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閣下是紅十字會的醫生?請問是何時到的?”那男子形容枯槁,目光卻犀利得很。方三響道:“今天淩晨,乘坐襄陽丸抵達漢口。”男子點點頭:“新聞說你們是二十五日下午出發,襄陽丸西上的速度最多隻有十節,從滬至漢再算上沿途補給,前後要四五天時間,三十日淩晨抵達,確是合理。”

方三響眉頭一揚,這人疑心真是不小,頭腦也清醒得很。他過去掀開被子,見這人右側大腿一片血汙,顯然被子彈打到了股動脈。雖做了簡單止血,可包紮手法不對,隻是堵住傷口卻沒施加足夠壓力,一看臉色便知道失血過多。

方三響問女傭爐子裏熬的什麽,回答說是遼參。他說怎麽給病人吃這個,人參容易導致滲血過多,不利傷口愈合。女傭苦笑說附近藥房的人都跑光了,她又不懂,這是附近能找到的最好的藥材了。

方三響也知道她的難處,從隨身挎包裏翻出鴉片酊,先止痛再說。誰知那人卻擺了擺手:“我立誓不碰煙土,忍一忍好了。”

他兩側顴骨高高凸出,腮肉發達,看上去麵相十分堅忍。方三響隻好先給他拆開布條,發現彈頭還在肉裏,可傷口位置太敏感,方三響自忖技術不夠,不敢剜取,隻好重新用消過毒的繃帶暫且紮好。

那人見他手法純熟,確實是醫生做派,疑心去了幾分。方三響注意到,對方不動聲色地將一把手槍重新塞回被底。他試探著問道:“閣下這個傷勢,短期內是走不得路了,我該通知哪邊的醫官來接?”

那人思忖片刻:“也罷,紅十字會都是中立人士,我便與你說了不妨——我叫蕭鍾英,湖北興國州人,同盟會會員,目下是湖北軍政府的人。”

方三響心直口快,當即問道:“閣下可聽說湖北軍政府有個特使來到漢口?”蕭鍾英立刻握緊了手槍,語氣緊張:“你怎麽知道的?”

方三響把丁棚長的事簡略說了一遍,蕭鍾英恨恨道:“看來在湖北軍政府裏,大清孝子還真不少哇。如此機密之事,這麽快就傳到北邊去啦。”他輕輕擺動手槍,槍口對準自己:“你要找的那個信使,就是我。”

據蕭鍾英自己說,他是三十日上午從武昌出發,乘一條小舢板渡過江麵,來到漢口,在花樓街附近碼頭登岸。他本來約好了跟另外一名叫林天白的同盟會會員接頭,誰知剛到歆生路口接上頭,便被一夥清軍伏擊。林天白與其他幾人當場陣亡,蕭鍾英倉促間大腿中彈,滾到了旁邊溝渠裏,才算躲過一劫。幸虧旁邊花樓的女傭李媽出來倒馬桶,見蕭鍾英蜷縮在溝渠裏一身血汙,動了惻隱之心,趕緊抬回來收留,才算撿回一條命。

李媽有著漢口女子特有的硬悍勁:“我救蕭先生,可不圖什麽銀錢。清軍那些狗雜種,快把漢口燒成白地了,不能讓他們好過!”說完啐了一口在地上。

蕭鍾英看了她一眼,語氣頗帶自豪:“方醫生,你瞧,得道多助,失道寡助。自從新軍起事以來,三鎮百姓都和李媽一樣,簞食壺漿,以犒王師,足見民心之向背。他清軍縱然占得一時之優,也不過是無根浮木,有什麽好怕?”

這一番話,說得方三響頻頻點頭。他忙碌了一個白天,對此深有體會。負傷民軍,往往會被市民偷偷接到家裏,清軍落單傷兵卻隻能躺在街頭呻吟。兩下對比,十分明顯。

蕭鍾英雙眼盯著方三響:“方醫生雖是中立人士,但對革命似乎也有一番見解嘛。”方三響道:“無為兄送過我《猛回頭》和《革命軍》,讀過幾遍,深為讚同。”

“無為?陳無為?你認識陳其美?”蕭鍾英的語調不由得抬高。

方三響心想這也沒什麽不好承認的,便說了說兩人淵源。蕭鍾英忽然大笑起來:“天意,天意,看來連老天爺都站在我們這邊。”他複又恢複肅容道:“你可知道我這個信使,是去做什麽?”

方三響搖搖頭:“這是貴方的秘密,我不必知道。”蕭鍾英卻跟沒聽見似的,繼續說道:“想必你在江麵上也看到了,這一次薩鎮冰帶著水師早早開到了漢口,協助陸軍鎮壓革命黨。據水師裏的同盟會內線說,無論是薩提督還是各艦管帶、幫帶、水兵等,都對清廷心存不滿。這次來漢口助戰,也不過虛與委蛇而已。”

方三響點頭,這點他是深有體會的。艦炮每次都瞄準空地,一個時辰開個三四炮,這不是懶散能解釋的。

蕭鍾英歎道:“可惜薩提督雖然內心搖擺,骨子裏卻還是一個舊派武人,不肯與清廷決裂,須要有人推動一把才成。他早年在天津水師學堂當老師時,有一位得意弟子,如今就在湖北軍政府任職。這位學生給恩師寫了一封信,陳說利害,曉以大義,倘若能說服薩提督反正,則革命必勝矣。”

“什麽學生,居然這麽有說服力?”

