得去嗎?”方三響斬釘截鐵道:“殺父大仇未報,先不考慮這些。”
“呃……”
陶管家沒想到他的態度如此堅決,一肚子話沒法繼續,隻好惋惜地搖了搖頭,回到院子裏。
臨時音樂會方興未艾,一些輕傷員也興致勃勃地登台獻藝,南腔北調,觀眾們也不管聽得懂聽不懂,什麽都鼓掌叫好,氣氛熱絡得很。陶管家轉悠了幾圈,看到孫希醉醺醺地從鹽穀的屋子裏走出來,上前笑眯眯道:“孫醫生是哪年生人?”
“一八九二年。”孫希有點暈乎,隨口答道。
陶管家不得不反應了一下,才算出是光緒十八年,跟姚英子、方三響都是同年。他咳了一聲:“孫醫生這個歲數,可有成家的考慮?”
孫希歪了歪腦袋,哈哈大笑:“成家呀?等我到了倫敦再說吧。”“嗯?”陶管家一時大為詫異,“你們之間的誤會不是說清楚了嗎?為什麽還要出去?”孫希拍了拍陶管家,語氣飄逸:“那不算什麽誤會,就是我做錯事了。他們兩人大度原諒了我,但我沒法厚著臉皮繼續在總醫院待著。做人要有擔當,做錯了就要承擔後果。”
“英子知道嗎?”
“哎,您先別告訴她,不然我又要挨罵了。我這次來武昌,就是想先把罪過與人情都贖清,好毫無遺憾地離開,呃呃……噦。”孫希扶著門邊,忽然“哇”地彎腰吐出來。
陶管家一見他喝成這樣了,隻得沮喪地搓了搓手,默然離去。
這位昔日威震山東的響馬發現,媒婆不比土匪好當。他本來打的算盤是,這兩個人跟小姐關係都很密切,無論哪個都算良配,早點商量好,回去就可以推進。誰承想,一個要報仇,一個要出國,難道大小姐回去隻能走相親一途?
以她那個脾性,逼她相親,隻怕會鬧得闔府不寧。可小姐遲遲不結婚,姚家偌大的家業怎麽辦?陶管家連連唉聲歎氣,不由得抱怨起老爺來,當初非要順著小姐的意思讓她去學醫,要不然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哪裏還有這麽麻煩的事?
想到這裏,陶管家對那兩個笨小子也滿是怨念:我作為姚府管家,問你們婚姻大事,難道這暗示還不夠明顯嗎?你們也太遲鈍了吧?
想著想著,陶管家忽然冒出一個念頭:要不……別試探了,直截了當問他們要不要入贅。憑我家英子的才貌,憑姚家的勢力,不信他們會拒絕。——哎,還是這樣好!陶管家心意既定,決心明天找個時機,當麵明白地問問他們兩個。
可這裏還有個礙難,萬一兩邊都答應了,豈不尷尬?總得有個先後次序……整整一宿,陶管家輾轉反側,反複推敲。到了次日,他黑著雙眼圈從地鋪上爬起來,卻沒聽到小姐吵吵嚷嚷的聲音。
陶管家有些驚慌,起身在別墅裏找,然後發現方醫生和孫醫生也沒了蹤影,隻看到抱著洗衣盆回來的宋雅。
宋雅告訴他,今天淩晨,張竹君的整個手掌腫得像個饅頭。幾位領隊醫生會診後得出結論,怕不是膿毒性感染,恐怕得立刻做膿液引流才行。可惜武昌這裏藥品與器材奇缺,不具備引流條件,唯一的辦法是過江去漢口,送到租界醫院去。
眼下這個時局,貿然過江非常危險。於是峨利生教授親執紅十字旗帶隊,由姚英子、方三響和孫希三人護送張竹君過江。陶管家起床時,這一隊人早已踏上去漢口的渡輪了。
陶管家懊惱不已,可也無計可施,隻得暗暗跑去醫院旁邊的山神廟裏燒了炷香,保佑小姐平安無事,保佑這場戰爭盡快結束,也順便保佑姚老爺早日尋得乘龍快婿。
這邊陶管家正忙著給神仙開列需求,那邊姚英子他們剛剛抵達位於日租界的同仁會醫院。
同仁會是日本的一個民間團體,致力於向東亞諸國提供醫療援助。早在光緒三十年(一九〇四年),便有日本人河野豐藏在漢口建起一座同仁會醫院,主要服務於日本僑民。紅十字會救援隊來到漢口,第一個落腳點便是這裏。
聽說張竹君要來看病,同仁會醫院院長親自出來迎接,並且願意免去一切費用,以示對她進行人道救援的敬意。
膿液引流術不算複雜,所需藥品與器材醫院都有,何況這一次還有峨利生教授與孫希陪同,算得上漢口最強大的陣容。不到兩個小時,這項手術便順順當當完成了。
不過峨利生教授和同仁會醫院院長一致認為,張竹君的傷勢隻是暫保無虞,若不想留下後遺症,最好還是立刻返回上海靜養。
張竹君自己也是醫生,知道這個建議是正確的。可目下赤十字會在武昌還有一大攤子事,她怎麽好丟下離開?
