轟!
火藥驟爆的強壓,驅趕著一枚炮彈在狹長炮膛內急速前行。它的金屬外殼刮擦著膛線,旋轉著,奮進著,仿佛迫不及待要見到一個新的世界。
脫離炮口的一瞬間,炮彈周圍驟然明亮起來。它的下方,可以看到一艘巨大的鐵甲炮艦,在短短一秒內,這戰艦迅速後退,變小,最終化為寬闊江麵上的一個小黑點。一個更加斑駁的世界,在炮彈前方展現出來。
這是一段毗鄰長江北側的曲折江岸,上麵被無數人類造物覆蓋。在江岸下遊,是秩序井然的歐式建築群,依次為日、德、法、俄、英五國的漢口租界;而江岸上遊則屬於漢口華界商埠,密密麻麻的低矮棚屋彼此交疊,雜亂不堪,如同一大片緊附在船底的藤壺。此時有無數濃煙從棚屋間隙中飄搖而起,幾乎要遮蔽整個天空。
炮彈從英租界的邊緣劃過拋物線的最高點,在重力牽引下向華埠街區急遽下落。景色越來越近,已經可以看清火光中的斷垣殘壁,看到繁密如毛細血管的曲折巷道,以及在巷道裏驚慌奔跑的無數影子。濃煙與大火之間,甚至還可以辨認出兩種旗幟,一種是黃底藍龍戲紅珠旗,一種是鐵血十八星旗。
仿佛被這景象刺激,炮彈微微抖動著軀體,發出興奮的尖嘯,向著地麵狠狠撞去……
一聲沉鈍的巨響驟然震起,如深秋悶雷,不甚高亢,但威勢無遠弗屆。即使在數裏之外,依舊能感受到那強烈的衝擊感。
空氣傳來的波動,隻是讓方三響的耳朵動了動,腳下絲毫沒有遲滯。身後的嚴之榭卻猛然陷入慌亂,手臂一鬆,擔架一頭失去了平衡。幸虧方三響眼疾手快,手腕一頓,硬憑力氣把擔架重新抬起來。
“不要慌,這是艦炮,不會朝著城裏轟。”方三響寬慰道。
這聲炮擊很好分辨,來自長江上的大清水師,更準確地說,是來自旗艦海容號。隻有它的一百五十毫米克虜伯大炮,才能砸出這樣的威勢。
方三響在這片燃燒的城區待了大半天,已經摸出點規律。艦炮聲不足為懼,大清水師往往一次隻開一兩炮,且多半落在草埔、荒坡之類的空地上。相比之下,清軍陸軍的格魯森五七快炮更危險,它的開炮聲音尖銳而短促,子母彈在半空會炸裂,彈片八方奮開。即使提前匍匐在地上,也會被波及。
但真正可怕的,乃是那種細切、清脆,如單根鞭炮燃放的步槍射擊聲。
在這片錯綜複雜的漢口街巷裏,清軍和民軍已經廝殺了十幾天,局勢亂成一團。沒有什麽前線與後方,也不分清軍的曼利夏步槍和革命軍的漢陽造,子彈可能在任何時間從任何方向射過來。這種無法預測的冷槍,才是催命無常。
趁著嚴之榭喘息的空當,方三響順手把紅十字袖標往上臂捋了一下,突然感到右手手腕一陣鑽心痛,應該是傷了尺側腕屈肌。方三響皺皺眉頭,沒急著處理,先去檢查擔架上的傷員。
這個傷員是清軍那邊的,頭上中了一槍。本來方三響已做了簡單止血,還找了個青瓷碗扣住傷口。可擔架這麽一摔,青瓷碗掉在地上,傷口眼看又滲出血來。
眼下這環境危機四伏,不容重新包紮。方三響隻能強忍痛楚,把右手伸到傷員的耳前,對準下頜關節,用指頭壓住了他的顳淺動脈。這是抑製頭頂出血的不二法門,效果立竿見影,但缺點是不能挪開。
方三響右手保持著指壓,左手握緊擔架把手,喊嚴之榭在另外一端一齊用力,硬是靠單手把擔架重抬起來。
