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希正在用冰塊敷臉上的一塊瘀青。

一個小時之前,他的突然坦白讓所有人都陷入混亂。

醫院董事們蒙的是,偷賬冊的居然是前途大好的孫希,而且還是得自馮煦的授意,這就複雜了。蘇推官蒙的是,明明審的是勾結亂黨,現在怎麽牽扯到朝中大員?史蒂文森蒙的是,他原指望抓出方三響去查查青幫,怎麽又節外生枝冒出一個孫希?至於姚英子,在兩人麵前左右為難,不知所措。

隻有方三響做出了最為直接的反應。

衙役一鬆手,方三響便毫不猶豫地衝到孫希麵前,結結實實對著他的麵頰搗了一拳。孫希沒敢躲,整個人生受了這一拳,被砸得一個趔趄。方三響還要追打,卻被曹主任和嚴之榭合力抱住。

所幸這時沈敦和及時出現,先哄走了莫名其妙的蘇推官和史蒂文森,然後召集所有董事開會,讓孫希去院長辦公室等候。

這一等,就是一個小時。

孫希在昏暗中慢慢用冰塊蹭著臉頰,感覺又是輕鬆,又是有些隱隱的刺痛。他知道由於這次坦白,恐怕自己在紅會的生涯算是徹底結束了,友情也是。

忽然門被推開,沈敦和走進來:“咦,你怎麽不開燈?”隨即拉動燈繩,屋子裏頓時變得明亮起來。

孫希略顯畏怯地抬起頭,看到一張疲憊的麵孔。沈會董的眼下掛出兩個醒目的淺灰眼袋,魚尾胡有些淩亂枯槁——很顯然,這段時間的內外交困,讓這位會董實在心力交瘁。

孫希突然有些慚愧,這可真不是一個坦白的好時機。

這時沈敦和溫言開口:“馮公還是太見外了。他自己看入眼的子弟,寫一封薦信過來,難道我會不重用嗎?何必繞這麽個圈子?”

“沈會董,我……”

沈敦和抬起手掌,向下壓了壓:“馮公亦是紅會官員,你把賬冊交給他,並未違反任何條例,董事們不會因為這個來懲罰你。你可以放心。”

這話讓孫希壓力更大:“可我從一開始就騙了你們,辜負了您和施大人對我的信任。”沈敦和笑道:“嗯,施子英是真氣得夠嗆……不過你的來曆,我從一開始就約略知道。”

“啊?”

“你一個北洋醫學堂的高才生,既不去軍中供職,也不自開診所,偏要來名不見經傳的紅會總醫院。我受寵若驚之餘,自然也想探究一下為什麽。”

孫希拍了拍腦袋,連叫愚蠢。其實上次張竹君也指出履曆上的破綻,她都能看出來,沈敦和沒理由不知道。沈敦和繼續道:“可當時紅會醫院草創,急需人才。你主動來投,正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我又怎麽會拒之門外——你可還記得你入院的第一天嗎?”

孫希點點頭,那也是他跟方三響、姚英子相識的第一天,三人合力救下重傷的劉福山,完成了第一台手術。

“從那件事我便能看出來,你是個好醫生的苗子。事實證明,這兩年你在總醫院的表現相當突出,峨利生醫生每次與我見麵,總誇獎你是他的接班人。馮公和在初兄送來這麽出色的人才,我又有什麽好怨恨的呢?”

沈敦和語氣越是誠懇,孫希越是羞愧。他啞著聲音,把賬冊事件從頭到尾講了一遍,連馮煦留給他的薦信和對聯都拿出來了,擱在桌上。沈敦和拿起來掃了一眼,拊掌歎道:“你既然買了去倫敦的船票,為何又去而複返?”

“我是打算一走了之呀,可老方莫名其妙代我背起黑鍋,我要是不坦白,除了對不住他,還要牽連好多人的性命,就算到了倫敦也一樣身有屎,良心過不去。”

“嗯?好多人的性命?”沈敦和微微一訝,身子不由前傾。

孫希猶豫了一下,把方三響養活溝窩村幸存者的事也講了出來,複又懇求道:“沈會董,您知道就好了,老方他是個要麵子的人,這事可別公開呀。”

沈敦和輕輕捋了幾回魚尾須,大為感慨:“怪不得三響這孩子身兼數職,我本以為是曹主任有意為難他,原來……一諾千金,守誓不移,真是個有擔當的義士呀,難得,難得!”他連敲了三下桌子,顯然對此事十分激賞。

“所以說老方不可能是間諜,他那個人直腸直肚,第一天就得露餡——和我不一樣。”孫希說到後來,聲音沮喪起來。

沈敦和笑了笑,起身走到落地窗邊,把手裏的煙鬥塞好煙草:“你知道峨利生醫生是怎麽評價你的嗎?他說,Thomas擁有優秀醫生的一切素質,但隻有兩個缺點:順從無從抵禦的壓力,回避無法解決的問題。”

孫希不得不承認,教授的評價和其手裏的刀一樣犀利而準確。自己的入職和自己的逃離,恰好是這兩句話的完美詮釋。這時沈敦和轉回身來,雙目灼灼:

“你還沒發現嗎?你這一次去而複返,已在無形中克服了那兩個缺點,未來可期呀!”

