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牢房裏判斷日子很簡單,氣窗一次光暗交錯,就是一天,如果仔細觀察光線推移的角度,大致還能判斷出是上午還是下午。可惜更精確的時間便沒辦法判斷了,當然,囚犯也不需要。
孫希眼前的氣窗,已經光暗交錯了十五次,該是十一月十六日。
他被關押的牢房,原本是漢口商埠巡警局的地盤,被清軍當成了戰時羈押處。牢房裏簡陋而肮髒,無論牆壁還是地板上,到處都散布著可疑的暗褐色汙漬,顯然是血幹涸後的痕跡。
清軍倒是沒有虐待他,隻是扔在監牢裏不聞不問。半個月來,外界一點動靜也沒有,就好像他被全世界遺忘了一樣。孫希對之前的行為,一點都不後悔,但對於未來,終究心存忐忑。
這麽久了都沒動靜,難道說,他們都把我忘了嗎?
忽然牢房門“嘩啦”一聲被人推開,孫希沒有抬頭,無非是獄卒過來送飯罷了。可下一秒鍾,他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孫醫生?”
孫希抬頭一看,見到一個身著白棉襯衫與藏藍色背帶褲的男子,鼻梁上架著玳瑁圓鏡,額頭寬得驚人——正是農躍鱗。不過他從不離手的牛眼相機不見了,而且鼻青臉腫,樣子十分狼狽。
自從襄陽丸抵達漢口之後,農躍鱗便顧自離開,說是要去記錄最真實的漢口戰事。孫希後來再沒聽到他的消息,沒想到會在這種地方偶遇。
“你怎麽會被關到這裏來?”農躍鱗毫無身陷囹圄的自覺,張嘴就是提問。
十幾天的牢房獨居,讓孫希變得有些遲鈍,他眼珠轉轉,沒吭聲,直到農躍鱗又追問了一次,他才徐徐道出自己的遭遇。
農躍鱗咋舌:“好家夥,連紅會隊伍都敢襲擊,這些軍頭實在太大膽了。”說完他又敬佩地看了孫希一眼:“沒想到孫醫生你還挺有血氣之勇,此節很值得寫一篇報道出來。”
孫希苦笑著搖搖頭:“算了,算了。”農躍鱗奇道:“你被關在這裏十多天了,難道紅會沒來救你嗎?”
“我有什麽值得救的……”孫希唇角微微一墜。按說姚英子當日肯定上報紅會了,他們不可能置之不理。但他在牢裏停留了這麽久,確實沒接收到任何消息,連一個探監的都無。盡管他早認命了,可心中難免有些失落。
他不想繼續這個話題,轉而問道:“對了,你又是怎麽進來的?”農躍鱗一扶眼鏡,居然麵帶得色,仿佛這是一件了不得的功勳。
那天他下了船之後,直奔戰鬥最激烈的漢口城區,十幾天穿梭於槍林彈雨之間,居然油皮兒都沒磕破一下。就在十一月十一日,他忽然捕捉到一個古怪的變化——橫亙在江麵的大清水師中,楚有號突然把提督旗撤下,然後海籌號升起了隊長旗。
這意味著旗艦從楚有號轉為了海籌號,而且艦隊指揮權也一並交給了海籌號管帶——那薩鎮冰提督去哪兒了?
要知道,自從十一月一日清軍徹底占領漢口後,整個戰場陷入了一種默契的安靜。筋疲力盡的清軍需要休整,損失慘重的民軍則退回漢陽,雙方暫無大規模戰事。這時候艦隊冒出這個變化,農躍鱗敏銳地覺察到,其中必有文章。
他著意打聽,才知道薩鎮冰提督突然宣布身染重屙,前往上海治病。可還沒等農躍鱗做進一步調查,更離奇的事情發生了。
薩提督乘坐小火輪剛剛離開,江麵上的大清軍艦便全數降下黃龍旗,升起鐵血旗!
這可是震驚全局的大變故。農躍鱗趕緊奔至岸邊,希望能用相機捕捉到這決定性的一瞬,卻見到一條小艇倉皇駛來。小艇到了岸邊,跑下一個形色狼狽的海軍軍官。
農躍鱗上前一問,原來此人是海容號管帶喜昌。據喜昌說,海容號的水手發生嘩變,幫帶吉升氣憤之餘,投江殉國。而他大義凜然,據理力爭,叱得叛軍們皆有慚色,最後不得不把他禮送下艦,不敢傷及分毫雲雲。
這個喜昌油滑輕浮,農躍鱗根本不信他會有叱責叛軍的勇氣,遂追問了幾個問題。喜昌被問得麵紅耳赤,等陸軍接應一到,他立刻指著農躍鱗說是叛軍間諜,還把相機奪去,將裏麵的膠卷全數扯出。總算農躍鱗亮出《申報》撰稿人身份,清軍不敢處決,在別處關押幾日之後,轉到這座監獄裏來。
所以嚴格來說,他與孫希不算偶遇,這個羈押處就是用來關押非叛軍身份的囚犯。諸如紅十字會會員、戰地記者之類的中立身份者,早晚都會被送到這裏相會。
農躍鱗講完之後,突然神秘兮兮地湊近道:“喜昌講了一件怪事。他聲稱,薩提督之所以態度劇變,乃是因為之前接到黎元洪的一封密信。而這封密信,很可能是紅會的醫生傳過去的。”
“這不可能吧?紅會立場中立,怎麽會替武昌軍政府傳信呢?”孫希不太確定地說。
“喜昌很確定。因為十一月初,恰好有兩個紅會醫生夜訪海容號,說要見薩提督。就是從那一天開始,薩提督的態度發生了根本性的變化。”
孫希眉頭一皺,他想到了蕭鍾英,隱隱覺得其中必有關聯。他問道:“他有說那兩個醫生都是誰嗎?”
農躍鱗搖搖頭:“我沒來得及問,隻知道一個是洋人,一個是華人。洋人被轉送去楚有號,那個華人醫生留在海容號上,當夜因為竊取船上機密,跳江自盡了。”孫希一聽居然還鬧出了人命,頗有些不安,像頭困獸一樣在牢房裏轉來轉去,突然自嘲地笑了笑。
自己身陷囹圄,哪裏有餘力擔心別人?農躍鱗拍拍他肩膀:“你也別著急,紅會剛剛發過聲明,說當日確有兩名醫師休假外出,但此係個人行為,紅會並不知情,中立立場亦無從改變,不會有麻煩。”
孫希無謂地輕歎一聲,重新蹲下身子,繼續去研究地板上那攤血跡。在他的頭頂,有金黃色的陽光射入氣窗,被格柵均勻地切成數條,光暗相移,仿佛時間被鑿出了刻度一樣。
農躍鱗見孫希一身喪氣,一時竟不知說什麽才好。
此時在大智門附近的紅會臨時醫院,一位尊貴的客人正邁進小樓前院。
這是個身材筆挺的精瘦男子,八字胡,高鼻梁,一身藏青色戎裝。如果觀察仔細的話,會看到袖口繡有一道龍形粗杠,旁邊綴著兩條金龍——這是北洋副都統軍銜!
他一進院子,王培元與柯師太福兩人並肩迎了出來。旁邊的清軍傷兵們對軍銜最為敏感,隻要能動彈的,都趕緊爬起身來。一個馬弁扯著嗓子吼道:“三軍參謀長易乃謙大人駕臨!敬禮!”
“唰”的一聲,清軍傷兵們齊齊敬禮,心裏卻驚疑無比。乖乖,三軍參謀長,這麽大人物,今天怎麽跑來這裏了?
易乃謙麵沉如水,可禮數一點不缺。王培元與柯師太福兩人帶著他在臨時醫院裏轉了一圈,他邊聽講解邊頻頻點頭,巡視病房、慰問傷員、表彰醫護人員等,都按部就班,並無**,但也沒有失禮之處。
視察結束之後,易乃謙當場表示捐贈三百大洋和二十擔精米,然後在臨時醫院門口發表了一通親切演說。
這演說是事先準備的稿子,誇讚醫護人員熱心辦事,身懷悲憫,為四萬萬人楷模雲雲。旁邊早有許多記者拍照,鎂光燈閃爍不停,來日登在報紙上,又是北洋將官禮賢下士的善德一樁。
“如今叛軍已被逐出漢口,三鎮克日重光。倘若貴處有醫藥短缺、設備無著、人員不敷之情狀,還望不吝開口。乃謙一向最重仁德,必當盡力辦妥,以彰慈善之功。諸君可還有什麽要求,盡管提便是。”
“易都統,我有一個請求!”
