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時間會場裏人立如林,無不激昂奮發。借著這股熱潮,沈敦和當場宣布,紅會將以總醫院王培元為領隊,峨利生、柯師太福醫生、班納醫生、楊智生為副,動員紅會醫生及看護生三十餘人,分甲、乙、丙三隊,次日即發。並在三馬路新聞報樓上設置專門事務所,辦理後續的籌款、采購、調度諸事宜。

今日成立,明日出發,這驚人的效率,又引得大眾一片盛讚。

聽著阿爾伯特廳裏的喧囂,方三響隻覺腎上腺素在飛速分泌,就像之前在派克路協助陳其美逃難似的,沒有恐慌,隻有異樣的興奮,仿佛那才是自己一直在追尋的目標。

與此相比,跟孫希的那點尷尬,根本不算什麽。方三響想到這裏,忍不住朝台上看了一眼,那家夥已退到話筒後方遠一些的位置,掛著一臉複雜的表情——難道說,他也打算跟我們去湖北?方三響心想,一時說不清該憤慨其臉皮太厚,還是該有些期待。

“本次分馳戰地,有進無退,概無半途中止之慮!”

沈敦和揮動手臂,做了最後的總結陳詞,在議事廳裏久久回**,將會場氣氛推至**。與會人士紛紛當場慷慨解囊,曹主任不得不在門廳口臨時設置一處桌案,收取各路善款。

可憐曹主任在醫院裏防了半天亂黨,沒想到公然舉起反旗的卻是自家上司。他哆嗦著下巴,忐忑不安地應接著潮水般湧來的捐獻。

好在短短十幾分鍾內,曹主任便收到了八千多元銀洋與四千多兩銀子,更有藥品、繃帶、衣服、擔架等大量物資的承諾。隨著進項越來越多,他整個人從提心吊膽變得容光煥發,錢帛最潤人心,哪怕不是自己的也一樣。

這一場震驚滬上的萬國董事會成立大會,便在一片熱情中勝利結束。各大報章以號外的形式,迅速在當日發表,在華、洋兩界引發了又一輪更廣泛的熱烈討論。

不過這些熱議,方三響並無餘裕理會。沈會董承諾救援隊伍次日即發,留給準備工作的時間極為有限。因此大會一結束,他和其他醫生就趕回總醫院,整理出一批急救設備與藥物,裝滿了七輛大驢車。方三響親自押送,一路從靜安寺運到虹口的匯源碼頭。

這個碼頭位於外白渡橋東北,恰好位於蘇州河與黃浦江交叉口,位置絕佳。早年叫匯源碼頭,被日本人收購以後改叫“日本郵船中央碼頭”,不過當地人還是愛用舊稱。

在上午的大會上,日清公司宣布提供一條叫“襄陽丸”的江輪,用來運送紅會救援隊。這條江輪專跑上海與武昌之間的航線,隻消四五日便可抵達漢口,是目下最迅捷的辦法。

紅會總醫院的車隊一抵達匯源碼頭,立刻被扛夫們包圍。這些人都是劉福彪親自安排,過來幫手的。曹主任本來還有些抵觸,一聽是免費的,才勉強哼了一聲。

方三響在青幫頗有聲望,不需催促,扛夫們一個個悶聲不吭地扛起大小包裹,魚貫往襄陽丸上運。曹主任手捧賬簿站在貨艙口,細眼滴溜溜地掃視著,生怕他們私藏。

他如臨大敵,事必躬親,方三響反而無事可做了。

此時其他醫生和看護人員都回家收拾行李去了,要明天開船前才會到。像嚴之榭這樣的單身漢,說出發前得好好打個牙祭,早跑得不見蹤影。匯源碼頭除了曹主任,方三響竟沒有其他熟人。

他忽然懷念起平時跟孫希、姚英子廝混的日子,如今……唉,方三響信步走到防波堤上,朝遠處望去。這一帶是上海核心的碼頭群,一排排淺褐棧橋鱗次櫛比,如幾十根長指伸向黃浦江麵。在更遠處的江心航道上,大大小小的輪船噴著黑煙,交錯行駛,在水麵上耕出一圈圈密如網紋的漣漪。它們就像一個個勤勞的紅細胞,為這座都市一刻不停地輸送著養分。

隻可惜觸目望去,這些輪船大多懸掛國外旗幟,大清龍旗寥寥。就連方三響如今腳踩的位置,也是日本郵船會社的資產。

方三響一向最討厭日本,想到要搭乘日本人的船去武昌,內心一陣煩悶。他鼓起肺部想要深深吸一口氣,沒留神空氣摻雜著煤灰味與水腥味,嗆得他咳嗽連連,不得不偏過頭去。

一陣響亮的號鼓樂傳來。這是《霍亨弗裏德堡進行曲》,上海有點排麵的慶典活動,都會奏這曲子。方三響咳嗽著,好奇地轉過頭去,發現聲音是從隔壁的怡和碼頭傳來的。

隻見一艘客貨兩用的洋灰色大船,正停泊在近水浮泊位,船首噴塗有“瑞和”二字。它伸出一條帶扶手的踏板,與棧橋相接。棧橋前密密麻麻站著幾十個人,女性占了一多半,或繡袍或洋裝,皆是名媛裝扮,手持絹布與花束,還打出了一條醒目的橫幅——“歡送赤十字會諸位姊妹同人赴漢救難”。

方三響一陣愕然。原來……張校長竟然是今日出行嗎?他再定睛一看,一個短發女子正扶在船舷邊,朝船下俯瞰。她頭戴英式木髓盔,身著哢嘰布短衫,右手叉腰,英姿颯爽,不是張竹君是誰?

沒想到,赤十字會的出發碼頭,居然就在紅十字會出發碼頭的隔壁,而且出發日期前後隻差一天。張校長和沈會董鬥了這麽久,卻撞得如此默契,老天爺也真是愛開玩笑。

他抱臂朝那邊眺望了一陣,突然雙眼一眯,注意到在距離棧橋不遠處的倉庫旁,有一個熟悉的嬌小身影。

“英子?”

她是給張校長送行的嗎?他注意到,英子旁邊還站著陶管家,兩個人似乎在交談。

方三響回頭看看,貨物裝卸有條不紊地進行,應該不用自己插手。他決定走去怡和碼頭,跟張校長打個招呼,順便也見見英子。

匯源碼頭與怡和碼頭不過百步之遙。方三響很快便走進碼頭區,正要拐過倉庫,忽然聽到轉角那邊姚英子憤怒的叫喊聲,幾乎要刺破耳膜。

“你不要勸了!我是不會回去的!”

“小姐,戰場不比救災,子彈無眼,說死就死,不可以任性。”這是陶管家苦口婆心的聲音。

“我不是把胎毛筆帶上了嘛,還有什麽不放心的?你不總說它能逢凶化吉?”