“老方,你行不行?”嚴之榭見他麵色漲紅,大為擔心,“這人是頭部中槍,多半救不回來了,要不咱們……”
“他還沒死呢!”方三響一瞪眼。嚴之榭囁嚅道:“腦袋中了彈,救了也是白救嘛。”
方三響跟沒聽見似的,徑直朝前走去,他也隻好緊抬著跟上去。這兩個人以別扭的姿勢抬起擔架,在隱約的槍炮聲中匆匆趕回大智門。
大智門原本是漢口城北的一座堡壘,後來京漢鐵路修通之後,這裏建起了大智門火車站,周邊發展出一片繁華商圈,平時人流極為旺盛。可惜自從開戰以來,大智門作為兵家必爭之地,損毀程度極為驚人,觸目唯見斷垣殘壁,路上幾無行人。
兩人抬得汗流浹背,腳下卻不敢有半分怠慢。他們穿過遍地瓦礫的大道與站前廣場,轉過貨捐巷口,直到眼前出現一棟紅磚三層洋房,看到房頂飄揚的一麵紅十字會旗,才鬆了一口氣。
這裏便是紅會在漢口的駐紮地,也是戰地救傷醫院所在。無論是方三響、嚴之榭,還是其他紅會救援隊員,從來沒如此真切地感受到這旗幟帶來的安全感。
他們所乘坐的襄陽丸,在十月三十日淩晨抵達漢口日租界碼頭,駐紮在漢口同仁會醫院。紅會救援隊這時才知道,他們在江上這四五天時間裏,整個局勢可謂風雲變幻。
原來朝廷得知武昌事變之後,於十月十八日即調遣北洋一、四、五鎮三路大軍,以陸軍大臣蔭昌為主帥沿京漢鐵路南下,還命海軍統製薩鎮冰親率水師進入長江助戰。可古怪的是,無論是薩鎮冰還是三鎮清軍,抵達漢口之後均無所作為,戰事遲遲不見進展。
這可急壞了朝廷諸位大員,一番廟算之後,隻得咬牙請出了閑居老家的袁世凱。袁世凱取代蔭昌上任之後,清軍幡然一變,從十月二十六日開始發起了極為猛烈的攻擊。
到了三十日襄陽丸抵達時,清軍已經占領了大半個漢口城區,革命軍殘部被擠壓到了玉帶門一帶。在錯綜複雜的漢口街巷裏,兩軍展開了一場慘烈巷戰。從四宮殿、花樓街一直燒到了六渡橋、龍王廟,整個城區變成了一個充滿變數的熾熱旋渦。
烈火無情,槍炮無眼,沒有人能把握整體形勢,也沒人能控製戰局走向——對人道救援來說,這樣的環境最為棘手。
當地人建議紅會救援隊先留在租界觀望,但領隊醫生們一致認為,待在租界固然安全,可什麽事也做不了,應堅持原有計劃,盡可能深入戰地去拯救戰傷者。
最終他們在大智門附近物色了一棟三層洋樓,用作紅會落腳之處。唯是這裏位於兩軍巷戰的邊緣地帶,不時有冷槍交錯。紅會人員隻好在樓頂豎起一麵巨大的紅十字旗,一來宣示此係中立機構,勿來侵擾;二來接受雙方傷兵自行前來求助。
孫希擔任峨利生的助手,忙著在樓裏搭建外科割症室;而方三響等一群年富力強的隊員,則分散成兩人一組的搜救擔架隊,深入戰場,去把受傷士兵抬回來。這一群年輕人還未從暈船懵懂中清醒過來,便投入火與血的戰場之中,他們甚至來不及學會恐懼。
方三響與嚴之榭氣喘籲籲地抵達醫院門口,早有一個矮墩墩的方臉醫生衝過來接應,身後還跟著宋雅。方三響一看到方臉醫生,冷哼一聲,把擔架輕輕放在地上,不肯與他對視。
此人是日本赤十字社派來支援的醫生,叫作鹽穀鐵鋼,之前在日本陸軍擔任過軍醫,如今在漢口同仁會醫院任職。方三響對日本人都沒什麽好臉色,隻是礙於人命關天,勉強合作而已。
