孫希深吸一口氣,緊緊握住柳葉刀。

手術台上躺著的,是一位老年男性,身體用白棉布遮住上下,隻露出肥嘟嘟的肚腩。台旁的病曆簿顯示,這是一位曾罹患急性闌尾炎穿孔的患者,術後持續發燒。峨利生醫生判斷他的腹腔內出現了膿腫。

這種膈下膿腫引流術,對技巧要求頗高。所以峨利生醫生決定由孫希來主刀,他和其他幾位醫士作為助手旁觀。

孫希微微擺了一下頭,強迫自己盯緊病患的右側肋緣。那裏事先畫了一條黑線,像是腹腔多了一張嘴,挑釁似的衝著自己微笑。他輕歎一聲,握緊柳葉刀,沿著線輕輕切下去。

刀刃運動得精準而巧妙,依次剝開皮膚、腹壁肌層及腹橫筋膜。孫希在切口處輕輕觸摸,沒費多大力氣,便觸及那個深藏在腹腔間隙中的炎性包塊。

這塊膿腫有核桃大小,隱隱有波感,但不明顯,用注射器穿刺,果然抽出了膿液。助手迅速用鹽水衝洗了一下切口,孫希趁機換了一把窄刃刀,沿穿刺位置切開一個小口子。隨後他先用紗布簡單壓迫了一下周邊,備好兩條引流管和油紗布,然後手腕一翻,打算用刀刃探入膿腔反挑。

就在這時,一直沒作聲的峨利生醫生卻突然開口:“停手!你在做什麽?”孫希的手臂一僵,看向自己的老師:“呃,我正在分離膿腔壁。”

“為什麽要分離?”

“因為膿腔裏有多層纖維分隔壁,不處理掉這些,膿液無法徹底流盡。”孫希對答如流。峨利生醫生喜歡在手術中隨時發問,他早習慣了。

可教授的一雙灰藍眼眸依舊嚴厲:“你忘了嗎?用銳器去做分離,很容易傷到附近的腸管組織,然後還會發生什麽?”

“呃……如果膿液進入腹腔,會造成彌漫性腹膜炎。”

“那麽正確的做法是什麽?”

“鈍……鈍性分離。”

“鈍性分離應該使用什麽器具?”

孫希“當啷”一聲把窄刃刀扔在旁邊盤子裏,伸出修長的食指探入切口,像剝蒜一樣把膿腔裏的纖維壁攪開。而峨利生醫生顯然沒打算放過他,繼續質問:

“你的引流條隻隔開了切口中央,卻沒考慮到兩側的情況。這可能會導致什麽後果?”

孫希手指不停,口中回答:“呃,如果兩側切口提前愈合,引流口會被擠壓收緊,到時候膿液無法排幹淨。”

“你的醫學知識隻是一字不漏地背誦書本,完全不會在手術中應用嗎?”

“對不起……”

周圍的人大氣都不敢喘,靜看著嚴師訓斥徒弟。所幸在接下來的時間裏,孫希沒再犯什麽錯誤,順順當當做完了整台手術。

縫合完傷口最後一針後,他匆匆推開割症室的彈簧門,一屁股坐在外麵走廊的長椅上,手裏捏著沁滿汗水的手術帽,怔怔望著旁邊的木製樓梯。

這個樓梯通往紅會總醫院的二樓總辦室,孫希今天之所以魂不守舍,正是因為一場肇始於他的小小風暴,正在樓上醞釀。

如果有可能的話,他希望能像切掉盲腸一樣,把過去一年的經曆從人生中切割掉。

今天是宣統三年(一九一一年)十月十七日,距離那一次上海鼠疫風波已整整一年。孫希因為在那次防疫中立下殊功,被施則敬臨時調去了紅會總務,終於有機會實現他前來紅會的真正目的。

孫希本來頗為猶豫,可馮煦頻頻催促,他隻好利用職務之便,花了數月時間抄錄出一份紅會善款賬冊,寄去北京。賬冊寄出之後,如泥牛入海一般,北京紅會全無動靜。孫希鬆了一口氣,主動申請調回紅會總醫院,並強迫自己忘掉這件事。

不料就在今天,馮煦突然抵達上海,徑直來造訪紅會總醫院,如今正跟沈敦和在二樓開會。

孫希做賊心虛,明白馮公的這次突兀登門一定跟自己抄錄的紅會賬冊有關,隻怕是來興師問罪查賬的。所以從一大早上開始,他便心神不寧,以這種狀態還能順利完成一台手術,已經算是奇跡了。

他正在呆愣,忽然眼前出現一個人影。孫希頹喪地抬起頭,發現居然是峨利生醫生。他已換好了常服,手裏還托著一個中式瓷碟,上麵是一塊塗著果醬的三明治,輕輕遞過來。

這是割症醫師的加餐福利,食堂位於建築的另外一端,得自己去拿。峨利生醫生這是特意去給自己取的?孫希愣了愣,惶恐地接過瓷碟,腦海中浮起疑問:“一啖砂糖一啖屎,難道是因為自己剛挨過罵,他特意來安撫一下?這可不像教授的作風啊?”