一個女子清脆的聲音從人群裏傳出來,易乃謙一怔。這本是句客套話,怎麽還有人當真了?他看向王培元與柯師太福,兩人仍是一臉笑眯眯的,沒什麽阻攔之意。易乃謙隻好轉動眼光,隻見一個美貌少女閃身站出來。
這少女大大方方走上前來,雙手呈著一份條陳:“易都統,我叫姚英子,要向您檢舉一件事。我們紅會有一名隊員被清軍抓走,至今音信全無,希望您能查明此事。”
“哦?還有這樣的事?”易乃謙眉頭一皺,接過那一份條陳。條陳上密密麻麻寫滿蠅頭小楷,下麵還有若幹見證者簽名,包括嚴之榭、宋雅、陶管家等,甚至還有鹽穀鐵鋼的簽字。
易乃謙草草看了一遍,抬頭問道:“這麽說來,是那子夏強娶你未得,挾私報複,襲擊傷員車隊,才有了後麵的挾持醫官事件?”
“孫希見義勇為,有功無過,希望大人明察秋毫,保全他的性命,也讓廣大慈善醫護人員安心。”姚英子泫然欲泣。十幾個纏著繃帶的傷兵也走出隊列,紛紛表示確係親眼所見。
易乃謙的笑容僵住了。他哪裏還看不出,這個女醫生恐怕早有預謀,從條陳到記者,從簽名到傷兵,都是事先精心安排的,就是要在眾目睽睽之下,讓他連個推托的機會都沒有。
姚英子拿的那份條陳,易乃謙相信是真的。軍中那些少壯旗官平時就很跋扈,走到哪兒都是一副大爺做派,總以為自己還在京城。但是,事關軍中聲譽,他也不得不遮掩一二。
“這是十一月一日發生的事,為何你們今天才向我提出交涉?”易乃謙提出疑問。
姚英子苦笑:“我當天就去找貴軍聯絡處了。但那天正趕上戰事爆發,根本沒人理我們。在那之後,我日日去交涉,可都石沉大海。若不是易參謀長今日蒞臨,都不知如何是好。”
“茲事體大,你這是指控一位陸軍管帶,須得詳細調查之後……”易乃謙習慣性地拖起官腔,這時鹽穀鐵鋼卻硬邦邦地擠到他跟前:“易參謀長,當日我也在場,在表明身份後仍被貴軍舉槍威脅。這不僅是對日本赤十字社的蔑視,也是對日本帝國的侮辱。”
易乃謙登時感覺腦袋大了一圈。別看兩軍在漢口打生打死,其實真正決定勝負的,是觀戰的列強。這時候平白得罪日本,可不是好事。
他正琢磨著如何回答,驀地想起一件事來。
按說易乃謙軍務繁忙,本來是沒興趣來參觀慈善醫院的,結果前日忽然接到京城的一封私人電報。發電報的人來頭不小,是軍機大臣、體仁閣大學士徐世昌。電報稱朝廷正欲南北交涉,請他在輿論上爭取些形象,建議去慈善醫院轉轉,以示體恤。
徐世昌是北洋係的第二號人物,與袁世凱互為臂助。他的請托,易乃謙不敢忽視,這才有了視察紅會臨時醫院的安排。再回想紅會這一副精心算計過的喊冤架勢,莫非……徐世昌的電報竟是因這件事而起?也不對,紅會若有這麽大麵子,直接叫清軍放人就得了,何必繞這麽個圈子?
易乃謙站在原地,腦子裏已閃過好幾道思緒,很快便有了定見:“請諸位放心。我返回之後,立刻派員徹查。官軍向來軍紀嚴明,若有違反軍法之處,絕不會縱容姑息。”
“我跟您一起回去。畢竟我是當事人,對質起來也方便。”姚英子咄咄逼人。她已經跟這些官僚磨了十幾天,深知他們太極功夫精深,不近身逼搶,便被閃掉了。
易乃謙怔了怔,沒想到這小姑娘得寸進尺。可大話已經放出去了,他也隻得點頭應允。柯師太福醫生正要抬手說什麽,峨利生醫生卻從他身後閃身上前:“我是孫醫生的指導教授,也要求隨行。”
這個舉動讓姚英子嚇了一跳,這可不在原有計劃裏。峨利生醫生向來隻關心業務,從不參與其他事情,怎麽今天卻主動站出來了?
峨利生還是那一副嚴肅表情:“他是我的學生,在他學成之前,我有責任照顧他得到公正待遇。”
姚英子本想勸阻,可一見他疲憊的麵孔,便說不出來了。自從知道孫希被抓走的消息後,峨利生沒有發表過評論,卻默默接過了孫希的所有工作。這十幾天來,他整個人肉眼可見地消瘦下來。
易乃謙皺了皺眉頭,好家夥,東洋人摻和進來,西洋人也摻和進來了。這紅十字會是猴子窩嗎?惹出這麽多麻煩來。他隻好揮手說都來吧。
兩人跟隨易乃謙回到司令部,後者立刻讓副官去叫那子夏和鄧醫官來。過不多時,隻有鄧醫官一個人匆匆趕到。他一見姚英子居然在場,嚇得虛汗直冒。
易乃謙臉色一沉:“你們那管帶呢?”鄧醫官撇去額頭上的汗水,唉聲歎氣說病倒在床。易乃謙一怔,追問怎麽回事。鄧醫官瞥了一眼姚英子,怯怯道:“跟這位小姐還有著莫大的關係。”
易乃謙更糊塗了,難道那子夏得的是相思病不成?鄧醫官趕緊搖頭,說都是intravenous infusion鬧的。
當時那子夏負傷被送去赤十字會,姚英子親自為他輸液,令他印象深刻。那子夏不明白輸液原理,隻當是個延年益壽的好法子,遂催促鄧醫官也搞一套。鄧醫官拿著姚英子口授的筆記,四處搜羅器具,最近剛剛攢齊,那子夏立刻迫不及待地試輸了一下。
不料一瓶沒輸完,那子夏突然呼吸急促,口唇發紺,渾身大汗淋漓,到後來幹脆昏迷過去。鄧醫官嚇得魂飛魄散,立刻停止輸液,一檢查發現居然得了肺水腫,至今還下不來床。
鄧醫官講到這裏,恨恨地看了眼姚英子:“這法子是她教我的,現在看來,分明是故意陷害管帶。”
姚英子沒料到會有這種變故,忍不住問道:“你給他輸液,接了橡膠球沒有?”鄧醫官一怔:“那是什麽?”姚英子登時哭笑不得:“我明明跟你講過的。靜脈輸液一定得接個橡膠球,控製速度。你輸液太快,血液被過度稀釋,滲透壓變低,肯定要積聚在肺部的呀,不得肺水腫才怪。”
“你可沒說過這個!”鄧醫官試圖辯解。
“我提醒過!可你當時根本沒認真聽,一門心思要給我做媒呢。”
姚英子冷笑。鄧醫官麵如死灰,渾身瑟瑟發抖。若那管帶真有個三長兩短,那他這個疏忽可是無從推卸。易乃謙站在旁邊,忍不住開口道:“這個肺水腫,可還有法子治嗎?”
他跟那子夏沒交情,可若因為庸醫平白折損了一個管帶,軍中士氣也要受影響。姚英子沒好氣地答道:“沒有!這是他自家作死,可怪不到旁人。”
這時峨利生醫生拍了拍她肩膀:“英子,我們是發過誓的。”姚英子“哼”了一聲,把臉轉到一旁去。峨利生醫生看向鄧醫官,像慣常上課一樣淡淡道:“治療肺水腫,一是要把四肢靜脈結紮,減少回心血量;二是要服用煙酸丸,擴張血管。另外盡量讓患者雙腿垂下,保持坐姿,切不要躺著。有條件的話,盡量讓他吸氧。”
鄧醫官聽得懂英文,趕緊拿出本子記錄下來,連連稱謝。峨利生醫生話鋒一轉:“我們都是醫生,都應該恪守希波克拉底誓言。現在輪到你來告訴我,我的學生Thomas到底在哪兒?為什麽要把他關起來?”