“峨利生教授,你會因為個人理由拋下紅會事務,返回上海嗎?”她毫不客氣地問。峨利生教授麵無表情:“不會。”“你們紅會能做到的事,我們赤十字會也一樣。我不回上海,我要去武昌。”張竹君說完,轉頭吩咐姚英子去多開點藥。
方三響和孫希站在旁邊,大氣都不敢出。隻有姚英子眼珠一轉,開口道:“張校長,武昌城裏的形勢那麽緊張,你這個傷回去做不了什麽事,還要占用藥品和人手來照顧,何苦來哉?”
張竹君冷哼一聲:“你這個細蚊仔(小孩子),怎麽敢這麽講話?”姚英子道:“您留下來,對我們來說完全是負擔,還不如返回上海,設法多籌集一些藥物和冬裝來,才是對傷兵真正的幫助——如果您籌集的物資比沈伯伯的先到,那該是多風光的事。”
姚英子捏準了張竹君的脾性。你說是為她好,她未必領情,但你說是為大局著想,她就會更在意。
張竹君權衡半天,最終歎了口氣:“這次隻好中了你個衰女(調皮鬼)的激將計了。”房間裏的眾人都鬆了一口氣。可張竹君忽又道:“我走以後,你可要帶著赤十字會站好最後一班崗,不要被人挑出毛病,說我們不盡心。”
姚英子一愣:“怎麽?您打算把它解散?”張竹君笑道:“這本就是為了救援武昌而臨時搞的,當然……”她頓了頓:“這也是為了督促沈敦和盡心做事,嗬嗬,這人不罵上一罵,便不肯拿出真本事來。”
姚英子聽在耳朵裏,有種說不出的古怪。張校長的這句話,表麵上是慣常嘲諷沈伯伯,但似乎又有別的意思隱在裏頭。旁邊方三響與孫希對視一眼,這句意指他們倆都聽明白了,基本上坐實了農躍鱗的猜測。
真應了他那句評論:“人家是相忍為國,他們倆卻是相鬥為國。”
張竹君是個急性子,定下來的事立刻就要執行。恰好怡和碼頭在中午有一趟去上海的輪船,張竹君臨時加了一張船票,行李也不帶,徑直登船。
“英子,看好我的赤十字會。諸位,也許我們再見麵的時候,就是在新時代了。”
張竹君用力一揮完好的左手,踏上甲板,沒讓任何人陪同,就這麽隻身消失在船艙深處。姚英子知道,她是不願意讓別人見到自己軟弱的一麵,隻得傷感地揮動手臂,一遍一遍地向老師告別。
送走張竹君之後,姚英子感覺心裏空落落的,仿佛少了什麽靠山。孫希見她情緒不高,便提議說去租界藥房轉轉,買點緊缺的藥物回武昌,順便放鬆一下。
漢口英租界與華界近在咫尺,有花樓街、前花樓街與居巷三個街口相連,但中間用鐵閘門攔住,旁設巡捕、路燈。一門之隔,景象卻天差地遠。華界那廂如今幾成廢墟,租界這廂卻是一片和平景象,沿街店鋪照常營業,隨處可見高帽紳士與洋傘淑女成群結隊走在路上。除了多了幾隊巡邏士兵,街頭與日常並無太大區別。
“隻隔著一條街,簡直像是兩個世界。”
孫希邊逛邊感歎。方三響憤憤道:“明明是中國的土地,卻讓一群洋人說了算,也不見得怎麽光彩。”孫希道:“但老方你也得承認,若沒有租界限製,戰火波及的範圍更大。別的不說,如果租界不提供碼頭,整個長江航運就中斷了,什麽物資也別想運過來。”
方三響冷笑:“這並不能代表它就是正義的。”
“凡存在的一定是合乎理性的。”
“那是誰說的混賬話?”
“黑格爾……”
“哪個醫院的醫生?”
