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綜上所述,請求各位領隊準許我前往長江水師。”
方三響挺直了胸膛,聲音洪亮,那一封油紙包裹的黎元洪親筆信,正捏在他手裏。
此時他正站在臨時醫院的三樓,麵前是柯師太福、班納、峨利生三位外籍醫生及華籍醫生楊智生。除了王培元外出未歸,其他紅會領隊醫生齊聚於此。
方三響剛剛已經向他們匯報了花樓街的遭遇,並出示了蕭鍾英轉交的信件。可憐這些領隊醫生,剛剛忙碌了一天一夜,未及休息,又被這位紅會見習生出了一道難題。
“嘖,班納醫生,你有什麽想說的嗎?”
柯師太福醫生從嘴邊放下煙鬥,向右側轉頭,班納似乎在打瞌睡。柯師太福醫生聳聳肩,又看向左邊。峨利生醫生麵無表情地回答:“一切依規章行事。”
班納和峨利生都是業務型的專家,很少對非醫學事務發表意見。柯師太福醫生隻好把目光投向唯一的華人同事:“楊醫生,方三響提出的這個申請,你意下如何?”
楊智生是廣東人,是紅會總醫院的內科副主任,這一次也是領隊醫師之一。他被上司點到名,想了想,隻好回答道:“我認為應該駁回。紅會怎麽能為戰事一方傳送情報?這嚴重違反了中立原則。”
“這不算是軍事情報……”方三響急得向前踏了半步。
楊智生看了他一眼:“這是勸降信,比軍事情報還嚴重!你想想看,一旦紅會傳信曝光,清軍一定會取消承認我們的中立身份,拒絕保護。屆時我們在戰場上的同伴,將麵臨致命威脅,你想過這個後果沒有?”
楊智生的口音很濃重,思路卻清晰得很。一番話講下來,三位外籍醫生都紛紛點頭,表示同意。
這個反應,並不出方三響意料。他把身體挺得更直些:“紅會沒有立場,那麽紅會成員是否會有立場?”楊智生答道:“那是自然。”
“那麽楊老師,您的個人立場是什麽?”
楊智生突然被這麽直接質問,有些尷尬,他變了一下坐姿:“於我個人而言,還是同情民軍多些。”
自沈敦和以下,滬會成員多半都傾向於革命,這幾乎已成為公開的秘密。方三響道:“既然同情革命軍多些,眼下有一個改變局勢的良機,又怎麽能錯過呢?”
楊智生笑道:“我有立場,就去幫助民軍;那麽曹主任有立場,是否也可以要求隻救官軍?如果人人都堅持自己的立場,紅會豈不是要分崩離析?”
方三響急道:“現在漢口快要失守了,若長江水師仍在,民軍隻怕會全軍覆沒。一輛馬車眼看就要掉進水裏了,難道因為男女授受不親,就不去對女乘客施以援手了?國運轉機當前,難道不該以大節為重?”
柯師太福醫生吹了聲口哨,注釋道:“For the greater good。這個說法我喜歡。”
楊智生盯著他的眼睛,語氣生硬:“你要做的事,可不是救乘客,分明是要把整輛馬車拽回岸上——你有多大力氣?”方三響昂然道:“《猛回頭》裏有段詞:‘天下事,怕的是,不肯去做;斷沒有,做不到,有誌莫償。’若人人都覺得自己的力氣不大,不去出力攀拽,那這馬車可就真沉下去起不來了。”
楊智生隻是搖頭:“三響,你的心情我能理解,但這是紅會的規矩,我是不會批準的。”
方三響眉頭一皺,默默伸出手,準備去拽胳膊上的紅十字袖標。他其實在申請前就盤算好了,如果不批準,索性退出紅會,以普通人的身份去送信。他剛抓緊袖標,手指還未發力,宋雅突然驚慌地推門進來:
“王老師被槍炮打傷,剛剛送回來了!”
會議室裏響起一片椅腿刮地板的聲音,所有領隊醫生都駭然起身。王培元是中方最資深的醫生,也是實質上的漢口紅會最高領導,他今天明明是去武昌談事,怎麽會受傷?