峨利生這個做法,似拙實巧,先主動提供了救治那子夏的方法,再開口索要孫希,對方便陷入道德上的被動。鄧醫官看看易乃謙,後者麵無表情,一言不發,他情知這一劫躲不過去,便咬著牙抗辯:“孫希身為紅會醫生,居然挾持一位現役軍官,違背了中立,把他羈押是合乎軍法的。”
姚英子氣不過,說分明是他們先襲擊了郵政總局,破壞中立的是他們!鄧醫官說那是水師發的炮,與陸軍無關。
易乃謙額頭青筋綻起,暗罵這個鄧醫官哪壺不開提哪壺。水師昨天叛變投敵,這筆糊塗賬根本扯不清楚。他猛地一拍桌子,喝止住兩人的爭吵:“細節是吵不完的,此事到此為止,孫希現在人在哪裏?”
言下之意,我們會放人,但別的事情你們就不要追究了。姚英子與峨利生一心隻要孫希平安,別的倒也沒奢求過,便不再言語。
鄧醫官見長官發話,隻好乖乖交代。那日正趕上清軍總攻,到處兵荒馬亂,他顧不上押解,便把孫希直接投到了漢口商埠巡警局的監獄裏。鄧醫官還辯解說,看在老同學的分上,他還特意叮囑獄卒不要為難。
易乃謙沒理他,直接派副官去監獄提人。過不多時,副官回來,附在他耳邊嘀咕了幾句。易乃謙無奈道:“還有個《申報》記者?淨給我添亂!一並帶來吧!”
沒等多久,幾個衛兵押著孫希和農躍鱗來到司令部。姚英子一見孫希那張枯槁肮髒的麵孔,嘴唇便抑製不住地顫抖起來,一時間愧疚、心疼、憤懣、喜悅諸般滋味齊齊湧上心頭。
衛兵給孫希解開鐐銬的一瞬間,她衝過去一把抱住孫希。孫希開始還有些木然,直到英子哇地大哭起來,他的眼神才終於有了些許流動,右手抬起緩緩摩挲她的長發:“好啦,好啦,我這不是沒事嘛。”
待姚英子哭過一通,孫希這才注意到,峨利生醫生一直站在旁邊,神態冷靜。他一看到老師顴骨都凹陷下去,就知道一定也是關心過甚,隻是沒流於形表罷了。孫希給了峨利生一個笑容:“老師,我在監牢裏研究了一下血跡的形狀,有很多有趣的發現。”峨利生抓起禮帽戴在頭上:“哦,那很好。蘇格蘭場做過類似的實驗,回去可以對比一下。”
相比起這邊的淚目重逢和學術探討,那邊易乃謙與農躍鱗之間的談話可就沒那麽友好了。
易乃謙先是恭維了幾句:“你就是農先生吧?你的大稿我可看了不少呢,可謂一針見血,鞭辟入裏。”結果農躍鱗毫不客氣地打斷他的話:“你先把相機還給我!”易乃謙吩咐副官去找相機,然後溫言道:“誤會而已。先生的物品原樣奉還,另外再送五十大洋與先生壓驚。希望在報紙上,能多為我軍美言幾句。”
農躍鱗道:“我既不會美言,也不會醜化,我隻會如實寫出我的所見所聞。至於美醜與否,得看你們自己。”易乃謙怔了怔:“我軍自平叛以來,軍紀嚴明,所到之處,秋毫無犯,這是人所共知。”
農躍鱗突然厲聲道:“漢口大火,總不是居民自己點著的吧?滿街瓦礫,總不是居民自己拆的吧?街頭橫七豎八的屍體,總不是居民自己殘殺的吧?”
“戰事波及,在所難免。”易乃謙鐵青著臉回答。農躍鱗卻一點情麵不講:“我記得易都統也是本地人,眼見鄉梓被焚,難道還要睜著眼說瞎話嗎?”易乃謙索性道:“我是漢陽人,跟他們漢口人不算同鄉。”
這個回答過於無賴,反倒把農躍鱗的一腔義憤噎了回去。兩人話不投機,談話隻好中止。待得副官把相機送還,易乃謙趕緊把這些麻煩鬼禮送出門。
眾人順利離開清軍大營之後,趕緊返回臨時醫院。王培元和柯師太福兩個人早早守在門口,一見孫希順利歸來,無不大喜過望。宋雅、嚴之榭等同學也紛紛來道賀。
孫希正忙著回應眾人,忽然看到院內走出一個不該出現在這裏的身影。
“張校長?”
隻見張竹君身係灰布短袍,頭戴寬簷草帽,一副老農扮相。她衝他伸出一隻手:“恭喜回來。沈敦和實在無用,我隻好親自替英子來還你的人情。”
孫希握著她的手,從話裏聽出一絲古怪。旁邊姚英子挽起張竹君的胳膊,向他解釋道:“我們當初把傷員護送到大智門以後,立刻就想要去救你,可清軍始終不予理睬。王培元教授隻好拍電報回上海,請沈會董出麵聯係馮大人,他是京會的嘛,總不會不管……”
孫希苦笑道:“馮大人想管,也是有心無力吧?”
在京城的官僚體係裏,京會隻是一個可有可無的邊緣衙門。而且會長盛宣懷剛剛被革職,流亡日本。這個節骨眼上,馮煦就算想幫忙,也沒人待見。
張竹君接口道:“跟他們沒關係,而是我跟徐世昌有點交情,求到他那裏去,這才驅動易乃謙來視察。”
她說得輕描淡寫,但要說動一國之相,要付出的心血與人情非同小可。
孫希這才明白,為何醫院救援遲遲不來。武昌、上海、北京彼此電報往來,所耗費的時間與費用都很驚人,但無論紅十字會還是赤十字會,都從未放棄過救他的努力。一念及此,他心裏那點疙瘩霎時煙消雲散,整個人又活泛起來。
“我是為了報答紅會收留傷員的情分,如今人情已還完,兩不相欠,英子,我們走吧。”張竹君拍了拍姚英子的手,她可不想在紅十字會的地盤上待太久。
“張校長,您要去哪兒?回上海嗎?”孫希問。如今戰事停滯,按說他們不需要繼續留在這裏了。
張竹君把視線投向大江對麵,眼神堅毅:“不,我們會移駐漢陽。”王培元在旁邊道:“咱們紅會總醫院,也馬上要把傷員移交給租界醫院,然後轉移到漢陽區。”
孫希先是一怔,旋即反應過來。看來各方麵都有共識,短暫的和平即將結束,清軍下一步一定是進攻漢陽,屆時南北必有一場更慘烈的血戰。
不過他此時的心情,喜悅多過憂慮。因為姚英子與他冰釋前嫌之後,態度比從前還要親切些。孫希一想到可以回歸三個人原來的關係,歡喜得比什麽都開心。他環顧四周:“哎,對了,老方呢?剛才怎麽沒見著他?”
