柯師太福醫生不慌不忙道:“我是薩提督的故友,紅會醫師,這次以個人名義來找薩提督商洽救傷事宜,可惜登錯船了。”吉升一臉狐疑:“救傷?那是陸戰的事,與我水師何幹?”柯師太福醫生道:“炮艦連日炮擊,對救傷大為幹擾。希望能和薩提督商量,不要轟擊中立地區。”
吉升冷笑起來:“你們多大的臉麵,來教水師做事?”柯師太福醫生還要再講,吉升伸手一攤:“既是紅會來談,那麽官文何在?”
方三響的肩頭頓時緊繃。他們倆這次來,是扯下紅會袖標,一切責任自負,手裏不可能有官文。幸虧柯師太福醫生一臉鎮定道:“漢口連日大戰,傷兵無算,紅會同人皆忙於救護,實在無暇準備文書,所以我才親自陪同,以示誠意。”
這一番話,吉升卻壓根不信,他眯起眼睛:“既無文書佐證,你們夜闖炮艦,就是窺探軍情,已構成了間諜罪!來人哪,把這兩個人拿下!”
水兵們一擁而上,把方三響和柯師太福醫生圍起來。吉升又道:“搜搜他們的身,看有無火器利刃。說不定這兩人是來刺殺薩提督的刺客。”
一個軍官粗暴地將手伸進方三響的懷裏,隻一探便摸到油紙包。他剛往外拈到一半,方三響情急之下,壓低聲音道:“驅除韃虜,恢複中華。”那軍官聽到這八個字,眼神一凜,動作登時放緩,把信封一角緩緩推回,麵無表情地繼續去搜別處。
蕭鍾英說水師大多數人都對清廷心存不滿,方三響注意到這軍官頭上是一條假辮子,便冒險賭一賭,果然賭對了。
水兵們搜了一圈,方三響身上沒被搜出什麽,倒是從柯師太福醫生的禮服裏搜出一堆零碎玩意兒,鼻煙壺、扳指、聽診器,還有不知哪家小姐的繡帕……
吉升見兩人身上沒有可疑物品,微有失望,隻得吩咐道:“把他們關到底艙去,等戰事結束後,再細細審問!”柯師太福醫生麵孔一板:“《日來弗公約》規定,戰場上不得故意侵害或禁錮紅會成員。我出發之前,已經跟漢口租界五國領事報備過了,你們想引起國際糾紛,可以盡管來抓。”
吉升卻絲毫不懼:“你們沒出具官文,誰知是不是真的醫生。來呀,把他們拿下!”這時那個搜過方三響的軍官道:“事涉洋人,是不是跟管帶通報一聲為好?”吉升一揮手:“管帶有病在身,不必讓他操心了。”
軍官大聲道:“他們既自稱是戰地醫生,不如送去為管帶診治一下,真偽立現。”
吉升臉色微微一變。一個小軍官居然敢對幫帶這麽講話,簡直無禮。可眾目睽睽之下,他若是駁了,豈不是被人指摘對上司的健康漠不關心?末了他一甩袖,悻悻道:“陸軍剛剛送來一個協助炮擊的要求,我得去炮組安排,你想要表功,自去送到管帶那裏好了。”
於是那軍官押著他們兩個人,朝海容號的上層走去。在路上,軍官看四下無人,回頭自稱金琢章,是海容號上的正電官——無線電台的負責人,也是同盟會會員。
據金琢章介紹,朝廷對薩提督不是很放心,所以海容號在趕赴武昌之前,臨時更換了管帶與幫帶。新任管帶叫喜昌,幫帶叫吉升,都是昆明湖水操學堂畢業的旗人。他特意點出兩人的畢業出身,語氣裏帶著鄙夷。
其時大清水師的上下兵將,幾乎大半出身於福建,且以馬尾船政學堂畢業生為主——比如薩鎮冰,即船政係出身的福州人。昆明湖水操學堂不過是頤和園裏的一個花架子,應付給老佛爺看的,那種地方畢業出來的旗人,在閩係將官眼裏根本不入流。
所以吉升雖然貴為幫帶,在海容號上卻很難服眾。至於管帶喜昌,一上船便病倒了,根本管不了什麽事。船上兵將互不信任,矛盾重重。隻不過薩鎮冰等閩係大佬尚未表態,這些普通軍官暫時隱忍未發而已。
“嗬,愛爾蘭水手和英格蘭的船長,多絕妙的組合。”柯師太福醫生吹了個諷刺的口哨。
金琢章道:“吉升在艦上盯得緊,我先帶你們去見一見喜昌。他是個糊塗蛋,又生了重病,或許會有機會。”方三響鄭重道謝,金琢章滿不在乎道:“同為革命大計,談什麽謝不謝。我在船上能做的事情不多,能為陸上的義軍做點貢獻,高興還來不及。”
這時柯師太福醫生截口道:“不過民軍在陸上的形勢,很是堪憂哇。漢口這一兩天恐怕就會失守,漢口一丟,武昌、漢陽也將不保,你們打算怎麽辦?”
金琢章對此不以為然:“兩位怕是不知道全國如今是個什麽局勢。我一直守著電台,知道得多些。自武昌起事以來,長沙、西安、九江、太原、昆明已陸續宣布獨立。就在今天,南昌也剛剛起義成功,全國已成燎原之勢。朝廷十個指頭按跳蚤,一個它也壓不住!”
