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阿毛早等在那裏,引他登上一條單桅小船,揚帆朝著長江口開去。今天有稀薄的陰雲蒙住天空,透下的陽光失卻了銳氣,在水麵漫射成一片片起伏的碎光,教人有些昏昏欲睡。

三個小時之後,遠遠可以望見一艘懸掛著比利時國旗的火輪船,正在洋麵垂錨靜候。方三響登上船隻,發現貨艙裏滿滿囤著幾十噸貨物,都是滬上各大醫院與藥局訂購的藥品。

隱藏一片樹葉最好的辦法,就是藏在樹林裏。這麽一大批藥品一起清關,渾水摸魚方便多了。青幫……不,同盟會的能量果然不小。

陳其美本人沒有露麵,他現在還是清廷的通緝要犯。不過船上有幾個押運的同盟會會員,年紀都不大,皮膚黝黑,態度禮貌而冷淡。方三響暗自猜測,他們大概是南洋華僑出身。這年頭,越是在國外的人反而越愛國。

接上人之後,輪船鳴了一聲汽笛,卻遲遲沒有收錨開動。方三響問過之後才曉得,原來黃浦江的航道一直淤塞嚴重,這種遠洋海輪須等到午後一點漲潮,才能通航入港。

他看看時間還早,便在甲板上找個陰涼坐下,拿出路上隨手買的《江南商務報》。這一讀不要緊,驚得他差點沒坐穩掉入江中。

它的今日頭條,赫然刊出一篇馮煦的到滬訪談。在訪談開頭,記者發問說武昌叛亂聲勢益大,全國矚目,為何紅會卻遲遲沒有動靜。馮煦隻字不提京滬之爭,表示紅會最近正在清理賬冊,“一俟善款清暢明白,更無疑惑,即刻赴漢救難”雲雲。

以方三響的粗疏,仍能讀出訪談裏那一股濃濃的皮裏陽秋味道:為什麽紅會遲遲不去武昌救援?因為善款還不“清暢明白”。為什麽善款不“明白”?因為我們在清理賬冊時發現有問題。再往深了想,賬冊是誰管的?自然是沈敦和、施則敬等一幹滬會骨幹。

要知道,《江南商務報》乃是江南商務滬局所辦的官報,在上海華商圈裏頗具影響力。而紅會的主要進項即來自滬上華商捐輸。馮煦這一手釜底抽薪,等於切斷了滬會的糧道。總算他話裏留了三分餘地,隻等著沈敦和自請歸降。

方三響喟歎一聲。昨天張竹君公開叫板,今日馮煦又來逼宮,若不是這兩人政治立場相左,方三響簡直疑心他倆是不是提前商量好的。

無論如何,沈會董這一次可是被逼到牆角了。不派救援隊去武昌,滬上輿論洶洶,紅會盛名可能毀於一旦;派救援隊去武昌,京城一定趁機收權——無論怎麽做,都是死路。

方三響自十幾歲以後,一直待在紅會,耳濡目染都是沈敦和的教導。沈會長可以說是他心中除了魏伯詩德之外最敬重的長輩。眼看風雲變幻如斯,方三響暗暗在心裏打定主意,等這批藥品送到革命黨手裏,便去向陳其美討個人情,請張校長緩緩手。

他正琢磨著如何說項,忽然耳畔又一聲汽笛聲響,前方快到外灘碼頭了。方三響憂心忡忡地折起報紙,與幾個同盟會會員一起做通關前的準備。

半個小時之後,這艘大船穩穩地停在了卸貨泊位。沉重的艙門被緩緩拽開之後,半**身體的苦力們魚貫而入,把貨箱一個個扛出船艙,運過棧橋。而海關官員就站在棧橋旁邊,與貨主一同清點。

方三響不擅扯謊,不過他的身份不是假的,講起清單上的藥品名稱時更是一口流利德文。於是海關一點疑心也沒起,很快就把這批藥品清關了。

幾個人心中暗暗鬆了一口氣,正要離開,海關官員用鉛筆頭敲了敲表夾,用疑惑的口氣問道:“咦,你們紅會訂的藥品有兩批呀,幹嗎不一並報關?”

方三響一怔:“兩批?”

“對呀,兩批。”海關官員的語氣很肯定。

方三響旋即想起來,這條船本來就是走滬港線的,應該也有一批真正紅會訂購的藥品,李逵和李鬼居然是同艙而至。淒厲的警報聲,陡然在方三響的腦海中響起。

不好,既然有紅會訂購的藥品,那意味著……紅會總醫院的人隨時也可能來碼頭提貨!萬一撞見可就露餡了。

俗話說,好的不靈壞的靈。方三響隻是動動念頭,視野裏便突然跳出一個熟悉的身影。這身影正試圖繞開一隊散發著汗臭的扛包苦力,榔槺的身材頗為狼狽——不是曹主任是誰?