正自疑惑,峨利生醫生緩緩坐到孫希旁邊,微仰起脖子,視線落在走廊對麵的窗外。那是一扇半落地式的羅馬窗,十月的滬上秋光透過玻璃照射進來,給教授的俊朗麵孔罩上一層和煦的金黃色光暈,沉靜得如同一位聖徒。

他不說話,孫希也不敢言聲,隻覺得有些古怪。

“你有心事。”峨利生醫生忽然開口。

不是疑問句,而是一個陳述句。孫希頓時有些慌亂,他這個老師雖然不愛交際,看人卻犀利得很。他隻好含含糊糊,說大概身體哪裏不舒服。

“作為醫生,你對身體狀況的描述太模糊了。”峨利生醫生在醫學話題上向來容不得含糊其詞。孫希猶豫片刻,隻得無奈地坦白道:“其實,是因為個人遇到點事,心思有些亂。”

“你戀愛了?”

孫希嚇得連忙擺手:“不是啦,不是,是我家裏長輩的事情。您知道,中國老人都是很固執的。”

他這也不算騙人,確實是長輩之間的困擾。

峨利生醫生的神情略有釋然,這是個合乎邏輯的理由。他曬了一會兒太陽,似乎想起什麽往事,徐徐開口道:“說到老人的固執,其實歐洲與中國也差不多。我之所以會走上這條路,也是因為一位老人的固執。”

峨利生醫生平時除了醫學上的事,極少談及個人,今天不知怎麽了,居然開口閑聊起來。孫希連忙抖擻精神,精準地墊了一句話過去:“為什麽?”

“如果你有機會去哥本哈根的話,會在王宮廣場前看到一座大教堂,它的名字叫作弗裏德裏克教堂,也叫大理石教堂,因為它用的大部分材料,都是產自北歐的大理石。”峨利生醫生說著家鄉風景,語調不自覺地柔和起來,“這座教堂是為了紀念奧爾登堡皇族統治丹麥而修建的,從一七四九年開始修,一直到一八九四年方才落成。”

“一百四十五年?好家夥。”

“那年,我恰好十八歲,正在哥本哈根大學的醫藥學院就讀,我的老師是著名的外科專家奧斯特教授。在弗裏德裏克教堂落成儀式的前夜,發生了一件不幸的事。教堂側麵的腳手架不知為何,突然發生了傾坍,恰好將前往參觀的老師壓在下麵。”

“當時我就在旁邊,嚇得魂飛魄散。不幸中的萬幸是,奧斯特教授隻是右腿被卡在腳手架和圓柱之間的縫隙裏,人並沒事。不過要把他救出來,非得把整片腳手架和圓柱挪走不可。可這涉及另外一個難題:大理石教堂的圓頂是由十二根圓柱支撐起來的,要挪走腳手架,就得搬開圓柱,這牽涉到一係列力學結構的改造。”

“奧斯特教授拒絕了這個方案,他說丹麥的信徒們盼望這座教堂盼了一百四十五年,他寧可死在這裏,也不可以影響教堂的落成。‘上帝已經給我安排好了位置,就讓我成為如彼得的磐石吧,讓教會建在我之上。’”——我至今仍記得老師蜷在地上,如此說道。

“老人固執得很,無論如何勸說,他都拒絕配合,可我們又絕不能見死不救。奧斯特教授本人提出了一個折中的辦法:現場進行截肢手術。但他被卡住的位置很麻煩,空間狹小,不容另一個人操作。最後我們隻能接受這樣一個方案:由奧斯特教授自己來做高位截肢手術。”

“怎……怎麽可能?”孫希聽到這裏,大吃一驚。

他作為專業外科醫生,深知此舉何等凶險。且不說止血、消毒、防止感染等一係列技術問題,一八九四年的主流麻醉藥物還是乙醚,無法實現局部麻醉。換句話說,奧斯特必須在完全沒有麻醉的情況下,把自己的右腿生生鋸斷。

從來喜怒不形於色的峨利生醫生,說到這裏,眼瞼也猛地抽搐了一下。

“我們準備了一應手術器具,我還弄了一點口服古柯堿,希望教授中途不會因劇痛而暈厥。在教堂開放的當天清晨,伴隨著穹頂下唱詩班的詠唱,教授飲下一杯勃蘭地,拿起線鋸開始對自己施行截肢術。我全程陪伴著他,給他傳遞各種工具。我從來沒看過一個人那麽痛苦,也從來沒見過一個人如此專注。他的動作無懈可擊,世間任何事情都無法影響到那雙手的穩定。術中所有的細節,教授居然一個都沒有遺漏。啊,我仿佛看到他戴著荊棘冠冕,痛苦而從容。”