鹽穀做事很是一絲不苟,他接過擔架之後,掏出一張傷情單,用生硬的中文說:“請方先生填好單子,方便接下來搶救。”方三響的右手腕剛才扭得很疼,隻好用不熟練的左手在單子上寫了幾筆,繞過鹽穀直接扔給宋雅,然後顧自找了一瓶跌打藥膏去塗抹。
這所臨時醫院的入門,是一條半拱形的歐式長走廊,兩側皆是花園。設計者的初衷是想讓入門賓客先欣賞園林之美,再入廳室敘話。可惜此時的園圃,卻被二十個渾身血汙的傷兵占據,他們或躺或坐,無不身纏繃帶,神情萎靡,空氣中彌漫著一股混雜著血腥味、硝煙味、石炭酸味和人體汗酸味的臭味。
這些人都是巷戰中受傷的兩軍士兵,來不及得到醫官救治,便跑來臨時醫院求助。其中輕傷員們得到簡易處置之後,暫且聚在門口休養。
諷刺的是,革命軍本是武昌新軍,與北洋的軍服裝備所差無幾。就連傷兵自己,也隻能靠腦袋後麵有無辮子來區分友軍與敵軍。所以他們幹脆各據一側園圃,以走廊為楚河漢界,彼此警惕地瞪著對方。
鹽穀鐵鋼和宋雅護送著擔架正穿過走廊,忽然一個胳膊吊住的清軍小傷兵叫道:“這不是丁棚長嗎?”鹽穀停下腳步:“咦,你認得他?”那個傷兵走到擔架旁,掀開布簾看了一眼,撲通一聲跪下哭叫:“真是丁棚長啊!是哪個龜孫把你打得恁慘!日他娘,日他娘哩!”
走廊另外一邊被哭聲驚動,登時有一個民軍傷兵喝道:“你罵誰呢?”那清軍小傷兵一抹眼淚:“誰打的丁棚長,俺就罵誰!”民軍傷兵大怒:“打死他的,必定是我們的革命同誌。你罵同誌,就是罵我們!”
“他還沒死呢!”清軍小傷兵不甘示弱。結果對方嗤笑起來:“沒死?腦袋挨了一槍子還想活?你是第一天當兵嗎?”
小傷兵呆了呆。當兵的都知道,子彈打進腦袋必無幸理。可他沉默片刻,複又爭辯道:“若人死了,紅會咋會把他抬回來搶救呢?他們肯定有法子!”
“人家隻是盡人事而已,你還真當神仙了?”
小傷兵看看擔架,突然大哭起來,撲到鹽穀跟前撲通跪倒:“大夫,大夫,你給俺個準話,丁棚長還有救嗎?”他的口音太重,鹽穀根本聽不懂,隻好勉強用中文解釋道:“他是子彈射入頂枕,彈頭留在腦袋裏麵。我們隻能盡力而為,實在是有些為難……”
“求求你們,求求你們。”小傷兵也不聽他說什麽,隻顧咚咚磕頭。
這時民軍這邊忽又有人驚叫:“乖乖隆底冬(不得了),我曉得他!兩天前,華商跑馬場那場仗,我們隊死了一多半人,就是他帶頭開的槍!”
呼啦一聲,這邊能站起來的傷兵全站起來了,一人沉聲道:“這個滿清走狗,欠了這麽多血債,就算能救,也不許救!”清軍這邊亦是不甘示弱,傷兵們紛紛叫嚷:“一群吃著皇糧反皇上的反賊,還有理了?”
紅會要求傷兵入院前必須放下武器,他們無槍可動,便一邊互罵著,一邊伸手去抓擔架的邊緣,你拽過來,我拖回去。鹽穀大怒,忍不住用日文大吼:“快住手!你們這樣會影響到傷者!”
可沒人聽得懂這些,就算聽懂了也聽不進去。兩邊的士兵都氣得上了頭,彼此推搡,場麵一度極為混亂。鹽穀伸開雙臂,試圖去阻擋他們接近擔架,可惜雙拳難敵四手,就連旁邊的宋雅也被擠得東倒西歪,花容失色。
嚴之榭急忙上前想要勸說,哪知剛清了清嗓子,被老兵們凶巴巴地一瞪眼,說辭被硬生生憋了回去。就在這危急時刻,人群中突然劈下一記霹靂:
“安靜!”