孫希一陣苦笑,自己難道還有什麽未來嗎?沈敦和看出他的心思,正色道:“孫希,你若想去倫敦,我個人可以為你補一張船票。但我希望你可以留下來,繼續在紅會總醫院做醫生。”

這個請求著實出乎孫希的意料:“我一個偷賬冊的賊……”

沈敦和不以為然地拍拍他肩膀:“那些賬冊並無不可示人之處,就算給馮公看了,也無妨。”孫希聞言,心中微微有了腹誹:那您幹嗎不給他看?讓我枉做了兩年間諜……

話未出口,沈敦和已經走回到窗邊,遠眺夜色:“目下隻怕有傾天之變,此時正該同舟共濟,可沒有時間浪費在這些無謂的小事上。醫院多一個醫生,我們便能多救一人。”語氣中竟有一股揮之不去的疲憊、緊迫,以及憤懣。

孫希猜測沈會董說的“傾天之變”是指武昌叛亂,心中頗不以為然,覺得這是沈氏一貫的誇大其詞。一場叛亂而已,紅會何必如臨大敵?

不料這念頭剛起,便被沈敦和覺察到了:“你對時局,似乎有些看法?”孫希想都沒想,立刻回答:“啊,不,不,沒有。我對政治並不關心。”沈敦和笑了笑:“我猜,你沒讀懂馮公給你的那副對聯吧?”

孫希怔了一下,他國學底子很一般,確實不知道是什麽意思。沈敦和展開那幅小字,用濃重的寧波腔先念了一遍:“來日大難,對此茫茫百端集;英靈不昧,鑒茲蹇蹇匪躬愚。”嘖嘖讚道:“好字,好字。”一番鑒賞之後,他方對孫希道:“你可聽過徐錫麟這個名字?”

孫希雖不關心政治,這個名字還是聽過的。徐錫麟是個亂黨,四年之前,他在安慶公然刺殺了安徽巡撫恩銘,是震驚中外的大案子。而且徐錫麟被處死之後,居然被挖出心肝,烹酒炒菜。當時孫希在北洋醫學堂,還跟同學熱議了一陣這野蠻的處刑方式。

沈敦和道:“你可知道,接替恩銘擔任安徽巡撫的,正是馮公。”“啊?”孫希嚇了一跳。

“其實早在光緒三十一年(一九〇五年),朝廷就廢除了淩遲之刑。馮公接任之後,本打算對徐錫麟從寬處置。可兩江總督端方堅決要求嚴懲,兩人因此大起矛盾。可惜官大一級,最後還是端方親自下令,讓恩銘的親兵虐殺了徐錫麟。”

事隔多年,孫希還是忍不住打了個寒噤。

“馮夢華目睹徐錫麟的慘狀之後,大為痛惜,在安慶大觀亭為他題寫了一副挽聯,就是你手裏這一副了。”不待孫希發問,沈敦和自行解釋起來,“來日大難,對此茫茫百端集——未來必有傾天之變,你已有堅定主義,從容慷慨赴死,我卻百感交集、茫然無措;英靈不昧,鑒茲蹇蹇匪躬愚——你在天有靈,還望能諒解我的愚忠和無奈。”

孫希完全呆住了,這副對聯竟蘊含著這麽一層意思。他可沒想到,馮煦居然對時局抱有這麽個悲觀矛盾的心思。

“正因為這副挽聯犯了忌諱,端方大怒,借故撤掉了他的巡撫職務。要不然,馮公哪有餘暇幫盛、呂二位大人奔走紅會事務?你也不會到總醫院來了。”

四年前的一樁案子,居然牽連到自己的命運,孫希忽然生出一種荒唐之感。

“我與馮公沒有私怨,皆是公爭。他願意守成,我願意開拓,都是個人選擇而已。李中堂說過,‘此三千餘年一大變局也’。如馮公,如我,如你們,全都身處旋渦之中,每個人都得主動或被動地做出選擇,沒人能置身事外。”

“北邊總說我沈某人爭權奪利,把持紅會不放。其實若朝廷得力,我交權出去又如何?若朝廷不得力,我攏在手裏又有何用?紅會誰來做主,其實並不十分重要,關鍵在於能否發揮出功用,真正造福民眾。”

沈敦和點到為止,顧自擎著煙鬥,狠狠嘬了一口。一股淡藍色的煙霧從煙鬥繚繞而起,讓他的臉龐變得有些模糊。

孫希沉默片刻,終於把字幅折好,扭捏道:“峨利生醫生明年合同期滿,就要回丹麥了。我想拿到他的推薦信,再去倫敦。”這算是委婉表態願意暫留下來,沈敦和大為高興,在屋子裏來回踱了幾步,忽然低聲道:“對了,我這裏有一樁機密事情,正好用得上你。”

他也不待孫希反應,顧自低聲講起來。孫希越聽越是心驚,忍不住道:“我剛剛出賣了你們,這種機密大事講給我聽合適嗎?”

沈敦和哈哈笑道:“當年李靖犯法將被問斬。唐高祖說了一句‘使功不如使過’,叫他戴罪立功。此後李靖奮力殺敵,成了一代名將。今日我也對你‘使過’一次,也算追躡前賢。”

孫希還想多問幾句,可沈敦和擺了擺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孫希見他不停捏掐鼻梁,確實是疲憊至極,隻好乖乖離開。

門口曹主任早等在旁邊,一見他出來,立刻諂媚地迎了上去——孫希居然是馮煦的人,曹主任這樣靈敏的風向標,自然要釋放一些善意。可惜孫希毫無心情,隨口敷衍了幾句,便把視線投到樓梯口一個熟悉的身影上。

孫希沒想到姚英子在等自己,又趕緊看了看,確認姚永庚不在左近,這才鬆了口氣。他正醞釀著怎麽開口,姚英子已主動走過來,滿麵嚴霜。

“那天在我家喝咖啡,一說起內奸的事,你就開始講英文。我那時就該注意到,你分明是做賊心虛!”