孫希咽了一口唾沫,光是想象那個畫麵,都會讓他胃部**。

“上帝眷顧那些勇敢的人。老師奇跡般地完成了手術,順利得救。此後他又活了十二年。至於那條右腿,現在也許還在教堂底下,訴說著那一天的神跡。從那時起,醫藥學院的每一屆學生,都會被老師帶去大理石教堂,參觀那一場神跡般的手術的現場。”

峨利生醫生站起身來,扶了扶鏡框:“你是我的學生,今天我把這一課給你補上。要知道,醫者是在上帝的領域工作,掌控的是人的生死。所以一個合格的外科醫生,不隻要學習技藝,還要磨煉出鋼鐵般的意誌。無論地動山搖還是內心恐懼,都不能幹擾醫生對患者的判斷與處置。”

孫希深吸一口氣,還未開口,峨利生醫生又鄭重道:“我以後不在你身邊,你一定要記住這一點才成。”

孫希聞言一愣:“怎麽?您要離開總醫院?”

“是的,合同即將到期,明年年初我會返回丹麥。在那之前,我希望你可以通過我的考試,成為一名合格的醫生。”

說到這裏,峨利生拍了拍學生的肩膀:“好了,你去休息一下。忘記情緒,記住失誤,接下來我們還有更多的人要拯救。”

峨利生的話就像一隻寬大的熨鬥,輕輕熨平了孫希起伏的情緒。他望著老師離開的背影,內心突然生出一股衝動,把領口扯得鬆了一些,邁步朝二樓走去。

人的決心,往往就在一瞬間凝結而成。孫希打算走到馮煦和沈敦和麵前,坦白自己所做的一切,並承受因此引發的一切後果。不這麽做,他將永遠生活在不安之中,永遠沒辦法做一個合格的醫生。

登上二樓之後,孫希調整了一下呼吸,卻忽然發現曹主任正矮著身子,撅起圓屁股,把耳朵貼在會議室的門前偷聽。

曹主任看到孫希,臉色頓時有些尷尬,連忙直起身子,輕咳兩聲,然後伸手“噓”了一聲,示意別驚動會議室內的人。

就在這時,馮煦那銅鍾般的吼聲傳了出來:“說來說去,沈仲禮你是不答應嘍?”沈敦和的語氣依舊謙和,隻是柔裏帶剛:“此事諸多困難,前已備述,非在下一人所能定奪。”

“當此非常之時,你敷衍塞責,隻怕是包藏禍心!”

“敦和這幾年在紅會盡力辦事,所做無不發自公心,所忠無不出於義理,自問並無失當之處。”

“你敢公然抗旨?”

“此亂命也,當年粵不奉詔,如今在下亦難奉詔!”

兩位大員你一句我一句,越說越僵,吵得幾乎撕破臉皮。“這都是那一本賬冊鬧出來的呀……”孫希心中愧疚無以複加,正要推門進去,卻被曹主任一把拽住。

“屋裏廂正開會呢,你來做啥?快走開!”

“唉,我做了一件大大的錯事,得當麵坦白。”

曹主任不禁嗤笑了一聲,不耐煩地揮手趕人:“馮大人和沈會董兩位大人說的是大事,哪兒顧得上你?”

孫希抓了抓頭發:“正因為這件大事跟我有關,所以我才來坦白。”曹主任的瞳孔驟然收縮,手指點著孫希微微發顫。孫希正要開口,曹主任已迅捷地倒退三步,像是見到什麽病菌:“你……你也加入亂黨了?”

“嗯?什麽亂黨?”

“武昌的亂黨啊!你不是說跟你有關嗎?”

孫希這才發現誤會大了,連連擺手:“不是不是……欸,等等,他們爭論的大事,原來是這個?”

曹主任一點頭,猶然狐疑道:“你真沒加入亂黨?辮子呢?”孫希趕緊從後腦勺揪起一條小辮子的尾梢,曹主任這才稍稍放心:“七天之前,武昌那邊鬧叛亂,你曉得嗎?”

“當然聽說了。”

這件事轟動全國,滬上的報紙天天在說,哪怕是孫希這種對政治毫無興趣的,對這件事也略知一二:革命黨夥同武昌一部新軍在十月十日發起一場規模頗大的叛亂,至今尚未平息。

曹主任氣哼哼道:“這些亂黨看著摜浪頭,其實不過是些紙糊的燈籠殼子。朝廷已經調遣了北洋大軍前往會剿,聽說還請出了袁世凱做湖廣總督,那可是個狠角色。”

“那跟咱們紅會總醫院有什麽關係?”

“哦喲,你想,亂黨再不濟,總歸還是有幾條槍的。戰場上槍炮無眼,兩邊必有死傷。咱們紅會理應派人去武昌支援一下官軍。”

“等等,官軍?”孫希大為驚異,“紅會宗旨不應該是不問立場,一體救護嗎?怎麽隻支援官軍?”