這是個女子的渾厚聲音,中文生硬,氣勢卻如泰山壓頂,輕輕便把這群亂兵震開。餘音未散,走廊盡頭出現一個身著白袍、頭戴護理帽的高壯女子,膀大腰圓,比所有人都高出半頭。
“克立天生女士……”宋雅的淚水終於滾落下來。
這位克立天生女士和峨利生一樣,是丹麥人,受聘於紅會總醫院擔任看護婦主管。她湛藍色的雙目一掃,剛才還氣勢洶洶的傷兵們,立刻都得縮回原地。
“這裏是中立地帶,你們的做法已違反了《日來弗公約》,小心上軍事法庭!”克立天生女士叉著腰怒斥道。
傷兵們頓時不吭聲了。他們來到臨時醫院後,得到了克立天生女士與麾下十幾名看護婦的悉心照料。這些下級士兵在軍營裏動輒被長官喝罵鞭打,何曾有過這樣的待遇,因此無論哪邊,在她麵前都不敢造次。
“可是,明明是他們先挑釁的!”一個民軍士兵不服氣地叫道。這又惹惱了那個清軍小傷兵,反擊說:“俺們隻要救丁棚長,分明是你們蓄意阻撓。”克立天生女士沉著臉道:“我不管你們誰對誰錯,總之這裏是醫療重地,不許爭鬥,不許喧鬧!”
那清軍小傷兵眼珠一轉:“那我們唱歌總可以吧?”克立天生女士一怔,一時倒想不到反對的理由。小傷兵轉過臉去,衝同伴一揮手,扯著嗓子唱起來:
“為子當盡孝,為臣應盡忠。朝廷出利借國債,不惜重餉來養兵……如再不為國出力,天地鬼神必不容!”
這是北洋軍中的《勸兵歌》,為袁世凱編練新軍所用,人人會唱。清軍傷兵們聽出來這歌詞句句都在嘲諷對麵,俱是心領神會,紛紛跟唱。調子雖荒腔走板,氣勢卻大大升揚。
民軍們先是麵麵相覷,旋即也齊聲高唱道:“向前向前奮勇爭先,向前向前伸我自主權;抖擻精神喚起國魂,思獨立心如百煉金堅!”——這首《文華學生軍軍歌》,是武昌文華書院師生所創,朝廷屢禁不止,在湖北影響甚大。早在武昌起事之前,這歌便已在新軍營地裏廣為流傳。
清兵一見對方來勁了,聲音更加高亢:“自古將相多行伍,休把當兵自看輕。一要用心學操練,學了本事好立功。”民軍亦不甘示弱:“把微軀為國捐,把微軀為國捐,羞偷生怕神州瓦解難全……慷慨從軍恢複中原,誓國仇好將大力回天!”
這兩首政治立場迥異的歌曲,在紅會樓前響徹,你一段,我一段,居然唱和得十分緊密,實在是一番奇景。克立天生女士沒料到他們會有這麽一出,無奈地聳聳肩:“唱歌總比打架好。”
鹽穀沒明白,剛才還打成一團的敵人,怎麽突兀地唱起歌來了?他摸摸腦袋,覺得中國人的習俗實在難以索解,隻好先顧擔架上的病人。
交錯的歌聲也傳進了方三響的耳朵裏。他隻覺《勸兵歌》迂腐不堪,《文華學生軍軍歌》卻是慷慨激昂,一時竟聽得有些入神,連藥膏都忘了擦。直到嚴之榭出來一推他肩膀,才如夢初醒。
“人送進去了,也不知能不能救活。”嚴之榭說。方三響把藥膏迅速抹完,袖子放落:“走吧!”
“啊?還出去?”
