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三響悄悄走到變電所的側麵,先略做觀察,然後雙手抓住木柵欄輕輕一撐,翻身跳進站內。電站內響著低沉的嗡嗡聲,如群僧誦經。肉眼看不到的危險電流,正通過銅線向遠方流動著。

他在學校學過一些最基本的電氣常識,知道這裏的任何金屬都不能**,即便是絕緣的木、竹、橡膠等部件,也盡量不要碰。於是方三響矮下身架,謹慎地從諸多設備與線路之間穿過,繞至電屋另外一端,順利進入派克路。

陳其美藏身的公寓,其實就在變電所三百米開外。那是一排雙邊騎樓,上層住人,下方用長柱隔出一條黃綠色廊道,臨廊一排獨間帶階梯的小店,頗有南洋風味。張竹君給的那個地址,一樓是個小錢莊,陳其美就藏身在二樓小屋內。

方三響快接近小錢莊時,腳下一僵,發現在小錢莊的門口聚攏著七八個華人。

“莫非來晚了?”他連忙放慢腳步,躲在柱子後頭向前窺視。那些人的穿著有馬褂也有短袍,應該與巡捕房或衛生處無關,估計是鄰居。他們圍在走廊下指指點點,卻不靠近,門口一個小夥計騎在錢莊門檻上,一邊抹眼淚,一邊用身子擋住半邊進口。

方三響聽了一陣才明白怎麽回事。原來這家錢莊的掌櫃也趕上了鼠疫發作,躺在後堂動彈不得。錢莊裏存著大筆現洋,小夥計不敢擅離,又不敢在屋裏待著,隻好騎在門檻上,等其他掌櫃趕過來封櫃。

這可不是個好消息。掌櫃的得了鼠疫,衛生處的人肯定會趕來封鎖消毒,在二樓的陳其美一定會被甕中捉鱉。

可尷尬的是,通往二樓的樓梯口恰好就在錢莊入口旁邊。小夥計騎在門檻上,連樓梯都被堵住了,沒辦法偷偷上去。

方三響忽然有了個計較。他徑直走到錢莊門口,沉聲道:“衛生檢查!”

他昨天被叫去勞勃生路出診到現在,沒機會換衣衫,穿的仍是青布立領長衫,右臂還挎著個醫藥包,一看便是出診的醫生。眾人一看醫生來了,紛紛讓開。方三響大聲道:“鼠疫最是厲害,你們不要在這裏聚著,快快散開,回去一定要遠離老鼠和跳蚤。”

他嗓門洪亮,大家聽了都很信服,大部分人紛紛散去。隻有小夥計不肯走,說掌櫃的昏迷前反複叮囑,沒有別的掌櫃來封櫃,不許別人進入。方三響問他是否通知了租界當局。小夥計說附近的巡捕亭已經來過人,然後又走了。

方三響知道時間已經不多,便一推小夥計,說他去二樓檢查一下。小夥計抬抬屁股閃身讓開,方三響急忙噔噔噔跑上二樓,用力去敲屋門。

很快屋裏一個本地口音問是誰,方三響壓低嗓門道:“我是方三響,有要緊事通知陳先生!”

門“吱呀”一聲被打開,裏頭是一臉訝色的杜阿毛。方三響不待寒暄,急促道:“張校長讓我來通知,史蒂文森已經知道你們藏在這裏,隨時可能會來。”杜阿毛嚇了一跳,急忙去窗口往外瞧。

陳其美正坐在一張竹榻上讀報紙,聽方三響這麽說,一抖報紙,語氣疑惑:“難道是青幫有人告密?”方三響還沒說什麽,這時杜阿毛卻在窗邊顫聲道:“啊喲,真觸黴頭,巡捕房的人來了!”

陳其美目光一凜,立刻把右手伸進懷裏。方三響卻示意他們少安毋躁,探頭出去看。隻見一隊穿著哢嘰服的人正朝這裏匆匆過來,其中為首一人挎著小木箱,後頭還跟著兩副擔架。

“還好,不是史蒂文森,應該是衛生處的稽查隊。”方三響稍稍鬆了一口氣,他們應該是衝著樓下的鼠疫病人來的。

“那再等一歇?”杜阿毛問。方三響搖搖頭:“不成,史蒂文森隨時會出現,我們還是要盡快走。”陳其美用食指敲了敲桌上的報紙:“報紙上說了,鼠疫病人周圍的人皆要拉走隔離。我們現在下樓,豈不是也要被衛生處抓走?”

他是額頭生角的狠角色,不怕與鷹犬硬碰,但遇到醫學問題畢竟心虛。方三響沉思片刻,突然正色道:“你們怕不怕鼠疫病人?”兩人麵麵相覷,末了杜阿毛道:“怕自然是怕的,不過依方醫生講,隻要不讓鼠蚤咬到就還好?”