方三響沒來由地想到了陳其美。不知全國局勢風起雲湧,他又在上海做些什麽事。
“這些事薩提督知道嗎?”方三響問。
“知道。每次收到電報,都要抄給他的。”金琢章嘿嘿一笑,“你不是說黎元洪托你們轉了這封信嗎?我看這封信不是催破敵陣的先鋒炮,而是壓塌心防的最後一枚拋飛石。”
說話間,他們來到了管帶艙室,敲了敲門。一個小廝很快從裏麵打開門,不耐煩地說大人正在休息。金琢章說:“管帶,有兩位戰地醫生造訪海容號,為您診治。”
他故意說得似乎醫生專為此事登艦,屋裏的人似乎很高興,急忙說“快請快請”。金琢章使了個眼色,然後退開等在門外。
方三響和柯師太福醫生一進艙室,先聞到一股濃濃的鴉片味道,然後見到一個白花花的大胖子躺在窄床之上,蓋得滿滿當當,還有一團白膩肥肉溢出床邊,正是海容號的管帶喜昌。
喜昌見到有醫生來了,虛抬起上半身,呼哧呼哧喘著一拍床邊:“恕在下染屙在身,不便起身相迎啦——兩位怎麽知道我得病的事兒呢?”
他雖然病重,但起碼的警惕心還在。柯師太福醫生知道方三響不擅撒謊,便主動開口,說他們本來要與薩提督商洽事宜,哪知吉升有些誤會,將他們無禮扣押在海容號上。
“我們無意中聽聞管帶病重,十分焦慮。雖然自己身陷囹圄,仍本著人道精神,主動請纓來為病人診治,此大醫之無疆是也。”
柯師太福醫生可謂深諳中式講話之道,一席話半真半假說下來,聽得喜昌感動莫名。他抱怨說吉升那人性子苛酷,一上船便把人得罪了個光,實在是個不好相與的酷吏。他一拍胸脯:“兩位不計前嫌,肯來施診,本官若再生疑,可真真兒是不知好歹了。放心好了,吉升那邊我去關說。華佗給關老爺刮過骨,難道就不能幫曹操治頭風了嗎?”
話說到這份上,柯師太福醫生與方三響自然是千恩萬謝,坐到床邊開始為喜昌檢查起來。
喜昌這病一到武昌便發作了,渾身發燒,燒得嘴唇幹裂,呼吸急促。艦上軍醫恰好不在,小廝隻能借來溫度計測了一下,足有四十一攝氏度高燒,隻好多給他喝白開水,然後靠煙土撐著。
柯師太福醫生先查看了胸、腹和背部,並無什麽明顯症狀,隻是腹部微微有些發脹。他又問喜昌狀態,發燒後一直沒怎麽吃東西,隻灌了點米湯,倒是沒昏迷過,但頭疼得厲害。
他習慣性地側過頭,有意考較一下方三響。方三響有些作難,若是能驗血透視,才好做出判斷。但船上沒有顯微鏡或愛克斯光機。他踟躕半天,忽然耳邊傳來嗡嗡聲。他下意識地揮手朝艙壁上一拍,“啪”的一聲,手掌上多了一攤肉泥和血汙。
武昌正值暖秋,又毗鄰長江,蚊蟲比夏天還凶猛幾分。大智門的臨時醫院不得不到處征集蚊帳,江上的炮艦想必更受這些小蟲之苦。
等等,蚊蟲?
方三響連忙問喜昌,喜昌說在得病頭幾天,確實每天有幾次打寒戰,發作的時候渾身發冷,肌肉酸疼,牙齒打戰,每次總得鬧上半個多時辰。他還以為自己是被江風吹著涼了。
“這是瘧疾呀!”方三響脫口而出。間歇寒戰,高熱並大量出汗,頭疼,這是典型的瘧疾三聯征啊!他又趕忙去檢查喜昌的唇鼻之間,發現起了一圈微小的皰疹,隻是被胡須擋住看不真切,可見已進入發熱期。
喜昌這個倒黴鬼,一定是登艦之後被帶瘧疾的江蚊給叮了。湖北瘧疾多發,這樣的情況並不少見。方三響覺得自己找到答案了,看向柯師太福,後者笑眯眯地學王培元講話:“我很欣慰,很欣慰呀!”
喜昌渾然不覺自己成了練習材料,見兩位醫生都麵露喜色,滿懷期待地追問:“怎麽樣?還有救嗎?”“有救,有救。”柯師太福醫生連聲道,然後衝方三響使了個眼色。
瘧疾雖說可怕,但並不算絕症。方三響從隨身帶的藥箱裏取出一劑奎寧液,往裏頭摻了一角咖啡因粉末,給喜昌做了注射。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注射見效快,喜昌很快便沉沉睡下去了。兩人被帶到艙室外麵,在一處水兵宿舍裏等候。
這些普通水兵的宿舍很逼仄,床鋪也很簡陋,不過方三響發現,宿舍裏處處藏著革命的痕跡,幾本散裝小書、一角黑旗、一截假發辮,還有刻在艙壁上的一些模糊字跡。
革命黨對水師的滲透,比想象中要深得多。怪不得清軍與民軍在漢口大戰,艦隊卻作壁上觀。更怪不得,黎元洪有自信用一封書信說服薩鎮冰——不是言辭犀利,實在是形勢使然。
原先在上海時,方三響隻是從道理上傾向於革命,卻並無切身實感。這一次在武昌,他終於真切地體驗到了如長江大流一般無可逆轉的澎湃大勢。在他對麵,柯師太福醫生優哉遊哉地點起煙鬥,哼著可疑的愛爾蘭小調兒,把自己籠罩在一片煙霧裏。
兩人等候了三個小時,約莫到了淩晨四點,喜昌的小廝跑過來滿臉喜色:“我家老爺醒了,燒退了,退了!”他們趕到管帶艙室,看到喜昌從**坐起來,正在用一塊毛巾擦臉,氣色看起來好多了。
喜昌一見他們,沒口子叫神醫。柯師太福醫生又檢查了一下,說這隻是初見成效,還要鞏固才行,然後拿出一瓶奎寧丸遞過去:“一日三次服用,每次一丸,我們不在,管帶可要照顧好自己呀!”