宋雅也說不清楚,隻說克立天生女士正在為他包紮。過不多時,王培元頭纏繃帶,蹣跚著走到三樓會議室來。
峨利生跟他關係最好,不由分說把他按在椅子上,仔細檢查傷勢。柯師太福和班納也湊過去,王培元無奈地由著他們會診,一邊把經曆講出來。
原來今天一早他乘一條舢板前往武昌,跟軍政府商談移交傷員的事情。談完之後,王培元坐船返回漢口,突然一陣疾風把船吹到了武勝門一帶。那裏是清軍駐紮的陣地。
王培元經驗豐富,連忙在船頭豎起了紅十字會的旗幟。但岸邊的清軍跟沒看見似的,抬起槍就朝這邊射擊。小船當即被擊中了數處,連船夫都負了傷。王培元拚命揮動旗幟,大聲呼喊表明身份,對方卻置若罔聞,繼續射擊,逼迫小船逃至江心。
清軍士兵一見小船要逃,居然又推出一門快炮來,發了兩炮,其中第二炮在距離小船一米的地方爆炸。王培元的頭部,就是這時為彈片所傷。幸虧船夫拚死劃動,舢板才脫離了射程,順利返回大智門。
“明明看到紅十字會旗,為何他們還要射擊?”楊智生又是憤怒,又是不解。
王培元苦笑道:“我登岸之後找到一位清軍官打聽。漢口這不是快失守了嘛,殘存的民軍準備退守漢陽。所以清軍接到命令,江麵行船一律視為民軍,可以無須請示直接開槍。”
“連紅會都不行嗎?”
“軍官跟我說的是,戰場槍彈無眼——那就是不保證紅會安全嘍。”
“他們怎麽可以不守規矩?!我去找馮國璋抗議!”楊智生大怒,起身要走。王培元晃了晃腦袋:“小楊啊,算了算了。能活下來,我就很欣慰啦,很欣慰——哎,你們幾個開會說什麽呢?”
幾個人互相看了眼,一時神情都有些奇妙。沉默片刻,柯師太福醫生走到方三響身前,把他的紅十字袖標扯下來:“暫時放你一天假,好好休息。”方三響固執地一抬下巴:“我不需要放假,我隻需要批準。”
柯師太福雙手一攤:“批準什麽?我沒看到任何申請,我們今天也沒開過會——你們見過他的申請嗎?”班納與峨利生默契地一齊搖頭。方三響有點發蒙,這位愛爾蘭醫生晃了晃手裏的袖標,露出一個壞笑神情:“你休假期間無論去哪裏,無論做什麽,都是個人行為,紅會不知情,也管不到。”
話說到這份上,方三響才反應過來,下意識地去看楊智生。楊智生哼了一聲,裝作什麽都沒看見,轉頭去檢查王培元的傷勢。
“呃,對了,那位叫蕭鍾英的信使,還在花樓街養傷,他的彈頭還沒取出來,能不能派個人去……”方三響又囁嚅道。楊智生不耐煩地擺了擺手,說:“知道了,你總給我們找事!”
方三響捏緊油紙信封,興衝衝順著樓梯踏下去,忽然發現一個人跟在後頭。原來柯師太福醫生叼著煙鬥,也優哉遊哉地走下來。他與作風簡樸的峨利生不同,即使在戰場上,該享受的東西也一樣不會馬虎。
方三響正要拜別,卻不防被柯師太福拽到一旁:“你在醫院門口稍等片刻,我一會兒就來找你。”方三響一愣:“找我做什麽?”
“我跟你一起去海容號,我一直想有機會登一次鐵甲艦。”
這次輪到方三響大吃一驚。柯師太福醫生嘿嘿一笑:“有一個洋鬼子陪同,你送信也更穩妥些,不是嗎?”方三響不知他為何冒出這麽個古怪念頭,簡直……簡直比英子還要膽大妄為,一時有些手足無措。
柯師太福見他這反應,哈哈大笑:“我猜你現在是在心裏想,你一個碧眼紫髯的洋人,幹嗎跑來摻和這種事情?”