“哎,英子,你聽我解釋……”

姚英子冷笑:“不知道孫先生能不能教我,英文的叛徒怎麽說?無恥又怎麽說?”孫希還是第一次見她這麽激動,苦笑連連,伸手去扯她胳膊。姚英子手一甩,怒叱道:“別碰我!你這個卑鄙小人!我等到現在,就為了當麵告訴你這一句!”

她不待孫希再說什麽,甩頭噔噔跑下樓去。他一臉苦笑地站在原地,追都不敢追過去,心裏一陣歎息。紅會總醫院的職位能留住,可與他們兩個人的情誼,怕是就此終結。

姚英子不知孫希此時的苦楚,知道了也毫不關心。她離開總醫院後,也不叫黃包車,隻管悶頭步行,仿佛不如此便難以發泄心中鬱悶。

先是張校長與沈伯伯的公開對抗,接著是方三響被捕,最後又冒出一個孫希的背叛。層出不窮的煩心事,簡直讓英子喘不過氣來。一想到自己前幾天還在家裏用心給那渾蛋煮南洋咖啡,她便忍不住一陣氣苦,眼淚幾乎都要掉下來。

“豬頭三、爛汙泥……”

她恨恨地念叨著,皮鞋嗒嗒地踏在硬實的瀝青路上。這麽悶著頭走了十來分鍾,姚英子忽然一抬頭,發現眼前是一棟U字形三層小樓。這樓的樣式頗怪,上麵是中式歇山屋頂加蝴蝶瓦,牆身卻是歐式的圓拱外廊,外麵還設了一排漂亮的木製護欄。

“思顏堂?”

姚英子認出了所在,這乃是聖約翰大學裏的一棟建築。聖約翰大學距離徐家匯路並不算遠,校園向來不設門禁。姚英子在總醫院時,時常會跑來這裏散步。剛才她心情激**,便下意識地沿著平時最熟悉的路線走,就這麽一口氣走進了校園。

思顏堂的東側是一個大會堂,西側則是學生宿舍和圖書館。此時天色已晚,但一樓圖書館依舊人頭攢動,燈火通明。看到這淳淳學風,姚英子煩躁的心情稍有緩和。她索性停下腳步,打算安靜地待一會兒,不料視線剛剛延伸過去,便驟然一僵。

隻見圖書館門口的銅銘牌前,此刻正立著一個修長的背影。

這背影的輪廓,在姚英子的腦海裏曾被無數次地勾勒過。此時它就這麽毫無征兆地、突兀地出現在眼前,那麽清晰,那麽真切。姚英子鼻子裏似乎飄進了一絲碘酊味道,忍不住脫口喊道:“顏……顏醫生?”

那人緩緩轉過身來。

時隔七年之久,那張麵孔上除了多了幾絲風霜之外,並沒有任何變化,依舊淡雅溫和。姚英子渾身微微顫動著,胸口起伏劇烈,不得不用右手按住。

“小姐,你是在叫我嗎?”顏福慶有些詫異,他顯然已不記得七年前那個莽撞的小姑娘了。

姚英子張了張口,聲帶似乎麻痹了。她幻想過許多次兩人重逢的情景,可唯獨沒想到是這麽一個場合。顏福慶又問了一次,姚英子還是不知所措,唯獨憋了一路的淚水再也無法收攏,就這麽委屈地流了出來。

顏福慶嚇了一跳,趕緊掏出一塊大白手帕遞過去,連聲問:“你是哪裏不舒服?”姚英子想起七年前兩人第一次對話他也是這麽一句,也有這麽一塊手帕,心中又是歡喜,又是傷感。她努力把嗓子清了清,正要開口說出身份,突然一個清脆的聲音從旁邊傳來:

“爸爸!你在這裏呢!”

一個穿著紅裙的小女孩一頭撲到顏福慶的懷裏,姚英子不由得一怔。隻見顏福慶把小女孩抱起來,親切地摸了摸頭。小女孩扭頭看了看姚英子,一臉疑惑:“爸爸,這個姐姐怎麽哭了?”

顏福慶道:“也許是哪裏不舒服,我們要不要聽姐姐自己說?”小女孩大為興奮,轉頭對姚英子大聲道:“姐姐,你不用慌,我爸爸是很厲害的醫生,一看就會好!”

姚英子捏著手帕一角,心中五味雜陳。她定了定神,勉強笑道:“你叫什麽名字?”

“我叫顏雅清,今年八歲!”小女孩口齒很利落。

八歲呀……按虛歲算,恰好就是顏醫生救我那一年生的,原來那時他已經結婚了。姚英子咬了咬嘴唇,是了,以顏醫生的歲數,娶妻生子再正常不過,有什麽好驚訝的?道理雖如此,她心中那莫名的失落感卻揮之不去。

“姐姐,你到底怎麽了呀?”

小女孩的聲音再次傳過來,姚英子正欲開口回答,一個細節卻在腦海裏炸開:那一年,顏醫生救完自己,便立刻去了南非。也就是說,這孩子剛出生或即將出生,他便毅然遠赴海外,去援助華工,這得有多大的決心哪!

相比之下,自己那點糾結的情緒,實在太可笑了。姚英子一念及此,小心思的悵然緩緩退去,另外一種倔強卻逐漸凝實。

不成!如果這時跟顏醫生這麽相認,我們就隻是救命恩人與被救者的關係。我要真正走進他的世界,就必須是以醫生的身份才行——隻要學醫,我們遲早會相遇,這不正是當初我在碼頭發下的心願嗎?