蕭鍾英微微一笑:“他的這個學生,叫作黎元洪。”

這名字聽得方三響肩頭一震,想不到那位湖北大都督,竟與薩鎮冰還有這麽一層關係。

“黎大都督委任了我做密使,要把這封親筆信送給薩提督。可誰知這不爭氣的大腿……”蕭鍾英惱怒地捶了捶傷口。方三響見狀,連忙提醒道:“你如今的傷勢,絕對不能移動。這封信,恐怕得讓軍政府另外派人去送了。”

蕭鍾英搖搖頭:“來不及通知武昌了。這封信如果不能盡快送到薩鎮冰手上,會出大亂子。”他突然舉起手槍對準方三響,見他無動於衷,哈哈一笑,把槍口放低。

“方醫生,你是陳無為的舊識,思想是可以信得過的,我如今送你一個扭轉乾坤的機會如何?”

一聽這話,方三響頓覺口中有些幹燥,他連忙搖頭道:“這不成,不成。我是紅會總醫院的醫生,如果替你們傳遞信件,就破壞中立了。”

蕭鍾英遞槍的姿勢沒變:“國變當前,誰能真正中立?陳無為送你的兩本書,難道你還沒讀懂?”他見方三響仍未下決心,複又說道:“倘若這封信沒能及時送到,薩提督說不定會全力出戰,屆時革命軍可要大難臨頭——你難道還要中立下去嗎?”

仿佛為他的話做注腳似的,窗外忽然傳來一聲尖銳的長嘯,如一隻不祥的夜梟飛臨漢口上空。隻是短短十幾秒光景,它便重重砸在了漢口城區的某一處,衝擊波向四外囂張地散開來。

小樓裏的藥爐“咣當”一聲,竟被其威力生生震翻在地。深褐色的藥湯,就這麽潑灑在了猶豫不決的方三響身上。

在紅會臨時醫院裏,孫希正在幫一個傷兵把疝氣推回腹腔。那一聲突如其來的爆炸聲響起,他手一抖,疼得傷兵“嗷”一嗓子。孫希抬起頭,喃喃用英文罵了一句髒話,埋頭繼續工作。

無論是花樓街的方三響還是大智門的孫希,他們隻判斷出這一枚炮彈來自戰艦的主炮,但誰也想不到,炮彈的落點,距離姚英子隻有三百米不到。

“喀,喀……”

姚英子大聲咳嗽著,從地上爬起來,努力掀開砸在自己身上的郵政麻袋。她一抬手,不小心碰開了麻袋口,一大堆來不及寄出的信函傾瀉而出。好在這些信件心意雖重,體量倒還算輕,她並沒有真正受傷。

此時她身處的這棟建築,叫作漢口郵政總局,就在江漢關附近的河街,是一棟歐式兩層建築。因為戰爭,郵政職員避戰跑光了,空出來的辦事大廳便被赤十字會充作臨時醫院。

這個位置比紅十字會更深入戰區,隨著兩軍在漢口展開慘烈巷戰,郵政總局一下子深陷暴風眼中,如今居然在大半夜挨了一記炮擊。

偌大的郵政門廳裏充斥著煙塵,呻吟聲四起。尤其是靠近窗邊的幾個倒黴鬼,渾身都被震碎的玻璃碎片紮傷,看起來如被活剮了一樣。黑暗中,姚英子隱隱聽到陶管家在喊她的名字,這像是觸動了某個開關。她的身體不由自主地顫抖起來,那枚炮彈若是再偏個幾十米,這一屋子人很可能就全完了。

更可怕的是,誰能保證隻有一枚炮彈落地呢,接下來會不會還有?

這才是戰場最恐怖的地方,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發生什麽。所以你始終會惦記,始終惶恐不安,這種未來的極大不確定,才是最令人恐懼的。

在這一片混亂的黑暗中,一個挺拔的身影率先起身,冷靜而嘹亮地喊道:“所有人就近檢查傷員,優先救治重傷!”

聽到張校長中氣十足的聲音,姚英子稍微放下心來。張校長是赤十字會的主心骨,可不能有什麽閃失。張竹君分辨出了姚英子的位置,走過來把她輕輕拽起:“聽著,英子,讓自己忙起來,唯一可以戰勝恐懼的辦法,就是讓自己忙起來。”

姚英子握著張校長的手,感覺一股力量源源不斷地傳過來。她一咬牙,從地上掙紮著爬起來,迅速找到附近呻吟聲最大的一名傷員。

傷員的胳膊在剛才的混亂中骨折了,姚英子沒別的選擇,隻得先幫對方貼牆扶好,在腰間抽出一條三角布帶,一邊從腋下季肋部繞過胸背,一邊繞過肩膀與腋窩,拉向鎖骨上凹,打了個漂亮的紐扣結。整個過程一氣嗬成,毫無遲滯。

須知戰場上最多的傷情不是彈片傷或槍傷,而是炮彈衝擊波造成的骨折。姚英子這幾天沒日沒夜地處理骨折病號,已經熟極而流了。

在張校長的指揮下,其他赤十字會的同伴也紛紛站起身來,好多人臉上還掛著淚水,就已經忙著去救治旁邊的傷兵與市民。一股與戰場氣氛迥異的勃勃生機,在這間漆黑的郵政廳裏彌漫開來,一直延伸到廳外掛的那麵滿是彈孔的赤十字大旗上。

赤十字會忙了足足一宿,直到天色初亮才算初步恢複正常。萬幸沒有造成人員直接死亡,但有一個傷兵的腸子被震出腹腔,已出現身體發熱的感染征兆,恐怕撐不了太久。

傷口一旦感染,藥石罔效。張竹君也沒有辦法,隻得給他注射了一劑鴉片酊,至少不會死得那麽痛苦。她忙完這些,叫了姚英子走出郵政總局,去觀察周圍動靜。

郵政總局右側本有一棟民房,如今卻變成了一片廢墟,顯然這裏是昨晚炮彈的落點。

“這些冇口齒的清狗,明明已申報這裏是中立區域,可他們還敢打炮過來!”