喜昌聞弦歌而知雅意,笑道:“自然,自然,我這就開具手令,送你們去楚有號。”
他吩咐小廝取來紙筆,正埋頭寫著,忽然吉升推門闖進來,帶來一份文書:“陸軍那邊送來一份明晨協助炮擊的文書,炮組已算好了射擊諸元,請管帶審閱。”
喜昌接過文書,隨手簽了一筆,順口說道:“吉幫帶呀,我已審問清楚了,這兩位醫生身份並無可疑,準擬放行。”吉升那一張馬臉拉得老長:“他們醫術固然高明,可形跡還是很可疑。”
喜昌不耐煩了:“你不是搜過了嗎?人家身上又沒有利器。至於可疑不可疑,薩提督自己會判斷,還用得著咱哥兒倆越俎代庖?”吉升擰了擰眉頭,示意小廝把兩位醫生帶出去,反手關上艙門:“喜二哥,你忘了咱倆為啥來海容號了?不就是朝廷要防著薩提督那些閩人嗎?”
喜昌不以為然地拽了拽毯子角:“薩提督要是忠臣,你我沒必要提防;他要是存心要反,你我就算想攔,也攔不住哇。別說他,這海容號上你管得過來嗎?”吉升聽了這話,簡直氣極反笑:“照二哥你這麽說,咱們什麽也別管了,就由著他們鬧。”
喜昌“嘿”了一聲,眼皮微抬:“兄弟我勸你一句,多撈銀子,少較真,這大清國完不完的,跟咱們沒關係。”吉升大怒:“你說的什麽混賬話!要是旗人都跟你這麽想,大清不早完啦?!”喜昌無奈地擺了擺手:“得,得,你有擔當,我沒有。我還生著病呢,這海容號上你說的算。”
吉升道:“要我說的算,這兩個人都不能走!”喜昌“嘖”了一聲,眉頭緊皺:“那兩位好歹救了我一命,你這點麵子都不賣?”
方三響和柯師太福醫生在門口等候了好久,吉升終於走了出來,沒好氣地把手令遞給柯師太福醫生:“你可以走了。”方三響要跟著,卻被吉升伸手攔住:“管帶大人的病還沒好透,請方醫生你多觀察一段時間,避免反複。”
兩人都聽明白了,這是吉升與喜昌彼此妥協的結果,說是留下治病,其實就是做人質。柯師太福醫生說:“要不我留下吧,讓我學生去見薩提督。”
“不行。”吉升一口回絕。
柯師太福醫生聳聳肩,說:“至少讓我帶點藥過去吧?”他走到方三響跟前,打開後者的藥箱,拿起一個深棕色的闊口小瓶。這時海容號輕輕晃動了一下,柯師太福順勢失去了平衡,隻聽“啪”的一聲,小瓶落地摔了個粉碎。
一股微甜的刺激性乙醚氣味在艙室前彌漫。無論是吉升還是小廝,都感覺微微一暈,下意識地掩住口鼻。
趁著這個機會,柯師太福醫生化身為最優秀的扒手,伸手探進方三響懷裏,迅捷地抽出密信放回自己口袋,全程也就一兩秒鍾。他順勢拍了拍方三響的肩膀,用英文說:“不要衝動,等我回來。”
烏篷船載著柯師太福醫生,向著楚有號而去。方三響回到管帶艙室,替喜昌又測了一次體溫,然後走到船舷旁,趴在欄杆前望向遠處濃煙滾滾的漢口城區。
這時吉升走到他身旁,一臉譏誚:“不要衝動,啊?你有什麽虧心事,會在一條軍艦上衝動?”
他聽懂了?!
一股惡寒,霎時從方三響的腳跟順著脊椎向上爬升,他不自覺地捏緊了拳頭。吉升冷笑:“你們也忒看不起人了,堂堂一個水師幫帶會不通洋文?以為旗人都是喜昌那種酒囊飯袋嗎?”
方三響沒有回答,他在觀察吉升的動作,一旦吉升翻臉,隨時暴起製敵。誰知吉升隻是手扶欄杆,從容地盯著他:“嗬嗬,不必緊張。有喜昌保著,我今兒動不了你。不過你揣著什麽心思,我可是一眼就看得出來。”
在吉升如刺的目光前,方三響隻得盡量減少開口。
“你這樣的眼神,我見得多啦。京城裏頭扔炸彈的亂黨、租界報社的記者、武昌那批新軍,還有海容號上那些水手,都是一副盼著仇人家辦喪事的眼神,錯不了。”吉升咧開嘴,想要笑笑,可嘴角牽上去,反而更像是憤怒。
方三響嘴角撇了撇,吉升陡然抬高了聲調:“我告訴你,別以為人人都盼著大清國完。別看朝廷如今這操行,可駱駝死了架子不倒,隻要還有幾個忠臣撐著,它就完不了!”