方三響朝那邊一指:“我還想聽更多人唱這首歌。”嚴之榭愁眉苦臉,不得不跟出去。方三響力氣大,膽氣足,對戰場環境有著野獸般的直覺,如果一定要出去,跟著他自然最有保障。
方與嚴再次衝進漢口巷子,與此同時,丁棚長的擔架也被送進醫院大廳。
大廳裏的血腥味比外麵還要濃重。前半廳堆滿了來不及拆開的物資箱,等待處置的傷員就躺在這些箱子中間,七八個看護婦手持藥品和繃帶,來回奔走。最駭人的是,樓梯旁邊擱著兩個竹筐,筐內赫然扔著幾截新鮮人臂人腿,鮮血從筐隙淋漓緩緩滴下去,順著一條臨時開鑿的溝渠朝外流淌。
在前廳角落裏,還放著一個暗褐色的馬桶。裏麵裝的不是屎尿,而是救援隊員的嘔吐物。不少人第一次直麵活生生的血腥場麵,忍不住要大口吐出來,吐完擦擦嘴,再繼續工作。
在大廳的後半部分,八張八仙桌擺成了兩個割症台,彼此用白棉布簾隔開。峨利生、班納兩名外科醫師各自負責一台,各配兩個助手和一個看護婦。所有生命垂危的重傷兵員,都是送來這裏。
這時班納正在緊張的手術中,丁棚長便被直接抬去峨利生的台前。孫希穿著一襲沾滿血跡的白袍匆匆過來,從傷者的腦袋旁邊拿起一張傷情單。
上麵寥寥幾行字,寫明了傷者的傷情及做了哪些緊急處置。那大架子字體,孫希再熟悉不過。不過此時他顧不得感慨,一邊用英語向峨利生醫生匯報,一邊拿起推子,迅速把傷者的頭發剃光。
隨著泛青色的頭皮露出來之後,醫生們能清晰地看到,在右頂枕的位置有一個觸目驚心的彈孔,很深,直徑與漢陽造步槍的七點九二毫米圓頭彈相符。而且方三響在傷情單裏指出,頭顱下方沒發現別的出口,說明子彈還留在腦袋裏。
孫希又確認了一下,確實沒有別的傷口,知道這次麻煩不小。他迅速取來一根鈍頭軟竹簽,用酒精濾過一遍,輕輕朝彈孔裏探去。這是個很危險的探測,稍一抖動,就有可能傷及腦組織。好在孫希的手腕十分穩定,輕捏細探,過不多時感覺探到底了,再緩緩抽出來。
根據竹簽上沾染血跡的位置,孫希推算出彈道深度得有七至十厘米,相當深,恐怕彈頭已經抵達中顱窩底,停留在右顴弓靠近顳肌的位置——可惜愛克斯光機器太過笨重,沒法搬過來,否則一照便知子彈去向。
很顯然,這位傷者不是被人近距離擊中,而是被不知從哪裏打的冷槍擊中。子彈飛了個拋物線,恰好從他頭頂落下。這時子彈速度已大大降低,擊穿頂枕顱骨後又喪失了大部分動能,最後停留在顴骨下方。
勉強可以稱為幸運的是,子彈避過了枕動脈和幾條大神經,否則人現在已經死了。
峨利生醫生這時也走過來,孫希說出了自己的結論——沒法救,子彈太深了,位置難以確定,且彈孔沿途都是敏感區域,極易造成腦損傷。
“那就先不取彈頭。”峨利生醫生盯著傷者,神情嚴肅。
“啊?那萬一感染……”孫希一時沒轉過彎來。
“歐洲有很多子彈或炮彈片留在患者體內的病例,存活率雖然不高,但也不是必死無疑。”峨利生醫生說,“現在的首要任務,是處理創口——立刻準備麻醉,我們要實行開顱術。”
“啊?在這裏開顱?”孫希大驚。
開顱術是難度最高的外科手術,人類對顱骨下那團灰白色肉塊的了解極其淺薄,即使在歐美,這種手術的失敗率也極高,何況是在戰場環境下。
可峨利生的灰藍眼珠沒有任何猶豫:“動手術,尚存一線生機。不動手術,他必死無疑。”孫希知道老師的心意已決,直把後麵的話咽下去。
“那我們的手術目的是?”