姚英子用手背擦了擦眼淚,展顏笑了:“姐姐沒事,姐姐隻是被風沙吹進眼睛了。”她摸了一下小姑娘的辮子,對顏福慶道:“我在畢業冊影集裏見到過您,所以忍不住叫出來了。”

顏福慶抬抬眉毛:“哦?原來聖約翰大學可以招收女學生了?”

“呃……”姚英子這才想起來聖約翰大學沒有女科,趕緊改口道:“我表哥在這裏,我是上海女醫學校的。”

“哦,張竹君校長的學校哇。如今女性做醫生太難,你很有勇氣。”顏福慶讚賞道。這讓姚英子又是自豪,又有點慚愧。

小姑娘眨巴眨巴眼睛,一臉好奇:“為什麽女性做醫生太難哪?我以後能當嗎?”姚英子笑眯眯道:“男子能做的,女子都可以做。等你長大了,來我的學校好不好?那裏可全都是想當醫生的女孩子喲。”小姑娘大為興奮,揪著顏福慶的頭發搖晃,說現在就要去。

顏福慶苦笑著抵擋了片刻,最後還是姚英子解了圍:“之前看報紙,說您從耶魯學成回國,現在哪家醫院?”

“我如今在長沙的雅禮醫院。這一次是回上海采購藥物與設備來的——順便回母校轉一轉。”

這個回答,完全出乎姚英子的意料。憑顏福慶的學曆,租界內外哪家大醫院不要搶破頭?怎麽跑到湖南去了?

顏福慶看出她的疑惑,微微一笑:“上海固然是個好地方,可中國並不隻有上海。我想要去各處走一走,看一看,才知道什麽樣的醫學更適合中國。”

“疾病不都是一樣的嗎?難道醫學還分國別?”姚英子更加不解。

顏福慶仰起頭來,看向黯淡的天空:“中國這個老大帝國,很多問題不是單純的醫學所能解決的。如今的狀況,是有醫生,而無衛生體係;有醫術,而無公共教育;能治沉屙於將死,卻不能防患於未然。我歸國之後深切地感覺到,若要改變,不在一兩個名醫、一兩所醫院,而在整個體係的變革——所謂Public Health,公共衛生學。”

姚英子對這個名詞頗為陌生,不過她也曾經曆過淮北水災與上海鼠疫,深知治疫之複雜,大概能猜到是什麽意思。

“如今中國在單科上,尚有幾位杏林聖手;可公共衛生這一塊,從上到下幾乎沒人明白。比如去年哈爾濱那場鼠疫,全賴伍連德教授一手挽回,才將一場大禍消弭。這是幸運的,但我們不能每次都依賴這種幸運,必須要建起一套健全的體係。什麽叫體係?就是不依賴某個特定的人,任何人按照規矩,都能把事情做好。”

顏福慶一說起這個話題,便滔滔不絕。聽完解釋,姚英子腦中靈光一現:“我是學婦產科的,我一直有個想法,就是把上海周邊的穩婆聚攏過來,搞一個短期班,培訓一下基本的消毒常識——這是不是屬於公共衛生的範疇?”

“不錯,公共衛生的重點,不在治療個別疑難雜症,而在普遍地提高保健意識。哪怕隻是一個小改進,普及到整個社會層麵,帶來的效益也是驚人的。你能想到這一點,殊為難得。”顏福慶對這個想法大為讚賞,“那麽,你這個培訓進展到哪一步了?成效如何?”

姚英子臉紅,她隻是剛有個想法,八字還沒一撇。不過她轉念一想,發現這其實是個機會,便大著膽子道:“我正在籌備,很多想法尚不成熟。您能不能留個通信地址?以後我有什麽困惑,可以隨時請教。”

顏福慶摸出一管鋼筆,掏出一張淡綠色名片,在背後寫了一行字。她接過名片,不知是不是心理作用,感覺那股碘酊味還在,聞起來很舒心。

“上海到長沙的郵路不太穩妥,你就送來思顏堂這裏,會有專人統一送到我那裏的。”顏醫生解釋說。姚英子奇道:“原來您在上海,就住在這裏呀?”

顏福慶哈哈大笑,讓開一個身位。姚英子看到,樓前那一麵銅質銘牌上,寫著“紀念顏永京先生”幾個漢字和英文。

“我伯父是聖約翰大學的創始人之一,這棟樓就是為了紀念他而造的,是以叫思顏堂。我每次回上海都住這裏,也是為了時時想念他老人家。”

這突如其來、不動聲色的炫耀,讓姚英子頓時不敢作聲。原來人家係出名門,家學淵源,來頭大到不得了。她心裏直罵自己愚蠢,這思顏堂來過無數次,顏永京的銘牌也看了許多回,都是姓顏的,怎麽就沒往前多想一步?

兩人又簡單聊了幾句,顏福慶便帶著女兒離開了。姚英子捏著名片,暈乎乎地走出聖約翰大學,之前被孫希背叛的氣惱,多少被這意外的重逢衝淡了一些。

一想到自己剛下的決心,她忽然不太想回家了。隻有盡快成長起來,才能獲得顏醫生的認可呀,可要怎樣才能盡快成長呢?姚英子冥思苦想走了一路,忽然想起來,張校長不是搞了一個赤十字會嗎?她們馬上就要奔赴戰場救援了——

“我要跟赤十字會一起去武昌!”