說完這一席話,他居然一手帶鼓點拍著欄杆,扯開嗓子唱起戲來:“耳旁內又聽得金鼓喧天,想必是我的父皇將鄧艾賊見,可歎他堂堂天子也跌跪在賊的馬前。我恨不得將亂臣賊子刀刀俱斬……”
這唱腔高亢清亮,如一把華麗的大刀劈開海容號上空的夜幕。這是《哭祖廟》裏的唱段。這折戲是說鄧艾偷襲成都,劉禪倉皇出降,劉禪之子劉諶憤而去祖廟,在劉備的牌位前哭訴亡國。
方三響不是票友,但也聽出聲音裏帶著一種揮之不去的嘶啞與惶恐。
吉升正仰頭唱至**,卻突然麵色一變,似乎看到什麽古怪的事情,唱腔戛然而止。他一撩袍角,噔噔噔朝著甲板上頭跑去。
方三響站在原地,背心幾乎溻透。這個吉升實在可怕,幾乎看穿了一切。可他又轉念一想,這人明知自己嫌疑深重,但上有喜昌護著,下有金琢章等軍官掣肘,其實什麽也不能做。怪不得剛才那唱腔裏滿滿的憤懣,一副恨鐵不成鋼的口氣。
方三響心中正在計算柯師太福醫生到底什麽時候能回來,忽然聽到頭頂上腳步聲紛亂,似乎出了什麽紛爭。過不多時,金琢章滿臉血汙地被兩個水兵攙下來,他嚇了一跳,趕緊上前詢問。
這兩個水兵說這是吉幫帶的命令,然後推開方三響,把金琢章拖去位於甲板下方的禁閉室。方三響尾隨而至,堅持說自己是醫生,需要給他檢查一下傷勢。
兩個水兵麵麵相覷,一個說:“吉幫帶隻下令關禁閉,沒說不許請醫生診治吧?”一個說:“金長官這滿臉血的,萬一搶救不及時鬧出人命,咱哥兒倆是不是也要吃掛落?”——好嘛,方三響還沒張嘴,兩個人就自己給自己說服了,賣了個順水人情放他進去,隻是不許金琢章離開。
在禁閉室裏,方三響先查看一下,金琢章額頭被利物劃出一道深口,血流雖多,卻隻是皮肉之傷。他正準備用蘸了酒精的棉球去清洗,金琢章卻一把抓住方三響的胳膊,沉聲道:“我的傷不要緊,但方醫生你得幫我去做一件事。”
原來,其時海容號緊隨歐美海軍潮流,裝載有一台最新型的馬可尼無線電台,用來與各艦聯絡。這種無線電台的發射線圈高懸在桅杆頂部,工作時線圈會有火花放電,產生高頻電磁振**。
適才吉升正在唱《哭祖廟》時,忽然望見海容號的桅杆頂部閃過一道火花,立刻起了警惕之心。喜昌還在臥床,是誰在擅自發送消息?他立刻趕到機電室,把正電官金琢章叫過來問話。金琢章承認電台開過機,但說隻是例行測試。
吉升查閱發送內容,卻隻看到一堆亂碼。他向金琢章索要密碼本,後者卻辯稱這隻是拍鍵測試。吉升聞言勃然大怒,抄起一個扳手砸過去,正中金琢章的額頭,說他暗通叛匪,要當場槍斃。
這一下子,整個機電室的人都不幹了。吉升在海容號上缺少權威,見眾怒難犯,隻好退了一步,說金琢章未經批準擅動機器,關禁閉三日以儆效尤,機電室也暫時封閉。
“吉升那個人,心思縝密,表麵上假意讓步,肯定會繼續追查。我需要方醫生你盡快去我宿舍,把密碼本毀掉。”金琢章說。
原來金琢章和海琛號正電官張懌伯、海籌號正電官何渭生三個人,早就利用職務之便,偷偷把三條主力艦上的同情革命者串聯起來,為此還編訂了英文密電碼,專為籌謀起義之用。適才吉升觀察到的火花,正是金琢章在偷偷用密電碼聯絡其他兩人,轉述武昌密信的事。
倘若這個密碼本也落在吉升手裏,那麽非隻海容號的參與者要全盤暴露,就連海琛號、海籌號上的人亦會被一網打盡。
“門口那兩個水兵沒參加串聯,我信不過。隻有方醫生你可以托付啦。”金琢章盯著他。
這要是被吉升抓到的話,可是不折不扣的煽動叛亂之罪,就算有紅會身份也保不住性命,可方三響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金琢章如釋重負,大為感激:“他日革命成功之日,必來報答大恩。”
“倘使革命成功,就是最好的報答。”
方三響說完,起身離開禁閉室,按照指引穿過錯綜複雜的艦內甬道,很快便來到了位於艦尾下部的軍官宿舍區。這裏比水兵宿舍要寬敞一些,但也穿插著各種藤蔓似的管道。
他剛走到軍官艙室門口,忽然看到那扇防水門居然半開,心頭不由得一跳,當即放緩了腳步。等到方三響快要接近時,一個熟悉的聲音從艙室內傳出來:“給我好好地搜!這個王八蛋肯定有貓膩!”——不是吉升是誰?