曹主任無奈道:“你也知道的,大清紅會歸陸軍部管,你一個陸軍部的下屬機構去救亂黨,怎麽都說不過去吧?兩位大人就這麽互相別起苗頭來。”

沒有沈敦和配合,馮煦調不動紅會資源;沒有馮煦的朝廷背書,沈敦和也不敢輕易趕往武昌救援。怪不得武昌戰亂爆發那麽久,一貫積極的紅會卻遲遲不見動靜。

想到這裏,孫希稍稍鬆了一口氣。馮煦原來不是拿紅會賬目來興師問罪,那自己的愧疚感總算減輕了一點。

“哎,你剛才說要坦白的錯事是什麽?可以先跟我說說。”曹主任好奇地湊近問道。

“呃,沒啦,沒啦,都是些小事……不提也罷。”孫希原本被峨利生醫生激起的**,在曹主任一張油光光的寬臉照耀下,幾乎損失殆盡。

“你可不要給醫院添麻煩。你們不曉得事理,大清國運正旺,又有袁督公這樣擎天保駕的忠臣,幾天就能把叛匪給剿滅了。”曹主任不放心地絮叨著。

“知道,知道。”

孫希嗯嗯答應著,朝著樓下走去。樓梯下到一半,身後會議室的門“砰”一聲被推開,馮煦怒氣衝衝地走出來,沈敦和在後頭不急不慢地跟出。看兩人神情,顯然是後者占優。

馮煦手持拐杖往樓梯下走,孫希趕緊側著身子站在一旁,讓出一條路來。馮煦不動聲色,徑直下樓,隻是兩人身體交錯時,那拐杖有意無意地敲了孫希小腿一下。

孫希心下明白,麵上卻不敢有所表示,隻得垂下頭來靜立原地。後麵的沈敦和快走幾步,伸手攙住馮煦,生怕他摔下樓梯去。馮煦冷哼一聲,胳膊一甩,似乎不願領這個情,顧自快走幾步。

這一塊心病去掉,孫希稍稍恢複了狀態,下午一口氣做了三台小手術,直到五點方才罷手。門房送走最後一位病人之後,他斜靠在大門口的廊柱上,從口袋裏摸出一支香煙。

他一方麵慶幸自己中午沒有衝過去坦白,避免了枉做小人的尷尬;另一方麵,也遺憾自己錯過了坦白的最好時機。接下來何去何從,心下有些茫然。按道理他已完成了馮煦交予的任務,可以隨時離開醫院,可就這麽突然離開,又有些舍不得。

孫希正在吞雲吐霧,耳畔忽然傳來一連串驢鈴的響動。他眼睛一眯,知道是方三響駕著驢車回來了。今天是發薪日,這個吝嗇鬼拿了錢肯定是第一時間去靜安寺送香火了,對此他早已見怪不怪。

這一次驢鈴聲沒有遠去,反而越來越近。等到孫希吹開眼前的煙霧,方三響已經徑直把驢車頂到了大門前。

“快上車!”方三響的聲音很是焦慮。孫希眉頭微皺:“發生什麽事了?”方三響道:“我們去找英子,路上細說!”孫希見他說得緊急,連忙蹍滅煙頭,把醫生袍脫下掛在旁邊,迅速跳上驢車。

方三響扔給孫希一張報紙,然後揮動鞭子,催動驢車前行。

姚家宅邸在華格臬路上,從總醫院過去約莫有六裏路。好在沿途都是平整大路,驢車跑得飛快。孫希坐在車篷裏,晃晃悠悠展報一看,驚得連呼吸都紊亂了。

這是一份今日出版的《民立報》,頭版刊出一篇文章,署名作者赫然是張竹君。

在是文中,張竹君義正詞嚴地質問道:武昌戰事正熾,雙方死傷枕藉,一貫標榜“博愛救兵”的紅會為何按兵不動?該會每年吸納善款巨萬,如今卻作壁上觀,莫非是因為沈敦和會董忙著塗改賬冊,顧不得創會之初衷嗎?如今善款其餘幾何?征信錄何在?尤其紅會醫院賬目,尚有土木、設備兩個科目不清,涉款四十萬兩,難道不該有個交代?

她夾槍帶棍,把沈敦和痛罵了一通之後,複又宣稱,沈公無法取信於國人,她決定另外創辦赤十字會,秉持公義與慈善前往武昌救援雲雲。張竹君還特別提到:“本人道主義,救護因戰受傷之人,不論何方麵人,視同一體。”——這近乎是在打沈敦和的臉了。

在這篇文章的末尾,還開列了一連串赤十字會董事的名單:伍廷芳、宋耀如、虞洽卿、李平書、王一亭、沈縵雲……隨便哪一個都是上海灘響當當的聞人、巨商。

孫希讀完新聞,腦子“嗡”的一聲,張校長這算是……跟沈會董正式開戰了?