“清除壞死組織和血腫,移除骨碎片。我來主刀。”峨利生醫生的指示簡潔有力。
孫希覺得這手術難度高得實在有點離譜,但既然老師已下了命令,他也隻好打起精神來,死馬當作活馬醫。
在這一年的年初,神經外科之父哈維·庫欣發表了關於顱內手術的一係列舉措建議,比如利用血壓計來關聯病人顱壓,比如要術後縫合硬腦膜與帽狀腱膜,等等。一直關注最新技術的峨利生醫生,立刻將這套舉措引入紅會總醫院,已有過幾次實戰經驗。
在襄陽丸趕路期間,他組織救援隊進行過許多次模擬傷情演練,其中就包括腦損傷。“我們可以失敗,但絕不能失敗於基本業務的生疏。”這是他反複強調給學生們的。
峨利生醫生下了決心,下麵的人立刻忙碌起來。測量血壓、執行麻醉、備械備藥……一係列術前準備按部就班地開展起來。戰場救傷必須爭分奪秒,前後差一分鍾都可能決定生死。
“現在是下午三點十六分,我們必須在日落前完成這項工作。”
峨利生醫生看了看懷表,大聲對所有人說道。這裏並沒有電力,一旦拖到夜晚,在燭光下施行開顱術是絕不可能的。
他看了孫希一眼。孫希頓時明白他的意思。作為一位合格的外科醫生,開顱術是一項必須完成的考驗。此時雖然孫希還沒有主刀的資格,卻是一次極難得的學習機會。
手術正式開始了。峨利生醫生以彈孔為中心,將皮膚和腱膜小心翼翼地一一剝離,孫希則密切配合,用鉗子和頭皮夾把創緣一一固定好。接下來骨瓣的鑽孔與切割也很順利,但在即將打開硬腦膜的時候,孫希剛要伸鉗子下去,卻被叫住了。
“等一下。”峨利生醫生側過頭去,“告訴我患者目前的血壓、脈搏、體溫。”
立刻有人報出數據。峨利生醫生皺皺眉頭,用食指輕輕觸碰了一下硬腦膜:“傷者的顱壓太高了,還記得庫欣反應嗎?”
所謂的庫欣反應,是哈維·庫欣在一九〇〇年發現的一種生理現象。他當時給狗的蛛網膜下腔灌入鹽水,讓顱壓升高,導致血壓升高、呼吸紊亂及體溫驟升等;反過來,如果發現有這幾種症狀,說明顱壓很高,需要格外謹慎。
孫希知道教授此時發問,不是要考病例,而是要問應對措施。他第一時間轉頭對助手道:“快,注射三十毫升甘露醇降壓。”助手見峨利生沒有異議,立刻為傷者推入一管甘露醇。
這是剛剛問世三年的一種海帶提純物,是很好的利尿劑。眾人等候片刻,可顱壓遲遲不見降低,孫希不禁懷疑自己判斷失誤了。傷者此時的呼吸已很微弱,不可能等待太久。這時峨利生醫生開口道:“放掉一點腦脊液。”
孫希手腕一抖。
腦脊液就是民間俗稱的“腦漿子”,其實是一種透明**,積存於蛛網膜下腔。北洋醫學堂的教官反複強調,腦脊液對大腦和脊髓至關重要,切不可動。沒想到一貫謹慎的峨利生醫生,居然會用這種危險的方式降壓,難道不怕病人感染嗎?
“美國曾經有十幾個類似案例中用過這個方法,有風險,但成效顯著。這個病人受傷的位置太危險了,我們隻能冒一次險。”教授邊操作邊解釋。
這時外麵突然傳來震耳欲聾的爆炸聲,手術台頂的吊燈晃了幾晃,絲絲縷縷的塵土飄落下來。眾人都有些驚慌,可峨利生醫生像沒聽見似的,全神貫注地進行放液操作。
孫希感覺自己在看一部驚險小說,主角險象環生,可每次都化險為夷。峨利生醫生的雙手就像青銅澆鑄的一樣,沉穩有力,卻又無比精細。
這一台手術,做了足足有三個小時。峨利生醫生完成了主要的清創工作,累得不得不停下來休息。孫希接過手去,最終趕在太陽下山前完成了最後一針的縫合。
周圍的人想要鼓掌歡呼,可都已疲累得抬不起胳膊。這是一次不折不扣的外科奇跡,一次極小概率事件。要知道,即使在同時代的歐洲,頭部貫通槍傷的手術成功率,也隻有百分之三而已。