“很好,等一下看我眼色行事。”

他們三人簡單交談了兩句,迅速衝下樓去。小夥計正騎著門檻哭,被杜阿毛大手一捂,直接拖到後堂。方三響與陳其美隨後跟進,隻見櫃台上還擺著一摞摞沒來得及收起的大洋小角,掌櫃的蜷縮在旁邊的竹榻上,症狀與小沃倫幾乎一樣。

方三響俯身撕開掌櫃的衣服,隻看了一眼,便知道這人沒救了,他股溝與腋下都有極醒目的腫包,濃豔柔軟。他心中歎息一聲,轉身先從櫃麵上取來三條素布條。這些布條寬半尺、長三尺,本是用來包住銀洋防止碰撞出聲的。他們三人每人取一條,像圍巾一樣遮住口鼻。

遮完臉以後,方三響從醫藥包裏飛快地取出一個赫斯針筒和一個纏著膠皮的玻璃瓶,先給掌櫃灌了點鴉片汁,然後跪在旁邊,卻不急著動作。

陳其美與杜阿毛都不明白他的用意,但出於對這個年輕醫生的敬畏,沒敢多問。杜阿毛看到滿桌子銀錢,不由得咽了下口水,可陳其美咳了一聲,他到底沒敢揩油。

這時衛生處的稽查隊已趕到門口。帶隊的洋醫官一進門便愣住了,明明這一帶是自己負責,怎麽已經有人先到了?

這時方三響剛好把針紮入腫包,從裏麵緩緩吸出一些淋巴液,轉注入玻璃瓶中。他做完這個動作,才抬起頭對稽查官用德文道:“我們奉命前來搜集樣本。”稽查官更糊塗了,衛生處什麽時候讓華人醫士帶隊了?方三響似乎看出他的狐疑,開口說了一個單詞:“哈夫金。”稽查官“哦”了一聲,態度立刻變得不一樣了。

方三響說的哈夫金,是其時預防鼠疫唯一的有效疫苗,是一八九七年由一位叫沃爾德馬·哈夫金的猶太科學家發明的。具體的做法,是從病患身上的腫包裏抽取淋巴液,這些淋巴液含有大量耶爾森鼠疫杆菌,經過加熱減毒之後,可以用於預防接種,成功率有五成。

所以公共租界衛生處派人采集病原淋巴液,完全合乎邏輯。

方三響並不擅長偽飾,不過隻限專業話題的話,他的表現便很自然。稽查官隨意攀談了幾句,疑心盡去,連查驗證件的念頭都沒了,隻是好奇地多問了一句:“你們用圍布蒙住麵孔做什麽?擔心有異味嗎?”

“不,我們隻是擔心鼠疫會通過飛沫傳染。”方三響含糊地回答。

稽查官哈哈大笑,誰不知道鼠疫隻能通過跳蚤傳播,這個中國醫生未免太沒見識。不過他也沒再說什麽,多講一點衛生總是好的。

方三響當著他的麵把玻璃瓶放回醫藥包,然後指了指掌櫃,讓他們盡快處理,隨後帶著同樣蒙住麵孔的陳其美和杜阿毛,堂而皇之地離開了錢莊。

這三個人剛走到大街上,杜阿毛便迫不及待地掀開布條,大大地喘出一口氣。他可不習慣戴這種鬼東西,實在太憋屈了。方三響正要提醒他圍回去,一聲生硬的中文從路對麵傳過來。

“杜阿毛?”

方三響渾身血液霎時凝住了。隻見史蒂文森與另外五名持槍的安南巡捕正朝這裏走過來。在他們旁邊,還跟著一個短衫華人男子,畏畏縮縮地指著杜阿毛。

那男子有些眼熟,再一看,居然是坐褥鋪隔壁的鞋店老板。一瞬間,方三響全明白了。

青幫之內,並沒有人告密,真正告密的是這老板。他每天坐在店門口修鞋,坐褥鋪子有誰進出,看得一清二楚。史蒂文森隻要從他口中問出陳其美、劉福彪、杜阿毛等人的身份,再順藤摸瓜,查到派克路上的寓所並不奇怪。

方三響不得不暗自佩服。史蒂文森在這麽短的時間內,竟能挖到這地步,手段實在了得。而反過來想,張竹君校長能從工部局的封鎖計劃裏,窺到史蒂文森的真實用意,更是技高一籌。

相比之下,自己明明提前得了警告,卻還是功虧一簣,被史蒂文森堵在路口,真是辜負了張校長一片苦心!

史蒂文森早已看出這三個人神態詭異,一邊喝令站住,一邊向腰間摸去。那五個安南巡捕也紛紛摘下肩上的槍支,圍攏過來。

杜阿毛情知自己闖了大禍,雙腿一軟,一屁股癱坐在地上。陳其美目露凶光,作勢要從懷裏掏出槍來。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方三響突然瞥見一個大腹便便的黑綢衫胖子,一手按住瓜皮帽,在騎樓下一溜小跑朝錢莊而來。

很顯然,這是小夥計一直在等的另外一位錢莊掌櫃,趕來封櫃的。

方三響福至心靈,對著那掌櫃的大吼了一聲:“巡捕房要抄錢莊了!”那掌櫃停住腳步,發現錢莊門口有幾個氣勢洶洶的洋人正端起槍,不由得也跟著大叫一聲:“巡捕房要劫錢了!”