“小災可以擋擋,可這是最狠的兵災……”

原來她是在和陶管家講話。方三響知道姚英子有管毛筆,是用她幼時的胎毛做的,陶管家老絮叨著讓她帶上。她始終嫌惡心,所以都是陶管家隨身攜帶。

“幫幫忙,赤十字會是中立團體,是不允許被攻擊的。”

“這世道,哪有真按規矩來的?戰場上會發生什麽事,誰都不知道!”

方三響停下腳步,大為震驚。怎麽英子要跟張校長去武昌?這也太膽大妄為了吧?不過他轉念一想,去年這丫頭就敢扒火車去淮北,做出這樣的事也不足為怪。

但這趟差事,確實如陶管家所言,委實危險。方三響正要站出去加入勸說之列,不料陶管家轉變了策略:“小姐,您都二十歲了,不好像從前一樣亂跑,得趕緊定門親事,不然就成老姑娘了。”

腳步停住了,方三響下意識地屏住呼吸。姚英子似乎更加憤怒:“不是在說去武昌的事嗎?和我結婚有什麽關係?”

“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看看身邊,誰不是十五六七就定下親事?老爺由著你學車、學醫,也不讓你纏足。可我看得出,你有了歸宿,他才真正踏實安心——你婚都沒結便要去武昌那麽危險的地方,他不會同意的。”

“誰說嫁人了才算有歸宿哇!張校長也沒結婚,誰敢小看她?”姚英子語氣轉冷,“陶管家,你回去吧,就算告訴我爹也沒關係。船就要開了,我得走了。”

陶管家沉默片刻,深深歎息了一聲:“小姐,姚家和普通人家不一樣。老爺資產巨萬,膝下卻隻有你一個女兒。”

姚英子肩膀一顫,沒吭聲。

“你那幾個在寧波的叔伯,天天跟老爺吹氣,說你是女子,沒資格繼承老爺的財產,想要把你的堂兄過繼一個過來。老爺心疼你,從不在你麵前說這些,但我看得出,他也焦慮。最好你能找個門當戶對的,要麽招個上門女婿,誕下一男半女,跟你們姚家姓——不然你和老爺誰有個三長兩短,家產便可能落到外人手裏。”

“好荒唐,為什麽女子沒資格繼承?難道我不是我爹的骨血?”

“唉,規矩不是一向如此嘛。”

“這世道,哪有真按規矩來的?”姚英子反唇相譏,“原來說女子不能學醫,如今也能學了;原來說女子不能拋頭露麵,如今也鬆了。隻要有人做成了先例,沒什麽規矩是不能破的。我跟張校長去武昌,就是想多破幾個規矩!”

陶管家還要勸說,忽然一陣急促的腳步聲從遠處傳來。兩人同時轉身,先看到方三響一個踉蹌被從拐角推出來,接著是全副武裝的史蒂文森,而在史蒂文森身後,則是二十幾個持槍的華捕、安南捕和印捕。

“方三響,姚英子。”史蒂文森得意揚揚,拙劣地用中文念出這倆名字。姚英子顧不上問方三響怎麽來了,衝史蒂文森質問道:“你們巡捕房來做什麽?”

史蒂文森一拍腰間的短槍:“我接到消息說這裏有人意圖襲擊租界,趕過來檢查。你們三個,統統要抓起來審問!”

那些巡捕不由分說,擁上來一陣推搡。方三響護在姚英子身前拚命抵擋,他體格碩大,打得幾個安南捕鼻青臉腫,東倒西歪。可對方人實在太多,又裝備著橡木警棍,幾番掙紮,他還是被按在了地上。

陶管家眉頭一皺,試圖講理:“閣下沒有證據,先行動手,未免不合規矩吧?”史蒂文森冷笑,一指方三響:“這個殺害小沃倫、勾結陳其美的青幫分子出現在這兒,就是最好的證據!”他下巴朝遠處的輪船又是一抬:“張竹君在那條船上掩人耳目,其實是為了偷運軍火,意圖暴動。”

姚英子隻覺這指控荒唐透頂:“這是去武昌救援的赤十字會!哪裏來的什麽軍火和暴動?”史蒂文森哈哈大笑:“一群女人去戰地救援?這種荒唐事隻好去蒙騙一下道台衙門,卻瞞不過我。”

姚英子正要反駁他的偏見,史蒂文森突然陰惻惻道:“你在三泰碼頭已在船邊見過陳其美了,還有什麽可說的?”姚英子悚然一驚,自己那一天可能被跟蹤了。史蒂文森繼續道:“我不知你是裝的,還是被張竹君故意隱瞞,總之這條船一定有問題。”

姚英子的內心,一瞬間竟有了動搖。事實上,那天晚上她也有疑問,張校長為何大半夜跑到碼頭裝貨?為何又在寓所留下密碼?她確實見到了一個自稱陳其美的人,但張校長隻介紹說是一位朋友,可什麽朋友需要半夜相見?

當時她出於對張校長的信任,再加上急切要表達去武昌救援的意願,並沒有深究這些異常。現在史蒂文森一點出來,姚英子登時有些驚慌。

難道說……這一切真的隻是幌子?

方三響在地上抬起頭:“你見到陳其美了?”姚英子“嗯”了一聲,然後從牙縫間勉強擠出一個疑問:“你認識他,他是革命黨,對不對?”方三響沒回答,但表情算是默認。

史蒂文森見兩人表情,大喜過望,知道自己賭對了。

他這一次的行動,其實是瞞著總探長私自出動,心中不免也有忐忑。如今事實板上釘釘,史蒂文森吩咐手下抓住三人,迎著《霍亨弗裏德堡進行曲》的調子,一齊朝著碼頭走去。他要去享受自己的高光時刻。

碼頭上的歡送儀式正進行到熱烈時,忽然一大群巡捕擁入場中。樂隊被迫中止演奏,那些揮動小旗的名媛太太也被推到一旁。張竹君從船上見到情況不對,劍眉一皺,立刻順著舷梯走下來,質問到底怎麽回事。

她的氣場太過強大,史蒂文森不得不挺起胸膛:“張校長,我奉命前來調查一樁軍火走私案。”

“放著海關貨棧你不去查,為何要查一條出港的船?”

史蒂文森咧開嘴:“我們有充分的證據,懷疑這條瑞和號上裝有危險軍火,用來襲擊租界。”張竹君掃了他身後一眼:“先把我的學生給放了。”史蒂文森認為她服軟了,於是彈彈手指,把姚英子、方三響鬆開。

“這條瑞和號已經被赤十字會租用,用於武昌戰事的慈善救援。無論是蘇鬆太道還是工部局,都已經報備過了。”張竹君麵無表情地說道。

“但如果這條船上搭載的東西,與報備不符,那便不受法律保護。”史蒂文森得意揚揚,像一隻玩弄著老鼠的貓,“為了不耽誤張校長的慈善活動,我想還是盡快查明比較好。”

“你無權搜查赤十字會的船舶,這違反國際公約!”張竹君擋在瑞和號前麵,眉宇間隱隱藏著怒氣。

“別糊弄人了,《日來弗公約》承認的紅十字會,是沈敦和那個,你這個赤十字會隻是個民間組織罷了,沒有豁免權。”