這個念頭一起,便無法遏製。正好可以離開上海一段時間,避免和孫希那個大爛人共享同一城的空氣。姚英子精神不由一振,抬手喊住一輛黃包車。事不宜遲,她決定今晚就去找張校長報名,校長現在肯定還沒睡。

姚英子吩咐車夫直接去南市上海醫院。女子中西醫學院成立時,校址是在新馬路,後來遷入了南市上海醫院,才改名叫上海女醫學校。張校長為了方便管理,就住在學校附近的達西公寓。

不過她到了達西公寓,發現窗口滅著燈,跟門房一打聽,才知道張校長一直沒回來過。姚英子不甘心,又討來訪板細看。這訪板乃是一塊小黑板,倘若住客約了客人卻臨時外出,便會在板上留言說自己去哪裏、幾時方歸,訪客看了,可以決定等候或離開。

板子上果然有張校長的留言,卻是一串密碼,顯然她隻希望特定的幾個人知道她的行蹤。姚英子常代張竹君發電譯電,對私人密碼本很熟稔,很快便解出來:三泰碼頭丙號。

上海女醫學校的校舍,就是用的三泰碼頭的積穀倉公地,距離不遠。姚英子半點不遲疑,立刻奔赴那邊。

她並不知道,從她離開紅會總醫院時起,便有雙眼睛一直緊緊綴著,一直跟蹤她到了三泰碼頭的大鐵門前。看到姚英子閃身鑽進去,史蒂文森從巷道的陰影裏走出來,一對牛眼說不上是興奮還是得意。

他今天好好的敲山震虎之計,被孫希的意外坦白破壞了,方三響這條線算是徹底斷了。可史蒂文森仍不甘心,他離開紅會總醫院後,又仔細排查了一下張竹君與紅會的關係,意外發現另外一個重疊的人物——姚英子。

姚英子的父親是紅會會董,她卻是張竹君的得意門生,更重要的,她還和方三響關係匪淺。史蒂文森雖沒什麽證據,可天生獵犬的直覺告訴他,跟著這個女人必有收獲。

他不太放心手下的三光碼子,遂自己親自守在門口,等姚英子出來便緊緊地尾隨其後,果然釣到大魚了——哪個正經人會大半夜跑來碼頭?必定有詐!

他從碼頭附近的一座貨棧邊角攀上高牆,再沿牆脊走到一處圓頂鐵水塔下方,順梯子攀到了水塔最高處。今夜恰逢晴天,一輪鉤月掛在天邊。從水塔位置俯瞰下去,整個三泰碼頭一覽無餘。

史蒂文森眯起牛眼,看到在最靠裏側的泊位上,正係著一條鼓輪。這是條客貨兩用的鐵殼船,上麵是兩層客艙,下方是貨艙,船頭寫著兩個大大的漢字:瑞和。他不識中文,但他會素描,遂掏出一個小筆記本,把這兩個複雜的漢字當畫一樣摹上去。

此時瑞和號的側艙正處於開啟狀態,與碼頭之間用一道棧橋相連,棧橋盡頭是一輛馬車。十幾個黑影沉默地穿梭於馬車與貨艙之間,把一個又一個長條箱子運進瑞和號。箱子分量不輕,扛夫踩得棧橋嘎吱作響。

史蒂文森立刻認出了這輛馬車,正是自己曾跟蹤過的青幫馬車。馬車旁還站著三四個人,個個長袍禮帽,其中一人的體態特征很明顯,是個女子,應該就是那個大名鼎鼎的張竹君——因為姚英子一進碼頭,立刻跑去了她的麵前。

兩個人講了什麽話,史蒂文森聽不真切,就算聽到了也不懂,但從姿態上多少能猜出一些。張竹君對姚英子的到來很吃驚,甚至有點不高興。很快姚英子激烈地做了一個什麽表態,連說帶比畫,張竹君反倒猶豫不決,隔了許久才點頭,被姚英子興奮地一把抱住。

然後張竹君把姚英子帶到其他人麵前,姚英子與他們一一握手。隻見其中一人摘下禮帽,俯身拍了拍姚英子的肩膀,看他的姿態和周圍人的反應,應該是這裏的領袖。

他再凝神觀瞧,那是一張熟悉的尖削麵孔,正是陳其美!

我沒猜錯!

史蒂文森不由得攥緊了拳頭,這裏果然是同盟會的秘密基地!那些搬上船的長條箱子,隻怕裏麵全是軍火,看吃水,隻怕運載量還不小呢。他們果然是要在上海搞暴動!

真是好計策!大家都一門心思提防著進入上海的船舶,誰也料不到,它們竟藏在一條宣布即將外航的船上。

他離開三泰碼頭的時候,天色已是蒙蒙亮。史蒂文森心情極為亢奮,絲毫不覺疲憊。他先趕到船舶公所,查閱到瑞和號屬於商辦瑞慶公司所有,專跑長江航路,提交的預定出發日期是十月二十四日,出發碼頭卻是虹口的怡和碼頭。

這個變動,本身就十分可疑。史蒂文森認為,恐怕這不是什麽出發日期,而是革命黨搞暴動的日子。

他沒有立刻回報巡捕房,總探長肯定又搬出那一套中立論調,太耽誤事情了。史蒂文森決定還是故技重施,去找道台衙門,以華製華!

接待史蒂文森的,還是昨天那位蘇推官。一見麵,蘇推官就抱怨史蒂文森調查不明,害得他枉做小人。史蒂文森深知這些中國官僚的秉性,隨手送出一盒鴉片膏,對方見是最上等的公班土,立刻眉開眼笑。

對於史蒂文森在三泰碼頭的發現,蘇推官有點犯難:“你有所不知,張竹君這人,目下不好深查。”

史蒂文森大為不解:“據我所知,張竹君的立場是同情亂黨,你們道台衙門還不抓嗎?”蘇推官把他拽到一旁:“朝廷如今跟紅會正在互別苗頭,赤十字這麽一鬧,正好羞辱沈敦和的麵皮。上頭樂見其事,何必去管呢?”