張竹君紅著眼圈,狠狠地罵了一句。姚英子疲憊地歎道:“這麽持續下去,人心惶惶,大家根本就沒辦法安心診治。”

她灰頭土臉,雙手虎口處有深深的勒痕,那是包紮了不知多少次的印記。

“黃興他們到湖北軍政府三天了,也不知何時能反攻過來。”張竹君先是喃喃,旋即又搖搖頭,不能把希望全寄托在別人那裏,“看來還得去跟清軍交涉一下,我們這幾天也救了不少清軍傷兵,他們總不能翻臉不講情麵。”

兩人正談著,忽然從路對麵跑來一個人。這人穿著灰藍軍裝,頭戴簷帽,右胳膊上紮了一個紅黑兩色袖標——這是漢口軍政分府的標誌。漢口的革命軍都歸他們指揮。

這人跑到郵政總局門口,先被眼前的慘狀嚇了一跳,然後滿臉慚愧地說:“這時驚動張女士實在抱歉,可我們有個標統昨晚胸部中槍,情況危殆,非您去不能救。”

張竹君一聽是胸部中槍,二話不說,轉身吩咐姚英子去準備相應器械藥物,順便問起局勢。那人搖頭歎息,說清軍放了狠手,燒光一處,清剿一處,革命軍被擠壓得無法立足,估計撐到明天,就隻能撤退到漢陽去了。

張竹君頓時深為憂慮。革命軍這麽一撤,漢口盡數被清軍占領,那麽赤十字會收容的傷員可怎麽辦?

她們這幾天收治了六十幾個病人,除去少部分居民和清軍傷兵之外,大部分都是革命軍士兵。以清軍的匪氣,很有可能會不顧中立,把這些傷兵全數虐殺。

恰好姚英子把藥箱拿了過來,張竹君接過挎在肩上,把自己的擔憂說了出來。姚英子將信將疑:“《日來弗公約》禁止虐殺放下武器的士兵,他們昏了頭了敢這麽做?”張竹君冷笑道:“清軍把漢口都快燒成白地了,你覺得他們會突然變紳士?”

她用力拍了拍姚英子的肩膀:“英子,我眼下要去救人。你代我去找一下對麵的指揮官,一定要討一個保證來。”

“啊?我……我……”姚英子從前都是在校長的羽翼下做事,現在突然要獨立去執行任務,還是一個關乎百多號人生死的任務,她頓時亂了方寸。

可惜張竹君連寬慰她的時間都沒有,挎好藥箱,匆匆離去。

姚英子別無他法,隻好稍做梳洗,把方三響送她的頭巾戴上,準備硬著頭皮出發。陶管家堅持要陪同,還把胎毛筆拿出來,讓她揣在自己懷裏。姚英子滿腦愁思,實在顧不得拒絕,隻好應允。兩人高帶著一麵醒目的赤十字旗,離開駐地。

漢口血戰已經進入十月的最後一天,巷戰仍舊激烈無比。他們越朝著清軍後方走,心中越驚。清軍為了清剿革命軍,幾乎把半個漢口夷平了。隻見沿途處處是斷垣殘壁,許多婦孺癱坐在冒著黑煙的廢墟中哭泣。姚英子甚至見到在一處路口旁豎起了一排木架子,上麵捆著幾個被俘民軍士兵,下腹部一片血肉模糊,髒器幾乎全被掏空。幾個得了癆病的人趴在架子底下,拿著饅頭蘸泥土裏的血吃。

看到這番情景,她一陣惡心,暗暗下定決心,絕不能讓赤十字會的傷員落到這般境地。說來也怪,決心一下,慌亂之情反而減少了。

在這麵赤十字旗幟的庇護下,姚英子和陶管家一路有驚無險,很快便抵達了距離郵政總局最近的一處清軍指揮部。這裏駐紮的,是第五鎮二標下轄的一個營。自從清軍攻克循禮門之後,這個營部就前移到了戰線邊緣,駐紮進了江漢路上的中英藥房。

陶管家告訴姚英子,這家中英藥房聽著像洋行,其實是上海幾個商人合資建的,如假包換的中國資本,去年剛在漢口開了這家分店。業務未及開展,卻趕上這麽一場戰事。

“其實談判讓我去就好,小姐你不該來。兵營是大凶之地,女子進轅門不吉利。”陶管家小聲埋怨道。

“我才不講究這些呢!重要的是把事情給辦了!”