姚英子聞言臉色一黯,垂下頭去。一股不祥的預感籠罩在孫希頭上。不待他追問,張竹君輕歎一聲,代自己學生開口道:
“三響陪同柯師太福醫生去水師送信,不知為何突然跳艦投江,至今下落不明。”
幾乎是同時,遠在數十裏之外的漢江之上,一陣激烈的嗒嗒嗒嗒聲驟然響起。
漢江是分隔漢口與漢陽的一條大河,這個射擊聲來自北岸,發聲者是一架黑漆漆的馬克沁機槍。它在一分鍾內能夠噴射出六百枚銅質尖子彈,宛如一陣可怕的金屬風暴向南岸急速潑去。
在風暴的對麵,一支打著鐵血十八星旗的軍隊正排成三列縱隊,試圖通過幾座竹浮橋跨越漢江,登陸漢口。這三列縱隊分別屬於援鄂湘軍第一協、第二協和鄂軍第五協第九標。他們人數眾多,先鋒已經快衝過浮橋,隊尾還在南岸的漢陽東亞製粉廠待發。
河麵寬十餘米。對人類來說,這是需要架起浮橋才能跨越的障礙;可對火藥推動的子彈來說,穿越它隻需要短短一秒。
金屬風暴就這樣猛烈地吹過血肉之林,打頭的士兵們甚至來不及發出慘叫,身體便被巨大的動能撕裂,一霎時,無數血花在浮橋上同時蓬開,仿佛升騰起一片殷紅色的霧氣。千瘡百孔的軀體紛紛跌入江中,濺起一片又一片水波,整條漢江好似被煮沸了一般。
而打擊顯然並不隻有這一下。
隨著馬克沁機槍開火,更多的槍聲從遠近不一的陣地陸續響起。它們匯聚成一陣陣索命彈雨,劈頭蓋臉地潑灑到浮橋上。這已經不能算是交戰,而是屠殺,因為浮橋上幾乎沒有騰挪的空間,站在上麵的士兵隻能成為活靶子,一排排地被無形的鐮刀收割,殘肢與內髒碎片不時高高拋起,血霧的濃度越發醇厚。
少數幸存者慌成一團,一部分想要強行過橋建立灘頭陣地,一部分卻要退卻,重整旗鼓。可南岸的士兵仍舊慣性地朝前擁去。一時間三座浮橋上一片混亂,呐喊聲、哭救聲與叱罵聲交錯。
偏偏漢江南岸的民軍掩護部隊反應遲鈍,直到此時,仍舊沒有形成對北岸清軍的火力壓製,零星幾聲槍響,被完全淹沒在江麵上的喧囂裏。
隻是短短十分鍾時間,渡江部隊的傷亡已達到了一個驚人的數字,浮橋下遊水麵幾乎被密密麻麻的屍首覆蓋。
位於右翼的湘軍第一協終於熬不住,最先崩潰,從浮橋向後倉皇撤退。緊跟著中路的湘軍第二協也隊形崩解,不少人索性扔掉槍跳進水裏,推開附近漂浮的屍身朝南岸遊去。這一下子,左翼的鄂軍第五協第九標頓時成為對岸集火的目標,清軍幾輪猛烈射擊,這路浮橋上的民軍士兵基本上被一掃而空,幾乎每一截竹隙之間都被鮮血浸透。
隨著浮橋被清空,清軍的射擊開始向南岸延伸,這讓民軍的出擊陣地也陷入了混亂。有些倒黴鬼沒有被槍彈擊中,反而在即將跳下浮橋時,被同伴擠下水去。漢江岸陡水深,他們的裝備又太重,一落水便無法自行遊回,眼看江岸近在咫尺,卻隻能越掙紮越沉,最後淹沒在混著血漿的江水中。
類似這樣的落水者還有很多,他們絕望地伸手呼救,可此刻岸邊每個人都像沒頭蒼蠅一樣,哪裏顧得上旁人?
就在這時,一個身穿民夫短褂的人從後方衝到岸邊,不顧頭頂子彈縱橫,強行從浮橋上撅下幾根竹竿,扔給那些溺水者抓住。然後他又像抓壯丁一樣從附近拽人過來幫忙,眾人七手八腳,勉強把那幾個士兵拖上岸來。
可惜這終究隻是局部一個小小的幸運,整個戰場的慘敗態勢仍在持續,漢江幾乎都要被戰殞者的屍首堵塞。幸虧清軍采取的是防禦態勢,並沒展開反擊,否則損失還要更大。
眼看太陽西下,傷亡慘重的民軍被迫拆毀浮橋,退回到東亞製粉廠的廠房裏休整。
這座廠房原本是用來加工麵粉的,被這一大群敗兵擁入之後,一下子變成了彌漫血腥味的屠宰場。地板上幾乎被鮮紅色的血腳印覆滿,士兵們橫七豎八地躺倒在機器之間,幾乎人人都帶著傷,哀號聲四起。偏偏廠房巨大的穹頂起了放大作用,讓呻吟聲變得更加立體而淒慘。
這麽多傷兵簇擁在這裏,偏偏隨軍醫官卻極少,隻有三四個醫師在忙活。而他們缺乏資源,別說緊急手術,就連止痛都無法實現,唯一能做的隻是為傷員們做簡單包紮。
在這些醫官裏,最賣力氣的就是下午去岸邊救人的短褂漢子,他一刻不停地東奔西走,忙得滿頭大汗。有傷兵好奇地問另外一個同伴:“這人是誰?”同伴搖搖頭:“據說姓方,是漢口逃難來的醫師,誌願來做咱們革命軍的醫官。”傷兵“哦”了一聲:“方醫生倒是心善,下午俺從浮橋上被人擠下河去,就是他拿竹竿撈上來的,要不然俺早喂王八了。”
這個短褂醫生,自然就是方三響。
他那一天從海容號上跳江之後,本想遊回漢口。偏偏夜裏潮流急切,他水性又一般,結果被衝到了漢陽的龜山附近,險些溺水,所幸被革命軍的巡哨發現。
方三響沒敢報出自己的真實身份,也沒有試圖聯係紅會。自己在海容號上的舉動太敏感了,一旦曝光會給紅會帶來大麻煩。巡哨把他當成了從漢口逃亡來的醫師,他便含糊其詞地順水推舟。
革命軍急缺醫官,立刻把他編入駐紮漢陽的鄂軍第五協。方三響果斷把辮子一剪,留出一個板寸頭,以民間醫師身份加入。
本來方三響在十一月十五日聽到消息,包括海容號在內的水師集體反正。他大喜之餘,打算返回紅會,可總司令官黃興突然發布命令,調集部隊反攻漢口。於是方三響決定暫時留一陣,待反攻成功後再歸隊不遲。
隻是他沒想到,渡河一戰居然敗得如此淒慘。
“又是達姆彈!”
方三響憤怒地發出一聲。他正要處理的這位傷員,右側臀部到後腰之間有一處槍傷,傷口看似狹小,內裏卻一塌糊塗,彈頭所及,翻出粉嫩色的肉糜。
他中的這一槍,是印度的達姆達姆兵工廠生產的露鉛彈,也叫開花彈。這種子彈一旦擊中人體組織,會在裏麵不停翻滾,造成喇叭口一樣的傷口。這種子彈因為太過殘忍,早在十二年前就被海牙國際會議命令禁止使用了,想不到清軍還敢偷偷用。
這個不幸的傷兵癱倒在地,不住發出哀號,臉疼得幾乎變了形。對此方三響束手無策,達姆彈造成的傷口,無法縫合,無從治愈,傷者隻能在無盡的痛苦中死去。他唯一能做的,就是減少傷者臨終前的痛苦。
可方三響摸摸腰間口袋,裏麵空空如也,鴉片酊早用光了。他把目光移向廠房門口,那邊堆積著許多木箱,可惜全是軍火。負責糧台的人大概覺得革命軍都是刀槍不入,隻需要考慮彈藥消耗就夠了。
傷兵絕望地號叫著,劇痛像一位傀儡師,操控著他的身軀不住**。忽然,從他的軍裝內側掉出一張髒兮兮的黃符紙,上頭用丹砂潦草地畫了一張符。這大概是他自己或親人請來護佑好運的,此情此景,真是說不出地諷刺。
方三響再也無法忍耐,起身揪住一名路過的後勤軍官吼道:“藥品呢?藥品到底什麽時候能送來?”那後勤軍官結結巴巴道:“糧……糧台那邊還沒消息。”方三響道:“這要死人的!怎麽還如此慢吞吞的?”
這時一個不陰不陽的聲音飄來:“湖北佬都是九頭鳥,這廠房裏一大半都是湘軍子弟,他們死道友不死貧道,急個麽子(急什麽)?”