沒想到他的動作這麽快,已經帶著親信來宿舍搜查了。好在金琢章向來謹慎,密碼本藏得頗為隱秘,一時半會兒還搜不到。
方三響把身體貼緊牆壁,小心地探出頭去。艙室裏麵至少有三個人,吉升和兩個親信把不大的空間擠得滿滿當當。他們粗暴地打開行李箱,抽落抽屜,抖開被褥,看這個架勢,恨不得掘地三尺。
密碼本此時正夾在床鋪下方的一條管道與牆壁之間。這是一條鐵皮歧氣管,盤結如人腸。要想拿到,必須先整個人趴在鋪位下方,伸手探進歧氣管的分岔處內側,才能摳出來。
金琢章特意叮囑過,床底下那根歧氣管平時充滿蒸汽,管皮很燙,需要先把門前的一個閥門擰緊,讓熱度降下來,才好把手伸進去,這也算是一個小小的防盜手段。
眼看吉升在屋子裏越搜越細,方三響小心地挪到艙室門口,沒去碰閥門,而是蜷起右腳蓄力,猛然朝那條管道的連接處一踹!
他體格龐大,這一腳的衝擊力非同小可。管道是用細釘鉚接在一塊,居然被這一下踹歪了幾分。方三響二話沒說,以同樣的力度又咣咣踹了兩腳。右腿固然生疼,管道也徹底斷裂,上半截如死蛇一樣耷拉下來。
方三響把雙手往袖子裏一縮,伸臂抱住滾燙的管道,把它掰向艙室。隻見一股高溫蒸汽從破裂的管道口湧出,一霎時,艙室裏白氣彌漫,慘叫聲此起彼伏。
見蒸汽的壓力泄得差不多了,方三響放下管道,不顧雙臂燙得生疼,彎腰衝進艙室裏去,故意在那三個人身邊胡亂掏摸一下,轉身就跑。急得吉升大喊:“快!他把密碼本拿走了!”其他兩個親信聽到,隻得強忍皮膚灼疼,跟著頭兒追出來。
這一招,還是方三響在關東時候學的。他跟老爹去深山裏打獵,找到一個狐狸窩,正要生火熏洞,母狐狸猛然躥出來,嘴裏叼著一隻小狐狸就狂跑。那時候小狐狸皮最值錢,於是父子倆追了一路,好不容易打死母狐狸,一看,它嘴裏叼的原來是一蓬掛滿狐狸毛的草團。他們再回到狐狸洞前頭,小狐狸早跑光了。
這個故事,在海容號上又一次上演,隻不過這次方三響扮演的是狐狸。
方三響撒開雙腿,在海容號的甲板上盡情地飛跑起來。可沒過多久,他便不得不放緩速度,因為跑到頭了……軍艦不比陸地,供他馳騁的空間實在有限。更麻煩的是,隨著警報聲響起,越來越多的水兵聞訊趕來,形成合圍之勢。
人在絕望之時,就會不由自主地往高處去。方三響眼看追兵將至,連忙手腳並用,順著眼前的粗重桅杆向上攀去。
海容號一共有兩根十字形桅杆,分別位於艦首和艦尾,高約十米。桅杆中段是一個環狀的瞭望筐,頂端則是無線電發射線圈。方三響一口氣爬上艦首桅杆,一直到爬無可爬方才停手。他低頭俯瞰,甲板上的吉升隻是個渺小的黑點。
吉升此時正站在艦前的炮塔上頭,氣急敗壞地仰起頭,指揮水兵們爬上去抓人。這時一位槍炮副官小心地湊過來,提醒道:“您別忘了,昨晚陸軍發來協助令,讓咱們今天早上炮擊,快要到時辰了。”
吉升用手帕揉著被蒸汽燙紅的麵孔,氣呼呼道:“早幾分鍾晚幾分鍾有什麽關係?”槍炮副官隻得訕訕鑽回炮塔下方,命令炮組暫時待命。
方三響喘息著,環顧四周。他看到遠處從楚有號的方向駛來一條烏篷小船,那小船上還掛著紅十字旗,看來柯師太福醫生順利把信送出去了。方三響連忙脫下自己身上的黑袍,盡力向遠處揮舞,警告他們不要靠近。那小船很快便發現了這邊的變化,立刻轉向,徑直朝漢口租界駛去。
發完警告之後,方三響低頭看看,追兵們已爬過瞭望筐。這個關東青年淡然一笑,在桅杆上挺直了身子,展開雙臂,向遠方望去。
恰在這時,東方的地平線拋灑出第一縷新光。晨曦映襯之下,整個宏闊江麵與緊鎖南北的龜山、蛇山盡收眼底。山勢崢嶸,江水奔湧,哪裏有半點破敗帝國的疲態?方三響胸中一暢,豪氣頓生。這等壯麗的景象,合該有更新的氣象相配才對。
回過神來的吉升麵色一變,顧不得什麽抓活口,舉起手槍就要射擊。
可他終究晚了一步,就見方三響從桅杆上高高躍起,迎著新日,迎著新光,在半空中劃過一條標準的拋物線,“撲通”一聲落入奔流的江水之中……
走在車隊前方的姚英子,突然莫名心悸了一下。她捂住胸口停下腳步,嚴之榭關切地問她怎麽了,姚英子揉了揉忙了一宿生的黑眼圈,說沒事,可能是昨晚忙著收拾東西太累了,繼續趕路吧。
他們兩個人的身後,是三輛大馬車,每輛馬車後頭都平放著七八位傷員,這都是無法自行移動的重傷號,他們隻能被繩子捆住固定,隨著馬車移動顛簸而不斷呻吟著。車後頭跟著一些相對輕傷的人,吊著胳膊、頭纏繃帶、拄著拐杖,在赤十字會成員的攙扶下沉默前進。
這支滿是傷兵的隊伍,是在今晨六點三十七分準時離開郵政總局的,這會兒剛剛走出一裏地。走在隊伍最前頭的姚英子並不知道,在遠處的炮兵觀察所裏,有一具望遠鏡正盯著郵政總局那個歐式的曲浪屋頂。
“吉升在幹什麽!為什麽還沒發炮!”