方三響一瞬間覺得口幹舌燥,心跳加速,嚇得根本說不出來話。杜阿毛見勢不妙,急忙把他推去一旁,笑著對海關官員解釋說:“紅會下轄的醫院可多咧,除了總醫院,還有天通庵鎮的中國公立醫院、天津路的時疫醫院、十六鋪馬路的南市醫院等。各家都是自行訂購,各報各的。”

他一口氣報出好幾家醫院,海關官員無奈地聳聳肩,簽字之後徑直走了。方三響一刻也不敢多待,跟杜阿毛打過招呼,匆匆從另外一個方向離開碼頭。

今天他出門大概是沒看皇曆,才走出去沒幾步,迎頭便被另外一位熟人撞見。

“史蒂文森?”

方三響躲閃不及,隻得在那一對牛眼的注視下,硬著頭皮走過去。

史蒂文森看著方三響,唇邊微微勾起一條弧度。他去年追查陳其美功虧一簣,一直對此耿耿於懷。蘇格蘭人獨有的倔強,讓史蒂文森對青幫保持著高度關注。這一次,他接到一個三光碼子的消息,說青幫似乎在碼頭上有一批違禁貨物,便立刻趕來查探,沒想到會再次見到這個狡猾的中國醫生。

上一次讓你逃掉了,這一次可不會那麽幸運了。史蒂文森想。

“方醫生,你不去看診,跑來碼頭做什麽?”史蒂文森眯起眼睛問。方三響反問道:“法律沒規定不許來吧?”

這種無意義的嘴硬,在史蒂文森聽來無異於自招。他掃了眼同樣陷入驚恐的杜阿毛,又看看他們身後那堆印著紅十字標識的貨箱,突然臉色一板:“現在巡捕房懷疑你們走私違禁物品,需要開箱清驗。”

方三響和杜阿毛霎時不知所措,史蒂文森知道自己咬到大魚了。他得意揚揚地撥開兩人,在那堆貨箱裏隨便選了一箱,從腰間抽出警棍敲了敲:“打開!”

杜阿毛跳起來喊道:“這是紅會訂購的慈善免檢貨物!你無權檢查!”史蒂文森咧開嘴笑了:“紅會利用免檢通道走私軍火,這可真是個天大的醜聞。”

“軍火?”

杜阿毛與方三響同時一怔。兩個安南人趁機拿起撬棍上前,粗暴地撬開箱蓋。可出乎史蒂文森意料的是,木箱裏填滿了白花花的棉花,棉花之間碼著一個個方盒,每個方盒都是兩英尺[1]寬、三英尺高,合口處是一圈灰白色的錫封。

史蒂文森有些發愣,他本以為青幫和去年一樣,是從外洋偷運軍火來租界。可這些方盒的尺寸,哪怕是拆散的槍械零件也放不進去。

“也許裝的是炸彈。”

史蒂文森黑著臉下令繼續拆。安南人扯開錫封,打開方盒,結果發現裏麵是一排排固定在紙板上的深棕色小玻璃瓶。史蒂文森不甘心地捏起一個小瓶子,來回觀察,瓶外的德文標簽上寫著“腎素”和“施托爾茨”兩個單詞。

他不知腎素是什麽東西,也沒聽過化學家施托爾茨的大名,但無論如何這也不可能是軍火。

史蒂文森有些悻悻地放下小瓶子,又撬開另外一個木箱,還是一無所獲。他咬了咬腮幫子,仍不肯放棄:“這些也許是違禁藥品,必須等衛生處的人過來查驗。”

“你剛才還說是走私軍火呢,到底是不是,講講清楚哇!”杜阿毛嚷起來。史蒂文森的大鼻頭微微有些發紅,他揮動警棍,惡狠狠地嚷道:“巡捕房有權扣押一切可疑物資。你們青幫經手的,就要徹查!”

“外灘碼頭上哪條船卸貨,不是青幫弟子經手?你有本事,全去給查封了呀!”杜阿毛跳起腳來大叫。史蒂文森有心把這個小癟三一棍砸倒,可他發現周圍一些腳夫紛紛圍了過來,個個袖子都卷著。

史蒂文森倒不怕青幫,可最近中國時局有點亂,工部局反複強調一定要維持租界平穩。倘若外灘這裏惹起騷亂又沒個正當理由,隻怕巡捕房那邊也不好交代。可羞刀難入鞘,史蒂文森總不能在這些中國人麵前示弱。於是他把視線移向方三響:

“這真是你們紅會訂購的藥品?”

方三響不擅扯謊,被這麽明確地逼問一句,神情顯出些許不自然。史蒂文森雙眼銳光一閃,立刻覺察有異。他正欲窮追猛打,卻不防旁邊有人打斷了節奏。

“這位長官,聽說您找我?”