這一句話,直刺張竹君的要害。史蒂文森拍了拍挎槍:“請你配合一下,今天誰也不會受傷。”他見她沉默不語,大為得意,一級級緩緩踏上舷梯,心情如新君登基一樣爽快。

瑞和號是一艘客貨兩用江輪,吃水以下是貨艙,上麵是兩層客艙,分為一、二兩等,可以容納四十人。史蒂文森走到客艙門口,大聲命令手下準備好霰彈槍。

這可是滿載著軍火的大船,萬一革命黨狗急跳牆,負隅頑抗,可不是警棍所能應付的。在逼仄的船艙環境裏,隻有M1897霰彈槍可以保證敵人平心靜氣——任何意義上的平心靜氣。

這是史蒂文森從巡捕房的武器庫裏搜羅來的,同樣沒有合法手續。他豁出去了,一次違規和十次違規沒有本質區別。隻要解決掉瑞和號,這些都不是問題。

史蒂文森率領眾人小心翼翼地進入一層客艙。這裏是敞開的大間,裏麵擺著三排上下鋪的床位,十幾個赤十字會的年輕成員,男女都有,正忙著撕麻布。他們看到巡捕房的人進來,大為驚慌。史蒂文森沒看出什麽可疑,簡單轉了一圈,便直接登上二樓。

二層客艙的條件比一層強,分成十二個小單間。史蒂文森一個個單間敲門查過去,第一間裏住著一對夫妻,男方是個圓臉胖子,身穿西裝,留著兩撇魚尾須,頗有東洋人的味道;他的太太披著一件中式夾襖,頭發盤成一個小髻。

隔壁宿間裏,則是一個尖臉男子,一對招風耳上架著副小巧圓鏡,短發梳得油光鋥亮,室友長得比較莽撞,方麵闊目,似是個愣頭青;再隔壁,居然住的是一個貨真價實的日本人。

他們的共同點是穿著洋氣,普遍會講英文,都聲稱是受雇於張竹君的醫生。史蒂文森詢問了一番,沒問出什麽異常,房間裏也隻有簡單的幾樣行李。對此史蒂文森並不意外,張竹君既然打出救援武昌的旗號,肯定得雇點人做做樣子。

真正的好東西,肯定藏在下層的貨艙裏呢。

他吩咐手下守住門口,親自拎著一杆霰彈槍爬下貨艙。這裏左右分成六個艙室,中間有一條甬道相連,裏麵空無一人,唯有輪機聲嗡嗡作響。

史蒂文森推開第一個艙室,裏麵是幾十個柳條箱,箱子裏堆疊的是一匹匹白麻布。客艙裏那些赤十字會成員,剛才就是在對麻布做裁剪加工,撕成一截截的繃帶,這是在戰場上消耗最多的物品。在麻布箱旁邊,還堆放著一批棉質被褥、細紗帳、幕簾和十幾盤棕繩。

第二個艙室裏擺放著各類藥品與化學試劑,如硼酸、碘酒、蘇打粉、酒精和石炭酸等,還有少量阿托品與嗎啡。每一類都安放在大小不一的布袋與皮革袋裏,塞滿棉花,牢牢固定在艙內。少量的醫療器械,則被見縫插針地分散在空隙裏。

第三、四個艙室,擺滿了各種建材和工具,以及幾張折疊病床。張竹君神通廣大,居然還弄了一台小型愛迪生發電機,擺在裏麵;第五、第六個艙室,塞滿了夠三十人吃一個月的糧食補給。

赤十字會的這批物資雖然數量不多,但麵麵俱到,幾乎考慮到了戰場救援的每一處細節——唯獨沒有史蒂文森要找的軍火。

這位不幸的探長在六個艙室裏轉了半個多小時,不甘心地打開一個又一個箱子,可一無所獲。他甚至跑到瑞和號的外麵,仔細地測量船殼的壁厚,看是不是藏有夾層。張竹君站在甲板上雙手抱臂,就這麽冷冷地看著他跑上跑下,甚至帶著幾絲憐憫。

隨著時間推移,他鼻翼內側的毛細血管因壓力劇增,幾乎要爆裂開來,使得鼻頭愈加刺紅。

“哈哈!你們快來看!到底讓我找到了!”

史蒂文森忽然歡呼起來,興奮地揮舞著霰彈槍。可手下們跟到底艙一看,不過是兩百斤白花花的硝石。手下隻好悄聲提醒史蒂文森,硝石大概是救援隊用來土法製冰的,畢竟戰場上不可能有冰箱。

把硝石等同於火藥,又等同於軍火,這栽贓得實在勉強,史蒂文森隻好重新爬回甲板。張竹君嘲諷道:“船上有顯微鏡,需要嗎?”史蒂文森頓覺血管爆裂,猛然上前揪住她的衣領,歇斯底裏地吼道:“你……你到底把軍火藏哪裏了?”

話音剛落,張竹君偏轉身子,雙手一攤一膀,隻聽“撲通”一聲,史蒂文森這六英尺高的漢子竟被摔落到江裏。她在廣東行醫時練過詠春拳,這是女子防身必備之術,如今總算撈到了實戰機會。

巡捕們手忙腳亂地扔下一個救生圈,把這位狼狽的探長拽上岸來。史蒂文森嘔出一口混濁的江水,氣急敗壞:“全船!全船的人都給我下來!一個不許漏,我要帶回巡捕房,查個清楚再說!”

“你沒有證據,卻一口氣抓這麽多人回去,合規嗎?”一個聲音不陰不陽地響起。

“老子就是證據!老子就是規矩!”史蒂文森大叫,可突然覺得不對,他趕緊摣開手指,撥開濕漉漉的額發,嗓子一瞬間變幹了。

出現在眼前的,居然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總探長,他怎麽跑來這裏了?

總探長的臉比瑞和號的底艙還陰沉:“我接到了匿名舉報,說有人私自調動警力,史蒂文森探長,對此你有什麽可說的嗎?”

“誰舉報的?分明是做賊心虛!”史蒂文森瞪向張竹君。可後者同樣莫名其妙,表示從沒離開過碼頭。但她何等敏銳,豈會放過這個好機會,直接用英文講道:

“史蒂文森探長跟我說,這次搜捕慈善船隻的行動,是得到您的批準的。”

張竹君有意咬著“慈善船隻”兩個單詞,讓總探長青筋綻起。他沒有片刻猶豫,轉身揮動鉛頭拐杖,狠狠在史蒂文森的脛骨上敲了一記:“你好大的膽子!竟然去非法攔截一條慈善船隻!”

史蒂文森結結巴巴道:“可是,有證據證明他們具有潛在危險……”

“那麽證據呢?”總探長怒氣衝衝道,“我說的可不是你腦子裏那些帶著羊膻味的蘇格蘭式臆想,而是實打實的證據!”

“呃……我正在船上搜。”

“那就是沒有嘍?”