從昨天開始,巡捕房要抓人的消息就沒停過,今天派克路被封鎖不許出入,更讓大家心頭焦灼。此時掌櫃發這一聲喊,聽在眾人耳朵裏不啻驚雷一般——老天爺!難道說誰家有了鼠疫,巡捕房抓人不說,還要抄家充公?

這一下子,仿佛冥冥中有人抬起一腳,踹翻了憤怒的灶台,滾燙的灶火帶著煙塵四溢而散,燃遍了整個街麵。不知所措的民眾像無頭蒼蠅一樣亂跑,有人大喊著去家裏報信,有人嚷嚷著朝路口奔,還有更多的人擁向錢莊門口和史蒂文森。

那個稽查官見勢不妙,與幾個助手縮進錢莊裏麵。這個舉動,更坐實了民眾們的猜想,巡捕房真的要發死人財呀!群情激憤的民眾撿起附近的爛菜幫子、碎石塊、破鞋和不知哪兒來的褻褲劈裏啪啦地朝洋人丟去。一時間街麵上人影紛雜,煙塵四起,宛如老虎灶裏煮沸的水。

轉眼間,史蒂文森便失去了那三個可疑分子的身影。他惱怒地試圖撥開混亂的人群,卻像撥開一片海水般徒勞。他叱罵著,叫嚷著,聲音轉瞬便淹沒在喧囂聲中。這位探長別無選擇,隻得拿出佩槍,對空中惡狠狠地連續開了三槍。

突如其來的三聲霹靂,讓眼前的混亂局勢稍稍凝滯。可那三個疑犯早已不見了蹤影。史蒂文森一對牛眼氣得充血,把圓帽狠狠摜在地上,用最粗魯的蘇格蘭方言罵起娘來。

在他的視線之外,方三響帶著陳其美和杜阿毛,再度翻過變電所的柵欄,順利地脫離了派克路的封鎖範圍。三人鑽進一條小弄堂,確認周圍沒人之後,紛紛摘下圍布,大口大口喘息起來。陳其美居然還笑得出來:“我們做革命黨的,這種場麵是見慣的,方醫生大概還不太熟悉吧?”

“呼,呼……”

方三響沒有回答,右手緊緊按在左側胸口,鼻孔裏噴出辛辣的濁氣。他清晰地感覺到,心髒搏動得更加劇烈,血管擴張,血液洶湧奔騰。

這不是因為恐懼,也不是因為緊張,而是興奮——那種純粹的、生理性的興奮。方三響發現,自己竟隱隱愛上了這種感覺。

“呼,呼……”

同樣急促的呼吸聲,此時也正從孫希嘴裏發出。不過這不是因為興奮,而是疲憊。

要知道,他剛剛可是先從工部局一口氣騎到派克路,與方三響短暫交談之後,再一口氣從派克路騎回工部局,兩條大腿酸脹得厲害。

大概因為大檢疫即將開始,此時工部局大樓外的人少了很多。孫希顧不得鎖車子,噔噔噔衝進大門,正看見兩個長衫背影站在前台接待處,右側的背影寬厚,左側的背影瘦長。他喊了一聲沈會董,右邊的人驚訝地轉過身來:“孫希?你怎麽還在這裏呢?”

孫希顧不得喘息:“你們是要去見克萊格董事嗎?”沈敦和點頭,旋即又搖頭:“我們已在接待處這裏交涉了半天,克萊格董事卻一直在開會。”

其實誰都明白,“開會”雲雲隻是托詞,克萊格鐵了心要推行大檢疫,自然不願再跟沈敦和浪費唇舌。孫希看看座鍾,已沒多少時間可以浪費,雙臂一下子撐在前台,身體前探,嚇得接待秘書往後躲了一步。

“請你務必把這份東西轉交給克萊格董事!”

孫希從懷裏取出一張剪報遞過去,接待秘書一頭霧水。可這個中國人態度堅決,她隻好把剪報放在托盤裏,送上樓去。

沈敦和詫異道:“那剪報是什麽?”孫希抓抓被汗水浸透的卷發,得意道:“嘿嘿,這是一個克萊格不敢拒見我們的理由。”沈敦和還沒言語,旁邊的瘦高男子皺起眉頭:“你打算要挾董事?這是玩火!”

工部局的董事們,個個都有見不得光的生意。有的走私鴉片,有的販賣軍火,有的放高利貸……這些事在上海灘算不上什麽驚人的秘密。孫希就算拿住幾個把柄,人家也未必會怕,反而會徹底得罪人。

孫希笑道:“放心好了,這不是什麽要挾,反倒是一片善意——哎,閣下是?”沈敦和連忙介紹道:“我來給你們介紹。這是施董事,名諱上則下敬,是咱們紅會的大管家,一應會計事務皆歸他處理。”

施則敬?