方三響訕訕不敢答。柯師太福醫生把煙鬥在扶手上反叩了幾下煙灰,放回懷裏:“你可以把它理解為一種非理性的熱情,或是一種……”他停下腳步,凝神細想了一下,才補完了整個句子:“感同身受的共鳴。”
樓下的大廳裏,傳來一陣喧囂和呻吟。柯師太福醫生的眼神往下飄了飄,輕佻的神色收斂了幾分:“昨天我救治過一個民軍傷兵。他被炮彈震傷了內髒,脾、肝、腎等處都破裂了。我除了給他一些鴉片酊劑,束手無策,隻能看著他一點點死去。”
方三響在原地默然。
“每一個靈魂臨死前,都有權得到慰藉,所以我便不停地跟他講話。原來他是一個生漆店的小幫工,十八歲不到,這場戰爭之前,從未受到任何軍事訓練。革命軍起事以後,號召市民拿起武器保衛漢口,他便應征入伍了。這個小士兵說他完全是出於自願,我問他為什麽,他的回答是,為了能過上好日子,然後就咽氣了。”
柯師太福醫生捋了捋自己唇邊那兩撇濃密的胡須,重複了一遍最後一句:“為了能過上好日子。哎,三響,你可知道,這句話在我的家鄉愛爾蘭,是一句婦孺皆知的口號。一代代愛爾蘭人的夢想,就是擺脫大不列顛的控製,過上獨立自主而有尊嚴的好日子。像他這個年紀的愛爾蘭獨立戰士,每年都會有很多戰死在香農河畔與威克洛的群山中。”
方三響聽孫希講過一點愛爾蘭和英國之間的數百年的恩怨。沒想到平時看起來大大咧咧的柯師太福醫生,居然內心懷有如此熾烈的愛國情懷。
“群氓是最無知的,但群氓也是最敏銳的,他們總能最先感受到時代的風向。無論是愛爾蘭還是武昌,當一名窮苦的工匠或農民自願拿起武器時,未來的風暴便已注定。所以我決定陪你去送一趟信,順著風向推動一下,為遠在萬裏之外的家鄉做一次鼓勵,告訴他們,沒有哪個老大帝國是無法擊垮的。”
“可是紅會那邊的規矩……”
“你看我也沒戴紅十字袖標。我隻是工作乏了,上船探訪一位故友,順道帶個學生,與紅會立場無關。”
柯師太福醫生擠了擠眼睛,闊步朝大廳裏走去。方三響跟在後頭,沒來由地想起農躍鱗的那句話:“你不去關心時局,時局也會來關心你。”
圍繞著這場戰事,大到清軍與革命軍,小到蕭鍾英、無名小漆工、丁棚長、柯師太福醫生,還有沈敦和、張竹君、馮煦、陳其美,以及他與孫希、姚英子,每一個人或主動或被動,都被卷入旋渦,掙紮著在尋求出路——這就是所謂的時局大變嗎?
“不知英子在哪兒,她是不是也被卷入旋渦?”方三響心想,朝殘破的窗外望去,一陣凜冽的江風恰好撲麵吹來。
可惜此時的姚英子也不知道自己在哪兒,她居然迷路了。
在出發前,項鬆茂給姚英子指明了大概方向。不幸的是,自幼生長在上海的姚英子,對東南西北並不敏感,她對方位的記憶全憑街道為經緯。可持續數日的慘烈戰鬥,幾乎改寫了整個漢口城區的結構,任何經驗和地圖都失去了作用。
她矮下身子,從一處屋棚鑽到另外一側。這裏的低矮木建簡直令人窒息,一棟緊鄰一棟,中間幾乎沒有任何縫隙,密如蜂巢。但更讓姚英子難過的是,這些窩棚底下還潛藏著幸存的市民,以婦女與兒童居多。他們像老鼠一樣蜷縮在瓦礫之間,大多數又餓又渴,瑟瑟發抖。
甚至有一位孕婦接近生產,抱著肚皮哀哀地哭號著。姚英子走過去才發現,她的丈夫被一記流彈打在後心,仆倒在門前無人收屍。好在孕婦本身並沒什麽症狀,隻是驚嚇過度導致宮縮異常。可在這個環境下生產,本身就是一件極有風險的事,姚英子一下子陷入兩難境地。如果去救孕婦,可能會耽誤寶貴時間;可若置之不理,又於心不忍。她猶豫片刻,隻好找到幾個流散居民,撒出兩枚銀圓,請他們把孕婦抬上門板,跟著自己。
這支小隊伍剛走過一條巷,不知哪個角落傳來一陣炒豆般的槍聲,流彈在擔架前方激起一排土塵。那兩個抬擔架的居民“咣當”一聲扔下門板,嚇得掉頭就跑。可憐孕婦直接滾落到土地上,哀哀直叫。憑姚英子一個人的力氣,根本攙不動,她隻能一遍又一遍按摩著孕婦的肚皮,希望能幫她減輕一點痛苦。
就在姚英子近乎絕望之時,巷子口忽有一麵醒目的白底紅十字旗閃過,幾個身影緊跟著過來。一見這旗幟,姚英子頓時湧出一股踏實感。她三步並作兩步迎上去,卻看到打頭一個熟悉的身影。
“孫希?”