“我正準備再細致地檢查一次,對……對了!一等艙的那些乘客,需要重新核驗身份!我懷疑他們有古怪。”

史蒂文森這倒不是氣話,剛才他落水時腦子靈光一現,想起那幾位一等艙醫生的古怪。比如那個魚尾須的胖子,拇指內側帶著一層厚繭,更像常年握槍的軍人;再比如那個尖臉油頭的眼鏡男,問話時眼睛總朝右下斜看。蘇格蘭場有過研究,這是說謊心虛的表現。

之前史蒂文森一門心思在軍火上,並沒特別關注這些細節。直到入水清醒之後,這些被忽略的古怪才浮現出來。他意識到一件事,革命黨不一定運軍火,也可能是運送更多的革命黨。

“你適才說這船私藏革命黨的軍火,沒搜到,現在又改口說私藏逃犯。反正你既不用證據,也不用為後果負責,何樂而不為,對吧?”

張竹君的話令總探長的表情起了微妙的變化。他低聲嗬斥道:“不要胡攪蠻纏了!”

“我不是胡說!”史蒂文森隻能硬著頭皮頂著,“隻要讓我再去查一次,我一定能查出結果!”

總探長冷笑著用拐杖一敲地麵:“我告訴你接下來會是什麽結果。明天這樁醜聞便會直接登上租界各大報紙的頭條,三天後會傳到孟買,五天後會傳過蘇伊士運河。一周之內,我們會淪為整個倫敦的笑柄。”

史蒂文森的一對牛眼又變紅了,他甚至能聽到毛細血管破裂的聲音。

“請等一下,我認為有必要……”

“不要繼續讓巡捕房蒙羞了!”總探長打斷他的話,一揮手,幾個紅頭阿三衝過來,把史蒂文森往旁邊的馬車上拽。這個不幸的蘇格蘭人憤怒地掙紮著,卻無濟於事。

總探長轉過身來:“張小姐,我謹代表巡捕房向您表示歉意,並希望這個小小的不愉快,得到您的諒解。”

“這是自然,感謝您對慈善事業的支持。”張竹君不失優雅地伸出手,讓總探長親吻手背。

巡捕房的大部隊迅速撤走,怡和碼頭又恢複了平靜。姚英子撲過去,把方三響從地上攙扶起來:“你怎麽來啦?”

“紅會的救援隊船就在隔壁碼頭,明天出發,我聽到這邊的聲音,便順便過來看看。”

“啊?沈伯伯他們也要出發了?”姚英子大為驚訝,趕緊去看張竹君的臉色。張竹君不屑地冷笑道:“沈敦和動作倒快,可惜呀,終究晚了一天。曆史會記下來,第一支奔赴武昌的救援隊,注定是我們赤十字會,而不是他沈敦和的紅會。”

她爭強好勝的性子,真是始終不變,連這個虛名都不肯放過。

“好了,我們被那個蠢貨耽誤了太多時間,必須要啟航了。”張竹君優雅地轉了一個身,順著舷梯朝船上走去,行到一半忽又回頭,“三響,你回去跟沈敦和講,一個教頭一路拳,我已仁至義盡,讓他不好再做無耳茶壺了。”

“啊?”方三響聽得半懂不懂。張竹君卻沒打算解釋,踏上甲板,很快消失在艙門裏。

剩下方三響、姚英子和陶管家在碼頭邊站著。他不由得問道:“英子,你要去武昌?”姚英子先是“嗯”了一聲,隨即想到,剛才與陶管家在倉庫前的對話,應該都被蒲公英聽到了,頓覺臉頰飛霞。方三響全然沒覺察,伸手拍拍她肩膀:“我支持你。”

“你也覺得我應該去武昌,不好留在上海結婚?”姚英子有些扭捏。

“農先生說過,你不去關心時局,時局也會來關心你。你看武昌這事,張校長也罷,沈會董也罷,無不積極參與其中。我有種直覺,咱們這次去是能見證曆史的——至於結婚,回上海你再慢慢找人唄。”

聽了方三響的話,姚英子又是欣慰,又有些莫名悵然。她緩緩抬起頭,欲言又止,這次方三響倒敏銳得很:“你是想問孫希?那渾蛋這次也去,他是北洋醫學堂畢業的,本業就是戰地外科,他不去誰去?”

接著方三響把萬國董事會上的情景約略一講,姚英子一聽孫希這麽風光,撇了撇嘴:“索性不要理他。”

“我不知道他給沈會董灌了什麽迷魂湯,反正我是不會原諒他的。”

姚英子忽然猶豫了一下:“那你說,他要做什麽事情,咱們才好原諒他?”方三響一怔,他還沒考慮過這個問題,呆立片刻,終究還是搖搖頭:“我想不出來——你打算原諒他了?”姚英子勉強笑了笑:“唉……仔細想想,他雖然做了錯事,最後倒也主動承認了,不然你可要吃官司呢。”

方三響“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姚英子的聲音越發低弱:“自從我決定去武昌救援之後,總想起去年我們一起去淮北的事。那一次雖然忙得要死,可我很心定,因為你們兩個就在旁邊。如果能回到那時的樣子,也蠻好。”

方三響寬慰道:“我聽說三鎮特別大,紅十字會和赤十字會的救援位置估計相隔很遠,我倆也很難見著你。”

“真是戇大。”姚英子恨恨嘟囔了一句,不知是說誰。

這時瑞和號汽笛聲響了起來,姚英子依依不舍地看了方三響一眼,緩緩登上舷梯。她剛剛踏上甲板,一個黑影噌地從岸邊跳上舷梯,幾步便躍至她身旁,迅捷驚人。

姚英子一看是陶管家,大吃一驚。陶管家在姚家做了許多年管事,她一直當他是個絮叨的小老頭,實在沒想到還會輕身功夫。她才想起來,自己從來沒了解過,陶管家之前到底是做什麽的。

陶管家摸了摸她腦袋瓜,一臉苦笑:“小姐,你一意孤行,我一個人留在上海怎麽跟老爺交代?你不願意帶胎毛筆,那就我帶,拚了這把老骨頭,我也得把你照顧周全。”姚英子喜滋滋地挽起他胳膊:“就知道你最疼我,筆就換你收著好啦。”

這時汽笛聲再次響起,水手們過來把舷梯拉上來,岸上的軍樂隊又奏起了歡快的曲子。方三響快步衝到船下,從口袋裏掏出一樣東西擲到甲板上。陶管家俯身撿起來,發現是一塊頭巾,質地是最便宜的白竹布,上頭繡著一個醒目的紅十字標誌,針腳拙劣。

“戰場上硝煙彌漫,容易誤傷。紅十字袖標不夠醒目,把它包在頭上,兩邊都能看清。”方三響雙手攏在嘴邊,仰頭大喊。

與此同時,瑞和號的蒸汽輪機猛然啟動,整條船身微微一震,浮離了棧橋。船頭那一麵赤十字會的旗幟,迎著黃浦江的江風獵獵吹起。

陶管家望著佇立在碼頭的方三響,忽然對姚英子道:“我記得方醫生是遼東人,家裏沒人了,對吧?”姚英子拿著那塊白布,一邊試著往頭上比畫,一邊隨口說對。陶管家“哦”了一聲,突然陷入一種長輩的猶豫。

此時他們三個誰都沒覺察到,在遠處的碼頭辦公室裏,還有另外一雙眼睛,注視著瑞和號起航。

這裏距碼頭有四百多米,無論是船上的人影還是棧橋上的人影,看起來都離自己無比遙遠。一聲輕輕的歎息,從孫希口中噴吐而出。這時旁邊的港口辦事員敲敲桌麵,指著旁邊那一台新式的黃銅德律風:

“剛才你撥通了一次,通話兩分鍾,一共收費五角洋。”

孫希從口袋裏抓起一把銅圓,數也不數丟給辦事員。辦事員見他出手闊綽,有意討好道:“先生是在給朋友幫忙?”