其實這個病人還未完全脫離危險。殘留體內的彈頭可能會感染傷口,引發敗血症;又或者腦組織腫脹會壓迫延髓,導致呼吸中樞受損……但無論如何,最難的一關已經闖過去了。
孫希目視護工把病人抬上二樓的重症病房,這才把手術帽從頭上抓下來,決定出去透個氣。過去三個小時,簡直像在槍林彈雨裏跳舞,他急需點支煙放鬆一下。
雖然疲憊得要死,可孫希內心很是激動。今天他算是見證了一次醫學史上的微小突破。要知道,外科手術是一門要不斷挑戰人命邊緣的技藝,今天峨利生醫生證明了一條可行的辦法,明天便會有更多醫生使用,也許在未來,這會變成一種普遍的常識。所謂醫學的發展,就是這麽一點點累積起來的。
他推門走到醫院外頭,叼著煙剛要劃火柴,那個清軍小傷兵迎上來,急切地詢問結果。孫希答道:“暫時渡過難關了。可惜彈頭仍舊殘留在顱內,暫時取不出來。而且有數塊大的血腫,深入在關鍵神經附近,不敢碰。未來也許它會自行消退,也許會……呃,總之接下來三天是關鍵。”
小傷兵根本聽不懂後頭的話,直接撲通一跪到地:“俺謝謝幾位神醫的大恩大德!”嚇得孫希趕緊去攙扶,把周圍的傷兵都驚動了。
這些士兵不了解技術細節,但他們看得懂結果——子彈打進腦子都能活?這些醫生太厲害了吧?一時讚歎和驚訝聲四起。他們當初趕來這裏,不過是想討幾服藥,止一下血,救個急而已,沒想到連這種傷都能治,不約而同都起了心思:回去叫兄弟們都來這裏看看病,多救活幾個。
看到麵前跪了一片感激涕零的傷兵,孫希內心生出一股強烈的成就感。他忽然有點明白,為何醫生們會義無反顧地奔向危險,並非隻為了名與利,更有一種隨著技藝精進而增長的責任,以及責任帶來的反饋。這種正反饋,難以用其他任何東西去取代。
他好說歹說,把這個小傷兵攙起來,突然想起那個傷員身份還沒登記清楚,便問他情況。小傷兵對孫希奉若神明,竹筒倒豆子,哇啦哇啦全說出來了。
漢口戰事一起,他們棚打的是頭陣,率先攻入迷宮似的街區。三十日一早,丁棚長通知麾下士兵,上頭命令他們去攔截一個從武昌來的重要信使,可惜漢口街區太複雜了,他們棚在行進途中不斷遭受零星襲擊。小傷兵就是在這時負了傷,不得不與主力分開,顧自去紅會醫院治傷。沒想到,沒過多久丁棚長也被抬進來了。
“武昌來的信使?”
第三個聲音插入他們的對話。孫希一看,居然是方三響。他剛剛從外麵返回,麵孔被硝煙熏得漆黑。小傷兵撓撓頭:“對,武昌來的信使,至於幹啥的俺就不知道了。不過丁棚長出發前強調說,無論死活,身上的東西要搜出來交給馮大帥。”
“你們本來打算在哪裏伏擊?”
“後花樓街和歆生路的路口。”
方三響迅速取來一張漢口地圖,簡單掃了幾眼,轉身就要往外走。孫希大驚,問他去哪裏。方三響道:“丁棚長中彈的位置,正是在後花樓街附近。現場爆發過激烈槍戰,遍地屍體,隻有他一個還喘氣。我們當時急著先把活人抬走,現在該去收屍了。”
“啊?那不是掩埋隊的工作嗎?你去幹嗎?”
紅會的職責除了救護傷員之外,還有一項工作是收殮戰殞者的遺體,妥善安置,避免疫情出現。隻不過一般是在當地雇傭民工成立掩埋隊,不需要醫生親自去。
方三響道:“能讓清軍高層特意派兵專門去攔截,這個信使攜帶的消息,應該十分關鍵。我去找找,也許還在屍體上。”
“再關鍵,跟咱們有什麽關係?”孫希一臉莫名其妙,“你忘了嗎?我們是中立方,不能介入兩邊爭鬥。”
方三響一陣冷笑:“許你有立場,就不許我有自己的想法?”
孫希知道他芥蒂未除,可又忍不住勸道:“王培元醫生強調過紀律,夜晚一律不得離開醫院。黑燈瞎火的,人家看不見紅十字袖標,給你打一冷槍怎麽辦?”