史蒂文森側頭一看,一個禮帽胖子討好地站在旁邊,兩隻眼睛笑得像隻正午的橘貓。不待他發問,這胖子主動遞來名片:“鄙人曹渡,忝為紅會總醫院院務主任,隨時為您效勞。”

方三響氣息微微一窒,曹主任怎麽跑過來了?他轉頭一看,旁邊還站著剛才那位海關官員。想必是這邊的爭端驚動了海關,正好曹主任也在提貨,便把他叫來處理“紅會”事務。

史蒂文森氣勢洶洶地問道:“你們紅會是不是訂了一批藥品,今天來提貨?”曹主任知道他是巡捕房探長,搓著手賠笑道:“正是,正是。”史蒂文森冷哼一聲,又問道:“你們這些藥品入關,可有合法憑據?”曹主任道:“都有,都有。”他是個精細人,專門有一個牛皮包放各種手續文件,當即一張張拿出來給史蒂文森看。

其實這兩人說的,根本是兩批藥品。哪知道錯卯對上榫頭,居然聊得有來有往,都沒覺出不對勁。隻苦了方三響和杜阿毛兩個人,站在一旁心驚膽戰,唯恐哪句不對泄了底。

史蒂文森在手續文件上挑不出毛病,一瞪方三響:“他也是你們紅會的醫生?”曹主任連連作揖:“隻是個不成器的內科實習醫生,讓您見笑。”反身踮起腳,把方三響的腦袋往下按:“去給探長大人道歉!快!肯定是你做錯了什麽!”

這邊態度一跪到底,史蒂文森反而頭疼起來,隻覺這個胖子態度油滑,比方三響難對付多了。無奈之下,他又指了指杜阿毛:“你們紅會的藥品既然是合法進口,為何還要讓青幫插手?”

曹主任比畫著肥胖的手指,分辯道:“碼頭腳行一向是青幫打理,不找他們,別人也不敢接呀!您可不知道,這些赤佬手段狠得緊,誰敢搶活,分分鍾沉去黃浦江。”

話說到這份上,史蒂文森就算疑竇未消,可也沒法盤問了。去年鼠疫之後,紅會被工部局視為值得合作的對象,這種無憑無據的指控很難得到上級支持。他悻悻地把警棍收了,圓盔一拉,帶著安南人離開碼頭。

方三響一口氣還沒鬆下來,曹主任已劈頭蓋臉罵起來:“你難道嫌醫院薪水少,跑來扛包做苦力?還惹來巡捕房的人!”

方三響早習慣了,一邊挨著罵,一邊給杜阿毛使了個眼色。杜阿毛心領神會,連忙回身指揮青幫兄弟,把那批藥品迅速裝車走人。曹主任立刻注意到這個小細節,旋即恍然:“啊喲,你來碼頭是幫著青幫搞事情!要死了!醫院早晚有一天被你拖累!”

他一氣罵了五六分鍾,直到口幹舌燥才閉口,命令方三響去幫忙裝車,一來以示懲戒,二來可以省掉一個扛工的工錢。方三響老老實實去搬運貨箱,心裏卻長舒一口氣。

這邊廂真正紅會的貨物正在裝車,那邊廂青幫的馬車已滿載著藥品離開外灘。押車的杜阿毛斜跨在貨堆上,哼起了小曲兒。他可沒留意,大車一離開碼頭,便被史蒂文森豢養的三光碼子給綴上了。

原來史蒂文森疑心未去,臨走前埋伏了一個眼線在大門旁。如果這批貨物與青幫有關,那麽隻要緊盯著杜阿毛,一定會有線索。

馬車一路飛馳,很快便來到了南市上海醫院,順著大車道拐進去。那學校規模不大,門口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牌子“上海女醫學校”——這便是女子中西醫學院新改的名字。

那尾隨而來的三光碼子觀望片刻,立刻回報給史蒂文森。史蒂文森一聽,立刻來了興致。

去年他在派克路上抓陳其美功虧一簣。事後史蒂文森分析複盤,認為最有嫌疑的人,正是上海女醫學校的校長張竹君。這個女人不僅給陳其美提供藏身之處,通風報信,之前還涉嫌包探沃倫之死一事,可見與青幫關係匪淺。

如今這輛裝載藥品的青幫馬車沒去紅會,卻一頭紮進上海女醫學校,恰好印證了史蒂文森的猜測。不過他並沒有立刻行動。要突擊搜查租界內的學校,非得拿到總探長的批準不可。

史蒂文森迅速起草了一份報告,親自送去租界巡捕房。沒過多久,總探長把他叫進辦公室,臉色不是很好看。

“你知不知道這所學校的校董是李平書?”

史蒂文森點頭。

“那你知不知道李平書也是上海自治公所的總董?”

史蒂文森起身爭辯道:“我隻是申請針對張竹君進行調查,與李董事無涉。僅僅去年一年,這個女人就涉嫌一宗軍火走私案、一宗包探失蹤案和一宗協助危險分子潛逃案,可見與青幫、與革命黨關係匪淺。現在我已找到確鑿證據,有十足把握!”

總探長揚了揚手裏的報告:“你的證據,就是這一車送進上海女醫學校的走私藥品?”