孫希眼神一凝。眼前這人年近六十,雙鬢花白,麵長而窄,一對濃眉斜斜壓向鼻梁,活像私塾裏不怒而威的嚴厲夫子。張竹君說過,欲得紅會賬冊,須從此人入手。一直以來,孫希未得機會去接近他,居然在今天無意間撞到了。

“你等一下要如何對付克萊格,先說給我們聽聽。不可孟浪,耽擱了大事。”施則敬說起話來一板一眼。

孫希正要開口,忽然接待秘書匆匆過來,說請三位去克萊格董事的辦公室一敘。沈敦和與施則敬對視一眼,目露驚異。克萊格叫他們去辦公室,而不是會客廳,顯然那一份剪報起了作用,要關起門來談了。

可惜此時兩人已無暇聽孫希細細解釋,施則敬隻好叮囑一句“你言語妥當些”,然後三人一起上樓進了辦公室。

隻見克萊格坐在一張大班桌後頭,叼著雪茄,神色頗為古怪。他肥厚的嘴角努力想牽扯出一絲笑意,眉頭卻高高吊起,似乎有遮掩不住的怒氣。兩者彼此較著勁,在那一張油光鋥亮的胖麵孔上展開了拉鋸戰。

這次克萊格沒再喝什麽中國茶,也沒給他們三人端來咖啡。一俟接待秘書離開房間,他便冷冷道:“你們到底要怎麽樣?”然後把那張剪報丟在地上。

這剪報來自《字林西報》,這是租界的一份英文大報,專門刊登航務信息與在滬商賈事務。日期是三年之前,標題是《商業巨子置業滬上,模範租界又添勝景》,還附有一張照片,正是克萊格在西摩路口那一座英式花園豪宅。

孫希撿起剪報,微一躬身,不急不忙道:“閣下那一座英式宅邸,著實精美,百看不厭。我每次路過都要駐足欣賞,恍惚回到當年在倫敦的時光。”克萊格眼睛微眯,殺意凜然:“你是在威脅一位工部局董事的家人?”

孫希連忙擺手:“豈敢,豈敢。我隻是對這座美妙的宅邸聊表傾慕而已。尤其是這個地方,我格外喜歡。”他伸出指頭,在剪報照片上點了一下,那裏正好用朱筆勾出一個紅圈。

紅圈位置,是位於克萊格宅邸正中的一座塔樓,外側牆壁漆著一個歐洲風格的紋章圖案,樣式是交叉的兩條紅帶,上麵疊加著五個均勻分布的盾牌。

沈、施兩人雲裏霧裏,不明白孫希在幹嗎。而克萊格的反應更奇怪,沒有發怒也沒訓斥,隻是用牙齒狠狠地咬了一下雪茄屁股。

“這應該是葡萄牙王室布拉幹薩家族的紋章。倘若我沒有記錯,隻有王室最親密的朋友,才會被允許在自家城堡添加這麽一個標誌,以彰顯其對王室的貢獻與忠誠。如此看來,您和葡萄牙王室一定擁有深厚情誼,並為之自豪。”

孫希說到這裏,從懷裏掏出了第二份文件,口氣一轉:“有鑒於最近的歐洲局勢,我得向您致以最誠摯的慰問。”

這第二份文件,是一份英文通電抄稿,來自工部局的公共電報機,這是租界獲取歐洲消息最快捷的渠道之一。

這份抄稿是六天前收到的,是一則震驚全歐的新聞:十月四日,葡萄牙帝國的共和黨人在裏斯本發動攻擊,直指布拉幹薩王室。十月五日,國王曼努埃爾二世宣布放棄抵抗,並流亡去了英格蘭,葡萄牙帝國正式變成了葡萄牙共和國。

這則消息對舊世界的衝擊很大,對南美的影響也非小,但對生活在上海的人們來說,不過又是一次政權更迭罷了,所以這份公示沒引起什麽波瀾,中文報紙甚至懶得報道。

沈、施二人都品出了點味道。一個跟葡萄牙王室關係匪淺的商人,在王室覆滅之後,會是什麽反應?他們同時看向克萊格,後者光滑的腦門上出現了數層褶皺。

孫希不失時機地亮出第三份文件。這是一遝《航運谘訊月報》,記載的是各個洋行的船舶運轉情況,哪裏出港,哪裏入港,走的什麽航路之類。

在密密麻麻的表格裏,孫希把指頭移到三條大船上。這是三條葡萄牙籍的商船。月報顯示,它們自九月十五日離開比紹港,預計將於十月十四到十五日之間抵達上海港,貨物主要為刺蝟紫檀。在備注裏,還有一個“RO”的花體標記,這是Royal的縮寫。葡萄牙籍的“RO”,自然是布拉幹薩王室。

克萊格聲音幹澀:“這與我有什麽關係?”