“Maybe or maybe not.”

孫希嘀咕了一句,轉身離開,背影說不出地落寞。

次日也即十月二十五日,赤十字會出發的消息出現在各大報紙上,可惜沒多少人注意到,因為大家都被另外一條新聞搶走了注意力。

京城傳來消息,資政院通過一項決議,要求朝廷罷免盛宣懷的一切職務。

資政院成立於去年九月,乃是朝廷預備立憲的舉措之一,類同於泰西諸國的國會或議院。議員們居然向朝廷要求罷免一位總攬郵傳、工業、金融諸項要職的大員,又是在極其敏感的武昌戰事期間,不啻在帝國政界引爆一枚重型炸彈。

那些昨天剛剛參加過萬國董事會的人,對沈敦和的欽佩又多了一分。

沈敦和選在十月二十四日成立萬國董事會,十月二十五日盛宣懷即被彈劾,這個時間節點可謂卡得極為精妙。要知道,盛宣懷此時還身兼大清紅十字會會長一職。他被彈劾,京會群龍無首,哪裏還有餘力追究滬會另起爐灶?

正因如此,紅會在匯源碼頭的出征儀式可謂盛況空前,前來送行的滬上紳商學報各界,不下幾千人,附近道路為之堵塞,就連外白渡橋上都擠滿了人,趴在欄杆上遠遠向著碼頭歡呼,排麵遠超昨日歡送赤十字會。

此時烈日當空,襄陽丸的船頭飄揚著兩麵大旗,一麵白底紅十字旗,還有一麵萬國紅十字會旗,也算是題中應有之義。所有紅十字會的隊員在船舷一字排開,皆頭戴硬簷軍帽,穿著洋灰短服,臂係白底紅十字袖標,接受檢閱。其中柯師太福、峨利生、班納、楊智生、王培元五位帶隊醫生居中,方三響和孫希則分別站在隊伍兩側,彼此都看不見對方。

除此之外,船舷旁邊還站著一支新近培養的看護婦隊,帶隊的乃是總醫院護士長克立天生女士。

沈敦和親自登輪,即興發表起演說來:“務祈諸君子有進無退,普救同胞。並謂諸君既盡義務,凡一切川資、用度、旅費、幹糧悉於捐款、墊款項下提用。預計用費日需數萬,幸中外慈善家源源樂助,不致困乏,請諸君放手進行……”

“有意思,真有意思。”

隨著沈敦和的演說響徹碼頭,方三響身後一個聲音輕輕評論道。方三響沒回頭,他知道背後隻可能是農躍鱗。這位記者絕不甘心在上海等候二手消息,早早抱著他的寶貝相機,登上襄陽丸。

“你什麽意思?”方三響道。

農躍鱗嗬嗬一笑:“沈會董之前被人指責賬冊不清之事,一直未有公開澄清。怎麽他還在演說裏主動提起紅會賬冊的事?是有恃無恐還是別有用意?”

方三響眉頭一擰:“沈會董身正不怕影斜。”農躍鱗道:“沈大人腹有韜略,一步三計,他這麽說必有深意在裏麵,隻是還看不出。”

“也許隻是你當記者的職業病,想得太多了。”

“古怪,很古怪……”農躍鱗嘟囔著,捧著相機又跑開了。

方三響側過頭,朝著隊伍的另外一端望去。孫希麵無表情地站在那邊,頭頂的旗幟獵獵飄揚。他身材挺拔,賣相好,特意被安排在這個位置,被無數相機鏡頭對準。

“說不定他會知道沈會董的心思,畢竟萬國董事會那次突襲,他是做翻譯的。可沈會董到底怎麽想的,會讓一個叛徒參與這麽機密的事?”方三響的腦海裏飄過無數疑惑。

孫希似乎感應到了什麽,也偏過頭來,神情複雜地看向這邊,方三響趕緊把視線挪開。所幸這種尷尬沒持續太久,就被一陣極熱烈的掌聲打斷。沈敦和的演說剛剛結束,他走下舷梯,摘下禮帽,和岸上的人們一起向船頭揮舞。

襄陽丸就在這一片歡呼聲中,緩緩啟航。它駛離匯源碼頭,先北上吳淞口,進入長江航道後,再朝著戰火紛飛的武昌西去。

在接下來的數日中,紅會救護隊在船上一點不清閑。他們出發得極為倉促,很多準備工作必須在船上進行。上午幾位帶隊醫師要輪流進行戰地救護演練,下午隊員們聚在甲板上或艙室裏,撕繃帶或整理藥物。到了晚上,還得由一位湖北籍的向導講解鄂地地理、風俗、飲食習慣等事宜。

到了十月二十八日,襄陽丸順利抵達九江。九江在五天前便被新軍掌握,成立了九江軍政分府,對於赴援武昌的紅會隊伍十分支持,並無阻撓。襄陽丸在湓浦港稍事修整與補給之後,繼續溯江西上。

當天夜裏,忙碌了一天的方三響正坐在甲板上休息,看著不遠處幾條英國軍艦馳騁。自從武昌開打之後,這些軍艦極為活躍,航道上沒有一天不見到它們的身影。

這時農躍鱗跑過來,神秘兮兮地叫他來自己艙室一趟。方三響莫名其妙地跟過去,可一進房間,臉色不由一沉。

原來裏麵早坐著一個人,正是孫希。

在這幾天的旅途中,方三響始終沒理睬孫希,兩人全無交流。孫希顯然也沒預料到他會來,慌得從椅子上站起來,腦袋差點撞到逼仄的天花板。

方三響虎著臉,問農躍鱗這是怎麽回事。農躍鱗道:“今次請兩位過來,一來為印證一些事;二來呢,也為澄清一些事。”兩人對視片刻,不知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農躍鱗從枕頭旁取來一遝報紙,遞給他們:

“這是襄陽丸停在九江的時候,我在岸上買的幾份報紙。你們先看這一份,十月二十六日的《民立報》。”

方三響顧不得跟孫希置氣,兩人同時看去。隻見這一期的副版刊印了一封公開聲明,投書者赫然是張竹君,題目叫作《張竹君致沈仲禮書》。

在這封公開聲明的開頭,張竹君指責沈敦和,斥責他搞的萬國董事會不過是牛頭馬麵,欺世盜名,種種慈善行徑,無非搜刮資財,是“欲掩全國官民之資,而貌為公等數人之事也”。語氣之激烈,用詞之鋒銳,方、孫二人對著報紙都感覺如寒風吹麵。

痛斥了一頓沈敦和之後,張竹君繼而話鋒一轉,在結尾發出了呼籲:

“公倘尚恤人言,則請將八年來收支之數據,報告天下,否則當以吾粵所捐兩萬金還諸吾粵,吾粵人必能自為之!”