“是的。我懷疑這批藥品背後,牽扯到更大的陰謀,隻要順藤摸瓜……”

史蒂文森還沒說完,總探長從桌子後頭扔過一張報紙來:“昨天這個張竹君剛剛宣布成立赤十字會,要去武昌進行慈善救援。她大量購入藥品,很正常嘛,我沒看出哪裏可疑。”

“她說是支援武昌,可誰知道真正用在哪兒?這批藥品是用紅會名義走私進來的,手續不全,一查一個準。”

史蒂文森不明白總探長為何如此消極,這分明是一樁唾手可得的大案。總探長見他態度激烈,抬抬下巴,示意他坐回去。

“大衛,在上海灘做事,多了解一下政治沒壞處。”總探長語重心長地教誨道,“現在各國公使關於武昌的叛亂有一個共識,即軍事危機一定會演變成政治危機,而且很可能是全國性的政治危機。基於這個判斷,工部局必須嚴守中立,維持上海安定。”

“政治的事我不懂,但這和抓人有什麽關係?”

“張竹君現在搞赤十字會,是為了與官方紅十字會對著幹。你現在去查她,會讓人誤解工部局的政治傾向,破壞中立。”

“我去查張竹君,正是為了消弭隱患,更好地維持穩定!”

總探長搖搖頭:“如果是走私軍火,我會毫不猶豫地批準你行動。可她隻是走私了一批藥品,這不足以說服工部局。”

“難道走私藥品就不違法了嗎?法律的公正呢?”

“巡捕房在租界的職責,什麽時候是維護法律公正了?”總探長盯著他,唇邊浮起一絲嘲諷,順手端起了咖啡杯,示意送客。

這是他最喜歡的中國習俗,含蓄內斂,不失體麵,可以省掉很多口水。

史蒂文森怒氣衝衝地離開辦公室,甚至連門都忘了帶上。他現在肺部蓄積的憤懣,簡直可以驅動一台蒸汽機車。兩道灼熱的氣息從鼻孔裏呼哧呼哧地噴出來,一對牛眼幾乎要從眼眶裏擠出來。

當年他從蘇格蘭場辭職,就是因為無法忍受那些愚蠢政客對查案指手畫腳。沒想到調到遠東之後,舊事居然還會重演。

史蒂文森離開巡捕房,輕車熟路地走過兩個路口,鑽進弄堂裏一間昏暗的羊肉鋪子,一屁股坐在條凳上,用生硬的中文大喊:“老板,一斤熟羊雜,麵少些,燙一壺黃酒。”老板“哎”了一聲,一邊拿起菜刀篤篤切起來,一邊吩咐小夥計拿起長柄木勺,從一個熱氣騰騰的杉木桶裏舀出乳白色的老湯。

中國的飲食,史蒂文森樣樣吃不慣,唯獨這家藏書羊肉鋪的熟羊雜合他胃口。館子裏用的是山羊肉,隻用鹽調味,燉出來的雜碎味道讓他想起家鄉的哈吉斯。那是一種倫敦老爺們看不上的美味,需要把羊肺、羊心、羊肝攪碎了放入羊胃,混著洋蔥與胡椒煮熟了再切開吃,再配點蘇格蘭威士忌,簡直要上天堂。

可惜這裏威士忌很少,隻能勉強用黃酒代替。史蒂文森帶著怨氣大嚼羊雜,一會兒工夫酒壺便見了底。酒精在這個蘇格蘭人體內同時產生了兩種功效。

首先它帶來了勇氣,史蒂文森喝得渾身發熱,突然在鋪子裏大吼道:“讓那些該死的政客們見鬼去吧,哪怕是為了小沃倫,我也一定要追查到底。”它同時還賜予這位探長古老的東方智慧,他從懷裏掏出曹渡的名片,一個絕妙的想法在腦海中生出。

總探長雖是頭怯懦的蠢驢,但他至少有一句話沒說錯:在上海灘做事,多了解一下政治沒壞處。

孫希整了整衣領,深深吸了一口氣,舉步邁進總醫院的大門。

那晚他上了蚱蜢船以後,由著船家隨意亂漂,一覺醒來,發現小船竟開到了嘉定。他索性下了船,在當地胡亂逛了一陣,無意在吳興寺裏見到個觀音靈簽的攤。孫希原本對這些不屑一顧,這一次卻莫名動了心思。

結果他求到一支中平簽,簽文有雲:“衣冠重整舊家風,道是無穹卻有功。掃卻當途荊棘刺,三人約議再和同。”孫希看得一頭霧水,花了十個角洋請和尚解簽。和尚搖頭晃腦地回答說:“不用辨疑,自有佳期,若問前程,異路可遇。衣冠重整之象,凡事先難後易也;無穹而有功,仕途自可青雲矣!”

孫希頓覺醍醐灌頂。“若問前程,異路可遇”——這異路,不就是指出國嗎?“衣冠重整”,不就是脫去馬褂換上西裝嗎?“凡事先難後易”,指的是先在紅會總醫院過了兩年苦日子,“無穹而有功”,自然是以後在倫敦行醫大為順遂。

“衣冠重整舊家風,道是無穹卻有功”,原來是這麽回事!