那子夏放下望遠鏡,憤怒地一捶桌子。旁邊的參謀小聲道:“也許還沒準備好吧?”“扯他媽淡!昨晚我就把坐標送過去了!七八個小時都備不好一炮,他吉升幹脆投江殉國算了!”
他罵得痛快,但對眼前的事實並無幫助。海軍雖然有無線電,陸軍卻沒對應裝備,沒法即時呼叫炮擊。那子夏麾下倒是有炮隊,但他們提前預設好了陣地,總攻在即,炮口不好再動。
他甚至沒法直接派軍隊衝過去,誰也不知道海軍什麽時候發炮,萬一剛過去,一發炮彈便砸下來,可就死得太冤了。
盤算了一圈,那子夏發現竟無可奈何,不由得額頭綻起青筋,他一扯領口:“老鄧!老鄧!”鄧醫官趕緊湊過來,一見他氣息不對,頓時緊張起來。那子夏道:“海軍靠不住,目下我又動不得,你帶上一個棚去前頭看看。”
鄧醫官嚇得膝蓋一軟:“卑職隻是個醫生,打仗可不會呀!”那子夏不耐煩道:“我沒讓你去打仗。赤十字會的隊伍,這會兒肯定已經跑了,你去找找他們的下落。”
鄧醫官愁眉苦臉:“找到之後呢?”那子夏道:“設法抓回來,就說……”他思考了一陣,狠狠道:“我一時想不到什麽理由,總之人和槍都給你,你看著辦,別讓那女人如願就行。”
鄧醫官頓時感到人生無常。沒想到兜兜轉轉,這口黑鍋居然扣到了自己身上。他還要推托一下,不防那子夏抓起手邊的馬鞭,在他屁股上抽了一記,疼得鄧醫官原地一蹦高,連聲說立刻出發,立刻出發!
不提鄧醫官狼狽離開軍營,單說姚英子的隊伍正在路上走著,忽然聽到頭頂一陣呼嘯。走在隊伍最後頭的鹽穀突然急喊:“快趴下!”
這是炮彈砸過來的聲音,眾人不約而同匍匐在地。隻見那枚姍姍來遲的炮彈劃過頭頂,直直墜到遠處。轟的一聲,地動山搖。姚英子回頭一看,麵色大變,隻見郵政總局上空騰起一團猙獰的黑煙,在半空翻滾變化。
海容號總算想起來自己的工作了。
嚴之榭直起身子,盯著那團煙霧,一陣後怕:“我的天,這炮彈再早來幾分鍾,我們可就全完了。”姚英子遍體生寒,毫無疑問是那子夏幹的。那個渾蛋為了一己私欲,居然狠毒到了這地步。她一推嚴之榭,催促道:“快走!快走!”語氣惶恐,如同感覺到一頭惡狼近身。
可是,這支傷兵滿營的隊伍實在是太慢了,縱然有項鬆茂的大車支持,整支隊伍的速度依舊如龜爬一般。走了足足一個多小時,也不過走出去數裏。
到了八點多鍾,天色已大亮,這支隊伍勉強走到了花樓街與沿江路的交叉口,在一處牌樓下麵停下來。這一路顛簸,讓輕重傷員們多少都出了點狀況,繃帶軟弛、傷口開裂、夾板鬆動什麽的,赤十字會隊員必須重新處置這些傷勢。
幸虧鹽穀鐵鋼戰場經驗豐富,他一刻不停地在傷員之間遊走,解決了不少麻煩。姚英子擦了擦汗水,焦慮地瞥向對麵。按照鹽穀的規劃,這會兒應該有紅會的支援隊伍趕到這裏了。
過不多時,遠處的巷子裏出現了一個人影,朝這邊飛奔而來。姚英子定睛一看,居然是孫希,一時大喜,他既然來了,支援隊伍必然也來了。
等孫希跑到跟前,姚英子劈頭就問:“紅會總醫院的人呢?”