史蒂文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就為羞辱一位同僚,你們竟容許一個反政府者在眼皮下自由活動?”蘇推官解釋道:“赤十字會的章程我看過,說的是救治南北兩軍,一視同仁,並無政治傾向,要查也沒有合適的理由。”

史蒂文森忍不住吼道:“陳其美就在碼頭上,他們分明是要打著救援的旗號,去襲擊江南造船廠。”蘇推官哈哈大笑:“呃,閣下實在是……杞人憂天了,杞人憂天了。”

沒等翻譯把這句成語翻譯過來,史蒂文森就氣得一拍桌子:“你若不信,咱們現在帶了防營,直接去三泰碼頭!”蘇推官歎了口氣,語重心長道:“武昌怎麽鬧起來的?還不是新軍裏有亂黨?劉道台才下過嚴令,各處防營要安守原地,怕上海重蹈覆轍。”

“那你跟我去親眼看一下總可以吧?”

“這事能不能查,該不該查,值不值得查,我先請示上峰圓議一圓議,一有消息就通知閣下。”說完蘇推官端起茶碗,悠悠吹了一口茶葉。

史蒂文森怒氣衝衝地推門出去。蘇推官掂著手裏的公班土,側頭對同僚笑道:“原先傳聞洋人走路腿不打彎,固然是個笑話,可洋人的腦筋不打彎是真的,真是拎勿清。亂黨都是在租界活動,關咱們華界什麽事?”同僚俱是大笑,紛紛拿著煙槍過來借土。

史蒂文森聽不懂中文,可背後傳來的譏笑聲是無須翻譯的。這位探長此時的內心就如同一台失控的蒸汽機,鼻孔裏呼哧呼哧噴著熱氣,一雙凸眼幾乎要被高壓擠出眼眶。

“你們等著瞧!我會證明我是對的!”史蒂文森向空氣揮動拳頭,惡狠狠地喊道。

接下來的數日之內,上海報紙可謂熱鬧非凡。

最多篇幅的報道,自然是武昌叛亂。自稱湖北軍政府的叛軍與清軍在漢口展開激戰,勝負難分。其次便是紅十字會的古怪態度——沈敦和依舊保持沉默,以致外界質疑如潮。更有小報神神秘秘地指出,紅會總醫院前日似有醜聞爆出,似與內部監守自盜有關。一時間,就連沈最堅定的支持者,都心生疑慮。

方三響坐在電車上,眼前一排排乘客把報紙翻得嘩嘩作響,全都是長篇累牘的分析;耳邊聽到的,全是各種小道消息的議論。他心裏煩躁得很,索性雙手抱在胸前,朝窗邊靠了靠。

孫希那個渾蛋挨了一拳之後,再沒在醫院出現過,有說他逃去海外,有說他被馮煦接回京城。無論哪種說法,都讓方三響心浮氣躁。可他自己也說不清,究竟是氣那家夥背叛了信任,還是氣他不告而別。

他本來想去找姚英子說說,翠香說小姐好幾天沒回來,不知去了哪裏。方三響平時有來往的就他們倆,一時間竟陷入無人可訴的狀況,隻好把自己淹沒在無休止的工作中,疲憊欲死方才罷手。

鐺鐺鐺!

車鈴聲驚醒了幾乎睡著的方三響,他掙紮著從座位上起身,跳下電車。

這一站叫作工部局站,顧名思義,站點旁邊即整個租界的心髒地帶——工部局大樓。此時大樓外麵聚了許多人,正陸陸續續走進樓裏。其中大部分是穿著黑色或寶藍色綢褂的商界華紳,也有一小部分西裝革履的洋人,居然還有幾個穿和服的日本人。在更外圍,還有二十幾個捧著相機和筆記本的記者來回遊走,鎂粉燃燒聲與呼喊聲此起彼伏。

方三響一不留神,差點與一個日本人撞肩。對方連忙彎腰道歉,方三響生平最惱恨他們,把頭一別,卻在另外一側見到熟人。

“方醫生!”

農躍鱗捧著相機跑過來,很是興奮。不待方三響開口,他先連珠炮般問道:“你們沈會董今天突然召集各界集會,還特意借了工部局的議事廳,到底搞什麽名堂?能否提前透露一下?”

方三響撓了撓頭:“我也是今早接到通知,從總醫院趕過來參加的,不知道是做什麽。”農躍鱗追問道:“是不是總醫院的人都來了?”方三響道:“應該是的。反正峨利生醫生、柯師太福醫生、王培元醫生,還有嚴之榭、宋雅……我的同學、同事差不多都來了。”

“也包括孫希嗎?”

這個問題,讓方三響當即沉下臉去,生硬地道:“這我不知道,沒見到。”農躍鱗何等敏銳,立刻追問道:“坊間傳聞他是為京城做間諜,竊取了紅會賬冊,可有此事?”

方三響不會說謊,隻好不吭聲。

農躍鱗正色道:“莫怪我挖陰私。紅會以勸募各界善款為經濟,定期發布征信冊乃是義務。沈會董突然召集大會,是不是因為賬冊將被曝光,才急忙出來澄清?”