這時孫希亮出了第四份文件,一張上海眾業公所的期貨劃單:“您上個月,在市場上掛出了一份刺蝟紫檀的大單,交割日恰好就是十月十五日。中國人對紫檀很癡迷,而幾內亞比紹恰好是非洲最好的刺蝟紫檀產地,以這個單子的熱度,若是做成了,比單純賣紫檀所得利潤還要大幾倍。”

沈敦和忍不住道:“孫希,時間很緊迫,不要賣關子了。”

孫希笑道:“這事其實說來簡單。克萊格董事在葡萄牙殖民地比紹拿到了一批刺蝟紫檀,打起布拉幹薩王室的旗號,把這批木材轉運到中國來牟取巨額利潤,順便做個期貨。可不幸的是,貨物還沒抵港,葡萄牙帝國就變成了共和國……”他說到這裏,有意延遲了片刻,觀察了一下克萊格額頭上越來越多的汗水:“我對國際法不太熟悉。不過從法理上來說,十月六日之後,這三條船一旦靠港,應該會被葡萄牙新政府立刻宣布收歸國有。”

沈、施二人都是精於財政的,聽到這裏同時倒吸一口涼氣。如果孫希說的話準確,那麽克萊格將不隻損失這三船刺蝟紫檀,還要在眾業公所賠出一筆巨款。

克萊格有些狼狽地低哼一聲:“這些都是合法交易,賠了也便賠了。”

“您家大業大,錢自然是賠得起,可另外一種損失,就很難找補回來了。”孫希拈出第五份文件。

這是工部局的董事改選決議。這次改選將在十二月進行,按規定名單要提前予以公示,文件裏列舉了若幹位候選人,克萊格也位列其中。

“如果刺蝟紫檀期貨變成一樁醜聞,您在工部局董事的連任前景可不太妙。畢竟競爭這個職位的候選人有很多,工部局應該更希望選一位聲譽良好的紳士。”

克萊格的眼皮抽搐了一下,他聽出了孫希未表達出的那一層意思。

工部局董事真正的遴選標準,其實隻有一條:金錢。金錢就是力量,他之所以與葡萄牙王室合作,也是希望能增強自己的力量,取得連任。倘若這件事爆發,他不至於破產,但在上海灘這個殘酷的世界,衰弱的獵物很快便會被圍攻……

克萊格肥厚的嘴唇顫動起來,似乎再沒有餘力維持麵部肌肉。孫希把這五份文件往桌子上狠狠一拍,終於圖窮匕見:“您堅持實施這個鼠疫大檢疫,堅持要把租界搞得雞飛狗跳,不是為了什麽衛生,根本就是希望上海因為鼠疫而封港。那支漂在海上的船隊便有充足的時間轉移貨物,好保住你的董事職位!”

孫希目光灼灼,像兩支火炬靠近一坨黃油。濃漿般的汗水,迅速從克萊格董事的額頭、麵頰、耳後,以及脖頸沁出來,整個人像是洗了個油浴似的。他萬萬沒想到,這個中國小滑頭,居然隻憑著各種公開信息,便拚湊出了真相。

沈、施二人相顧駭然。一個人為了一己私利,居然會做到這地步?

“對了,我認識《申報》的明星大記農躍鱗,他對這個故事一定感興趣。工部局的其他候選董事,相信也是。”孫希加上最後一塊石頭,然後行了一個法式宮廷禮,退到沈敦和身後。

一張損益表在克萊格心裏迅速形成。損失了船隊,隻會失去一個董事的職位;但如果讓其他董事知道他為了自己的利益,把整個租界置於鼠疫的威脅之下,那麽整個克萊格家族都可能要完蛋。

這位加拿大富商沉默片刻,直到手裏的雪茄燒到指頭,方才虛弱地開口道:

“你們,到底要怎麽樣?”

孫希衝沈敦和使了個眼色,後者知道時機已到,連忙上前,將之前商定好的華醫動員計劃講給克萊格聽。

“這一次華界醫士勠力同心,無不踴躍報名,凡四百餘人,足以應付租界內的華洋分檢所需。鼠疫幹係重大,華洋兩界勠力同心,絕不會辜負董事信任。”

沈敦和絮絮叨叨地說了半天,克萊格無奈地打斷他的話:“鼠疫檢疫計劃是麥克利先生親自擬定,衛生處也是按這個來調集資源。我就算要改,也得有個理由才能說服他。”

“莫非麥克利先生覺得華界簡陋,無處安置病患?”

“對,若他以此反對,我亦不好駁回。”

沈敦和早胸有成竹,一使眼色,施則敬立刻上前,取出一份中國公立醫院的規劃預算書。他果然是財務高手,上午道台衙門才敲定補蘿園的醫院改造計劃,短短幾個小時,他就擬定出一份方案。

克萊格拿起預算書來翻了翻,這些中國人居然真搞出來了,著實出乎意料。他歎了口氣:“我想這份東西,應該能說服麥克利先生了。”

成了!