“宋雅剛剛去醫院叫了。”
“什麽?你們不是昨晚就該回去通報的嗎?”姚英子當時就火了。
孫希麵色黯淡,頭發蓬亂,他苦笑著解釋說,蕭鍾英出現了氣性壞疽,他不得不實施緊急截肢手術,一耽擱就是整個晚上。等到天一亮,孫希找到一隊正在撤離的革命黨,把蕭鍾英移交給他們,這才趕緊打發宋雅回去報信,自己先按接頭路線來迎姚英子。
姚英子又氣又急:“你明知道一百多條人命危在旦夕,怎麽好隨便改變計劃呢?”孫希辯解說如果不做截肢手術,病人一定會死。姚英子卻不依不饒:“那我們呢?我們死了就沒關係對吧?”孫希有些絕望地抓了抓頭發:“我這不是一早就趕來了嗎?”
“你一個人來又有什麽用!”姚英子昨晚忙了一宿,剛剛又被那次炮擊嚇得夠嗆,情緒很不穩定。孫希同樣一宿沒睡,脾氣暴躁:“你……你不要無理取鬧了!”姚英子依舊咄咄逼人:“你有理,騙朋友、竊賬冊倒是好有理!”
兩個人吵得有些上頭。鹽穀鐵鋼眉頭一蹙,忍不住從喉嚨裏滾出一聲驚雷:“你們兩個渾蛋!連醫者的責任都不顧了嗎?”
麵對突如其來的怒罵,兩人嚇得閉上了嘴。鹽穀鐵鋼瞪著他們,神情簡直像猙獰的雷神:“按說我們日本赤十字社是外人,不該插嘴。但作為醫者,你們連這一點自覺都沒有嗎?”
“是他不按照計劃……”姚英子略帶委屈地說。
鹽穀毫不留情地打斷:“沒有任何一次戰爭,是完全按照計劃去打的!你們作為戰士,互相爭吵隻會讓犧牲者變得更多。你們來這裏,難道不是救人,而是殺人的嗎?”
兩人被罵得無地自容,鹽穀仿佛找回了當年在軍中做軍曹的狀態,訓斥的聲音越來越大,態度越來越惡劣。這時嚴之榭突然眉頭一挑,指著牌樓的另一側大叫:“有人來了!”
眾人循聲音看去,他們看到街巷裏鑽出一支隊伍。十來個清兵,個個手裏端著曼利夏步槍,分作兩路,朝這邊包抄過來。
鹽穀二話不說,高舉著手裏的紅十字旗,衝那邊喝道:“這裏是紅十字會救援隊!請貴軍予以通行方便。”
那些清兵不吭聲,也不知聽懂沒有,腳下卻一刻不停,一會兒工夫就圍攏到了牌樓四周,舉起槍擺出包圍威懾的架勢。鹽穀鐵鋼皺起眉頭,這絕不是偶爾路過的散兵,明顯是衝著這支隊伍來的。
他知道跟這些士兵講沒用,視線來回搜尋了兩圈,果然在巷子口看到一個身材矮小的眼鏡男走出來。一直跟在姚英子身邊的陶管家先發出一聲顫音:“鄧醫官?”順手連忙擋在了她的身前。
鄧醫官用手帕擦著臉上的汗,滿臉堆笑:“姚小姐,咱們又見麵了。”陶管家冷哼一聲:“小姐正在做事,恕不閑談。”
鄧醫官道:“昨日拜別姚小姐以後,那管帶深受震動,說上天有好生之德,讓我也組建一支隊伍,效仿紅會來戰場救治傷兵——碰到你們可太巧了。”他睜著眼睛說瞎話,見對方不理睬,上前幾步:“既然這麽有緣,不妨把傷員移交給我們好啦。”
躲在陶管家身後的姚英子實在忍不住了,站出來斥道:“那子夏那點齷齪心思,當我們瞎嗎?”鄧醫官道:“赤十字會是民間團體,沒有救傷資格,理當由我們代勞。”說完一揮手,清軍士兵們又朝前挪了挪,驚得傷員們一陣蠕動。
嚴之榭哆哆嗦嗦地展開紅十字旗幟:“這批傷兵,已經正式移交給了紅十字會,按照《日來弗公約》,貴方不得破壞中立救援。”鄧醫官笑道:“沒破壞中立呀,我們是提供幫助。我們清軍這邊醫藥皆不缺,傷兵送去我們那裏,能得到更好的治療,都是體恤人命嘛。”
姚英子半點也不信他的鬼話:“紅會臨時醫院就在大智門,不勞費心。”
“這裏到大智門還遠得很,又深入戰區。你們隊伍拖家帶口的,萬一被卷入交戰,槍炮無眼,豈不遺憾?”鄧醫官眯起眼睛,語帶威脅。
這時鹽穀挺身擋在眾人麵前:“你嚴重違反中立條約,將來是要上軍事法庭的。”鄧醫官見他是日本人,先是一,隨後想到那子夏的嚴令,又把心一橫:“隻要傳不出去,不就成了?”
這句沒遮掩的話說出來,基本上算是斷絕了任何轉圜的餘地。陶管家麵色一沉,多年收斂下來的悍匪氣息,從雙眸勃發而出。他右腿微彎,身軀略拱,打算突然撲擊去拿鄧醫官。
鄧醫官在中英藥房見識過這老人的厲害,哪裏會不提防?一見陶管家的姿勢,他立刻後退數步,喝令那十幾個士兵抬槍準備。陶管家見先機已失,長歎一聲,收回了架勢。鹽穀沒料到他們真敢動手,氣得怒目圓睜:“你這是打算與日本國開戰嗎?”