這就是擺明車馬,要求沈敦和公布善款賬冊了。

兩人緩緩放下報紙,正要開口,卻被農躍鱗攔住了:“你們先不要急著評論,再來看這兩份。”這次他拿出來的是兩份,一份《申報》,一份《民立報》,都是十月二十八日新鮮出爐的。九江是長江大埠,各報皆設有分社,可以與上海同步刊行。

兩份報紙上,刊載了同一篇文章,題目叫作《沈仲禮駁張竹君女士書》,作者自然是沈敦和本人。

在這篇文章裏,沈敦和並沒有上來就大力反駁,而是從紅十字會創始肇因娓娓談起,分析利害,解釋與京會之衝突,解釋萬國董事會成立之苦衷,等等,語氣懇切,文如其人。

最令方、孫兩人驚訝的是,麵對張竹君要求公布賬目的指責,沈敦和這一次居然沒有沉默,而是正麵做了回應,且極其詳盡。

“紅十字會財政曆由會計總董施子英觀察主持,至耶曆一千九百零七年旦,總共救濟市民十六萬七千人,募捐銀收入六十四萬一千九百兩,支出五十九萬七千四百兩,餘銀四萬四千五百兩。另有電報費五千餘兩,洋六十餘萬元等,不及詳敘,唯逐年賬目俱在,隨時可就查詢……”

這一份報賬寫得極為詳盡,每筆俱有來曆。既說明了之前捐款的用度走向,也解釋了為何這一次仍要各界捐款。

至於為什麽之前遲遲沒有公布,沈敦和的解釋是:“所以不即造報銷者,因遼沈救護之後,即以餘款建築會所及醫院、學堂,年來締造經營,由漸而進。醫院甫於前月開幕,紅十字會規模於今粗具,而用款亦始有結束。施觀察正在趕造報銷,以副中外捐戶樂觀厥成之意,造竣後自當刊冊宣布。”

原來在救援日俄戰爭之後,紅會所得餘款用來興建總醫院,賬期延續。直到今年總醫院正式開始運營,財政方才終結。

沈敦和在文章的結尾,還委屈地發了一通牢騷:“女士若以辦事遲緩責鄙人,鄙人當然息聽命。今以報銷責鄙人,是教鄙人以越俎也。鄙人不敢也。鄙人之於紅十字會,薪水夫馬絲毫無所取,本非圖利而來,硜硜之愚且不能見信於女士,更何足以欺世盜名乎?”

方三響和孫希同時擱下報紙,麵露無奈。沈張二人之間的戰爭,看來並沒有因赴援武昌而中止,反而愈演愈烈,竟然演變到在報紙上隔空對辯的地步。

農躍鱗笑眯眯道:“兩位看完這兩份投書,覺得誰有道理?”孫希率先開口道:“張校長我一向很敬重,不過她的這篇文章,詞鋒滔滔,卻言之無物,似乎純是情緒發泄而已。反觀沈會董,不疾不徐,句句皆有來曆,更有說服力。”

“方醫生,你覺得呢?”

方三響沉默片刻,簡短答道:“沈會董更有理。”

農躍鱗哈哈一笑,把報紙收起來:“果然,連你們這些在沈敦和身邊的人都看不出端倪,這瞞天過海之計,可稱高妙矣。”

兩人相顧失色,不知農躍鱗何出此言。農躍鱗扯過一個小桌案,興致勃勃道:“沈、張二人積怨已久,兩人隔空對罵實屬尋常。可咱們隻要排列對比一下這一連串日子,便會發現其中蹊蹺之處。”

他拂了拂桌麵,從搭袋裏取出一遝厚厚的剪報,按時間次序一一放下去。

“且來看。十月十七日,張竹君在《民立報》公開斥責沈敦和,十九日成立赤十字會,宣布救援武昌。然後她在二十四日揚帆西上,同一天,沈敦和宣布成立萬國董事會,繞過京會獨自行動。二十五日紅會乘坐襄陽丸出發。二十六日張竹君在《民立報》發表文章,再次批評沈敦和。二十八日,沈敦和在《申報》和《民立報》做出回應,正式公布賬冊。”

“這份時間表,你們看出什麽問題沒有?”

兩人對視,在對方眼中都隻看到莫名。

農躍鱗笑道:“其實這就跟人體病學一樣,須從全體考量,方能深入腠理。這些事件單獨來看,並無出奇之處。可若把它們連綴起來,便會發現種種疑點。你們看,我再把這張時間表補充一下,便明顯多了。”

農躍鱗又拿出兩張剪報,放在時間表的空隙裏。一張是馮煦接受《江南商務報》的采訪,暗示紅會賬冊有問題,它發生於十月十八日,早於張竹君成立赤十字會一天。另外一張是盛宣懷被資政院彈劾的新聞,發生於十月二十五日,恰在萬國董事會成立之後一天。

“你們看,無論是沈敦和還是張竹君,他們的每一次重大舉措,都跟京城局勢有著微妙的聯係。”農躍鱗說到這裏,看向孫希,“其實這個時間表,隻要再添加一個關鍵事件,整件事情的輪廓就再清楚不過了。”

“嗯?”孫希隱隱覺得不妙。

“你是何時把賬冊拿給馮煦的?”

孫希麵色登時大窘,含含糊糊說是九月。農躍鱗俯身在時間表上加上一筆,然後又掏出一份剪報放進去。方三響一看,那是十月二十一日的《申報》,報道的正是紅會爆發一起紛爭,雖然沒提及任何具體人名,可一看便知是自己被冤枉、孫希自首那天的事。

“農先生,別賣關子了。這到底是怎麽回事?”方三響頭大如鬥。

農躍鱗叼起煙鬥抽了幾口,往椅背上一靠,淡淡地先說出結論:“我認為,這一切都是沈敦和與張竹君共演的雙簧。”

方、孫兩人像觸電似的同時跳起:“不可能,他們兩個可是有宿怨的。”

“有宿怨又如何?誰說仇人之間不能合作?”農躍鱗不為所動,“為了一個更大的目標,摒棄成見攜手,不足為奇。”

他見兩人都不言語,知道這結論實在驚世駭俗,便把煙鬥拿開,緩緩道:“我先與你們說個漢朝的典故。漢昭帝初登帝位之時,隻有八歲,由霍光等大臣輔政。燕王劉旦忌憚霍光,便派人去進讒言,說霍光準備糾集禁衛造反。漢昭帝卻說,霍光如果調動禁衛軍造反,隻要十日時間,而從長安傳消息到燕地,要二十日,試問遠在燕地的劉旦,是如何在霍光造反前得到消息的?所以這一定是讒言。”

他掃視兩人,繼續道:“如果一件事是自然發生的,那麽它的每一個節點,該符合消息傳輸速度。這份時間表太過緊湊,一個反應接著一個反應,彼此銜接不甚自然,隻能認為是事先設計,是為了達成某種目的而安排好的。”

孫希忍不住道:“這哪裏不自然?”