孫希大為激動,忍不住做了一個握拳的動作。沈、施二人也同時鬆了一口氣,有了克萊格這句話,華洋分檢必可實行,租界的緊張局勢應該能夠緩解。

三人正要離開,克萊格忽然在座位上欠起身子,略帶討好地問道:“那麽我的刺蝟紫檀該怎麽辦呢?”這是商人的本性,即使在如此劣勢之下,還要試著討回點好處來。孫希聳了聳肩:“您如果最後沒保住這支船隊,不妨來紅會總醫院看病,診金免除,我還會親自為您出診。”

克萊格頹喪地縮回到座位上,悵然若失。那個該死的中國人,正正戳中了他的軟肋,真該下地獄。

且不說克萊格如何惡毒詛咒,單說紅會三人如釋重負地從工部局的大門走出,沈敦和與施則敬看向孫希的眼神,和從前大不相同。

自有洋務以來,華界與工部局交涉鮮有勝績,像今日這樣碾軋大勝,實在罕見。若非深悉歐洲形勢,誰能從加拿大豪商宅邸上的一處紋章,聯想到葡萄牙王室的私密貿易?若非胸懷國際視野,又怎能從萬裏之外的裏斯本起義,聯想到上海租界的鼠疫檢疫政策?

而這一切線索,皆是得自公開資料,這整合連綴的功夫,更是尋常人所沒有的獨到眼光了。紅會總醫院裏,居然還藏著這麽一號人才。

沈敦和拍了拍孫希肩膀,神情激動:“十年之前,梁任公寫了一篇雄文《少年中國說》。我原以為他隻是慣作大言,不想今日果然見到‘中國少年’。真是‘潛龍騰淵,鱗爪飛揚;乳虎嘯穀,百獸震惶’啊,半個字都不錯。”

孫希臉都紅了,趕緊謙虛了兩句,不料施則敬在旁邊開口道:“有這樣的眼光和見識,隻在總醫院做個外科醫生太可惜了。仲禮兄,不如請他來我這裏做事,相信會有更大前途。”

他講話時總是眉頭緊皺,分不清是在開玩笑還是認真。沈敦和笑道:“真是個急性子,剛離開工部局,便來挖牆腳。”“不論是在總醫院還是在會辦,都是為紅會做事,還不都是你沈仲禮的兵?”施則敬淡淡說道,然後轉頭看向孫希,“你意下如何?”

孫希連忙賠笑:“施大人謬讚。我的專業是醫學,隻懂醫學上的事。”施則敬不悅道:“年輕人,過謙即傲。莫不是我這裏的廟太小,你看不上?”

“豈敢,豈敢。隻是學生苦學經年,突然說要轉行,前麵幾年不就白忙活了嘛……”

沈敦和趕緊打起圓場:“子英,你不要強人所難。管賬的人才到處都有,中國如今才幾個好醫生?”施則敬眉頭一立:“既然如此,那我暫借如何?中國公立醫院的改造,必須在十二月之前完成,少不得有與洋人周旋之處。在這期間,孫希跟著我做翻譯,兼理賬冊、會辦諸事,薪酬短不了他的。”

沈敦和跟施則敬交往甚久,一眼便看出這是老友以退為進的計策。他暗自笑笑,也不說破,讓孫希自己拿主意。

這意料之外的邀請,讓孫希一時間百感交集。他苦苦尋找了半年的機會,突然主動撞進懷裏,反而不知所措。

他望著沈、施二人,胃裏開始隱隱作痛。將來他們一定會知道自己的真實目的,不知到那時會是怎樣的反應。孫希一瞬間湧起一種衝動,幹脆回絕這個邀請得了,回頭跟馮公說無法下手,早點脫離這樣的煎熬。

可話滑到嘴邊,終究化作一聲微不可察的歎息。孫希硬著頭皮一抱拳:“As you wish,學生願……願效犬馬之勞。”

十月十二日下午時分,一夕數驚的租界居民們忽然發現,形勢悄然有了轉變。《申報》《時報》《神州日報》等大報紛紛發出號外。號外上刊載的是同樣一份工部局公告,其言雲:

“公共租界工部局連日為防避鼠疫查驗戶口,原係有益衛生之要事,隻以中西醫法間有不同,遂致無知愚民自相驚訝,茲查工部局已暫停查驗。擬邀集華商領袖董事與醫員查明妥善辦法,另辦華洋分檢……籲諸民勿信謠言,勿驚走鼓噪。”

即使是不識字的民眾,也能真切地感覺到變化。因為接下來的幾天裏,進屋查驗的大多是穿著長衫馬褂的中國醫士,甭管態度如何,至少語言上能做溝通。尤其是每一隊醫士裏都有一到兩位女子,不必擔心女眷的身體檢查了。