聽了這兩句解簽語,孫希心中愁雲一掃而空,當即買了一張船票返回上海。既然天意如此,他決心一回去就把辭職提了,回到魂牽夢縈的倫敦,遠離這一切紛擾。

他仔細盤算了一下,臨行前請三響和英子去番菜館吃一頓大餐;沈會董兩袖清風,可以請德彝老寫一幅字送給他,屎窟曹若是不罵人,也可以送一幅;唯獨峨利生醫生有點棘手,畢竟這位老師一心要培養出一個本土醫生,知道這消息不免會失望。不過倫敦距離哥本哈根不遠,明年峨利生醫生回國以後,師徒倆反而更容易相見。

孫希一邊琢磨著,一邊走進醫院大堂。他突然疑惑地抬起頭,嗅了嗅,感覺空氣中除了熟悉的石炭酸味道,還多了點別的東西。可他環顧四周,醫院裏明明和平常一樣啊!

忽然走廊盡頭閃過一個熟人,居然是農躍鱗。自從皖北事之後,他們跟這位記者算是認識了,隻可惜他終日在外頭跑,一年多來竟沒聚過幾次,反倒是在報紙上時常見到他的名字。

農躍鱗一見到孫希便主動過來打招呼,表示他此來是看靜脈曲張的老毛病,不是來打探新聞的。孫希與他寒暄幾句,農躍鱗突然感歎道:“貴院這時候居然還坐得住,也真是令人欽佩。”

“嗯?怎麽了?”孫希覺得他話裏有話。

農躍鱗歎道:“你縱然對政治沒興趣,本院的事總要關心一下吧?”

原來這幾日先有張竹君檄文挑釁,後有馮煦專訪暗諷,直接把紅會推上了輿論的風口浪尖,熱度僅次於武昌戰事。各大報章紛紛追問三個問題:紅會醫院是否有經濟問題?是否會派隊前往武昌?救援方針到底是一體救助還是隻援官軍?

至於各種小道消息,更是四處流傳。有說沈已被朝廷罷免,正在調查貪黷之事;有說紅會屍位素餐,行將裁撤;有的甚至說沈、施兩人已攜巨款潛逃國外,留在滬上的乃是替身雲雲。

尤其到了十月十九日,張竹君的赤十字會在南市上海醫院正式成立,到處招兵買馬,勸募籌款,使得這股質疑風潮達到巔峰。可身處風暴眼中的沈敦和始終不置一詞,這種態度頗為詭異。農躍鱗這才有此感慨。

孫希沒料到自己離開上海不過兩天,輿情已發酵到了這地步。他心裏有鬼,隻得敷衍道:“沈會董的人品絕無瑕疵,我們醫院同人深為信賴。”

“哎呀,你就不要打這個官腔了。”農躍鱗壓低聲音,“我可是聽說,紅會之所以會被質疑有經濟問題,正因為沈會董身邊出了個內奸,就是他偷抄賬冊去賣給有心人,才有後麵這一大出。”

孫希的心跳,頓時停了一拍。

農躍鱗朝遠處瞥了一眼:“呶,都驚動租界巡捕房的人了,正跟你們院務曹主任開會呢。”他見孫希麵色變幻不定,拍拍其肩膀道:“我與紅會在皖北有善緣,但倘若真有此事,我也隻能直筆發論,希望你不要見怪。”

孫希哪裏還有心思管這個,跌跌撞撞走到院務辦公室門前,正看到史蒂文森扣上圓盔,得意揚揚地從裏麵出來。曹主任跟在身後臉色鐵青,好似吃了半斤砒霜。

曹主任把史蒂文森送走,返回時看到孫希正等在那兒,眉頭一皺:“你這兩天跑哪兒去了?”孫希勉強抑住驚慌:“我有點私事去了趟嘉定。”曹主任不悅道:“不請假擅自離崗,按規定要扣一個月薪水。”

孫希忙不迭地認錯,然後小心翼翼試探:“那位探長跑來咱們醫院幹嗎?”一提這個,曹主任的臉頰一陣顫動:“嗐!搞不好了!院裏竟然出了個偷賬冊的內奸!”

“誰呀?”

“你的好兄弟,方三響!”

“啊?”孫希一霎時如遭雷擊,僵在原地。

曹主任氣得真不輕:“那天我去碼頭接藥品,正撞見方三響。我本以為他隻是私自出診,罵一頓也就算了。結果史蒂文森探長今天上門,我才曉得,他竟打著紅會的旗號幫青幫搞藥!我早看這小癟三不對勁,天天腦袋鑽銅鈿裏,跟一群混混搞七撚三,哪裏學得好?”

孫希連忙問:“這和偷賬冊有什麽關係?”

曹主任聲音陡然拔高:“人家探長說了,那批藥品直接送去上海女醫學校,這還不夠明白嗎?去年鬧鼠疫時,方三響就因為幫混混出頭被抓去牢房,又是張竹君保他出來的,可見這幾撥人早有勾結!”