“嗐,我是說他們,很多大頭兵忌諱這個。”陶管家無奈地解釋道。姚英子更不樂意了:“那我偏要闖一闖。若沒有不吉利,說明這是對女子有偏見的迷信;若真的不吉利……那說明他們會打敗仗,也挺好哇。”

陶管家聽了,一時無語。為了避免這位大小姐亂講話,他主動上前向哨兵說明來意。哨兵一聽是赤十字會的,立刻把他們帶去了大班辦公室。

這間辦公室頗為氣派開闊,水晶燈吊頂,一水兒的西洋家具。不過此時大班桌麵上鋪滿了軍用地圖,七八名穿著馬靴的軍官正圍攏一圈,指指點點。其中明顯處於中心位置的是一個身披鬥篷的年輕軍官,他的右臂被白布條吊起,麵色蒼白,嘴裏叼著一根煙卷卻沒點燃。

馬弁過去恭敬地喊了一聲“管帶”,低聲說了一句。那軍官劍眉一揚,先朝這邊瞥了一眼,左手一掀鬥篷,當即走過來。陶管家趕忙起身,清清喉嚨正要開口,姚英子先“啊”了一聲:

“怎麽……怎麽是你?”

兩天之前,一個清兵自行跑來郵政總局求助。他的右臂中了一槍,治療期間出現了強烈的休克症狀。張竹君權衡再三,冒險使用靜脈輸液法。這是歐洲才推廣不久的戰場救護方式,用玻璃罐、貝克利特軟管和空心針刺入靜脈,對病人緊急補液或輸血。

這是種全新的治療方式,種種手法尚未成熟,這項工作便交到了姚英子手裏。她一邊要處理煩瑣的輸液細節,一邊還要監控病患情況,足足忙活了半天,才告一段落。可這個傷員蘇醒之後,沒和任何人打招呼,便悄悄拔掉針走了。

沒想到,這人如今竟出現在清軍營部,居然還是個管帶?

這軍官快步走到姚英子麵前,格外親熱:“姚小姐,沒想到你我還有重逢之日。”他見姚英子一臉愕然,笑道:“我前日去微服偵察,不意為叛賊所傷,幸蒙小姐相救。隻是當時形勢所迫,隻得不辭而別,告罪,告罪。”

他右臂傷勢未複,不能拱手,便左臂虛握著拜了拜。既然對方姿態放得這麽低,姚英子也不好再抱怨什麽。那軍官順勢伸手過去:“重新認識一下,本官叫那子夏,忝為清軍五鎮二協四營的管帶。”

兩人雙手握了一下,那子夏沒有鬆開,反而直勾勾盯著她:“我這裏雖有隨隊的醫官,卻不如姚小姐你照顧得那般細心體貼。至今思之,仍覺慰懷呀!”

姚英子皺了皺眉頭,把手抽回來:“你的傷可好了?”那子夏道:“見好,見好。對了,你們在郵政總局拿罐子給我吊水,是個什麽章程?這麽好的法子,我也想在軍中推廣。”

姚英子道:“英文叫作intravenous infusion,也是最近歐洲才有的。”那子夏道:“老鄧!老鄧!”他扯起嗓子喊了一聲,一個矮胖的軍醫緊忙從隔壁跑過來,耳朵上還掛著一副玳瑁圓眼鏡。

那子夏一指姚英子:“等會兒這位姚小姐教你一個罐子吊水的法門,你仔細記下來,這一仗打完,咱們也學一學,讓兄弟們少受點苦。”鄧醫官連連稱好,諂媚地說姚小姐真是活菩薩呀,功德無量,功德無量。

姚英子聽出他隻是討好那子夏,誇獎得言不由衷,懶得搭理他。陶管家見寒暄得差不多了,正要切入正題,不料姚英子已搶先開口:“對了,這次我們前來拜見那管帶,是有一事相求。”

“姚小姐是我的救命恩人,隻要是本官能力所及,絕不推托。”

姚英子把昨晚醫院遭到火炮襲擊的事約略一說,那子夏微微動容,連忙叫來個參謀問了幾句,對她正色道:“姚小姐,昨晚我部炮隊並未開火,那次炮擊應該是來自江麵的水師。那些遭瘟的苦力,正經打仗時候不見出力,炸起慈善醫院來倒是積極,我看根本是心存反意!”

那子夏罵得口滑,姚英子趕緊道:“倒不是興師問罪啦,隻是擔心再有類似的事件發生,容易傷及無辜,所以希望長官……”

“叫我子夏就成。”

“呃,希望那管帶能把郵政總局一帶劃為中立非戰區,方便赤十字會救護。”

那子夏一拍大腿:“我就是赤十字會救下的,於公於私,都應該盡量給予貴會方便。姚小姐你放心,等下我便簽一道軍令下去,劃定郵政總局為非戰區,不得滋擾襲擊。”

姚英子見他答應得如此痛快,大為欣喜,得意地看了陶管家一眼:“你瞧,我一個人也能辦得漂漂亮亮。”

那子夏又開口道:“對了,我這個右胳膊還是不太妥帖,許是包紮問題。姚小姐,你能幫我再調一下吊帶嗎?”對這個要求,姚英子沒法拒絕,隻好隨著他去了大班辦公室隔壁。這裏單獨開辟出一個處置室,藥品、繃帶一應俱全。那子夏一邊接受姚英子的重新包紮,一邊大談戰局,誇稱漢口不日即下,武昌、漢陽等地可傳檄而定,平叛首功便是他的營頭雲雲。

姚英子耳內聽他喋喋不休,手裏包紮不停。不知是不是錯覺,她每次手指觸到對方皮膚,總覺得那子夏的眼神會變得熾熱。很快包紮妥當,他回到辦公室去處理軍務,鄧醫官留下來,說是請教intravenous infusion的諸般細節。

姚英子倒是有心介紹一下這門技術,誰知鄧醫官隻是潦草地記錄幾筆,卻拐彎抹角地問起她的個人情況:芳齡幾許,可曾婚配,甚至連有無纏足都隱晦地問了一嘴。

旁邊陶管家不悅道:“鄧醫官,這些事與醫學無關吧?”鄧醫官嗬嗬一笑:“確實與醫學無關,與那長官倒很有關係——對了,還沒請教你與姚小姐的關係?”