方三響被這一連串問題砸得發窘,不知如何才好。農躍鱗哈哈笑起來:“好啦好啦,方醫生,你的答案全寫在臉上了,一點都不懂掩飾。若是人人都像你,我們記者的工作可就太簡單了。”

說完農躍鱗扯著他的胳膊,一起往大樓裏走去:“你跟孫希,這算是絕交了?”方三響步伐一滯,悶悶“嗯”了一聲。

“咱們在淮北是共過患難的,作為朋友,我得勸一句,很多事情,不要急著下論斷。”

方三響恨恨道:“他自己都承認了,還能有什麽誤會!”農躍鱗道:“我們做慣了新聞的都知道,有時候一件事情,遠比你看到的複雜。孫希是如此……”他頓了頓:“恐怕今天的沈會董也是如此。”

兩人一邊講著話,一邊走進位於大樓東側的議事廳裏。

這是一個半橢圓形的會場,叫作阿爾伯特廳,裏麵可以容納數百人。此時廳裏熙熙攘攘,其中既有滬上縉紳,也有許多同仁、仁濟、公濟、廣慈等租界大醫院的醫生,加上記者、教士和一些租界官員,無論座位上還是過道上都擠滿了人。其中最為醒目者,乃是坐在第一排的英國按察使蘇瑪利,引發周圍的各種揣測。

隻有方三響的注意力不在按察使身上,而在台上一個高挑的身影上。

“孫希?”

孫希穿著一套姚英子送的藏藍西裝,正調整著一根蝶形的碳精話筒。他仿佛感受到了視線的熱力,轉過頭來,恰好與方三響四目對視。孫希抬起手來要打招呼,方三響冷哼一聲,一動不動。孫希隻好裝作捋了一下頭發,埋頭繼續調試。

方三響雖然麵無表情,內心卻是驚訝萬分。一個叛徒怎麽還能堂而皇之站在台上?沈會董難道不是把他開除了嗎?農躍鱗也注意到了孫希的存在,他正抬手要拍一張,忽然議事廳裏響起一陣喧囂。

隻見沈敦和頭戴禮帽、身穿暗藍色的常服馬褂,闊步走進了會場。在他的身後,還跟著施則敬、姚永庚等一幹紅會高層,以及大名鼎鼎的廣學會督、朝廷頭品頂戴、在中國最著名的傳教士李提摩太。

一看這個陣容,全場立刻安靜下來,所有人都好奇地等著看,這位非議纏身的大慈善家到底有何主張。沈敦和衝會場內拱了拱手,更不多言,直接登上議事台。孫希趕緊在話筒前站好,準備同聲傳譯。

沈敦和環顧全場,沒有急著開口,而是緩緩從懷裏掏出一張紙來:“諸位,紅會昨日接到一封無線電報,發自漢陽一艘兵輪之上,請容在下當眾朗讀。”

他展開電稿,語氣沉重地念起來:“日前南北兩軍大戰,傷亡兵士棄屍如山,傷者無人救治,困苦萬狀,即武昌居民為流彈所傷者,不知凡幾。請即親率紅十字會中西醫隊迅速來援,普救同胞。急急急!”

關於武昌戰事,在座的人早讀過很多報道。可親耳聽到從戰地發來的求援電報,聽到來自一線的慘烈描述,感受又大不一樣。

電報很快念完,待孫希翻譯完之後,沈敦和敲了敲木台,朗聲道:“戰爭之禍,乃是天下最殘酷而不忍聞睹之事。鄂事緊急,民命塗炭,已經不容諸位賢達坐而論道。敦和雖然愚鈍,願庶竭駑鈍,傾力救援湖北!”

台下響起一陣熱烈的議論聲。今天出席的多是業內人士,對於京會、滬會的爭端來由很清楚。沈敦和突然表態要救援武昌,莫非是與京會達成了共識?那麽救援方針又該是如何?更有聯想力豐富的人,猜測莫不是因為紅會賬冊被馮煦掌握,所以沈敦和才被迫妥協?

在紛亂的猜疑中,許多記者紛紛舉起手來。沈敦和卻把手掌下壓,示意稍等片刻,繼續侃侃而談:“可這場戰事波及武昌、漢口、漢陽等地,南北兩軍並居民不下幾十萬人。僅僅依靠本會救護人員,斷斷不敷調遣。敦和以為,欲求部署神速,機關完備,而經費又可節省者,唯有與滬上諸公群策群力,合散兵為一處,並力共援之!”

這也是題中應有之義,無非是呼籲大家捐錢捐物、出人出力。隻有少數人在台下冷笑,紅會賬冊不清不楚,沈某人不先澄清,卻又要來勸募,未免太過無恥。

沈敦和在台上似乎覺察到了這股惡意,話鋒一轉:“滬上的名醫聖手,大多都在教會醫院供職。欲要聯合救援、統一協調,非紅會一家所能調度,體製上必須要借重西董之力。敦和與按察使蘇瑪利先生、李提摩太先生仔細商議之後,決意成立中國紅十字會萬國董事會,設中、西董事若幹位,專為武昌戰事運作。”

是言一出,全場頓時嘩然。方三響有些茫然,不明白沈會董這句話怎麽激起如此強烈的反響。倒是農躍鱗在旁邊喃喃道:“厲害……沈敦和可真是好手段哪!”

他見方三響一頭霧水,低聲解釋道:“這個紅會萬國董事會,是為武昌之事而設。做事的還是同一批人,隻是換了一塊牌子,沈會董便如孫猴子一樣跳出桎梏,想怎麽救援就怎麽救援,不再受朝廷轄製——此所謂留鳥換籠之計!厲害,厲害。”

這裏麵的彎彎繞繞,方三響覺得比藥物的拉丁名字還難記。農躍鱗笑道:“嘿嘿,其實這也不是新鮮手段,沈會董在去年已玩過一次了。”

“什麽?”