姚英子止住腳步。孫希同時也看見了她,先是麵露驚喜,旋即浮起幾許尷尬。自從姚英子在總醫院痛斥他之後,兩人還是第一次見麵。
好在孫希身後還跟著宋雅、嚴之榭,還有那個矮墩墩的方臉軍醫鹽穀鐵鋼,場麵上不至過於尷尬。姚英子顧不得敘舊,把孕婦交代給其他人,先送回大智門。
嚴之榭看到姚英子,大為歡喜,說漢口如今兵荒馬亂,姚小姐一定沒機會吃到當地美食吧?臨時醫院雇了個廚子,原本是開早點攤的,切麵手藝絕佳,一會兒回去一定要嚐嚐。姚英子沒心情聽他的美食經,問宋雅:“你們這是去哪裏?”宋雅道:“我們是受命去花樓街救治一個傷員。”
姚英子覺得有些古怪。宋雅和嚴之榭去也還罷了,為什麽孫希也要跟來?外科醫生不應該留在割症室嗎?
孫希隻好硬著頭皮解釋道:“那位傷員是革命軍的重要人物,傷勢挺重。很有可能要就地手術。”姚英子環顧四周,又問:“蒲公英呢?”
孫希見她肯跟自己講話了,精神一振,連忙道:“楊醫生給他批了一天假,不知幹嗎去了。”放假?姚英子一怔。如此緊要關頭,他放哪門子假?可其他人也說不出個所以然。
她心中一陣失望,不過這不是慪氣的時候,便對孫希說出轉移赤十字會傷員的請求。孫希麵色凝重,連忙問人數。
姚英子說重傷者大概有二十人,皆不良於行。孫希倒吸一口涼氣,這起碼得要二十副擔架和四十個民夫,而且要冒著漫天炮火橫跨大半個漢口,這不是件容易的事。
姚英子補充說,赤十字會人手足夠,中英藥房還支援了三輛馬車,現在最麻煩的是合法身份。那子夏拒絕承認赤十字會的地位,所以轉移傷員得有正牌的紅十字會成員陪同,才能從法理上得到保護。
孫希點頭,紅會的職責就是救傷,責無旁貸,可他很快想到另外一樁麻煩事。
現在已經下午三點多了,他們還得先去花樓街救人,趕到郵政總局恐怕要傍晚。這麽多人連夜轉移,外麵烏漆墨黑,搞不好會被兩邊誤會成軍隊調動,風險實在太大。
姚英子見他沉默不語,以為是顧慮紅會與赤十字會的齟齬,便急切道:“張校長向來以人命為重,不會計較這些。沈伯伯那邊,我去跟他解釋!”
孫希道:“不是這個原因,而是時間有些尷尬。紅會規定入夜後不能外出行動。英子,明天一早出發你看如何……”姚英子一聽就急了:“清軍明天一早就打過來了,哪有時間拖拖拉拉?你不想幫忙就直說!”
“我又沒說不去,隻是夜裏……”
英子氣呼呼地一甩手:“算了算了!你是立了功的紅會大忙人,我怎麽好去高攀?!”她被那子夏的事弄得心煩意亂,此時見孫希居然推諉,滿腹委屈一下子爆發出來。
孫希突然被罵,不由得也怒意升騰:“我是做錯了事,可已經認錯了呀!你們還要怎樣?!”姚英子毫不客氣地回道:“不要你怎樣!是我有眼無珠,行了吧?”孫希氣得大吼:“什麽時候了,你怎麽還揪住不放?”
“請你們不要吵了,你們中國人怎麽總把脾氣當成爭論本身?”
一聲生硬的中文,插入兩人之間。鹽穀鐵鋼滿臉不悅地站出來,他的年紀比周圍的人大很多,一張方正黝黑的麵孔自帶威勢。
嚴之榭懂一點日語,趕緊湊過去嘰裏咕嚕地解釋了一通。鹽穀一板一眼道:“我是赤十字社派來協助的,並沒有指揮你們的權限。但良好的行動,需要精密的規劃。你們兩位的計劃,不是靠爭吵來決定,而應該仔細計算一下其可能性。”
他說完以後,從懷裏取出一張地圖攤開,以及一塊懷表。那地圖密密麻麻,連每一條小巷都標記得十分清楚。就連當地官府,都沒有這麽細致的地圖。
這份專業度極高的地圖,讓孫希和姚英子知趣地閉上嘴,默契地蹲到了鹽穀兩側。
“從地圖上看,我們距郵政總局的直線距離,大概四十分鍾步程。現在是下午三點五十分,十月三十一日的日落時間是下午五點三十五分。我們在那之前肯定能趕到。”鹽穀伸出粗短的手指,在地圖上緩慢移動,“但根據紅會條令,入夜必須停止一切救援行動,以免被誤傷。所以傷員的轉移時間,不能早於十一月一日的上午六點三十七分,日出時分。”
姚英子急道:“可是,萬一那時候清軍發動總攻……”鹽穀搖搖頭:“這幾天你們沒發現嗎?兩邊軍隊從來沒發動過成建製的夜戰,大多隻是遊兵散勇的零星遭遇戰。”嚴之榭也補充道:“對,對,很多食肆和其他店鋪,都是趁夜裏偷偷開一段時間。”
這個證據實在過硬,姚英子“嗯”了一聲,不再說什麽。孫希委屈地咬了咬腮幫子,他剛才明明也建議明天一早出發,可姚英子根本沒容他說完,便把“推諉不前”的大帽子扣過來,何等不公平!