陶管家表情生硬地說是長輩。鄧醫官搓著手道:“長輩更好,長輩更好,能直接做主了。”一把將他拽到旁邊:“實不相瞞,那管帶承蒙姚小姐悉心照顧,頗為傾慕,我看姚小姐亦是芳心暗許。倘能玉成此事,豈不留下一段戰地佳話?”

突然聽到這一番說辭,陶管家不由得瞠目結舌,半天方道:“他們……他們才第二次見麵吧?”鄧醫官嘿嘿一笑:“兩情相悅,一眼就夠了。”

姚英子耳朵尖,在一旁立刻麵色大變:“我……我何時芳心暗許了?”鄧醫官見她聽見了,索性直說:“那管帶回來對我們講,說姚小姐你日夜照顧,無微不至,待他與旁人真真地不同。”

“那是我作為醫生的職責!對待每個病人都是一樣的!請他不要那麽自信!”姚英子幾乎要吼出來。

“不然,不然。那管帶講過,說你時常會摸他額頭,兩人貼得極近。一個女子若沒有那番心思,怎麽會對一個男子如此看顧?”

姚英子的情緒瀕臨崩潰:“所以我讓你仔細聽講解呀!這種鹽水輸液,如果打得太快,會導致傷員嘔吐。我必須隨時捏動橡膠球,調節注入速度,當然得陪在他身邊哪!”

“那你摸他額頭……”

“那是怕病人出現熱原反應!”姚英子真想把這個單詞用最大號的毛筆刷在宣紙上,然後糊在鄧醫官臉上。陶管家眼看要鬧僵,攔住姚英子,平心靜氣道:“鄧醫官,我想這其中有些誤會,不如麻煩你跟長官澄清一下。”

鄧醫官猶不死心:“哎,其實那管帶人不錯呀,出身高貴,年少有為,三十歲不到就做到陸軍管帶,實是良配。何況他對姚小姐也十分屬意,願意以平妻之禮迎聘。”

“什麽?他已經有正室了?”這下子連陶管家也沒法忍了。鄧醫官不解:“這是自然,不過那邊隻是遵從父母之命,兩人沒什麽感情的。”

“不必了,讓他對自己妻子好一些。”姚英子麵如寒霜,起身冷冷道,“我還有病人要管,先回醫院了。”

鄧醫官見她要走,有些驚慌,看向陶管家:“小孩子不懂,你這做長輩的難道不懂?以後那管帶可是前途無限——難道姚小姐一個女子,還想一輩子做醫生不成?”

姚英子忍不住要反唇相譏,卻被陶管家攔住,賠笑著敷衍道:“姚小姐父母皆在上海,總要回去請示才好。”

“不用請示!我爹肯定是不同意的,就算他同意,我也不同意!”姚英子怒氣衝衝地拉開門衝出去,卻見到那子夏正守在門口,嘴邊的笑意還沒來得及收回。

兩人一見,異常尷尬。姚英子瞪了他一眼,轉身欲走,那子夏伸手去拽她胳膊:“姚小姐,鄧醫官是唐突了點,不過我的心意卻是真的。你若有意,我回去休了她便是。”

姚英子厭惡地甩開他的手:“臨陣納妾,拋棄發妻,難怪人家要造反!”這句話實在辛辣,一霎時,那子夏的脖頸青筋綻起,那張白淨麵孔就像年久失修的佛像,和善中微微裂出一絲猙獰。

姚英子低頭朝著門口匆匆走去,背後傳來一個狠聲:“姚小姐,你想清楚,郵政總局可還不是中立區呢,我無法保證其安全。”

她聞言一震,不得不停住腳步,強迫自己回過身來:“你……你沒王法!”那子夏道:“王法?王法就是拿下漢口,別的一概勿論!”

“侵犯中立救傷隊伍,這是違反《日來弗公約》的行為!”

那子夏抬起下巴,眼神戲謔:“別以為本官不懂。隻有大清紅十字會才是加入《日來弗公約》的正經機構。赤十字會不過一民間自辦團體,沒資格要求戰場豁免!”

這話正戳中了要害,姚英子沒料到這家夥還懂國際法,一時不知如何辯解。那子夏趁勢伸出手,摟她的肩頭:“我記得在郵政總局時,可看到裏麵窩藏著不少叛軍呢。姚小姐,你說我要不要現在派人去搜捕一下?”