怪不得方三響會這麽著急。他在上海鼠疫流行時被張竹君救過,與她關係匪淺,而英子更是她的學生。沈、張二人正式開戰,他們倆夾在中間,最是尷尬不過。這次去姚家花園相聚,大概是想商量一下對策。

孫希實在想不通,張竹君怎麽對紅會賬目知道得那麽詳細?難道說……不可能,自己抄出紅會賬簿之後,隻寄給了京城的馮煦。馮煦是清廷大員,張竹君傾向革命,兩人立場大相徑庭。馮煦再糊塗,也不至於給亂黨提供彈藥。

沈會董也真是流年不利。

孫希把報紙擱回到膝蓋上,胃裏一陣難受,忍不住扶著篷邊幹嘔起來。方三響回過頭,問他是不是暈車了。孫希苦笑著擺擺手,隻搪塞說中午手術沒顧上吃飯。

不知是否受武昌亂局的影響,這一路上無論華界還是租界,巡捕與衛兵比平時都要密集。有一位醫生曾將上海比喻為大清帝國的臉色。這個老大帝國身體一旦有什麽不妥,上海必現表征。

沿街高高低低的房屋內外,電氣路燈與煤氣燈火交相輝映。這一片明暗起伏,非但不能刺破濃黑的夜,反倒增添了幾許迷亂光暈。這樣的夜景,讓人油然生出一種不安,仿佛行在一條無從捉摸的霧路之上。

好在這一趟難挨的旅程很快到了終點,驢車走到華格臬路以後,陶管家已恭候多時,帶著他們從一處側門進入姚家花園。

這是一棟維多利亞風格的白色小洋樓,周圍的園林布局卻是蘇州的細膩風格,遠遠一個穿碎花裙的九歲小女孩坐在輪椅裏,在步道盡頭笑嘻嘻地等候著。

從那兩條畸形的小腿來看,應該是流落蚌埠的那個邢大丫頭吧?她被英子接回上海之後,交給了花匠撫養。看來這一年她過得不錯,氣色紅潤了許多。

邢大丫頭一見他們靠近,即撥轉輪椅,引著兩人進了一樓的客廳。出乎意料的是,廳裏除了英子坐在沙發上,還有一個瘦削的中年男子,眉眼與英子酷似。不用說,自然是滬上大亨姚永庚本人。

難道召集他們來的不是英子,而是她爹?

兩人對視一眼,都有些緊張。姚永庚常年在外,難得回家一趟,與他們兩個人是第一次見。

方三響和孫希趕緊上前施晚輩禮,然後一起看向姚英子。她穿了件月白色斜襟小襖,右臂搭在沙發扶手上。過去一年裏,她在學校裏潛心研習婦產兩科,氣質越發雋永,眉宇間洗練出一股勃勃銳氣,儼然又是一個小張竹君。

大概是有父親在場,姚英子表現得像個大家閨秀,隻是淡淡地吩咐仆人端來兩杯熱茶。姚永庚伸手示意二人坐下:“兩位都是小女的好朋友,我便不多客套了。張校長在《民立報》上的聲明,你們可讀了?”

兩人同時點頭。姚永庚拿起一支煙鬥,邊往裏塞煙絲邊道:“我與沈仲禮是世交,還是紅會名譽董事,而張校長是小女的恩師。出了這種事情,我姚家的立場實在有些尷尬,兩位應該也是明白的。”

孫希趕緊點了一下頭,還捅了方三響一下,後者不明就裏,把背挺得筆直。姚英子忍不住埋怨道:“爹,他們倆是醫生,不是你們商界人士,不要這麽試探著講話。還有,不要在家裏抽煙。”

姚永庚悻悻地把煙鬥擱下,衝兩人無奈道:“我一年多少煙草生意,回到家裏,反而不能抽了,真是沒道理。”

原本凝重的氣氛,多少變得輕鬆了點。姚永庚手裏沒了煙鬥,隻好端起茶杯:“沈仲禮和張竹君,這兩個人雖說八字不合,可都是急公好義的正人君子。說沈會董貪汙善款,我不信;可要說張校長憑空誣蔑,我也不信。”

兩人互看了一眼,都覺得姚永庚的話有點矛盾。姚永庚笑了笑:“兩個正人君子,卻各執一詞,這說明什麽——”說到這裏,他把茶杯重重往茶幾上一擱,“說明必有小人挑撥離間!”

孫希的心髒差點停跳半拍。姚永庚的下一句,更讓他一口氣沒緩過來,臉色都青了。

“這個小人,我以為就在紅會裏麵!”