鹽穀鐵鋼繼續道:“從郵政總局到大智門不算遠,但考慮到馬車的寬度,隻能沿江漢道通行。這條路足夠寬,而且視野開闊,利於被別人發現,避免被誤傷。這也是為什麽我們要在白晝出發。”
姚英子聽他分析得頭頭是道,不由得連連點頭,大為信服。
“綜上所述,我認為最有效率的做法是兵分兩路。孫醫生和宋小姐即刻前往花樓街救治,然後返回醫院,讓他們做好接納傷員的準備;我和姚醫生、嚴醫生即刻趕去郵政總局,次日清晨帶上傷員出發,與你們的接應隊伍在這裏碰頭——當然,這是我的建議,請你們決定。”
鹽穀拍了拍手,站起身來。姚英子欣喜道:“總算還有一個靠得住的。”
她話音剛落,孫希率先站起身來,沉著臉一言不發地挎起手術包,轉身朝花樓街方向走去。宋雅驚慌地站起身來,嗔怪地看了姚英子一眼,然後緊追上去。
姚英子望著那個頎長的身影在街巷盡頭遠去,心中微有歉疚,自己是不是諷刺得有點過分了?不過目下還有百餘條性命要擔憂,她顧不得感傷,和嚴之榭、鹽穀鐵鋼迅速離開。
孫希一個人在廢墟間悶頭朝前走,那姿態不像趕去救人,反倒像急著趕去投江。他的懷裏就跟揣了一塊滾燙的石頭似的,沉重灼熱,無法扔掉。
沈敦和的開解,並不能讓他釋懷;農躍鱗發掘的真相,也沒法讓他卸下包袱。原因無他,隻因為方三響和姚英子還不肯原諒他,與他形同陌路。孫希反複跟自己說,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可每次一想到他們倆的眼神,他便感覺有幾枚牛毛細針刺入心脈,移不走,撫不平。
孫希自許灑脫散淡,沒想到這點小事就是過不去,隻好悶頭狂走。隻苦了身後的宋雅,要一溜小跑才能跟上他的步伐,還得顧慮周圍的冷槍,疲懼交加。
“孫希,你慢一點……”宋雅實在跟不上了,不得不扯著嗓子喊了一聲。孫希這才停下腳步等候,宋雅一邊小步跟上,一邊喘息著抱怨:“你對英子有怨氣,幹嗎撒到我身上啊?”
孫希嘴角動了動,苦笑著沒吭聲。宋雅道:“她是來搬救兵的,你是去做救兵,明明什麽矛盾都沒有,怎麽會吵成這樣子?”孫希氣道:“你也聽見了,她根本不容我把話講完。”宋雅歎息一聲:“你們三個本來那麽要好,其他人羨慕都羨慕不來,現在何必搞成這樣子?”
“我該贖罪也贖罪了,該認錯也認錯了,還能怎麽做?”孫希幾乎是低吼起來。
宋雅道:“可我總覺得,她已經準備原諒你了。”孫希氣得差點笑起來:“那叫原諒?我還真是要感恩呢!”
“不是原諒,而是準備原諒。”
“這有什麽區別?!”