“你……你這個忘恩負義之……”姚英子氣得杏眼欲裂。那子夏側耳過去:“哦?之什麽?”他見姚英子低頭不語,大是得意:“其實隻要你肯答應,赤十字會便是我丈母娘,女婿哪裏會為難丈母娘呢?”言罷哈哈笑起來。那隻手一搭在肩上,姚英子便渾身浮起雞皮疙瘩,身體掙紮起來。

那子夏一見掙紮,反而更起勁了,兩人這麽一推搡,那管毛筆從姚英子懷中滑落,掉在地上。那子夏好奇地瞥了一眼,撿起來一看,發現筆身上寫著“英子”二字,知道是她的貼身物品,便曖昧地要湊近鼻子聞一聞,卻不防旁邊一隻大手抓住他手腕,如鐵鉗加身,疼得他叫起來。

一抬眼,陶管家鐵青著臉,口稱“得罪”,順手把胎毛筆奪回來,遞還給姚英子。

那子夏後退數步,揉著手腕叫道:“還愣著幹嗎?有人襲擊長官!”旁邊的馬弁們慌忙衝過來,卻見陶管家輕舒手臂,幾下撥動,不見動作有多迅捷,那幾個馬弁便咣當咣當全數倒在地上。

這下子那子夏慌了,緊忙從腰帶裏拔手槍,不料陶管家衝過來,顯露出了強橫的外家功夫,一個鐵山靠,登時把他撞翻在大班桌前。

姚英子甚至沒時間驚訝,便被陶管家拽著朝外走去。衛兵還沒有反應,便被陶管家左邊肘擊,右邊膝撞,疼得扔開步槍蜷縮在地。陶管家趁這個空當,帶著姚英子衝出辦公室。

這一切發生得太快,外頭的人根本不知發生了什麽,更談不上攔截。眼看陶管家就要衝出中英藥房的大樓,在屋裏的鄧醫官如夢初醒,一邊去攙扶那子夏,一邊玩命地吹起哨子來。

一大批士兵從四麵八方趕過來,把陶管家和姚英子攔在了大樓出口前。十幾杆長槍對著,武功再高也沒轍,陶管家無奈地鬆開姚英子的胳膊,挺胸擋在前頭。

那子夏追出來,一腳踹在陶管家大腿上,卻感覺像踢到一根鐵柱。他疼得齜牙咧嘴,喝令衛兵們把這個渾蛋按在地上,然後抬起馬靴,踩在陶管家頭上重重蹍動:“你算是什麽東西,敢來擾我的雅興?”

陶管家在靴下強聲:“你不要動小姐,你得罪不起!”那子夏眼神一閃,蹲下身子:“哦?我堂堂一個管帶都得罪不起的,是什麽大人物?”陶管家用盡力氣嘶啞喊道:“她是姚永庚的女兒!”

那子夏忍不住失笑:“那又是誰?本官聽都沒聽過——不過呢,會把自己女兒送上戰場的,想來也不是多厲害的角兒。”

馬弁們一齊哄笑,陶管家還要試圖抬頭,卻被馬靴又是狠狠一跺,腦殼“咣”的一聲撞在地上。姚英子尖叫一聲,連忙撲過去攙扶,卻發現老人半邊臉高高腫起,一縷鮮血從額頭緩緩淌下。

那子夏還要繼續跺,這時從人群裏忽然站出一人,拱手笑道:“那管帶,可否容項某一言?”這人一襲深藍綢袍,與周圍的軍裝格格不入,棋子臉上架著副金絲鏡,鏡片後一對腰果眼,無時無刻不帶著笑意。

“哦,項掌櫃,你有何要說?”

那子夏認出這是中英藥房駐漢口的經理,名字叫項鬆茂。這次清軍進發,人家主動提供了藥房當駐地,又捐了一批藥物,拿人的手軟,便許他開口。

項鬆茂看了姚英子一眼,湊到那子夏身旁,悄聲道:“管帶,倘若那老者所言無虛,您還是放了他們穩妥些。”

“哦?她跟你沾了親故?”那子夏不悅。項鬆茂笑道:“我哪裏高攀得起,隻是她父親姚永庚乃上海灘有名的煙草大亨,響當當的聞人。這位姚小姐是代表赤十字會來的,您把她扣下,這事遮掩不住,早晚會傳到上海去的。”

不待那子夏撇嘴,項鬆茂又道:“當然啦,姚永庚再有錢,也不過是個商人。管帶您是為國家帶兵的,不必忌憚,可眼下有樁消息,還請您過目三思……”

項鬆茂拿來一張昨日剛出版的《楚報》。這是租界公辦的英文報紙,也叫《華中郵報》,是目前漢口唯一還在堅持發行的報紙。

那子夏識得洋文,滿腹狐疑地一攤開,頭版便是一條重磅新聞:“中國海關總稅務司安格連,要求漢口海關截留稅款,停止向中國政府交付。”

“管帶比我清楚,如今朝廷一應開銷,皆仰各處海關稅款。而海關一直在洋人手裏頭,如今他們開始截留漢口海關稅款,說明洋人對咱們大清,開始失去耐心了。”

那子夏能做到管帶,自然是個有見識的人。項鬆茂稍一點破,他便明白了。海關稅款是朝廷的**,這個節骨眼上,若傳出前線將官霸占上海名媛的醜聞,洋人便有理由質疑清軍戰力,萬一以此為理由扣款不發,事情可就鬧大了。

項鬆茂沒再多說什麽,笑眯眯垂手而立。那子夏不由得憤恨道:“我早說過,海關乃國家命脈,焉能操於他人之手!朝廷袞袞諸公,真誤我也!”言罷他走到姚英子身旁,視線在她的臉上停留片刻,末了一咬牙:“姚小姐,卿既無意,本官也不強求,請回吧。”