這些事孫希都知道,被曹主任這麽一說卻變了味道。

“這次姚董事說內部有奸細,我還不信。史蒂文森探長講了港口的事,這才真相大白。必是方三響得了授意,謊稱加班來我這裏偷抄賬冊。他給張竹君又是送藥,又是送賬本,真當我是傻瓜!”

誤會,完全誤會了!

孫希在心裏呐喊,聲帶卻似乎被注射了麻醉劑。他實在沒想到,曹主任**錯陽差,把這些不相幹的事串到一起。老方冤不冤枉,他最清楚不過,可這該怎麽解釋呢……曹主任見孫希神色有異,遂嚴厲警告說“你不要通風報信”,然後把他攆出了辦公室。

他失魂落魄地走出總醫院,回到隔壁宿舍,一進屋便看到枕頭旁邊擱著一個信封。裏頭是一張太古輪船的二等船票,上海至倫敦,十月二十五日出發。

這是孫希返滬之後訂的,沒想到太古公司效率這麽高,短短幾個小時便把船票送來了。他捏著票子,不安感愈加強烈。

這是多麽美妙的**,隻要拿起船票前往碼頭,便可以去追求夢寐以求的真正人生。中國的一切因果,與自己再無相幹,多美好哇。

“衣冠重整舊家風,道是無穹卻有功。掃卻當途荊棘刺,三人約議再和同。”吳興寺的簽文再度浮現在孫希的腦海,文字盤旋,怎麽都擺脫不掉。他把船票揣在口袋裏,自己往**一摔,臉深深地埋進蕎麥枕頭裏,仿佛這樣就可以屏蔽所有的煩擾。

可惜這注定是個奢望。

不知過了多久,一陣急切的敲門聲傳來。孫希起身開門,卻是姚英子氣急敗壞地站在門口。

“孫希你還在睡?!發生什麽事你知道嗎?”姚英子的聲音嘶啞,一張圓臉滿是焦慮。孫希不知道該如何反應,隻得含糊地支吾兩聲。

姚英子一拽他胳膊:“我爹和施伯伯都來了,他們把蒲公英扣在會議室裏,還叫了道台衙門的蘇推官!”“啊?”孫希大驚。若是道台衙門介入,可就不是內部懲戒的問題了,難道醫院已經下了決心要報官?

“誰……誰讓他做出那樣的事!”姚英子快要哭出聲來,要說方三響是個賊,她是絕不相信的,可證據全擺在那兒,她心神慌亂,隻好來找孫希。

平時巧舌如簧的孫希,此時連寬慰的話都不敢說,隻得和姚英子一起朝會議室跑去。會議室門口已站滿了看熱鬧的人,議論紛紛。方三響平時在院裏人緣不錯,這次居然搞出了這麽大的醜聞,所有人意外之餘不免有些憤憤。嚴之榭就一直搖頭歎息,說老方平時古板得緊,怎麽暗地裏會做這麽齷齪的事。

姚英子走過去怒道:“嚴之榭,你不要背地裏嚼舌頭,三響不是那種人。”嚴之榭連忙打躬賠笑:“姚小姐,這可不是我說的,是裏麵幾位大人在議論呢。”

他往裏一瞟,隻見會議室內,施則敬、姚永庚、曹主任及來自道台衙門的蘇推官環繞而坐,而史蒂文森也列席旁邊,抱臂一臉得意。方三響站在他們麵前,雙臂垂下,拳頭卻緊緊握住,脖側的大動脈隆起如蚯蚓,可見血壓之高。

姚永庚見女兒也來到二樓,嚴厲地瞪了她一眼,示意不得吵鬧。施則敬也看了一眼孫希,輕輕搖了一下頭。兩人一見這架勢,心中俱是一沉。這兩位態度嚴厲,隻怕凶多吉少。

蘇推官掏出懷表看了看:“沈會董趕過來還得一段時間,咱們先開始吧。”曹主任連連點頭,蘇推官清了清嗓子,戴上眼鏡對方三響道:“去年你在勞勃生路,是否因為袒護青幫,毆打防疫官員,被抓去了租界巡捕房?”

“是。”

“你被姚會董保釋出來之後,很快又被史蒂文森探長在法租界提審,罪名是涉及亂黨偷運軍火、殺害英探,可有此事?”

方三響回答:“是的,但很快他就把我放走了。”

“不是無罪開釋,是有人作保。”史蒂文森補充了一句。

蘇推官衝史蒂文森諂媚一笑,示意聽到,又轉向方三響:“保你的人,是不是張竹君?”

“是。”

蘇推官點點頭,在紙上記下一筆:“昨天你是不是用紅會名義,去幫劉福彪走私一批藥品入境?”方三響猶豫了一下,點了點頭。這個坦白引得圍觀的人一陣**。曹主任見他親口承認,氣得火冒三丈,破口大罵起來。

蘇推官拍拍桌子,讓周圍安靜,又道:“根據史蒂文森探長的證詞,這批藥品後來被運進上海女醫學校,可有此事?”