他們兩個在後麵鬥著嘴,峨利生和姚英子則在前頭尋找藥房招牌。可惜因為戰爭影響,這裏的藥房隻有少量存貨,而且品類有限。他們逛了七八家店,也隻搜羅到幾瓶酒精、黃碘粉和充作收斂劑的麥角。
四人轉了一個中午,最後來到了英租界工部局的對麵。這裏恰好有一間巴西利亞咖啡館,專供南美貨。孫希提議說去喝杯咖啡。姚英子撇撇嘴,說漢口有什麽好咖啡。方三響則嫌浪費時間,孫希把他們倆拽到一旁,指了指峨利生,他們這才恍然。
紅會這次救援武昌的行動,最辛苦的就是峨利生教授。從十月底到十二月初一個多月時間裏,他幾乎沒離開過醫院,每天至少有十個小時在割症台上度過,而且每一個病人的病曆與治療方案——無論是不是他經手——他都堅持要親自過一遍,以確保沒有疏漏。
這種工作量,讓峨利生的臉頰肉眼可見地消瘦下去,眼瞼下的眼袋越發明顯,全靠意誌力在支撐。孫希心疼自己老師,便想趁他們來漢口租界的機會,稍微放鬆一下。另外兩人明白了用意後,反過來也勸峨利生教授停留片刻。
“隻此一次。”峨利生教授淡淡地批評了一句,但沒有拂袖離去。
得了教授首肯,四人走進咖啡館,選了一張臨街的桌子。峨利生教授要了一杯純黑咖啡,不加奶和糖,端上來時,杯口有濃濃的苦味散發出來。峨利生麵不改色地喝下一大口,喉嚨裏滾了幾滾,眉頭輕輕舒展開來,疲態微收。
孫希還沒來得及得意,峨利生教授放下杯子,開始拿武昌救傷的一些案例來考較他的應對。孫希沒料到自己一片好心,卻換來一場臨時考試,狼狽得連手裏的咖啡都顧不上喝。姚英子笑道:“這大概就叫作繭自縛吧?”
方三響喝不慣咖啡,也插不上那對師徒的話題,便隔著咖啡館的臨街落地窗朝外麵望去。窗戶對麵是英租界工部局,門口熙熙攘攘,頗為熱鬧。
他忽然注意到,一個穿著寶藍色襖裙的中國女子從工部局大樓裏走出來。她的脖頸頎長,仿佛是從兩側硬領之間擠出來似的,在人群裏頗顯鶴立雞群。隻是整個人形容憔悴,走起路來晃晃悠悠,跟丟了魂兒一樣。
方三響正要收回視線,隻見那女子雙腿一軟,“撲通”一聲竟昏倒在大路中間。方三響一驚,職業習慣促使他起身趕過去,一邊喊著“我是醫生”,一邊分開圍觀路人,把她從地上攙起來。
她的脈搏與呼吸並無大礙,大概是受了什麽刺激一時支撐不住。方三響扯開她的領子使她保持呼吸暢通,然後從口袋裏拿出一瓶嗅鹽放到她鼻孔下麵。女子猛然被氨氣嗆到,“啊”的一聲恢複了清醒。
女子環顧左右,視線突然停在了方三響的胳膊上,那裏是一個紅十字的袖標。她猛然掙動身體,一把抓住他的胳膊:“你……你是紅十字會的嗎?”方三響點頭說是,女子情緒更加激動,連聲說:“救我們,救我們!”
方三響一陣迷惑,難道漢口還有急需救援的傷員?
這時峨利生、孫希和姚英子也放下咖啡趕出來,一起將她抱到咖啡館外頭,用兩把椅子拚成個臨時床位。峨利生教授端來自己的黑咖啡,女子喝下半口,濃烈的苦味讓她情緒慢慢穩定下來,這才喃喃講出自己的來曆。
原來她叫作林天晴,是漢口本地人,在日租界的一間武田診所做看護婦。她有個哥哥叫作林天白,在日本陸軍士官學校讀書,也是同盟會會員。武昌起義爆發後,這一批留日士官生集體回國,林天白加入漢口軍政分府,擔任一線軍官。
方三響覺得“林天白”這個名字有些耳熟,思索了一陣,不由得“啊”了一聲。他想起來了,蕭鍾英從武昌趕來漢口時,與他在花樓街接頭的正是林天白。可惜他們突遭清軍伏擊,除了蕭鍾英僥幸逃過,其他人全數犧牲,林天白恐怕也在其中。
“如果林小姐想打聽你兄長的下落,我很遺憾地……”
林天晴虛弱地搖搖頭:“我哥哥戰死的事情,我已經知道了。我還知道,是你們紅會的掩埋隊收殮了他的屍體。”
方三響一直在外頭運送傷員,偶爾也客串掩埋隊,對這些事比較熟悉。他想了想道:“我記得十月末十一月初漢口巷戰的戰死者,紅會掩埋隊統一埋在了球場路的一處空地上,令兄大概也在其中。不過林小姐想見到遺骨,不太容易。那裏埋了有近千人,足足分為六座大墳。”