姚英子如釋重負,不料那子夏又冷聲道:“念在你與本官曾有輸液之恩,今晚便放過你們。但我軍明晨會發起總攻,郵政總局恰好位於攻擊軸線之上。槍炮無眼,你們好自為之。”

姚英子渾身一震,呆立在原地。那子夏嘿嘿一笑,說本官的指揮所隨時對你開放,然後帶著馬弁們轉身離去。鄧醫官還想過去幫著檢查陶管家的傷勢,卻被姚英子凶狠的目光瞪回去,冷哼一聲不識好歹,也顧自走開。

最後還是項鬆茂和她一起攙起陶管家,將他們帶去了旁邊的經理宿舍。

這宿舍比大班辦公室要簡陋得多,但打掃得十分素淨。一張帶蚊帳的木床,一方小桌,床對麵的牆麵一半是櫃子,一半是書架。在戰亂期間,這裏居然仍井井有條,可見主人的細心與勤快。

“這次多謝項經理。”姚英子把陶管家扶到床邊,心力交瘁。項鬆茂笑道:“我雖不認識姚公,但身為寧波人,有同鄉之誼,豈能坐視他女兒受辱呢?更何況赤十字會活人無數,我久有耳聞,豈有見死不救之理?”

他的聲音醇厚低沉,又總掛著一副儒雅笑容,天然帶有令人信服的魅力。

姚英子稍稍心安,去給陶管家敷藥,一邊歎道:“唉,你來我家這麽多年,我都不知道陶管家你功夫這麽好。”陶管家斜靠在床頭,浮起些許感懷:“還是老了,心態渙散。換作二十年前,非得在中英藥房殺個七進七出才盡興。”姚英子不情願道:“胎毛筆還是交給你拿吧。你看,它一離身,你就鬧出事了。”

“可大小姐你帶著它,總算有驚無險。所以這東西,它真的管用啊!”

窗外的日光照射進來,陶管家頭向後仰,似是回憶起往事:“我一直不曾告訴小姐你。我在來你們姚家之前,可是山東響當當的一號響馬,劫奪過老爺的貨。當時老爺就帶著這管胎毛筆,所以逢凶化吉,還不計前嫌收留了我,我從此才告別江湖。”

姚英子小小吃了一驚。陶管家慈眉善目,絮叨細致,沒想到年輕時居然還是個土匪,怪不得功夫這麽好。她本想詳細聽聽當年的傳奇故事,可一看外頭的天光,興致立刻沒了。

她想起來了,這一趟差事還沒辦成呢。

郵政總局非但沒被劃成安全區,反而成了明天清軍首先攻擊的目標。赤十字會在郵政總局的工作人員與傷員有百餘人,還有不少醫用物資,不可能在短短一晚上轉移走。戰事一起,隻怕會瞬間灰飛煙滅。

“唉,我終究不是張校長……”姚英子這時才明白,作為一個領導者,要考慮的事情何其之多,肩上的擔子何等之重。

姚英子在宿舍裏焦急地轉了幾圈。項鬆茂見狀,主動表示:“我們藥房有一部短途電報機,可以聯絡武昌,要不讓軍政府連夜派人來把傷員都接走?”

“民軍明天也要撤離漢口了,怕是沒有餘力管這邊。”陶管家一口否決。

項鬆茂沉思片刻:“若隻是轉移傷員,不涉戰鬥。我中英藥房旗下尚有三輛馬車和幾個夥計閑著,如不嫌棄,可以喊他們去幫手。”

“真的嗎?太好了!”姚英子又驚又喜,幾乎要開心得跳起來。

陶管家斜在床邊有些起急。小姐太缺少江湖經驗,人家一個做生意的,憑什麽冒這麽大風險,出這麽大力?還不是要賣人情給姚永庚!貿然答應,後頭還不知要付出多少代價。

他使了半天眼色,興奮的姚英子卻絲毫沒覺察。陶管家沒辦法,隻得捂著腮幫子,語氣含糊:“項經理的好意,我會轉達給老爺的。”

項鬆茂何等敏銳,嘴角一抿,轉頭問道:“姚小姐,有一事我不太明白。俗話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以您的家世,不必為稻糧謀算,亦無須為名望奔波,卻跑來這戰亂之地,莫非有什麽大的好處?”

姚英子正色道:“我原本在紅會總醫院做醫生,現在是赤十字會的成員。無論是沈會董還是張校長,他們總是反複強調,做慈善不是做買賣,不能隻問是否有好處。慈善所向,是因為有人需要幫助,如此而已。”

項鬆茂欽佩地點點頭,把目光投向陶管家:“我之所以向姚小姐施以援手,不是因為她是姚公永庚之女,而是因為她是張竹君的弟子。一個弱質女子,竟願深蹈險地,拯救生民,實在令人欽佩。寧波人愛賺錢不假,可也講仁義、敬君子,所以閣下不必疑懼。”

陶管家被說破了心事,頓時大為尷尬。姚英子這才如夢初醒,嗔怪地推了他一把:“陶伯伯不要疑神疑鬼,項經理幫了我們那麽大的忙,怎麽好懷疑他?”