而在街頭,各種各樣的上牆小報與傳單也散播開來,上頭繪著淺顯易懂的防疫圖畫,並寫有標語。也有年輕後生們聲嘶力竭地宣講,告誡鼠疫乃是老鼠與跳蚤所引起,諸君要全力除鼠除蚤。官府終於也慢吞吞地發布了告示,開展各項防治鼠疫的工作。

因鼠疫而死亡的人數,與日下降。那些逃難出去的居民,陸陸續續都返回了家中。一場至烈的騷亂,逐漸消弭於無形。

唯一可能不滿的,隻有住在閘北天通庵鎮的老百姓。在鎮子西邊的天通庵路上,最近一直傳來叮叮咣咣的噪聲,日夜不停。噪聲的來源是在蜀商公所西邊的補蘿園,此時一百多名工人正緊鑼密鼓地在園中改造著建築。在院子大門前,斜放著一塊還未及掛上的白漆黑字長牌,上書“中國公立醫院”六個大字,墨跡尚未幹透。

“哎,你們碎磚不要亂丟,還可以用來壘壁角!”

“這根管道德國造的,老金貴的,弄壞了你們拿命都賠不起!”

“石炭酸溶液哪能用掉那麽多?不要錢哪?!要四十比一!”

曹主任瞪著兩個小圓眼,叉腰站在一大堆建築材料裏,一刻不停地嚷著。他一臉汗水與泥汙,更像是個惡形惡相的包工頭。在這一聲聲訓斥中,工人們弓著腰,默不作聲地忙碌著。

他旁邊站著一位洋人,正是紅十字會的柯師太福醫生,手裏展開一張圖紙,在燈下詳細比對著。方三響則在後頭幫忙。

“曹主任,你挑地方的眼光比挑女人強多了。”柯師太福醫生嘖嘖說道,把圖紙合上。曹主任也不知他是在誇獎還是諷刺,索性不接話。

“好了好了,大家歇息一下,喝點勃蘭地(白蘭地)。忙碌是為了更好地生活,而不是為了更多的忙碌。”柯師太福說。方三響不好意思直接離開,看向曹主任。

曹主任擺了擺手,鼻孔裏噴著粗氣:“你去好啦。這些癟三一眼不盯,就要搞事情!”

他整個人處於一種亢奮狀態。方三響明白,這就像好賭的人贏錢、好色的人進了青樓一樣,曹主任最喜歡的就是算計省錢,哪怕這是公家工程,省出來也半點落不到自己荷包裏,他算著照樣開心。

“看來每個人都能在他自己的天堂裏找到救贖……你要不要跟我去見見更多彩的世界?”

方三響麵色一繃,他知道柯師太福是什麽意思,立刻拒絕。柯師太福醫生一點也不生氣,哈哈一笑,揮著拐杖離去。

方三響一人走到園子門口。這裏擺了一個大瓦缸,裏麵盛滿了涼白開。紅會要求工人必須飲用燒熟的水,特意請附近的老虎灶燒好送過來的。方三響舀起一瓢,咕咚咕咚一飲而盡,一陣暢快。

他剛放下水瓢,忽然見到一輛人力車停在園前,孫希從車上下來,左手抱著一本厚厚的賬簿,右手還拎著一封報紙疊成的袋子。

方三響下意識地舉起水瓢,想借著舀水掩飾尷尬。不料孫希已笑眯眯地把紙口袋遞了過來:“喏,張祥豐的蜜餞涼果和糖金柑,剛買的,吃一口能粘住牙——這是嚴之榭說的,他一個學牙醫的,應該錯不了。”

方三響知道,這是孫希釋放善意的方式。他沒吭聲,打開袋子,直接扔了一枚蜜棗在嘴裏——這是他表示和解的方式。

孫希見他吃了,臉上笑容更盛。方三響問他來這裏做什麽。孫希晃了晃手裏的賬簿:“我暫時被分派到施則敬麾下,偶爾要來工地查驗一下進度。”

“沒想到你不做外科,倒和屎窟曹一夥了。”

孫希連忙解釋:“我是臨時分派過來幫忙,好多材料都是從洋行裏買的,得有個人去做溝通。不過嘛……”他看了一眼遠處興致勃勃的曹渡:“做過事才知道,屎窟曹……也不容易。這麽一大攤子,每天幾百大洋的支出,算起賬來我都犯愁。”

“那你還叫他屎窟曹。”

“喂,你不也這麽喊他嗎?”孫希覺得兩個大男子聊曹主任怪怪的,趕緊轉換了話題,“聽說英子她辭職返校了?”