林天晴依舊搖搖頭:“我知道他埋在那裏。我不是要見他,是希望別人不要見到他。”
這話聽起來頗為驚悚,眾人都有些迷惑。林天晴啜了口黑咖啡,方才繼續道:“前幾日,一位清軍軍官去我所在的武田診所看病。我聽到他跟醫生得意揚揚地說,叛亂即將平定,他要把球場路那六座大墳挖開,將裏麵的叛軍屍體全數拖出來一一剖戮,挫骨揚灰,以儆效尤……”
說到最後,她的聲音再度顫抖起來。其他人聽了,臉色齊齊一變。挖墳辱屍?怎麽能有如此野蠻的做法?簡直是駭人聽聞。
林天晴泣聲道:“我聽說以後嚇壞了,趕緊去找紅會醫院,可你們已經轉移到武昌去了;我也去找過漢口兵備道,可那邊早不管事了;我實在沒辦法,隻好挨個去找各個租界的工部局聲訴。可他們告訴我,諸國要嚴守中立,不便介入。今天是最後一家,可還是被拒絕了……”
她嗚咽著抓住方三響的袖子:“求求你們管一管,管一管,我哥他們已經死了,不要讓他們死後都不得安寧,還要受到侮辱。”
方三響聽完氣得渾身發熱,一拍胸膛:“你放心。我與你兄長有幾分淵源,這件事,我一定幫到底!”林天晴頓時如釋重負,癱軟在椅子上。她這幾天四處奔走,心力交瘁,直到此刻才聽到一句踏實的關切。
方三響抬頭看向峨利生教授,教授手裏轉了轉拐杖,麵色嚴峻:“即使不考慮道德因素,如此大規模地開墳戮屍,也會造成疫病的大流行。無論如何,我們有責任去阻止這樁暴行。”
這時孫希敏銳地提醒道:“最好先搞清楚,這是官方行為,還是那個軍官的自作主張。”姚英子“嗯”了一聲,問林天晴是否知道那軍官是什麽人。林天晴搖搖頭,說隻知道他是來治療肺水腫的。武田診所裏配有一台林德牌製氧機,可以提供吸氧,是漢口獨一份。
肺水腫?吸氧?姚英子立刻想到一個人:“那子夏!一定是他!”
那個蠢貨之前因為輸液過快,得了肺水腫,當時還是峨利生教授建議吸氧治療。看來這人不隻是恩將仇報,而且睚眥必報,居然連挖墳掘墓都幹得出來。
不過這也證明,挖墳辱屍多半是那子夏自作主張,至少清軍高層沒有明確支持——這多少留了一線希望。
他們商議後決定兵分兩路:姚英子之前與總參謀長易乃謙打過交道,所以她和方三響、林天晴一起去清軍指揮部抗議,請出高層去壓製那子夏;而孫希與峨利生教授則趕去球場路,峨利生這樣的洋麵孔,對於挖墳的清兵多少有點威懾力,可以爭取時間。
事不宜遲,眾人當即也不喝咖啡了,迅速離開英租界,從花樓街的鐵閘口重新進入華界。
且說孫希與峨利生教授把紅十字標戴在最醒目的位置,匆匆穿過城區。出乎他們的意料,漢口戰事結束之後,華界並沒陷入蕭條凋敝,反而顯現出了堅韌的生命力。許多商鋪與攤販就在斷垣殘壁之間重新開張,居民們三五成群地冒出頭來,喧嚷鬧騰,嘈雜不堪,就像雨後的小草迫不及待地紛紛鑽出瓦隙。
“這就是我來到中國後一直無法理解的事。”峨利生教授快步走在路上,揮動拐杖感慨道,“這個國度經常陷入令人絕望的混亂,這在歐洲是無法想象的災難,可你們總能在混亂中形成某種粗糲的秩序,這種秩序的邏輯我無法理解,但它行之有效。就像生物學家們在混濁的泥沙裏,往往能發現最豐富的生命形式。”
“那是因為教授你不理解中國人最高的追求,那就是……”孫希頓了頓,強調道,“活著。”
峨利生搖搖頭:“這不能解釋過去一個月來發生的事情。比如說,我們馬上要去保護的那些戰死者,他們顯然是為了追尋某種更高的秩序,而放棄自己的生存權。”
“呃……”孫希這下可答不上來了。
峨利生灰藍色的眼睛望向前方:“在我出發來中國之前,丹麥所有的書和報紙都強調說,那是一片蠻荒落後的土地,乃是上帝給予信徒最嚴苛的考驗。但我相信人類社會和人體一樣,必須要經過縝密、全麵的研究,才能得出正確的結論。”
“說起來,您當初是為什麽要來中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