發聲的是一個援鄂湘軍的軍官,他頭纏繃帶,幾乎看不見雙眼。援鄂湘軍是湖南獨立之後,軍政府派來支援武昌的新軍,結果迎頭遭遇慘敗不說,竟然還被冷遇,他們自然心中都憋著一股悶氣。
這句風言風語,立刻就引起了鄂軍的不滿。一個第五協的軍官忍不住破口大罵:“板馬日的,今天要不是你們湖南人卵先跑路,我們鄂軍哪會傷亡這麽慘重?!還怪別人!我看你才是個臭傻貨!”
湘軍軍官更怒了:“我們千裏迢迢提著腦袋過來支援,不是去替你們擋子彈的。冇的那本事,就莫撐那板鴨(不要逞能)呀!”
兩邊軍官一開罵,還能動彈的傷員們也不能示弱,紛紛起身助威,一時間罵聲四起。方三響見勢不妙,雙手一伸,擋在中間:“都什麽時候了,不要內訌!”
湘軍軍官冷笑:“方醫生,我湘中子弟,若戰死沙場沒話說,但若因為醫藥供應不上枉死在這兒,那無論如何也得有個交代。”鄂軍軍官還沒回答,第三個聲音在人群裏響起:“還不是共進會的錯,他們排擠人是一把好手,別的就一塌糊塗。”鄂軍軍官怒目回頭,喝問誰說的。隻見一個學生模樣的年輕人站出來:“我是文學社的,怎麽著?”鄂軍軍官一怔,旋即大怒:“同為革命同誌,怎麽說話呢?”那年輕人道:“我就是這麽說話。現在軍政府裏管事的不都是共進會的?詹大悲何在,何海鳴何在?”
共進會和文學社都是湖北的反清組織,算是同盟會的分支,武昌新軍起義就是兩家聯手做成的。不過軍政府成立之後,兩邊矛盾重重,詹大悲、何海鳴等文學會骨幹原本在漢口主持軍政分府。漢口陷落之後,兩人沒回武昌,而是東下安徽,軍中盛傳是被共進會的孫武排擠走的。
鄂軍軍官顯然對這些恩怨也有了解,卻不服氣地辯解道:“負責糧台的是王安瀾,那是黎元洪的心腹!與共進會無幹!”突然第四個人跳出來:“你們平時貪天之功,這時候倒推卸起責任來了。這次策動渡江的人,可是你們同盟會的黃興黃大司令官!要追究,不妨去問問他指揮的什麽狗屁仗!人家清軍早早埋伏好了,他還搞不清白地讓弟兄們過河送死!”
鄂軍成分複雜,除了文學社和共進會,還有黎元洪親手帶出來的第二十一混成協。這些大頭兵脾氣火暴,一旦罵到老上司頭上,他們便開始狂噴黃興。
黃興這一次指揮確實失當,各方都不滿意。可這些老兵罵完黃興,又罵同盟會,罵完同盟會又罵上了共進會。這批援鄂湘軍,大多是長沙共進會的骨幹,一聽罵到自己頭上,更不堪忍。
就這樣,隨著發言的人越來越多,矛盾糾葛越扯越多,一時間廠房裏充斥著各種方言土語的怒罵。
站在旋渦中央的方三響簡直頭痛欲裂,後悔當初問出那一句話來。這一場慘敗,把平時潛藏的各種矛盾全激發出來了。湘軍與鄂軍、共進會與文學社、黎元洪與同盟會……他不得不站出來勸阻,卻被恨恨地推搡到了一旁,沒人理睬這個小醫官。
在這一片爭吵聲中,方三響忽然想起,很久沒聽到那個傷兵的呻吟聲了。他趕忙把視線移到那邊,卻發現傷兵的身軀不再抽搐,那張滿是血汙的猙獰麵孔,終於徹底放鬆下來。方三響橫抱起屍體,緩緩走到吵架的眾人麵前,原地站定,盯著每一個人。
這個無聲的舉動,卻比任何言辭都有震懾力。先是湘軍軍官,然後是鄂軍軍官、文學社成員、混成協老兵……一個個陸續閉上嘴,默默摘下軍帽。達姆彈造成的傷口,仍舊淌著鮮血,方三響的兩條褲腿都被染上酡紅色,仿佛剛剛從血海中爬出。
這時廠房大門忽然被推開,十幾名衛兵匆匆進來,為首的馬弁高聲道:“總司令官黃興,前來視察!”
適才吵架的眾人立刻一哄而散。可方三響看得出來,誰也沒真正服氣,眼神裏依舊透著異樣心思。他有些疲憊,又十分失望。原本以為革命軍同為反清義士,自然該精誠團結,可沒想到內部傾軋到了這地步,甚至還不如清軍鐵板一塊。
他突然有些意興闌珊,便說要去掩埋死者,抱著屍體走向另外一側的小門。就在方三響離開廠房的同時,黃興已經闊步走進來,他站在一台製粉機上,即興發表起演說。黃興的聲音洪亮,口才一流,在空曠的廠房裏回響陣陣。
可方三響毫無興趣,徑直走到外頭的沉沉黑夜。一出門,迎麵一陣清涼的江風吹過,把血腥味與喧囂**滌一空。
屍坑的位置,就在廠房與江邊之間的一處窪地。今天的戰事傷亡太大,如果不及時掩埋,極易暴發大疫。此時屍坑裏已經擺了上百具屍體,就這麽悄無聲息地並排躺著,覆土裏滲著一股看不見的沉鬱死氣。不遠處的柏樹林裏閃過幾道綠光,大概是附近的野狗循著血腥味聚過來,在屍坑邊緣虎視眈眈。
方三響把屍體放進坑裏,不忘把那張符紙重新塞回死者的胸袋,然後揮動鐵鍬,盡量埋得深一些,以免被野狗拖出來。
忙活完這些,方三響仍不想返回。他繞到廠房另外一側,看到牆角橫七豎八地堆滿了撬開的箱子,裏麵絕大多數都是彈藥箱,居然還扔了一包老刀牌香煙。方三響感覺胸口實在煩悶,鬼使神差地從裏麵抽出一根。
他的雙手因為處理了太多傷者,被鮮血與組織液弄得滑膩不堪,劃了幾次火柴才把煙點著。漆黑的廠房外麵,霎時亮起了一團極小的火光。
這是方三響生平第一次吸煙,不太熟練地猛然一嘬,登時嗆得連連咳嗽,差點連淚水都咳出來。幾口之後,他才慢慢摸到門道,連點了三根,插在正對屍坑的泥土裏,權作送死者上路的香燭。
黑夜之中,三點火星亮起,煙氣縹緲朦朧。方三響就這麽呆坐在屍坑邊緣,直到次日晨曦泛起。
到了次日,也就是十一月十七日。總司令官黃興親自指揮,各路人馬再次跨越漢江,對宗關方向發起強渡。
三鎮共有四關:武昌關、漢陽朝關、漢口宗關、漢關。其中宗關位於漢江中段,地理位置四通八達,也稱上關。沒想到的是,革命軍對宗關的攻勢又一次被清軍料中,清軍早早埋伏了輕重武器,等革命軍渡過大半之後,猝然發起了圍攻。
湘軍、鄂軍昨晚本來就心存隔閡,此時遭遇埋伏,更不能彼此掩護,幾乎一瞬間便崩盤潰走。黃興親臨一線,反複高呼不許撤退,可諸軍置若罔聞,仍舊一窩蜂地朝漢江退去。這一戰的傷亡,比前日更甚。
方三響作為醫官,留守在東亞製粉廠裏。他本以為這次會忙得不可開交,沒想到居然清閑下來。因為大部分戰死者與傷者,都被扔在了漢口那一側,潰軍根本顧不上把戰友帶回來,可見有多麽狼狽。
連續兩次反攻漢口失利,重重地挫傷了漢陽守軍的士氣,也點醒了清軍的鬥誌。在接下來的十天裏,清軍渡過漢江,沿著琴斷口、十裏鋪、五裏墩、南岸嘴多路出擊,針對漢陽全境發起了猛烈攻勢。方三響一個小人物,隻得跟隨敗軍一退再退。
十一月二十七日拂曉,日頭雖然照常升起,光芒卻無法刺破覆在漢陽上空的彤雲,更無法看到彤雲下方的人間情景。隻見古琴台、晴川閣、歸元寺等諸多漢陽勝跡皆是硝煙滾滾,火光衝天,顯然昨夜爆發了一場劇戰,處處斷垣殘壁,望之觸目驚心。