方三響疑道:“是誰?”姚永庚搖搖頭:“我不知道,但這人一定是沈會董身邊親近的人,他竊取賬冊,塗抹竄改,然後去張校長麵前搬弄是非,這才引得兩人生了齟齬。一定是這樣。”

他一邊說著,一邊嚴厲地掃視對麵這兩個小年輕。方三響眉頭緊鎖,捏緊了拳頭沉思,孫希卻縮了一下脖子。姚英子嗔道:“爹,你怎麽又犯老毛病啦?他們倆不是你的下屬,別跟訓話似的。”

姚永庚聽到女兒責難,這才目光轉柔:“是老夫失禮了。其實今天叫兩位來,是有一樁不情之請,希望你們把這個小人揪出來。”

兩人身子俱是一震。姚永庚道:“你們兩位與小女是生死之交,人品最是信得過,又是紅會總醫院的成員。我想來想去,也隻有拜托你們去調查最為穩妥。”

方三響舉起手,想要發言。姚永庚道:“我知道你們想問什麽。本來呢,讓英子去問張校長最為便當。可張校長為人剛強,行事略有偏激。我擔心英子弄巧成拙,反而誤會更深。若能先在紅會裏揪住這個小人,再做解釋,兩人才好冰釋前嫌。”

孫希也想開口,誰知姚永庚又道:“放心好了,你們查到以後,隻需把名字告訴我,別的什麽都不必做。”

“這件事沈會董知道嗎?”孫希總算搶到一個發問的機會。

姚永庚露出一副恨鐵不成鋼的表情:“我提醒過他,可仲禮兄太過敦厚,總說紅會裏不會有這樣的人。他是菩薩心腸,這個惡人便讓我這個名譽會董來做。”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方三響與孫希隻得應承下來。姚永庚從包裏拿出兩支萬寶龍的鋼筆,還有兩瓶墨汁,算作見麵禮。

“這是特製的鐵膽墨汁,寫起字來不容易褪色,我們商行專用。你們做醫生的,應該也需要。”

兩人收了禮物,姚永庚略做寒暄,便離席辦事去了。一看父親走了,姚英子立刻收起賢良淑德的做派,跳下沙發:“喝茶太悶了,我給你們弄點南洋的奶油咖啡!翠香,跟我去後廚做幫手。”

這會兒兩人才知道,邢大丫頭如今有了個大名,英子給起的,叫作邢翠香。名字俗氣,可他們都知道為什麽。

她們倆離開以後,方三響百無聊賴,一側頭發現孫希正盯著廳角的留聲機發呆,頓覺蹊蹺。平時每次聚會,隻要有西洋玩意兒出現,這個假洋鬼子總會吹噓他當年在倫敦如何如何。這一次他居然悶不吭聲,可實在太離奇了。

很快姚英子衝好了咖啡,親手端到兩人麵前。

“你最近忙什麽呢?”方三響接過咖啡,隨口問道。

“還不是婦科和產科那些東西。”姚英子歎道,“我這一次紮下心來學才知道,女子一生要經曆這麽多風險,苦,實在是苦。我一個人能做到的事情,實在有限。”

“你已經做得很好了。”孫希心不在焉地寬慰。

“一個人好也沒用啊,能救得了多少人?我去過崇明、啟東、寶山等地考察,簡直嚇死人。那裏穩婆的衛生意識不比皖北強多少,一年不知多少產婦死在她們手裏。我在想,如果能讓這些穩婆也接受一下培訓,是不是能救更多人。”

孫希啜了一口咖啡,不以為然:“你也知道培養一個醫生得多久。那些穩婆大字都不認識幾個,指望她們?”方三響卻一臉認真道:“也未必沒效果。我讀過杭州一個傳教士的論文,他別的不教,隻讓當地村民飯前便後洗手,結果當地鬧痢疾的概率大幅降低。”

“那是因為原來的基礎太差了,所以稍一提點就覺得效果斐然。”孫希道。

“饃總要一口一口地吃。”

姚英子大為得意:“還是蒲公英會講話。孫希,你這麽喜歡潑冷水,那不要喝我的香濃咖啡呀。”孫希連忙賠笑道:“我哪有這意思,隻是擔心你一個人做太累。這個工作量,非得辦幾個學校才能忙過來。”

“這有何不可?”姚英子眼睛一亮,“就弄個學校嘛,把穩婆們集中簡單培訓一下,也不用太長時間。”

“這麽利國利民的事,你應該去跟張校長說說,這才是她該做的事情。”孫希不無感慨。

姚英子雙手握著自己的杯子,突然陷入頹然:“唉,可我好久都沒見到她了,她連在學校的課都是別人代上。直到今天報紙出來,我才知道她竟然搞出個赤十字會跟沈伯伯打對台。”

孫希道:“我記得日本那邊就是把紅十字會稱為赤十字會,張校長這是存心氣沈會董呢。”

姚英子輕歎一聲,沒再說什麽。咖啡杯口熱氣蒸騰,蒸得她的圓臉浮起一片歉疚的紅潤。兩人都明白,英子此時內心有多痛苦,一邊是故交長輩,一邊是授業恩師,實在難以自處。

方三響見不得她這樣委屈,一拍桌子,憤憤道:“這都是那個小人作祟!要讓我逮到,先給他屁股紮三針!”孫希眼皮一抖,方三響的注射水平在院裏頗有名氣,一下能把胳膊紮穿,外號“斷魂槍”。他勉強笑道:“也不好這麽快下結論,也許另有苦衷呢?”方三響一瞪眼:“這種小人,還能有什麽苦衷?”