項鬆茂擺擺手,渾不在意:“咱們非親非故,我無事獻殷勤,陶老兄起疑心也實屬平常。不過呢,我這次幫姚小姐你,其實還真存了點私心——哎喲,光顧著講話了,先給陶兄上藥吧。”

他一邊說著,一邊走到床榻對麵。牆上嵌著一個對開小木櫃,裏麵擺著十幾種常用藥品。項鬆茂打開櫃子,挑出幾瓶合用的遞給姚英子。

趁著她給陶管家的傷口清創敷藥,項鬆茂走回到藥櫃前,深深感慨道:“你們看,這小小的櫃子裏簡直就是八國聯軍。碘酊是德國貨,酒精是英國人在香港辦的寶成藥廠出的,哥羅芳是日本島津牌子,就連升華硫和蘇打片都是孟買的達索爾工廠出品的。我中英藥房經手的藥物,九成九是從國外進口的,國產藥品幾近於無。”

“這也是沒辦法的事,我們沒有藥廠啊。”姚英子道。

“朝廷要打仗,就建了漢陽軍工廠;要造鐵船,就建了江南造船廠。要治病的人更多,為什麽就不多建幾個藥廠呢?”

“唉,我聽曹主任說,紅會總醫院進口藥物的開銷,占到醫院日常運營的四成。如果有國產藥,估計他額頭要撞天花板了。”姚英子隨口附和。

項鬆茂道:“姚小姐說得不錯。都說鴉片是貿易大頭,其實洋人每年出口中國的藥物利潤,可一點不比鴉片少,白花花的銀子就這麽流出去,實在是可惜,可惜。”他的語氣,不知不覺抬高:“更有甚者。你看這次漢口大戰,各國一宣布中立禁運,藥品立刻斷絕。兩軍傷員輾轉呼號,醫官卻難為無米之炊。我們中英藥房漢口分部捐了全部庫存,可也隻是杯水車薪!望之深憾!”

姚英子沒料到這個看似市儈油滑的小小經理,居然會有如此感慨。她忽然發現,那兩片鏡片的背後,居然閃動著和沈會董、張校長、農躍鱗一樣的光亮。似乎處世越深之人,越是會生出這樣不甘心的銳芒。

“鄙人其實已經辭職了,這一次戰事結束之後,就回上海轉任五洲大藥房總經理。我想借此資曆聘請化學家,創建藥廠,讓中國不必再受製於人。倘若姚公有意,不妨共襄盛舉,也不枉我在漢口這一場善緣了——這便是我私心所在,姚小姐見笑。”

姚英子這時已給陶管家包紮完畢,對項鬆茂正色道:“這是一件大好事,我回上海,一定跟我爹說。這可比賣煙草有功德多啦。”陶管家趕緊咳嗽一聲,哪有女兒這麽說爹的?姚英子也覺得不妥,吐了吐舌頭。

項鬆茂忍俊不禁,拊掌笑道:“既如此,那我們便滬上再……”

話未說完,外頭突然傳來一聲悶悶的槍響,提醒宿舍內的三人這裏仍是戰地。姚英子放下手裏的藥瓶與棉球:“好了,我現在得回郵政總局了。項經理,你的人與馬車什麽時候能集齊?”

項鬆茂站起身來,掏出懷表一看:“半個小時之內,我便能把他們派去郵政總局。可是有一樣,你打算把傷員們轉移到哪裏?”

姚英子一愣,這個問題她倒給忽略了。如今漢口被清軍燒成一片焦地,房屋所存無多。就算赤十字會能轉移,也沒有落腳之處。就算找到落腳之處,那子夏也可能故技重施。

她彷徨無計,輕輕咬了一下嘴唇,湧出個荒唐念頭:“實在不行,我回去找那子夏,虛與委蛇一下。先爭取到傷員們轉移再說,諒他這幾天也不敢對我如何——張校長把赤十字會交給我,可不能辜負了她!”

陶管家看著姚英子長大,一見她咬嘴唇,便猜出心思,麵色登時大變。這時項鬆茂忽然道:“姚小姐剛才說曾在紅會總醫院做過?紅十字會在大智門也設了家醫院,要不……轉移到那裏?”

“啊?對呀!”

姚英子連連罵自己昏了頭,怎麽把紅會給忘了?這是得到國際承認的慈善組織,諒那子夏不敢來騷擾。

可她又猶豫起來。張校長和沈會董之間仇怨深重,如今把赤十字會的傷員轉去紅十字會,豈不是讓張校長難堪嗎?就算送到,沈會董會不計前嫌收留他們嗎?

種種礙難,在她腦海中盤旋。這時項鬆茂淡淡說了一句:“人命關天,別的皆是末節。”

姚英子猛然警醒,跟一百多條人命比,哪怕被責罰,也認了。更何況張、沈二人皆不是因私廢公之人,他們一定能理解這個選擇。一念及此,姚英子把紅十字頭巾再度紮在頭上,向項鬆茂問明大智門位置,獨自扛著赤十字旗衝出宿舍。

陶管家掙紮著要起身跟上,可他一動就疼得齜牙咧嘴,隻得憂心忡忡重新靠回去。

項鬆茂好奇問道:“姚小姐一直如此?”陶管家搖搖頭,無奈中居然還帶了點自豪:“從小便如此膽大妄為,真是操碎了心。”

項鬆茂站在窗邊,望著那麵旗幟幾下飄搖,消失在遠處的斷垣殘壁之間,連連欽歎:“我隻道秋瑾秋競雄一死,浙江再無英雌。如今見到姚小姐,當真有繼代俠女之風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