漢陽有一彎狹長的湖泊,名喚月湖。月湖東側是大名鼎鼎的龜山,西側是梅子山,以山中多梅得名,林壑尤美,極得鄂省文人青睞。可此時的梅子山下,沒有半點清幽可言。山麓與湖畔之間的碎石小路上,填塞著大量屍體,幾乎蓋滿了整個路麵。這些屍體大多著藍色或黑色的軍裝,一半是革命軍,另一半是清軍,死者混雜一處,肢體彼此糾纏,可見是爆發過最為殘酷的白刃戰。
之所以慘狀如斯,是因為梅子山通道的西側就是漢陽鐵廠,那裏是民軍在漢陽的最後一個據點。清軍急於鎖定勝局,昨晚在這裏投入了大量兵力。而民軍也深知此地的重要性,抵死不退。雙方就在梅子山下展開了一場殊死血戰,俱是傷亡慘重。最後還是海容號趕來支援,遠遠地放了幾炮,這才嚇得清軍暫時收兵。
在這片狼藉的陣地後方是一處茶舍,原本是遊客們從梅子山上下來歇腳解渴的地方,如今被充作臨時指揮部與醫院。方三響喘著粗氣,正在為一位傷兵處置。後者在昨晚的戰鬥中被刺刀劃開了右側臉頰,半邊舌頭被削掉,露出了森森的牙齦與頜邊肌腱。
這個傷兵,就是那一日參與吵架的文學社成員。方三響缺醫少藥,隻得草草消毒了一圈,然後用繃帶沿著下巴纏了一圈。傷兵無法講話,赤紅色的雙眼直勾勾地看著他,似乎有些恐懼,又似乎有很多話要講。
方三響不願過多對視,默默地拎起醫藥箱,走向下一個傷者。他雖隻是個醫生,卻也明白,昨晚不過是一次戰術上的小小勝利,無法改變整個戰局的大壞。漢陽的陷落,已近在咫尺。
過去十天,他眼睜睜看著這邊各種小心思與大矛盾,貽誤了大量戰機,以致到今日的窘境。
方三響除了痛惜,還有濃濃的憤懣。諸軍倘若能團結一心,何至於潰敗得如此之快?如今援鄂湘軍的主力已撤到長江南岸,鄂軍主力也轉移回了武昌,等到清軍占領了漢陽,武昌孤立無援,遲早也會淪陷。方三響不知道,自己留在這裏還有什麽意義。
“新的管帶到了。”一個同伴忽然說。這支部隊的指揮官死於昨晚的夜戰,漢陽鐵廠那邊趕緊派人來接任。方三響木然抬起頭,一瞬間陷入愕然。
眼前來人一身戎裝,右手拄著一根拐杖,右腿根部以下空****的。
“蕭鍾英?”
蕭鍾英也麵露驚訝:“方大夫?”
兩人都沒料到,會在這種場合重逢。方三響趕緊要攙他進茶舍坐下,蕭鍾英卻一揮手:“不要浪費時間,你陪我去陣地上走一走。”
他是現場最高指揮官,方三響沒奈何,隻得陪著他沿梅子山麓一路巡視下去。蕭鍾英對拐杖的使用頗為熟練,一腳一拐交替,走路速度竟不遜於正常人。
兩人邊走邊聊,方三響簡單講了講自己送信的經曆,蕭鍾英歎道:“我聽到水師集體反正的消息,就知道方大夫你信守了承諾。隻是我沒想到,中間有這麽多波折,連累你至今連紅會都回不去。”
“這是我自己選的,我不後悔。”方三響淡淡道,“你這條腿又是怎麽回事?”
“我本來是得了氣性壞疽,你那位叫孫希的同事手段了得。我當時自忖必死,沒想到愣被他救回來了。”
聽蕭鍾英講完,方三響微微吃驚,紅會居然派了孫希去救治。他不太想提這個名字,盡量隻談醫學:“遇到氣性壞疽,截肢確實是唯一能保命的辦法。”
“我後來被轉移到武昌,連洋人醫生都說,難得見刀口處理得這麽幹淨的。你瞧,這不到一個月,我都能拄拐自己走了。”蕭鍾英炫耀似的揮動一下拐杖,他的氣色很差,但雙眸的光亮絲毫不減。
方三響盯著那個被布包圓的大腿根部,半晌不語。蕭鍾英真是命硬,居然扛過了術後各種感染,不到一個月就能拄拐走路。如果接上一條假肢,應該跟正常人生活無異。可是……他欲言又止。
蕭鍾英吃力地攀上一處小高地,舉起胸前的望遠鏡俯瞰整條防線。他看得十分認真,還不時掏出個小本子勾畫一下,興致盎然地說道:“昨晚幸虧海容號趕來,不然清軍肯定直接把防線打穿了。正是當初你送信過去,才讓梅子山多守了一夜。古人有雲,一飲一啄,莫非前定,誠不我欺呀!”
方三響見他如此投入,終於忍不住問道:“為什麽你會來這裏?”
蕭鍾英舉起大拇指,閉上一邊眼睛測距,嘴裏回答道:“因為黃總司令官還在漢陽鐵廠坐鎮,那些機器都要拆卸運去武昌。我們必須在梅子山多爭取點時間。”
“不,我是問,為什麽是你?”方三響問。
蕭鍾英缺了一條腿,一旦民軍敗退,他幾乎不可能逃脫。總司令派他來防禦,擺明了就是送死的。難道說,他也是被排擠來的?
“我是同盟會會員,這樣的任務責無旁貸。至於生死,嗬嗬,我其實在花樓街就該死了,活到現在算是賺到了,能死得其所,也是人生一大幸事。”
方三響猶豫片刻,緩緩吐出五個字來:“可是,值得嗎?”
蕭鍾英放下望遠鏡,狐疑地轉過頭來:“方大夫,你好像……有心事?”方三響索性把這十天的所見所聞統統說了出來:“我不怕失敗,可這樣的失敗,實在是不甘心。大家不都是革命同誌嗎?怎麽人人還是各懷私利,這又跟那個腐朽朝廷有什麽區別?這樣的革命,又怎麽能夠成功?這十天以來戰死者數千,到頭來,卻連漢陽都守不住了,他們的犧牲,又有什麽意義?!”
說到激憤處,方三響重重捶在一塊山石上,掌邊流出血來。
蕭鍾英保持著沉默。他又觀望了一陣,收起望遠鏡,衝方三響做了個手勢,繼續朝山上吃力地爬去。他們一口氣走到半山腰的一處飛角望亭,這才停下來休息。
這個望亭地理位置很好,憑高遠眺,月湖、龜山一覽無餘,還能看清北側漢江一路滾滾東下,到南岸嘴匯入長江幹流。雖說是陰天,整個三鎮水係形貌反而更清晰了。
蕭鍾英斜靠在望亭旁邊,眯起眼睛看了一會兒風景,忽然道:“方大夫,你從十一月一日跳江之後,就沒接觸過紅會的人,也沒關注過外麵的事吧?”
“嗯,我落水被人救起之後,就一直在第五協當醫官救治傷員。”
蕭鍾英嘿了一聲:“那你可是錯過很多大戲。十一月三日,也就是漢口淪陷兩日之後,你的好朋友陳無為,在上海發動起義,驅逐了道台衙門,六日宣告成立滬軍都督府。”
“啊?”方三響又驚又喜。
“我看新聞說,陳無為帶人圍攻江南製造局,久攻不下,他隻身闖入敵陣,勸說守軍投降,可真是一條有膽識的好漢。上海能在四日之內鼎革一變,全靠他手段了得。”
方三響不期然想到那個偏執的史蒂文森探長。不知這個可憐鬼聽到滬軍都督府成立的消息,會是什麽表情。
“上海乃是江南樞紐,長江重鎮。它一變色,緊接著貴陽、蘇浙、廣東、廣西、福建、安徽等地陸續獨立。如今整個南方除了南京,已全數脫離清廷,我聽說陳無為已經在著手組建蘇浙聯軍,要進攻南京以策應武昌。”
聽到蕭鍾英報出一連串地名,方三響精神稍有振奮。
“漢口淪陷,漢陽將失,武昌危如累卵,這是事實。可大清的半壁江山已然坍塌,這也是事實。即使清軍堵住這兩處缺口,又有什麽用呢?”