農躍鱗一指時間表:“你們且看。《張竹君致沈仲禮書》是二十六日所發,而她二十四日即離開上海,中途水陸相隔,船上亦少無線電報。那這份聲明,是怎麽發出來的?”

孫希不以為然:“也許是張校長臨出發前擬好的稿子,交給《民立報》。”農躍鱗道:“好,按你這說法,她最晚二十四日前,便把稿子交出了。但這就衍生出一個詭異之處:如果張竹君存心要給沈敦和難堪,應該選在二十四日或二十五日發表,正好能攪亂萬國董事會的籌謀。可《民立報》拿到稿子後,偏偏拖到了二十六日才發表,其時紅會救援之事木已成舟,這聲明已沒什麽效果了。”

孫希愣了愣,一時想不出什麽合理解釋。

“再說沈敦和,就更古怪了。先前輿論洶洶,要求紅會清查賬冊,他遲遲不見動靜。可等到張竹君二十六日聲明一發,他二十八日便做出了回應,可謂神速。你們也讀了那文章,道理寫得極為妥帖,賬目也開列得極詳盡,但問題是——他之前為何隱忍不動?”

這也是孫希一直在心裏盤桓的疑問。沈敦和明明胸有成竹,之前卻始終按兵不動,任憑外界輿論洶洶,實在不合情理。

農躍鱗道:“若將沈、張二人分開考察,這些疑問殆不可解。唯一假設兩人有合作,方才合乎情理。”

“照你這麽說,張校長斥責沈會董,反而是在幫他嘍?”方三響怎麽也不能理解這荒謬邏輯。

“好,咱們就說說紅會賬冊這事。孫希,你在九月把賬冊偷拿給了馮煦,你覺得接下來對沈敦和最不利的情況是什麽?”

“自然是京會以賬冊未清為由發難,要求沈會董離職或妥協。”孫希答道,這原本就是馮大人的目的。

“可張竹君偏偏搶在馮煦前一天,在媒體上率先發難,這樣馮煦若繼續追究沈敦和的責任,便有幫助亂黨打自己臉之嫌。於是他隻能在報紙上隱晦地點了一句,不好再講什麽,一場危機就此消弭。”

“你的意思是,張校長看似是對沈的攻訐,其實是替他打了個掩護?”孫希道。

農躍鱗忽然壓低聲音,眼神閃動:“我甚至有個大膽的猜測,張竹君關於紅會賬冊的消息,到底從何而來……”

孫希聞言劇震。他當初偷走賬冊,隻發給了馮煦,絕沒有泄露給第三者。所以張竹君站出來質疑賬冊時,他還疑惑了很久,她的消息是從哪裏得來的?

若按農躍鱗的猜測,給張竹君透出紅會賬冊底細的人,竟是最不可能的沈敦和。

“我還是不明白。沈會董既然沒有任何貪黷之情,那麽即使京會拿賬冊出來質疑,他隻要坦白回答便是,何必請張校長出來打掩護?這不是脫褲子放屁嗎?”方三響仍是不解。

“這自然是因為沈會董有更大的圖謀。他彼時正在籌劃萬國董事會,所以故作心虛,任由外界輿論沸騰。結果所有人的注意力全被賬冊引走,反而忽略了他真正的籌謀。直到他得到內線消息,盛宣懷倒台已成定局,這才猝然出手,收獲全功。”

方三響與孫希同時吸了一口涼氣。賬冊破綻,竟是沈會董故意露出來作聲東擊西之用。

其實他倆在阿爾伯特廳裏,都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勁,萬國董事會成立得過於迅速,也過於順利,絕非一日之功。可當局者迷,他們並未進一步深思。如今被農躍鱗一個局外人點破,才覺察到沈會董的手段如羚羊掛角,不露痕跡。

“那後來這兩份聲明呢?”孫希啞著嗓子問。

“很簡單。斯時沈敦和大事已成,之前的煙幕彈也好收收了。但自己主動跳出來澄清賬冊爭議,未免刻意,這時張竹君適時發布一份聲明,他正好順水推舟,詳加解答——你們把兩篇聲明對著讀一下,是不是像國術裏的喂招?一人亮出招式,不為擊倒對手,隻是為了方便他盡情施展。”

艙室裏陷入一陣安靜。方三響和孫希都如木頭人一樣呆坐原地。在他們心目中,沈敦和一直是位略嫌囉唆的善長仁翁,直到此刻,兩人才深切地感覺到,能在上海灘沉浮十幾年不倒的人物,豈是單單“仁厚”二字就能解釋的。

尤其是孫希,內心更是五味雜陳。他竊走賬冊,原本負疚沉重,對於沈會董的諒解十分感激。如今聽了農躍鱗的條分縷析,才知道一切都在沈會董的掌握中。

想起那一夜與沈敦和的長談,孫希心裏憋悶得緊:“到頭來,我終究還隻是一枚棋子嗎……”

可他實在沒什麽立場可指責,畢竟是他竊取賬冊在先,沈會董順水推舟而已。

這時方三響又問道:“你一直在說沈會董的好處,可張校長為何要配合他這麽做?”

農躍鱗道:“她願意與宿敵聯手,自然也是從中得了好處。不過張校長是人中龍鳳、百越女俠,她想要的好處,斷然不是資財名聲這等俗物。”

“那會是什麽?”

農躍鱗雙手抱臂,雙眼微眯:“你們跟張竹君都有淵源,應該對她的政治立場很熟悉。但你們仔細琢磨一下,她成立赤十字會之後,反複強調的是中立支援、一體救護、革官二軍絕無偏袒,說得太多了,反而有欲蓋彌彰之嫌。而她要掩蓋的事,就是她要得到的好處。”

方三響一琢磨,還真是如此,不由得欽佩無極。這資深記者,眼光比積年老吏還毒辣,堪比愛克斯光診斷,文字裏深藏的心思,根本無所遁形。

“她對外宣稱中立,那要遮掩的,必然是不中立。張竹君的立場不中立,自然隻會偏向革命黨那邊。”農躍鱗從容掏出另外一份剪報,放入時間表內。

這份剪報同樣是自《申報》裁出的,時間是十月十二日,新聞內容是:武昌起義新軍、湖北諸議局議員和紳商代表召開聯席會議,公推黎元洪為湖北軍政府都督。

“對革命黨人來說,最迫切的事,便是派遣得力幹將趕至武昌,在軍政府中擴大影響力,莫被黎元洪摘了果實。事實上,譚人鳳、居正等同盟會幹部,已在十五日抵達漢口,但成效不大,還得有更重量級的人到場,方能與黎元洪抗衡,控製大局。”

農躍鱗說到這裏,手指輕點時間表上的一條。十月十七日,那正是張竹君公開斥責沈敦和的日子,距離譚人鳳抵達漢口隻隔兩日,必存因果。

方三響頭皮一陣發麻,頭發恨不得根根豎起,目光幾乎要射穿農躍鱗。

“你……你是說,赤十字會也不過是掩人耳目,張校長的目的,竟是要去支援武昌革命黨?”