“哎,我是說也許,maybe, or maybe not。”

姚英子敏銳地歪了一下頭:“孫希,你是不是知道什麽?”孫希“嗯”了一下:“你幹嗎這麽說?”姚英子道:“你的脾氣我還不知道?一遇到尷尬或心虛的場合,就會換了英文來掩飾。”

孫希舉起杯子哈哈一笑:“不是我心虛,是你這咖啡有問題吧?才喝了一口,就讓人心跳過速。”氣得姚英子喝令翠香把他的咖啡杯收走。

幾個人又閑聊了一陣,眼看時辰不早,兩人起身先行告辭。姚英子送到庭院門口,細細叮囑道:“我爹也是瞎出主意,怎麽叫醫生做起包探來了?你們不要為難,隨便敷衍一下就好啦。”

兩人離開姚家花園之後,方三響正要去牽驢車,孫希拍了拍他肩膀:“你自己先回去吧,我溜達溜達。”

“這麽晚了,你要去哪兒?”方三響有些詫異。

孫希隨口胡說道:“內有小人作祟,外麵時局不靖,我回去也睡不著,不如散散心,好好琢磨一下最近的局勢。”方三響信以為真,肅然道:“那我陪你。”

孫希臉色一變,趕緊道:“唔用啦,你一天又做醫生又打雜工,早點回去歇著。”方三響道:“我回去也睡不著,正好聊聊。最近武昌這亂局,我有些見解也隻能跟你說說。”

他輕輕揮動小驢鞭,下巴不自覺地繃成一個方角。孫希知道方三響自從鼠疫事件之後,思想似乎變得有些激進,可他此時哪裏還有心思聽,勉強笑道:“哎呀哎呀,武昌能有什麽大事?報紙上一陣熱鬧就過去了,反正波及不到上海。”

“你沒看農先生的專欄嗎?”

“他日日長篇大論,你說的是哪一篇?”

“就是前兩天發的。武昌之所以起了兵亂,是因為朝廷調湖北新軍入川去鎮壓保路運動;之所以鬧保路運動,是因為朝廷把川漢鐵路築路權賣給四國銀行團;朝廷之所以如此發賣,是因為需要錢來搞皇族內閣。”

“所以……?”

“你做醫生的,還不明白?這些亂象是症狀,說明這個肌體、這個國家出了大問題。”

“你說得沒錯呀。人體生病,我們須請專業醫師來診治;國家生病,自然也是專業的政治家、官僚家來解決。我們隻要安守本分就好。”

“你這話怎麽像是屎窟曹說的,不是真正國民的精神!”

孫希見方三響又要開始嚷嚷,趕緊拽住他胳膊,壓低嗓門道:“老方老方,我是急著去約一個姑娘見麵,你非要跟我去做大蠟燭嗎?”

“……是誰呀?”方三響居然還追問。

孫希不滿地一推他肩膀:“喂,你每次發了薪水就跑去靜安寺,我也沒問你去幹嗎。你也尊重一下我的隱私好嗎?”話說到這份上,方三響縱然滿腹大道理,遇到這種事也不好堅持,隻好悻悻離開。

好不容易哄走了方三響,孫希斂起輕浮的笑容,麵色轉肅。他朝南走出去幾百米,這才攔住一輛黃包車,折頭徑直前往七浦路的沿河小院。去年孫希就在這裏得了馮煦交托的任務。馮煦既然又來了上海,也許還住在同一個地址。

去年今日此門之中,再來心境大不同。尤其見過姚氏父女之後,孫希的心理壓力變得前所未有地大,迫切需要去問個明白。

他上前叩門,過了好久門房才打開,還是去年那位。他還認得孫希:“老爺連夜趕回京城了,他知道你遲早要來,讓我把這個交給你。”然後遞過來一個厚厚的信封。

孫希聞言愕然。怎麽馮公走得這麽快?是沈會董終於讓了步,還是京城出了什麽不可測的變化?

伴著無數紛亂思緒,他站在門口拆開信封。裏麵是一封中英文的雙語薦信,被推薦人是Sun Hsi,落款是馮煦的花押。附信還有一張匯豐銀行的無記名匯票,數額為兩百英鎊。

一年前馮煦承諾孫希,隻要竊得賬冊,便保他出國繼續深造。馮公這一封空白的薦信,表明孫希的任務已經完成。

附在信後的,還有一條寸許小幅,上頭龍飛鳳舞地寫著一副對聯:“來日大難,對此茫茫百端集;英靈不昧,鑒茲蹇蹇匪躬愚。”

孫希不懂書法,國學也差,這副對子看得似懂非懂,捏著信紙不由得陷入茫然。

憑著那封薦信,他可以回到魂牽夢縈的倫敦。那兩百英鎊足夠支付上海到倫敦的路費,還夠一年生活之需。但同時,這也意味著他必須離開紅會總醫院。

這並非一個艱難的抉擇。孫希當初是被迫加入總醫院,如今可以抽身離開,繼續去追尋自己的夢想,怎麽想都是一樁美事。可不知為何,他一點都高興不起來,感覺一團無形的膿腫蔓延到了整個肺部,填塞每一個肺泡,阻斷每一級氣管,令他艱於呼吸,形同溺水一般痛苦。