宋雅輕輕道:“一個女孩子如果真討厭誰,可不會跟他吵的,直接不理睬就是了……哎呀!”她正說著,身子一個趔趄,差點被半根椽子絆倒。
孫希沉默著把宋雅攙起來,從她肩上取下醫藥箱,和自己的手術包交挎在身上。宋雅揉著肩膀,繼續道:“我小時候在教會裏,誰要是吵了架,嬤嬤就讓兩邊孩子都去告解室裏懺悔。那告解室的兩邊,其實是通的,都聽得見對方的言語。孩子們聽完以後,出來就再也吵不起來了。”
宋雅忽然注意到,前方的孫希雖然不吭聲,可步態似乎有了細微的變化。
兩人很快抵達花樓街,順利找到蕭鍾英藏身的小樓。可蕭鍾英此時的情況很是不妙,渾身發熱,麵色灰白,整個人時而清醒時而昏睡,汗水不斷冒出來。
李媽唯一能做的,就是用棉布蘸了井水一遍遍地替他擦額頭。孫希過去掀開被子,看到傷者手裏還緊緊攥著一把手槍。他費了好大力氣才掰開手指,取走槍支,然後把視線移到大腿內側的槍傷位置。
他事先已經知道,彈頭因為位置太深,尚未從傷者體內取出,所以醫院才要特意派他來做手術。不過孫希看到創口之後,卻有了新的判斷。
創口沒有繼續滲血,但周圍出現了水腫狀況,有漿液滲出。就著油燈,能看到**裏有暗褐色小氣泡,甚至還能聞到一股像硫化氫的淡臭味。
麻煩了,這是氣性壞疽!孫希眉頭倏然緊皺。
氣性壞疽來源於韋氏杆菌,這東西一旦在創口附近造成感染,就會產生小氣泡。五個小時之內,毒血症與肌肉壞死征兆就會陸續出現,三十至四十八個小時就會導致死亡,來勢迅猛,是最為凶險的戰傷感染之一。
從蕭鍾英中槍到現在,已經過了二十四個小時,恐怕已發展到了中期。
孫希唯恐自己判斷失誤,趕緊讓宋雅端穩油燈,用右手食指輕輕壓在傷口周圍,在皮膚上搓轉,他的耳朵很快捕捉到了一連串細微而均勻的破裂聲,這是明白無誤的撚發音,又一個典型症狀!
但就算確診,孫希也束手無策。預防氣性壞疽唯一的辦法,就是在早期清創,阻止細菌進入傷口,可在戰場上,這才是最難做到的事。
學者們在西歐、印度和南非做過檢測,一克耕作田土壤,平均含有一千個韋氏杆菌的芽孢,可見其分布之廣泛。漢口華界很少有硬化路麵,大部分是泥濘土路,蕭鍾英說他中了槍之後滾落進溝渠,躲了好久,大概是在那時接觸到了富含韋氏杆菌的泥汙。
孫希翻遍了藥箱,也想不到解決的辦法。事實上,臨時醫院裏的傷兵,很多人都是死於傷口感染。蕭鍾英碰到的情況,並不算特例。這道鬼門關,不知帶走了多少本能活下來的人。
“如果有什麽特效藥,能把這些有害細菌直接殺滅就好了。”孫希輕歎,然後拋開這些不切實際的雜念,看向宋雅,“不必取彈頭了,準備截肢。”
宋雅“啊”了一聲,頓時有些驚慌:“如果施行截肢手術,我們在日落前便無法趕回醫院了。”
“我知道,但他必須立刻截肢,否則一旦毒素進入血液循環,他就死定了。”孫希搖搖頭,以現在的醫療技術,遇到氣性壞疽隻能截肢,峨利生醫生也會做出同樣的選擇。
他趴到床邊,大聲喊蕭鍾英的名字。過了很久,蕭鍾英迷迷糊糊睜開眼睛,眼白裏已密布血絲。孫希道:“我們是紅會醫生。你的傷太重了,現在要截掉一側大腿。”
蕭鍾英似乎並不關心這個,含糊地問方三響在哪裏。孫希咦了一聲:“原來老方來過這裏?”
他在出發前隻被告知來救一位革命軍重要軍官,並不清楚前因後果。沒想到,這事居然跟方三響有關係?蕭鍾英雖然神誌不清,但警惕性還在,一見對方遲疑,便立刻杜口不提,隻是淡淡回答:“依你的判斷行事,不必顧慮,隻要留住革命有用之身就行。”
得了病人首肯,孫希勉強按下心中疑惑,對宋雅道:“準備麻藥和手術器械,進行大腿高位截肢術。”他看了眼窗外的落日,又補充了一句:“多弄點蠟燭,我需要足夠的光亮。”
宋雅趕緊和李媽在樓裏翻箱倒櫃,把能找到的蠟燭都弄出來。與此同時,孫希把屋子與床鋪做徹底消毒,還找來幾扇屏風擋住。三個人足足忙活到日落時分,總算布設好了手術場地。幾十根蠟燭在屋中搖曳,李媽還搬了幾麵銅鏡,聊勝於無。
孫希從手術包裏取出線鋸和手術刀,對宋雅道:“你現在還害怕血腥嗎?”