蕭鍾英抬起手,對著亭外的景色虛點幾下,仿佛落子一樣:“圍棋講究取地為下,取勢為上。黃總司令官打仗嘛,確實不行,但也正是因為有他,才把清軍主力牢牢吸引在這裏,東南諸省才能從容獨立。如今外勢已成,清廷在武昌優勢再強,也沒有翻盤之機——所以你看,湖北人雖然總被嘲笑成九頭鳥,可九個頭就有九根骨頭,硬起來誰也奈何不了。”
蕭鍾英見他不言語了,笑了笑:“方大夫,你那一天從海容號上跳下來,是如何得救的?”
方三響一怔,不知他怎麽想起問這個,老老實實答道:“我本想遊回漢口,可是江底暗流太多,來回抽擺。我很快就耗光了體力,幸虧抓到一根浮木,大概是之前交戰時拆毀的浮橋,就這麽漂到了漢陽岸邊。”
“你不是湖北人,不知道江底的凶險。長江這一段的水文極其複雜,水下暗礁沉船、灘岸曲折極多,以致潮湧不定,難以捉摸。”蕭鍾英說到這裏,向著外麵的江道一指,陡然提升了聲量,“倘若我們把眼光放高、放廣,那麽會看到什麽?是滾滾長江東逝水,是自西向東一往無前的洶湧流向,任憑河道如何變化,任憑暗流如何洶湧,這個浩浩湯湯的大方向,卻從未改變,也無法改變。”
方三響似乎捕捉到了蕭鍾英想表達的意思,也把目光轉向遠方。
“大江如此,大事業亦如此。你若是無限湊近細看,自然會看到諸多混亂、諸多逆流、諸多無法理解的荒唐事,但不能因為這些瑕疵,而否定大勢之所趨。且看法國的大革命、美國的獨立戰爭,還有日本的倒幕維新,考究細處,哪一家不是濁流滾滾;但考究大勢,哪一家不是蒸蒸日上?革命從來不是幾個聖人搞起來的,它總是泥沙俱下,卻也魚龍混雜。譬若大江東去,須觀其大勢可也。若隻因為這些小事就灰心喪氣,豈不成了盲人摸象,不見全體了?”
方三響被他這麽一通教育,隻覺得臉皮有些發燙。蕭鍾英依舊慷慨激昂:
“共進會與文學社爭權奪利又如何?同盟會與立憲派互相嫌棄又如何?湘鄂齟齬頻生又如何?無論哪個派別都要反清,都要改變這個老大帝國的腐朽體製,人人皆有這樣的共識,即所謂時代之潮。潮流不可逆,人心亦不可違。”
發完這一大通議論,蕭鍾英這才收回眼光:“我今天與方醫生說這麽多,是希望你對這個國家不要輕易失望。一時的返流暗湧、些許的醃臢齷齪,都終究阻不住大江東去——所以你問我這麽做值得嗎,我的回答是,值得。”
方三響向前一步,熱血翻湧:“好!我就陪你看看,這大江到底會流向何方!”
蕭鍾英哈哈大笑,重重拍了方三響肩膀一下,卻不防差點失去平衡,方三響趕緊把他攙住。蕭鍾英道:“有客人來訪了,我們下山吧。”
方三響循他手指望去,心頭卻猛然一跳,竟有種做賊心虛的感覺。因為山下赫然出現一麵旗幟,白底紅字,正朝著茶舍而來。
這一個月來,他一直沒和紅會聯係,一來是怕清軍追究;二來是民軍軍醫奇缺,他留下來可以幫到更多人;還有第三個不方便說出口的理由……方三響覺得在這支隊伍裏不必嚴守中立原則,更加自在。
尤其在此刻,他已經下定決心要陪蕭鍾英堅守到最後,更不願節外生枝,便一路不言語。到了茶舍之後,方三響有意回避,走到裏間去照顧傷兵,隻留蕭鍾英一人接待。
紅會這一次派來的人方三響並不認識,大概是第二批或第三批支援武昌的。他自稱是掩埋隊的聯絡員,要跟這邊的指揮官洽談停戰事宜。
要知道,清軍與民軍在漢陽的戰鬥,比漢口更為慘烈。光是昨天在梅子山之下,就橫七豎八躺著數百具士兵屍體。交戰雙方均無暇收殮,這麽多屍體堆聚在一起,是極大的衛生隱患。所以紅十字會和赤十字會除了救傷之外,聯手組建了一支掩埋隊,專門負責把戰場屍體迅速填埋,為此需要先與交戰雙方約定一個停戰窗口,才好進入戰場。
蕭鍾英問起他們的工作狀況。對方苦笑著說,自從漢陽之役打響之後,紅會連救治傷兵都沒精力了,絕大部分人力都投入到掩埋事務中來,卻仍不敷用。他們如今隻能勉強挖出淺坑,蓋上一層薄薄的土,連消毒用的石炭酸都已經短缺。
送走聯絡員之後,蕭鍾英走到方三響跟前開玩笑:“你怎麽不跟他們相認?是怕埋屍體太辛苦?”方三響沉聲道:“我爹死得早,隻來得及教誨我一件事,做人須盡本分。臨陣脫逃,我可幹不出來。”蕭鍾英“嗯”了一聲,什麽也沒說,轉身繼續忙活去了。
過了二十分鍾,紅會的掩埋隊如約而至。一大群人身穿長袖黑裝,口纏毛巾,輕車熟路地衝到梅子山下的狹道,一麵紅十字旗高高舉起。對麵清軍那裏顯然也打好了招呼,一片寂靜。
掩埋隊兩人一隊,把屍體抬上一副簡易擔架迅速撤離。有的擔架上甚至沒有完整人體,都是各處撿來的殘肢斷臂,亂七八糟堆在一處,如同一團血肉模糊的怪物。但掩埋隊的人沒有絲毫停滯,也不見情緒波動,仿佛一群冷漠的黑無常在屍海巡行。
見到一個人的死亡,令人震驚;見到十個人的死亡,讓人害怕;當死亡人數上升到數百上千時,活人便對這些熟視無睹,隻當作土石破瓦一般。戰爭可真是一種會讓人心腸變硬的妖魔。蕭鍾英放下望遠鏡,嘖嘖地感歎起來。
“你們醫生每日見慣生死,是不是特別容易硬起心腸來?”
方三響手裏的包紮動作停了停:“不是的。我們也會害怕,會感動,會憤怒,但發過希波克拉底誓言的人,會把救死扶傷置於個人情感之上。”
“即使對方是覺然,你還是會去救嗎?”
方三響聽到這名字,肩膀遽然一顫,驚訝得說不出話來:“你怎麽知道這名字?”蕭鍾英笑道:“因為你有個好朋友,或者說,曾經有個好朋友。”方三響粗眉蹙成一團,疑惑不減。
蕭鍾英道:“你我隻匆匆見過兩麵,我都沒來得及告訴你。我本是日本陸軍士官學校的留學生,在東京加入的同盟會。武昌起事之後,我才和幾個同學從日本趕回國來參戰。”
他頓了頓,又道:“你那個好朋友在花樓街為我截肢時,為了讓我保持清醒,不停地問各種問題。當他得知我是赴日的留學士官生時,立刻問我認不認識一個左嘴角有兩顆黑痣的日本人。我很好奇,何以問得如此具體。他說那個人是你的殺父仇人,你一直在找他,逢人就問,好多年了。”
方三響嘴角微微一抽。蕭鍾英道:“他對我說,他對不住你,也不指望能獲得原諒,但仍舊希望能幫到你。可惜你離開海容號之後,與紅會斷了聯係,你這位好朋友自然也沒辦法親口告訴你,所以還是我跟你說吧。”
“告訴我什麽?”