“這個不用你操心。”
方三響拋下一句話,徑直出了門。
漢口自從開埠以來,華界人口與日俱增,他們以江邊與租界為邊界一層層鋪陳開來。這些任意建起的商鋪、瓦舍、貨棧、牌樓、棚戶就像一盆灰水潑灑在地上,漫延流展,不成形狀,分割勾勒出的逼仄巷道,比毛細血管還繁密。加上清軍今日又用大火與槍炮添亂,讓整個城區變成一個錯綜複雜的廢墟迷宮。
雖然天色已晚,但漢口華埠並不是一片漆黑。清軍久攻巷戰不利,索性放起一把大火,火勢已經蔓延到了遇字巷和六渡橋附近。衝天的火光越是明亮妖嬈,越襯出陰影的濃重與猙獰,整個城鎮就像是倫勃朗的西洋油畫,陷入一種半明半暗的荒謬中。
方三響是一個行動大過思慮的人,適才一聽到小傷兵講述,便毫不猶豫地跑出來了。跑到一半,才開始琢磨自己為何出來:也許是陳其美送的那兩本書有了發酵,也許是那些民軍唱的歌曲有所觸動,也許單純是跟孫希慪氣——你既肯為馮煦臥底那麽久,我去支持一下革命黨又有什麽不行呢?
他拋開這些雜念,小心翼翼地穿梭在斷垣殘壁之間,努力回憶著地圖走向。周圍不時響起一聲槍響,每到這時,他便會迅速伏底身體,等一切恢複寂靜後再移動。
孫希的提醒是對的,夜晚對紅會人員至為危險。無論哪一方的士兵,此時精神都高度緊張,遇到動靜會先開槍再確認身份,紅會袖標起不到保護作用。
隻不過這種危險,讓方三響變得更加興奮。他加快速度,朝著花樓街一路趕去。
那條花樓街位於六渡橋附近,毗鄰漢口長江碼頭,緊連租界,分前街、中街、後街三段。沿街皆是銀號、酒肆與煙館等,極得興盛氣象,是漢口一等一的勝景。不知從何時開始,無論什麽店家,都不約而同地給自家簷柱噴上五彩花漆,門窗亦是雕鏤成梅、菊、芍藥、牡丹等花卉形狀,望之絢爛——花樓街即以此得名。
其時有《漢口竹枝詞》唱曰:“前花樓接後花樓,直出歆生大路頭。車馬如梭人似織,夜深歌吹未曾休。”可惜巷戰一起,車馬無蹤不說,連樓前歌舞也一並銷聲匿跡,街頭空****如鬼城,空餘樓邊幾千朵雕花徒然盛開。
歆生路口和白天一樣,屍橫遍野,雙方都沒有餘暇來收屍。他輕輕歎了一聲,這景象,讓他仿佛又回到了老青山的那一幕。按理說,掩埋戰死者也是紅會職責之一,以避免瘟疫橫行。可惜目前掩埋隊疲於奔命,根本顧不上這邊。
方三響收斂心神,貓下腰,沿著右邊樓側一溜貼過去,這樣可以避免意外槍擊。他花了一個小時,逐一翻檢了民軍那邊的屍體,並沒有發現什麽信使的蹤跡。
其實他所有的依據,隻是一個掉隊士兵的說辭。那信使什麽模樣,帶的又是什麽機密,如今什麽下落,一概不知道。方三響隻是樸素地覺得,這事對革命黨很重要,有必要關注一下。
他決定擴大一下搜索範圍,就在這時,方三響聽到頭頂一聲輕輕的“砰”,似是窗板相撞。他猛然抬頭,看到一家酒肆二樓,什麽人正要急急關窗,一絲燭光漏了出來。
方三響鼻子一吸,聞到一股藥味從窗縫傳出來,不禁精神一振。這時候還在煎藥,必是有傷員,也許能多一條線索。他走到樓前,敲了敲門板,很快門另外一側響起一個女子的聲音:“東家逃難去了,小店恕不迎客。”
“我是紅十字會的人,不是清軍也不是革命黨。”方三響把袖標摘下來,順著門縫遞過去。對麵悄無聲息,似乎心存猶豫。方三響又道:“我是紅十字會的醫生。”
也許是“醫生”二字有了觸動,隔了很久,門終於打開了,屋內是一個矮胖的女傭。她沒多言語,示意方三響跟著,舉著蠟燭走到二樓。
二樓是個雅間,雕鏤絲簾,頗為豪華。如今隻有一個寸頭男子臉色蒼白地斜躺在榻上,下半身蓋著絲被。榻旁爐子裏煮著不知什麽成分的湯藥,幾條沾血的布條散亂地扔在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