宋雅沒想到他還記得自己的弱點,咽了咽唾沫,表示這兩天有點習慣了。孫希道:“我知道你會難受,但接下來,必須仔細聽我的每一個指令並立即執行,能做到嗎?”
他師承峨利生醫生,一上手術台就把個人情緒摒棄開來,變成一台沒感情的機器。宋雅“嗯”了一聲,垂頭默默地勾兌起麻醉劑來。
孫希見她的雙手仍在微微抖動,歎了口氣:“好啦,好啦,別那麽緊張,等回上海,我請你吃番菜。”宋雅低聲道:“其實我不是害怕,隻是擔心。我們趕不回去的話,醫院無法及時接應英子,到時候怕她對你誤會更深。”
“專注在眼前的病人上!”孫希努力模仿著峨利生醫生的麵無表情,把自己縮進冷漠的殼裏。
隨著夜色降臨,空無一人的花樓街隱沒在黑暗之中,隻有一扇窗戶還搖曳著燭光。而在距離花樓街數裏之外的中英藥房,卻是燈火通明。馬弁與參謀們進進出出,在做著出擊前夜的準備工作。
那子夏身披厚披風,正在審視明晨的進攻計劃。叛軍已經被壓縮在以玉帶門為核心的一塊不大的區域內,隻要切斷龍王廟附近的渡口,就可以截斷最後一條渡江通道。
計劃上的進攻軸線用鉛筆畫出,如一支灰色的箭直刺江邊,正好貫穿郵政總局。那子夏看到這裏,嘴角露出一絲獰笑,他忽然轉頭喊道:“老鄧,老鄧!”
鄧醫官趕緊跑過來,問管帶有何吩咐。那子夏問他:“如果你是赤十字會的醫生,會如何應對這個局麵?”
鄧醫官想了想,說:“那麽多重傷員,夜裏頭我是決計不敢離開的,隻能等天亮。明天的日出時間大約是六點半,我軍的進攻時間是七點半。他們要撤,也隻能趁這一個小時的空隙了——您是打算提前進攻?”
那子夏摸摸下巴:“我是那種為了泄私憤擅自改變軍事計劃的人嗎?不過嘛,提前一點做炮火準備,也是必要的。”
鄧醫官提醒道:“炮轟傷兵收容處,傳出去影響不太好吧?”那子夏冷笑:“誰說是用本官的炮隊了?他們水師十幾艘炮艦在長江上磨洋工,也該出出力了——聯絡官!”
一位聯絡官迅速跑來,那子夏道:“把郵政總局的坐標送到薩提督那裏……”他說到一半,忽然停下來,歪了歪頭,“算了,直接送海容號上的幫帶吉升,讓他明天早上六點半做炮火準備,但隻給坐標,別的不要說。”
鄧醫官心如明鏡。如此一來,就算真惹起濫殺無辜的爭議,也是水師的責任。那管帶借刀殺人,一點因果不沾,真是好手段。
參謀迅速起草了一份文書,那子夏簽好字,對鄧醫官笑道:“我倒很想知道,姚大小姐看到郵政總局提前化成炮灰時,臉蛋兒是否還會那麽漂亮。”
這一份文書被一個傳令兵塞入貼心的機要袋裏,迅速衝出指揮所,沿著一條聯絡道衝到江邊。早有聯絡艇等候在那裏,傳令兵登上船,說去海容號。聯絡艇晃晃悠悠地離開泊位,朝著江麵開去。
此時長江之上,密密麻麻遊弋著幾十艘軍艦,桅杆如林,各國旗號都有,列強對於這一場戰事給予了極高的關注。船長觀望良久,分辨出海容號的大清龍旗,朝那邊駛去。走到一半,他忽然看到在右舷位置兩百米開外出現了另外一條船。
那是一條木殼烏篷船,隻比舢板大一點。船頭插著一盞江燈,勉強可以看清上麵站著一個洋人和一個華人。看它的走向,似乎和聯絡艇要去的地方一樣。船長和傳令兵很快把視線收回來,他們對這種無關的東西毫無興趣。
在那條漂漂悠悠的小船上,一段簡明的曆史課程正在講授中。
“……一八四五年至一八四九年的愛爾蘭大饑荒,是一場農業悲劇,但同時也是一場政治屠殺。大不列顛對於愛爾蘭的不幸展現出了驚人的冷漠,甚至在饑荒最嚴重的時候,一條條滿載糧食的大船仍舊駛離愛爾蘭港口,運去英格蘭供地主們揮霍。愛爾蘭名義上是聯合王國的一部分,可待遇還不如一塊殖民地。”
“最諷刺的是,奧斯曼蘇丹聽說了愛爾蘭的悲劇後,宣布捐贈一萬英鎊去賑濟災民。但維多利亞女王陛下要求他隻能捐一千英鎊,因為她本人才捐了兩千英鎊。最後蘇丹捐出了一千英鎊金幣,又秘密派了裝載九千英鎊食物的三條大船去都柏林——你瞧,到底哪個是未開化的落後國家,哪個才是現代文明國家?”