鄧醫官沒言語,卻也沒出言停止。隊伍裏的傷兵們聽到紅會也護不住他們,一時紛亂起來。姚英子試圖安撫,卻有心無力。就在這時,一個聲音從她耳畔響起來,直傳入鄧醫官耳朵裏:
“老鄧?鄧四眼?”
鄧醫官一怔,這是他讀書時的外號,怎麽會在這裏聽到?他再一定睛,看到孫希滿臉歡喜地張開雙臂,朝這邊走來。
“孫二鬼子?”鄧醫官眨巴眼睛,也是一陣驚喜。
原來兩個人同是北洋醫學堂的學生,同級同班。畢業之後,鄧醫官隨大流被分配到軍中,孫希則被一紙電報送去了紅會總醫院,沒想到兩人會在這種場合重逢。
“你小子可是沒怎麽變,還是油頭粉麵的。”鄧醫官輕鬆了不少。孫希也哈哈笑起來:“你倒是變得像個小老頭,讓我看看發際線後移了多少。”他走到跟前,抬手要去掀鄧醫官的軍帽。鄧醫官手一擋:“別鬧,做醫生的最傷肝,頭發怎麽可能不……”
他話沒說完,忽然感覺到脖頸一陣涼颼颼的,一柄鋒利的手術刀壓在咽喉上。鄧醫官霎時臉色蒼白:“孫二鬼子,你……你幹嗎……”孫希臉上的笑容還在:“鄧四眼,我考考你,頸動脈和氣管同時被割斷的話,人會死於失血過多還是肺部窒息?”
牌樓之下霎時一片安靜,所有人都沒想到,會突然出現一場解剖課的現場教學。
“別鬧,別鬧!”鄧醫官的嘴唇哆嗦起來。孫希把刀略抬起一些,冷著臉道:“同學一場,我也不想為難你,你知道該怎麽做。”
鄧醫官自然明白他什麽用意,揮動手臂嘶聲道:“退開,退開!”清軍士兵們猶豫地朝後退了幾步,可手裏的步槍依然舉著。鄧醫官又叫道:“放下槍!快放下!”他們這才槍口對準地麵,撤開一條路。
姚英子整個人完全傻掉了,她看著孫希手裏的刀,不知說什麽才好。孫希捏緊手術刀,衝她微微苦笑道:“我一個人來,還是有點用的吧?”
一句話,徹底擊潰了姚英子的心神。她的胸口霎時被強烈的愧疚感灌滿,嗆得淚水奪眶而出,整個人不由自主要撲過去。幸虧陶管家及時攔住:“小姐,不要浪費孫醫生的好意……”“那他怎麽辦?!”姚英子拚命掙紮。
誰都明白,隻有孫希一直挾持著鄧醫官,傷兵隊伍才能安然離去。但他們離開之後,孫希的下場不問可知。他對此也很清楚,目光故意避開姚英子:“鹽穀醫生,趕緊帶他們離開!”
鹽穀的目光停留在孫希的手腕上。那隻握著刀的手就像平時做手術時一樣,穩穩的,不見絲毫顫動。他不再多做猶豫,向孫希敬了一個禮,然後轉身走到車隊前,喝令出發。
車夫們慌忙套起車,牽著轅馬隆隆地走起來。姚英子仍不肯離開,她有些歇斯底裏地喊著:“孫希!要走我們一起走!”卻見孫希靦腆地搖了搖頭,嘴唇翕動,似乎講了一句英文。
這句話很輕,隻有鄧醫官和姚英子能聽到。前者一臉迷惑,後者卻渾身一震。
那是兩個單詞:Forgive me(原諒我)。
這家夥總是在無可回避的尷尬場合,用英文來表達最真實的心聲。
姚英子的哭聲戛然而止,整個人似是被某種沉重的情緒壓製。陶管家趁機從後麵抱住她的腰,將她強行推上車去。鹽穀鐵鋼主動要求斷後,整個隊伍在清兵虎視眈眈之下倉皇離開了牌樓。
孫希一直挾持著鄧醫官,同時監控著周圍的士兵,防止他們離開追擊。足足過了半個小時,孫希估摸那支隊伍差不多跟紅會救援隊接上了頭,這才緩緩放下手術刀。
鄧醫官一感覺到放鬆,立刻連滾帶爬地跳開,同時歇斯底裏地嘶吼起來:“快!快把他抓起來!”
士兵們一擁而上,孫希毫不抵抗,任由他們把自己按在滿是瓦礫的地麵上。鄧醫官喘著粗氣,怒罵道:“孫二鬼子!你可真講情誼!”孫希抬起頭:“鄧四眼,你若真了解我,其實根本不用怕。我是個醫生,手術刀是用來救人的,怎麽會用來傷人呢?”
“你……那你圖什麽?”鄧醫官被氣得噎住,手指點著他直抖。孫希聳聳肩,輕聲吟出了兩句簽語:“掃卻當途荊棘刺,三人約議再和同。”他念完之後,心中前所未有地輕鬆,仿佛把一生的巨債都還完了似的。
鄧醫官冷笑:“這時候還要轉文!”正要再嘲諷兩句,誰知震耳欲聾的槍炮聲陡然從四麵八方響起,聲浪如江潮激湧,綿綿不絕,響徹整個硝煙彌漫的漢口城區。
清軍對漢口最後的總攻勢,正式展開。傾天大潮之下,幾個小小人類的意願根本微不足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