方三響搖頭:“我在碼頭辦完事,直接跟曹主任回醫院了,藥品運去哪裏並不知道。”蘇推官低頭做著記錄,曹主任一拍桌子冷笑:“你藥都幫她運了,會不知道她拿去做什麽勾當?是不是拿去給亂黨啦?”

方三響對這批藥品的用途有猜測,可若現場講出來,陳其美的大事隻怕要暴露。於是他緊抿嘴唇,一言不發。可在旁人看來,這便是做賊心虛了。

蘇推官繼續問道:“那麽你竊取紅會醫院賬冊給張竹君,用於誹謗紅會名譽,也是確有其事嘍?”方三響眉頭一皺,大聲道:“走私藥物我承認,可我沒偷過什麽賬冊!”

莫說台上幾位,就是外麵圍觀的人也忍不了了。事到如今,豈不是禿子頭上的跳蚤,還有什麽可狡辯的?不知是誰開的頭,在人群裏掀起一陣怒罵,鋪天蓋地砸在方三響頭上。

史蒂文森坐在一旁,得意地捏起小胡子來。巡捕房管得著他,可管不著蘇鬆太道衙門。他把這事捅到華界,讓官府出手拘捕方三響,再順藤摸瓜,細細詢問張竹君的勾當——這也算是“以華製華”的一個小小應用。

蘇推官再一次拍了下桌子,一推眼鏡:“方三響,我可要提醒你,紅會醫院乃是大清紅十字會下轄,屬於朝廷衙署。你作為該院醫員,罪加一等——若證實了勾結亂黨,可是要殺頭的。”

是言一出,姚英子腦袋“嗡”的一聲,感覺周邊的氧氣被瞬間抽空。她慌得六神無主,下意識地去抓孫希胳膊:“怎麽辦?你快想想辦法呀!”可她手指一攏,發現抓空了。旁邊空無一人,孫希竟不知何時不見了。

就在同時,前方傳來嘈雜聲與尖叫聲。原來方三響壓不住火氣,揪住那蘇推官的衣襟要打,卻被史蒂文森眼疾手快攔住,順勢上了副手銬。

姚英子慌亂之中,又抓住了嚴之榭:“孫希呢?他在哪裏?”嚴之榭猛然被她握住手,臉色騰地變紅,結結巴巴說看見他剛剛離開,也沒說去哪兒。

“啊?”姚英子呆住了,一瞬間感覺失去了全部的重心。

此時的孫希正拎著一個皮箱,逃跑似的走在徐家匯路上。那張貼在胸口的船票如烙鐵一樣,簡直要把皮膚燙糊。

他剛才隻是遠遠望見方三響雄厚的背影,便不敢繼續旁聽了,擔心再多待一秒鍾,自己便會因濃烈的歉疚感窒息而死。孫希失魂落魄地逃回宿舍,胡亂揀了幾件衣物,決心早點去碼頭登船,將上海的一切拋諸腦後。

在路上,孫希甚至還自欺欺人地盤算起來:“等到了倫敦,我得寫一封信回國說出所有的真相,老方頂多吃一個月苦頭罷了。沒關係,等我到倫敦交完學費和房租,剩下多少錢,我全匯回來給他做補償。”

正想間,忽然耳畔響起雄渾的鍾聲,孫希抬頭一看,原來是靜安寺裏的晚鍾響起。

這座寺廟就在徐家匯路北端,號稱千年古刹,不過眼下的建築是光緒七年(一八八一年)才重修完成的。寺前有一條英國人修的有軌電車道,可以直達外灘。孫希查了一下時刻表,下一班電車還有半個小時才來。他突然冒出一個古怪的念頭:要不……我再去靜安寺裏求一個簽?看看我拋下老方對不對。

說來諷刺,人越是彷徨,往往越是迷信,他們會天真地寄希望於某種天啟降臨,將自己的抉擇正當化。

此時正值晚課時分,香客有些稀疏。孫希先在大殿拜了拜佛,然後轉到殿角求簽處,待得小沙彌轉身去取簽筒的一瞬間,孫希驀然想起一件懸案:

方三響每逢發薪日,就會去靜安寺一趟,卻從來不說去幹嗎。英子猜是給寺裏做工,孫希猜是借錢給和尚放印子錢,莫衷一是。不過兩人一致認為,就蒲公英那小氣勁,肯定不是個會供養三寶的虔誠居士。

想到這裏,他鬼使神差地隨口問了小沙彌一句,可認識一位叫方三響的施主。小沙彌一聽這名字,“哦”了一聲,隨手一指:“你去問老張吧,他熟。”