這不是我一直以來想要的嗎?我應該開心才對呀!孫希越是這樣想,溺水感就越強烈。他茫然地走到蘇州河畔,張開大嘴,試圖吸入更多的氧氣,卻不防被一股腐爛的味道衝入嗓子。

遠遠地,一大塊黑乎乎的物體被混濁的河水推動著,在孫希的眼前漂過。夜裏光線太差,那也許是一頭遭了瘟的豬,也許是一頭病死的牛,甚至是一個溺水的人攀著幾根樹枝也說不定。它的表麵微微蠕動著,那是落著許多蒼蠅,邊緣的水麵泛著一圈油膩的夜光。

蘇州河沿途的居民們,經常在夜裏把垃圾拋入河中,它們在衝刷中結合、分散,黏結成各種古怪的形狀,像一條條巨大的黏稠鼻涕,順流直入黃浦江。這番汙穢景象,活像是發生“Great Stink(大惡臭)”的泰晤士河。孫希陡然想起來了,當初他接下馮煦的委托,也是這樣一個夜晚。

在那一晚,他也湧現出了同樣的感慨。這世上,竟有比人體結構更複雜的東西。

眼前一條吊著煤油燈的小船漂過來。這種小蚱蜢船往來於上海與蘇州之間,運貨、載客兩不耽誤,隨停隨走。孫希一點也不想回醫院,便喊船家靠過來。艄公問先生去哪裏。孫希隻說隨意,然後斜靠在船尾點起一支煙來。

艄公大概見慣了這樣的冒失鬼,也不多問,顧自劃了起來。小船猶猶豫豫地在水麵上轉了幾圈,時而東折,時而西返,兩縷漣漪在黑暗中交錯飄忽。

就在孫希不知漂向何處之時,方三響已經返回了醫院。他停好驢車,正準備回宿舍去休息,卻見到杜阿毛從廊下笑嘻嘻鑽出來。

自從鼠疫事件之後,方三響和青幫的關係越發緊密。劉福彪多次暗示他來燒香,允諾代師收徒,平輩排字。方三響對此毫無興趣,不過看在陳其美的麵子上,去閘北出診的次數多了起來。

“拜托方醫生你一件事,我們最近要搞一批藥品。”杜阿毛壓低聲音,遞過一張清單來。

方三響借著廊下電氣燈光掃了一眼,瞳孔不由得一縮。清單上寫著不少西藥名稱,裏麵居然連腎素都有。

“你們這是……要去搶誰的地盤?”方三響抬起頭問。

腎素是最近流行於歐洲的新發明物,能讓人升壓升心率,配合奴佛卡因可以延長麻醉效果,不過很多人都拿這東西當興奮劑用。青幫突然要這些藥品,怕不是要有一場大規模械鬥。

“是劉老大要的嘛,我哪懂這個,隻是跑跑腿。”杜阿毛卻不直接回答。

無論華洋藥商,要進口這張清單裏的藥物,都要受到租界衛生處的嚴厲管控。隻有紅會總醫院是慈善團體,可以直接從香港寶成藥廠訂購,海關有免檢通道。

方三響連連搖頭:“這不成,這不成。紅會是中立機構,怎麽能跟青幫一起做走私藥品的勾當?”杜阿毛顯然早預料到他的反應,嘻嘻一笑:“其實呢,這不是劉老大的意思,是陳先生拜托的。”

陳其美?方三響的態度立刻變了。

陳要見的血,肯定不是黑幫鬥毆那麽簡單。聯想到眼下時局,方三響心裏隱隱有了一個猜想,一個讓他無法拒絕的猜想。

“可是,進藥都歸曹主任管,我隻是個實習醫師。”方三響為難。

杜阿毛喜道:“其實這些藥品,就在外洋一艘掛洋旗的火輪上。方醫生,你隻要陪著貨去海關走一遭便好。”方三響這才明白,陳其美想借用的,隻是他紅會總醫院醫師的身份。有他陪同,這批貨便能從海關的免檢通道運進去。

毫無疑問,這件事嚴重違反了醫院條例,也違反了工部局的規定,更觸犯了《大清律》,但方三響仍是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

杜阿毛與其商定好細節,便悄悄離開了。方三響返回宿舍,直接上床睡了。平時他腦袋一沾枕頭,立刻就能睡著,這一次卻輾轉反側,無法安眠。連方三響自己都沒覺察,他此時的脈搏與心跳不受控製地變快,渾如一年前在派克路躲避巡捕時的興奮。

到了次日,方三響早早去院務室請假。曹主任批得不太爽快,因為孫希居然缺勤。方三響隻當那小子與女朋友幽會未歸,心中一笑,也不說破,徑直離了醫院,直奔外灘碼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