柯師太福坐在船內,頭戴寬簷禮帽,身上的黑禮服一絲不苟,正興致勃勃地細數著英格蘭加諸愛爾蘭之上的種種苦難。他的嗓音洪亮,好似學堂裏的先生一樣,從亨利八世到安立甘派入侵,從《穀物法》到愛爾蘭議會黨,方三響在旁邊正襟危坐,聽得格外入神。
“英國既不願意授予我們相稱的政治地位,也不放棄敲骨吸髓地攫取經濟利益,隻肯在下議院引進幾位愛爾蘭議員做裝飾,那麽爭取愛爾蘭自治或獨立,改變自己的命運,也便成了天賦的權利。”
柯師太福醫生說到這裏,衝方三響眨眨眼睛:“聽著是不是很耳熟?現在你該明白,為什麽我對中國革命這麽有興趣了吧?”
“改變自己的命運,也便成了天賦的權利。”方三響低聲重複了一句,黑暗中的眼神灼熱。
兩人正在交談著,小船已緩緩接近江麵上一個巨大的黑影。這是一艘排水量足有三千噸的龐然大物,遠看尚不覺得,接近後感覺就像一片鋼鐵巨浪撲麵砸來——這就是大清水師的主力艦海容號了。
海容號是甲午海戰之後,朝廷重建水師的首艘防護巡洋艦,較之當年排水量七千多噸的“定遠”號戰列艦是遠遠不如,但在時下,則是當之無愧的主力戰艦。
海容號剛剛收容了陸軍的聯絡艇,發現又有船接近,立刻有探照燈射過來,水兵在燈後大聲喝問。柯師太福走到船頭,仰起腦袋大聲用中文喊道:“我是薩提督的朋友,前來拜謁。”
船上的水兵沒再多問,很快扔下一截軟梯。方三響這才明白柯師太福的用心良苦,一張洋人的臉,可以消除不少溝通的麻煩,他心中大為感激。
兩人很快登上甲板,一個值班的水兵走過來。柯師太福摘下禮帽:“請去通報薩鎮冰薩提督,就說柯師太福有事商洽。”水兵一臉懵懂:“啊?薩提督?他不在這條船上啊!”
這個回答,委實出乎兩人意料。再一詢問,才知方三響搞了個烏龍出來。
原來此時大清艦隊分為“巡洋艦隊”與“長江艦隊”兩支。薩鎮冰接到朝廷赴援武昌的旨意時,正在上海巡視長江艦隊,便先率領這支艦隊西上,在楚有號炮艦上掛了指揮旗。而海容、海琛所屬的巡洋艦隊,正在山東海麵訓練,稍後才趕到武昌。
蕭鍾英以常理推斷,薩提督肯定是把噸位最高的巡洋艦設為旗艦,所以默認他在海容號上。沒想到人家一直沒挪窩,就在楚有號上待著,連累方三響撲了個空。
方三響臊了個大紅臉,自己一腔熱血跑過來,居然連人在哪兒都沒搞清楚。柯師太福醫生拍拍他肩膀:“記住了,船和女人,都是不能上錯的。”
兩人正要從軟梯攀回船上,這時一聲濃濃的京腔從頭頂傳來:“喲嗬,當這軍艦是你家後院兒啊,說來就來,說走就走?”
水兵們登時肅立,方三響抬起頭,看到剛才與聯絡艇接洽的軍官走過來,此人一張蠟黃馬臉,身穿德式海軍常服,背後一條烏黑油亮的大辮子,步姿跟京戲裏武生登台似的。
“我是海容號幫帶吉升,你們夤夜闖艦,有什麽企圖?”軍官倨傲地問道。按大清水師體製,管帶是艦長,幫帶是副艦長,幫帶在船上可謂一人之下,千人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