“是的,我很讚同她的決心。”方三響把姚英子說給自己的話,轉述給孫希聽。

孫希感歎連連:“女性學醫不容易呀,得耐得住外頭的冷言冷語,忍得住整天跟藥水血汙打交道的苦,可不是每個人都像張校長那樣內心強大。”

一提到張竹君,兩人都不約而同地滯了一下,隻不過出於不同的緣由,很有默契地沒有繼續下去。

兩個人安靜地吃了一陣蜜果,方三響忽然又道:“對了,我前兩天碰到一件事,說給你聽聽。”孫希見他神色鄭重,趕緊嚼了幾下,把糖金柑吞下肚子。

“那天在離勞勃生路不遠的一處人家,出現了一例鼠疫患者。我帶隊趕到之後,患者已經沒了,周圍的人得接種哈夫金疫苗。誰知鋪子裏有一個吃齋的老太婆,死活不肯注射,說這是有小人拿釘子紮她。我們輪番上陣勸說,老太婆就是不聽。我們一靠近,她就滾在地上大哭。換了是你,會怎麽辦?”

孫希呃呃兩聲,沒有回答。方三響繼續道:“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辦才好。最後還是嚴之榭想出了辦法。他請來隔壁一位老郎中持針,哄老太婆說是針灸。她這才老老實實接受了注射。”

孫希“撲哧”笑出聲來,這個嚴之榭可真有鬼點子,但隨後又覺得哪兒不對,趕緊斂起表情。

“一看到那個老太婆,我就想起咱倆之前的爭論了。你說她愚昧嗎?實在愚昧,但如今國民意識便是如此,我們要解決問題,便不得不有所妥協。你別瞪眼,我沒說你堅持科學是錯的。咱倆其實都對,隻是用的場合不同。譬如錢塘江邊上觀潮,你說大家注意安全不要靠近,這不錯。但一旦有人落水,也無必要去譴責他粗心大意,得先設法把他救上來,就這麽回事。”

“照你這麽說,隻要結果正確,什麽手段都無所謂嘍?這是唯結果論!”孫希不服氣。

“不一樣。一個是長期教化,一個是事急從權。”

孫希眯起眼睛:“老方,你一天之內進了兩次班房,思想真是大有長進哪,這境界都快趕上沈會董啦。”方三響正色道:“一個人得病,是健康有了差錯;一百個人得病,那便是社會出了問題。我們做醫生的,得想明白這一點才行。”

“喂喂,你這言論可有點危險了呀。”

“可這是事實。”方三響的神情肅然起來,“這一次工部局退讓了,外頭都誇紅會取得勝利。但這大勝有什麽成色呢?隻是爭取來一個華洋分檢的權力。下次再有霍亂,再有白喉,是不是還得再來一遍?”

“哎,原來我一番努力,在你眼裏不算什麽大勝利呀。”

“中國人的土地,卻要和外國人商量著防疫,這本身就很荒唐啊!你知道嗎?現在上海的港口檢疫權,是捏在外國人手裏,倘若有外麵傳入的未知疾病,我們還是無力控製。你說這些,是社會問題還是醫療問題?”

“這些大道理,都是誰跟你說的?”

“農躍鱗農先生,他最近在《申報》上發表社論,嚴厲批評港口檢疫權的歸屬問題。我給你找……”

方三響一把將紙袋搶過來,這紙袋就是用《申報》折成的。他倒出蜜果,把封袋攤平開來,找著找著動作突然一滯。

孫希以為他要吃獨食,正要抗議,卻見方三響的目光凝在眼前一塊簡短報道上。那報道說十月八日,在東北邊境滿洲裏發現一個人因鼠疫死亡,疫情有蔓延趨勢,請各界提高警惕雲雲。

這幾日上海各界忙著應付鼠疫,所以這則遠在東北的消息到今日才見諸報端,龜縮在後幾版,幾乎沒人關注。方三響放下報紙,感歎道:“鼠疫這東西真是可怕,上海剛平,東北又起,沒個盡頭。”

孫希以為他是憂心家鄉,寬慰道:“上海既然已有成功的防治先例,隻要東北多加注意,不會出大亂子。”方三響眼裏的憂色不減:“上海這次躲過一劫,全靠沈會董一力奔走。倘若東北沒有這樣一個人物出現,隻怕也會死上不少人哪!”

“你就別杞人憂天了,一會兒幹完咱們出去打打牙祭,施大人給我的工食銀可不少呢。”

“也好。”

“一提錢,你倒積極起來了!你現在到底攢了多少?別全供奉給靜安寺嘛,留著娶一房媳婦多好。”

這已經成了孫希調侃方三響的固定笑話,方三響壓根不去接:“那一場導致克萊格董事破產的葡萄牙革命,你有時間給我講講前因後果吧。我想聽聽,人家是怎麽把皇帝推翻的。”

“你小點聲,這話讓曹主任聽見,又得罵你是亂黨。”

兩人說說笑笑,離開了補蘿園。

他們可不知道,上海的危機雖已敉平,但數千裏之外的哈爾濱,將迎來前所未有的一次大劫;他們也不知道,這次劫難的元凶,和他們所熟悉的腺鼠疫大為不同;他們更不會知道,一位孫希曾在天津陸軍軍醫學堂見過的老師,將注定成為一個力挽狂瀾的國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