“不錯。她故意跟沈敦和演了一出戲,假意憤恨紅會不作為,自行成立赤十字會。全上海包括道台衙門和工部局,都認為她成立這組織,隻為羞辱沈敦和,絲毫不起疑心。卻不知她竟是瞞天過海,要去運送革命黨要員——這,才是她真正要的好處。”

方三響恍然大悟:“難怪張校長選在二十四日出航,那天正是沈會董宣布成立萬國董事會的日子,所有人的注意力都在那兒,更沒人去管乘坐瑞和號的到底是誰了。他們倆互打掩護,配合得竟這麽好……啊!”

他忽然輕聲叫了一聲,農躍鱗問他怎麽了。方三響撓了撓頭:“我想起來了,張校長讓我給沈會董帶句話,說什麽‘一個教頭一路拳,我已仁至義盡,讓他不好再做無耳茶壺了’,莫非也是有什麽深意?”

“哦?你講給沈敦和聽了沒?”

“講了,他隻是大笑,卻沒說什麽。”

農躍鱗亦是笑起來:“一個教頭一路拳,是廣東俚語,意思是各有各的打法。仁至義盡,即兩人合作到此為止,不必再深入了。他們兩個八字不合,勉強聯手,想必忍得很辛苦哇。”

“那無耳茶壺呢?”

“茶壺沒了耳朵,不就得讓人捧著嗎?張女俠到底還是嫌棄他愛出風頭,總忍不住要譏諷一句。唉,這兩個實在是妙人。人家是相忍為國,他們倆卻是相鬥為國。”農躍鱗嘖嘖稱讚。

“你說他們何時開始勾……呃,聯手的?”

“我疑心就是從去年那場鼠疫開始。那次兩人鬥歸鬥,可紅會總醫院與上海女醫學校聯手做了不少事。”

孫希發出一聲歎息:“全上海的人,都被這一對仇敵蒙蔽了。唯一差點接近真相的,倒是那個洋人探長史蒂文森。他如果在碼頭多堅持一下,說不定計劃就被撞破了。”

方三響突然覺得不對:“嗯?你怎麽知道的?”孫希聳聳肩:“若不是我在碼頭用德律風告知總探長,隻怕瑞和號早被史蒂文森翻了個底朝天。”

“竟然是你……”方三響皺起眉頭。孫希苦笑一聲,默默轉過臉去。

農躍鱗俯下身去,把這些擺好的剪報一一收拾起來:“其實呢,一切隻是我的揣測,實情如何,沒必要去深究,我亦不會對外發布,隻今晚與你們二人私下說說罷了。”

一聽這話,兩人心頭俱是一鬆。倘若這內幕被媒體爆出,隻怕沈、張二人都要信譽掃地。農躍鱗敏銳地抬起頭:“你們倆現在一定暗自鬆了一口氣,對吧?因為你們覺得沈、張二人如此行事,實在不夠君子,萬一公之於眾,有損形象。”

孫希正要解釋幾句,誰知方三響已老老實實答道:“是。”

農躍鱗摘下眼鏡,慢條斯理地擦了擦:“切不可有這種想法。凡事須看大節,有人耍手段是為了牟取私利,有人玩心眼是為了排除異己。而他們兩個人捐棄私怨,攜手做局,卻是為了大業,為了理想。此乃國士之風,我欽佩還來不及,又怎麽會去故意破壞呢?”

一陣悠揚的汽笛聲打破江麵的寂靜,傳入這間小小的艙室。農躍鱗信步走到舷窗前,看向外麵的黑暗,語氣肅然起來:“如今這個時局,最大的慈善,無過於拯救吾國之命運;最高明的醫術,無過於拯救吾民之靈魂。沈敦和與張竹君,一個慈善家和一個醫生,他們在這片黑暗中拚命尋找著出路,求索變化,這才是大節所在。”

他緩緩轉過身,目光炯炯:“今日跟兩位說這些,不為揭露秘辛,其實還是那句老話:你不去關心時局,時局也會來關心你。兩位與沈、張淵源不淺,得見賢思齊才行啊!”

這場小小的密議,就此結束。

孫希和方三響並肩離開,不約而同地來到船頭甲板上。是夜無月少星,周圍一片黑漆漆,唯有高杆上一盞黯淡的汽燈,隻籠罩住了三丈左右的範圍,隨著船身擺動。他們雙手撐住欄杆,探出身子,也想試著去看穿農先生口中的這片黑暗。

久久無語之後,到底還是孫希先打破沉默:“哎,老方,沈會董和張校長這事,除非他倆肯說,否則無法驗證吧?”

“不,還是有辦法的,但我不想告訴你。”方三響態度依舊生硬,雙眼一直看著船頭的前方,似乎答案就在那裏。孫希悻悻道:“唉,我知道你要說什麽,但知道也沒什麽用。她一定也是不肯告訴我的。”

他從褲袋裏摸出一包大前門,點燃一根叼在嘴裏,把視線也投向那不可知的遠方。

在兩人目力遙不可及的數百公裏之外,瑞和號已安全抵達漢口租界的二碼頭。這裏是怡和洋行的地盤,並沒有被戰火波及,但隱隱能聽到槍炮聲。赤十字會的隊員們迅速辦理了手續,井然有序地下船。

姚英子收拾好行李,和陶管家走下舷梯。她忽然注意到一件怪事,那些一等艙的醫生第一批下了船,沒有等後續人員下完,先登上另外一條泊在碼頭的竹篷小船。

碼頭燈光昏暗,看不清那邊的情形。隻分辨出他們站在船舷旁邊,同時做了個握拳的手勢。小船輕輕駛入航道,朝著江對麵的武昌而去。

張竹君佇立在原地眺望,她的肩膀微微鬆弛下來,像是卸下了一副重擔。姚英子跑過去攙起她的胳膊:“張校長,那些醫生怎麽先走了?”

“他們還有更重要的事情。”張竹君淡淡道。

“他們到底是誰呀?”

張竹君左手墊在右肘關節下,右手食指點了幾下太陽穴,這是她思考時的慣常姿勢。數秒之後,她忽而展顏道:“事到如今,倒也不必收收埋埋。喏,那個胖胖的留著魚尾胡的,叫黃興,旁邊是他的太太徐宗漢——她跟我在廣東時就是手帕交[2]。戴眼鏡的叫宋教仁,同室的叫田桐。那個日本人叫作萱野長知。”

聽到這些禁忌的名字,姚英子的瞳孔驟然收縮,指甲不自覺地摳緊校長的皮膚。張竹君拍拍她的頭,示意放鬆些,疲憊的麵孔浮起一絲笑意:

“英子,很快你便可以大聲地講出這些名字,不必再有任何顧忌,也不會有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