“你還記得吧?去年淮北水災,紅會在蚌埠一共打出兩麵旗幟,一麵是紅會,一麵是華洋義賑會。”

方三響點點頭。

“那個華洋義賑會,其實就是沈敦和跟洋人合辦的機構,用來籌集善款,撥給紅會,紅會再派你們前往救援。嚴格來說,你們是受雇於華洋義賑會。”農躍鱗解釋說,“當時並沒人覺得不妥,朝廷還覺得這是籌款的好法子。現在回想起來,那應該是沈會董的一次投石問路。你看如今這個萬國董事會的手法,與華洋義賑會的性質豈不一樣?”

方三響似懂非懂,台上沈敦和已經介紹起董事名單來,從蘇瑪利到李提摩太再到各個醫院院長、醫生,無不是顯赫人物。

農躍鱗掏出本子,邊聽邊記,連連感歎:“好家夥,沈會董能請來這許多大人物,隻怕是醞釀良久哇。”

醞釀良久?

方三響心中五味雜陳。這說明紅會賬冊的爭議,從一開始就在沈敦和的掌握之中,這一切都是設計好的……

農躍鱗卻大不以為然:“沒點心機的人,豈能在上海灘屹立十幾年不倒?沈會董耍手段,是為了慈善救人,大節無虧——再說,朝廷死守著體製,不許紅會援鄂,又怪誰呢?”

他讓方三響幫忙舉好鎂光燈,對著台上拍了一張。其他記者聽到聲響,這才如夢初醒,也紛紛舉起相機,對著沈敦和拍起來。一時間會場內鎂光閃爍,快門開合,幾乎要蓋過觀眾們嗡嗡的議論聲。

沈敦和見氣氛已然扭轉,遂結束了發言,邀請李提摩太上台。李提摩太先與他熱情擁抱了一下,隨即麵向台下,熱情洋溢地稱讚沈敦和為“救苦救難之大元帥,救命軍之大教主”。他發表完講話,《紐約報》駐華代表唐乃隨後上台,表示萬國董事會此舉不特為中國人士所歡迎,即泰東西各國亦莫不馨祝,他當立電《紐約報》報告成立,並募捐款雲雲。

就這樣,適才被點到名的各位董事輪流上台演說,無分中西人士,皆是口若懸河,引得台下掌聲接連不斷,如浪奔無息無止。隻苦了孫希在台旁翻譯得口幹舌燥,不停地喝茶潤喉。

隨著演說次第開展,氣氛逐漸濃烈起來。會前的諸多疑慮、憤慨,以及嘲諷,被掃**一空,幾乎每個人都被感染,興奮地拍起巴掌來。

“嘖嘖,紅會前一陣被輿論圍攻,很多人以為他要身敗名裂了。想不到人家早有成算,一出手便是泰山壓頂。我看朝廷這次怕是要大大地丟臉了。”

農躍鱗的語氣裏,全是濃濃的幸災樂禍。方三響擔心道:“朝廷會不會報複沈會董?”

“嘿嘿,這便是沈會董的高明之處了。你想,他這番演說,一字不提京滬之爭,隻說因為要聯合教會醫院,不得不采用萬國董事會的形式。這理由冠冕堂皇,任誰也挑不出錯,朝廷有苦也說不出。”

方三響還要講話,農躍鱗卻壓低聲音,神情嚴肅:“唯一可慮的,便是朝廷拿紅會賬冊一事來質疑。不過如此明顯的破綻,沈敦和不可能漏算,難道他……”

他停頓了一下,卻突然不說了,因為這時英國按察使蘇瑪利登台演說。直到按察使演說結束,換了沈敦和重新上台,方三響才重新湊過頭來:“你剛才說什麽?”

農躍鱗似笑非笑:“我隻是想到一種可能。沈會董之所以如此高調行事,不懼朝廷嚴飭,恐怕他打心眼裏認為,武昌戰事結束後,就再沒有什麽大清國了。”這大膽的發言宛如一根燒紅的探針,直刺入方三響的中樞神經。他猛然瞪圓了眼睛,拳頭捏緊,渾身的肌肉都緊繃起來。

恰在這時,台上沈敦和揮動手掌,大聲道:“本會這一次赴鄂救援,將嚴守中立,不分民軍、官軍,凡民軍受傷醫治送還民軍,官軍亦然!醫者以生靈為念,絕不退縮逃避!”

全場掌聲雷動,幾乎要掀開廳穹。在座的業內人士心中無不震動,這一種表態,等於紅會掙脫朝廷約束,自行其是了。農躍鱗正要評論幾句,不防方三響騰地從椅子上站了起來,振臂吼道:

“我是紅會總院醫師,堅決支持沈會董援鄂!”

可就在同一瞬間,孫希也踏前一步,高喊:“紅會總院同人,支持沈會董援鄂!”

這突如其來的默契,讓兩人同時愣住了。他們台上台下,對視片刻,不知是該拋卻恩怨振臂齊呼,還是該迅速挪開視線。所幸這種尷尬隻持續了極短的時間,其他與會的醫生次第起身,大聲表示對萬國董事會的支持。

“我是同仁醫院醫師,支持紅會援鄂!”

“鄙人代表廣慈同儕,全力支援紅會!”

“仁濟全體,自當秉持人道準則,全力支持!”

“博醫會諸成員,枕戈待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