蕭鍾英道:“這事巧了。我在陸軍士官學校裏,還真認識一個左嘴角有兩顆痣的日本人,據他說也曾參加過日俄戰爭。”
哢嚓一聲,一道電流打進方三響的大腦,整個人僵在原地。
這麽多年來,方三響從未放棄過打聽,但心裏明白此事極其渺茫,逢人便問不過是習慣使然。他萬萬沒想到,答案會在這個場合毫無征兆地出現。
蕭鍾英道:“若沒有你這位朋友留心,就算你我麵對麵,隻怕也想不起來講這個——你說是不是呀?”
方三響聽出他的最後一句不是衝著自己的,急忙轉回頭去,卻看到孫希和姚英子兩人站在門口,皆是掩埋隊的裝束,隻是把口邊的毛巾取下來了。前者露著尷尬笑容,後者嘴角歡喜,眼神裏卻冒著怒意。
“你們……怎麽來了?”方三響有些呆滯。姚英子幾步衝過來,氣勢洶洶:“你在這裏活得老好嘛!”方三響呆呆望著她,忽然想到,這還是兩人離開上海之後第一次相見。她黑瘦憔悴,神采卻精斂了許多。
姚英子卻不肯放過他,一拳捶到他胸口:“你明明沒死,為什麽不跟紅會聯絡?我們擔心得不得了,你倒在這裏躲著,早知道不理你了!”她一迭聲地說著,說到後來,眼淚開始打轉。
方三響任憑她捶打,目光卻投向了站在門口的孫希。孫希咳了一聲:“我當時也是隨口一問,不費什麽事,沒想到蕭將軍還真認識。本來我想一回去便告訴你,可偏偏那麽巧……”
蕭鍾英一抬手:“你不用懷疑孫醫生,是我剛才主動跟紅會的聯絡員講你在這裏,請他們派人來把你接走。”方三響一怔,當即連寬慰姚英子都顧不得了:“你要趕我走?大戰當前,我走了你們怎麽辦?”
蕭鍾英眯起眼睛:“方醫生,你剛才跟我說過,做人須盡本分。‘本分’這個詞我聽北方的同學解釋過,我的理解呀,它和責任還不太一樣。責任是你該做的事,本分則是你發自內心想要做的事——我已成廢人,堅守在梅子山下是本分。而你的本分,不在這裏。”
“為什麽你可以,我不可以?”方三響幾乎要吼出來。
蕭鍾英把身體靠在椅背上,先衝孫希點了點頭:“若不是孫醫生,我早已死在花樓街,根本沒機會活到今日。可見一個好醫生,可以提升更多人的力量。吾國吾民積弱太久,方醫生、孫醫生你們這樣的良醫殊為難得,不必虛擲在這裏,還有更重要的事情等著你們去做。”
方三響捏緊拳頭:“醫生多了,不差我一個,我要留下來!我想留下來!”
“你難道打算死在這裏,放棄報仇?”蕭鍾英一句話便打到了方三響的死穴。方三響臉色憋得通紅,捏緊的拳頭放下又抬起,不知如何是好。
蕭鍾英抬腕看了看時間:“好了,約定的掩埋窗口要結束了,重新開戰在即。你們盡快離開——孫醫生。”孫希連忙挺直了腰杆:“啊,在。”蕭鍾英道:“方醫生仇人的名字,我已經告訴你了。但等他跟你們到了安全地帶,你再告訴他,要不然他就不願意走了。”
孫希先是愣怔,隨後苦笑著一拽方三響:“老方,你聽到了沒?咱們趕緊走吧!”方三響還想要掙開,不料姚英子挽住了他另外一邊的胳膊,兩個人堅定地將其往茶舍外拖。
方三響還想要掙紮,卻見到蕭鍾英用拐杖支撐起身子,抬手向他鄭重敬了一個軍禮。緊接著,那個不能講話的文學社傷兵也起身肅立,帶動著整個茶舍裏的傷兵們一齊敬禮。
方三響緊繃的肌肉在一瞬間放鬆下來,孫希和姚英子兩人對視一眼,心有靈犀地放鬆了手。方三響這次沒再掙紮,他喘著粗氣,緩緩抬起右手,向著茶舍裏的所有人回敬一禮。
他知道,這將是在場絕大部分人最後一次敬禮。
“他日革命勝利,你若登上龜、蛇二山,見到江中有浪頭湧起,那便是我來見你了。”蕭鍾英壯聲道,露出了一個微笑。
三人離開茶舍,很快返回了掩埋隊工作點。這裏本是一大片茶田,如今卻被挖開數十道長溝,溝裏密密麻麻排著無數殘缺不全的屍體。宋雅和嚴之榭聽說方三響回來了,都很歡喜。方三響卻一言不發,一到工作點,便搶過一把鐵鍬,發瘋似的刨起地來,塵土飛揚。
孫希把其他人攔在旁邊,低聲說讓老方刨吧,刨吧……
過不多時,槍炮聲在遠方驟然響起,而且前所未有地激烈。方三響聽到聲音,挖溝的動作更加激烈,仿佛要把生命都榨出來似的。
槍炮聲足足持續了三個小時,然後漸漸低沉下去,在傍晚時分徹底消失。這時候,方三響憑一己之力,硬是挖出了一條十幾米長的深溝,兩手虎口被磨出了血口也不肯停。
前方的戰況,很快便回報給了掩埋隊。梅子山下的防線,在清軍發起攻擊後一個小時即告崩潰。守將蕭鍾英且戰且退,最後在漢陽鐵廠碼頭向清軍發起逆衝鋒,身中數十彈而亡。
不過他的奮戰爭取到了足夠的時間,黃興與民軍殘部在海容號等軍艦的掩護下撤回武昌,清軍隨即占領漢陽全境。
一俟戰事結束,紅會掩埋隊立刻趕往最後的戰場,那裏有大量的屍體要收殮掩埋。方三響沒有跟去,他留在自己刨的深溝底部,仍舊不斷拋出土來,仿佛要挖到地府似的。
姚英子很擔心他的精神狀態,悄悄讓孫希去勸解一下。孫希說:“還是你去吧,你倆又沒矛盾。”姚英子白了他一眼,說:“蕭鍾英不是讓你記下仇人的名字嗎?你現在跟三響說說,也許能轉移他的注意力。”
孫希歎道:“說不定老方會更恨我。”他話是這麽說,可還是硬著頭皮走到坑邊,低頭對坑底喊道:“老方,我跟你說一件事。”
方三響揮動著鐵鍬,沒有吭聲。孫希定了定神:“其實吧,當時我在花樓街問他時,蕭將軍並不知道你的仇人是誰。他後來是怕你不走,所以才假裝告訴我……”他雙肩縮了縮,似乎做好了承受怒火的準備。隔了好半天,一個嘶啞的嗓音才隨著一鍬泥土拋上來。
“我知道。”
“啊?”這個回答讓孫希大感意外。
方三響沒有解釋,繼續埋頭挖土。孫希怕他失望過甚,趕緊又補充道:“不過他也說過,留日士官生在武昌軍政府裏任職的很多,稍微打聽一下,也許還有機會。”
“謝謝。”
聽到這話,孫希一瞬間如釋重負:“客氣什麽,咱們是好兄弟……吧?”坑內響起一聲微弱的“嗯”,然後有泥土繼續拋出坑來。姚英子在遠處等得不耐煩,走過來想看看怎麽回事,孫希趕緊擺了一下手,指了指坑底,姚英子探頭過去,居然聽見隱隱有啜泣的聲音,很快又被鏟土聲蓋過去。
兩人不約而同地想起來,這應該是他們第一次見到方三響哭泣。
這時一聲尖銳的哨聲從遠處傳來,姚英子和孫希連忙轉頭望去,那是掩埋隊即將歸來的信號,坑下的方三響,一瞬間也停止了動作。
隻見一支長長的運屍隊伍從漢陽鐵廠方向逶迤而來,步履沉重。遠處漢江滾滾東去,嗚咽的波濤卷起江風,將晚霞撕扯成一縷縷的酡紅長條,有若送葬的旗幡。
此刻的漢陽上空,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