順著手指,孫希看到一個身材佝僂的老頭正在殿外掃地,看頭發和衣服隻是個俗家雜役,一開口是濃濃的關東口音。

孫希自稱是方醫生的同事,跟他攀談,才發現原來老張竟也是蓋平縣溝窩村的村民。老張還一扯褲腳管,露出一道觸目驚心的長條疤痕:“你瞅瞅,這就是那天在老青山讓槍子兒給打的,不知是毛子還是小鬼子的槍。”

孫希知道那次慘案徹底改變了方三響的命運,原來這個老張也是親曆者。他一陣釋然:“方醫生每個月來靜安寺,原來是找老鄉敘舊?”老張咳了一聲,說不是不是。孫希看看時間還早,掏出一根煙,又劃了根火柴,請他詳細說說。老張點起煙卷,貪婪地吸了幾口,話匣子立刻打開了:

“這事吧,還得從老青山說起。那年方老村長說帶著我們發財,把全村人都拉去老青山,誰承想中了埋伏,村裏人幾乎都死完了。還是那個叫吳尚德的醫生出去報信,叫來紅十字會的人,才算把沒死的幾個救出去。最後攏共也就活了十來個人,還都落下殘疾。溝窩村裏更慘,隻剩下幾個老人和小娃娃,好好一個村子,算是徹底完犢子了。”老張抬起袖子,擦了擦眼角。

孫希點點頭,這與方三響講的並無二致。

“我們一群殘廢抱頭痛哭,不知道以後該咋整。這時候三響站出來一拍胸脯,說他爹是村長,臨終前叮囑他得盡方家的本分。這孩子真仁義,他那會兒才是個半大小子,就在營口港的醫院裏跑前跑後,掙那點錢全給我們治病用了,自己連口粥都舍不得喝。後來打完仗了,那個魏伯詩德的傳教士問他是願意跟著傳教還是去學醫,三響挑了學醫,我們都知道為什麽,學醫能掙著錢哪。”

孫希的雙手猛然捏住了老張的雙肩:“你……你是說,他每個月都匯錢到關東?”

老張嚇了一跳:“是呀,溝窩村剩下的那點老弱病殘,啥營生也幹不了,隻靠他每個月匯的錢活著。我不傷殘最輕嘛,心疼這孩子一個人獨扛,便來上海在靜安寺找了份雜役,替他每個月跑匯寄。你知道,匯錢是個麻煩事,走官郵還是走民信局,還是托輪船夾帶,忒費精力。他每月把錢送到我這兒,我再匯去牛莊,能幫他省點事。”

老張沒注意孫希的臉色變化,不住感歎:“你要說我們恨不恨方老村長,肯定恨,好端端一個村子沒了。可這些年三響這孩子吃了多少苦,就為替他爹盡本分,也算仁至義盡。再回過頭想,方老村長其實也是好心,我們心裏頭哇,早原諒他們父子了。要怪,都得怪那個叫覺然的禿驢。”

老張最後一句聲音稍微大了點,引得路過的和尚一陣側目。不過孫希根本沒在意,他怔在原地,被自己內心的波瀾晃得頭暈目眩。

原來……原來老方玩命似的打工賺錢,不是因為什麽小氣,而是因為他要養活整整一個村子的幸存者,要替父親贖罪。霎時間,一幕幕景象浮現在孫希的腦海裏:趕驢套車的方三響、收拾條凳的方三響、在食堂鹹菜就米飯的方三響、一枚枚數著角洋的方三響。

一股莫名的戰栗從他的腳後跟緩緩升起,順著脊背向上攀爬。恰在這時,小沙彌走過來,把搖出的簽子遞給孫希。簽文一映入孫希的眼簾,就像一根鎂條丟入清水,在瞳孔裏爆出兩團亮光。

“衣冠重整舊家風,道是無穹卻有功。掃卻當途荊棘刺,三人約議再和同。”

竟和吳興寺是同樣一支簽,可這一次,孫希的視線牢牢地被後麵兩句吸引。

“掃卻當途荊棘刺,三人約議再和同,掃卻當途荊棘刺,三人約議再和同。”極輕微的念誦聲從孫希的唇間流出,右手緊緊抓住胸口,似乎那裏正蘊藏著極大的痛苦。

老張和小沙彌有點驚慌,這人莫不是心疾犯了?可很快驚慌變成了愕然,他們眼睜睜看著那人從胸前口袋裏拿出一張硬紙頭,隨手扯碎,向半空一揚,然後轉身跑出了靜安寺。

“你給他看什麽了?”小沙彌和老張麵麵相覷。

此時已近傍晚,在總醫院的大門前,方三響被兩個衙役推搡著走出來,門口一輛檻車已經備好。姚英子想要跟過去,卻被自己的父親緊緊按住肩膀,隻能站在廊下不知所措。

正在方三響被推上車的同時,一個影子越過花壇的希波克拉底雕像,直直衝著他而去。兩個衙役下意識地要抬槍阻攔,幸虧曹主任反應最快,小眼一眯便認清了來人,厲聲大喝:“孫希,你做什麽?劫法場啊?”

“偷賬冊的人不是他,是我!”孫希大聲叫道,擋住了方三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