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一九一〇年十月(二)
法租界的總巡捕房位於紫來街的路東,叫作麥蘭捕房,不過老百姓都呼其為大自鳴鍾巡捕房。隻因這裏的三樓樓頂有一座大自鳴鍾,定時報響,鍾聲洪亮,與外灘江海關大樓、跑馬廳彩票樓的自鳴鍾並稱為“三大鍾”。
自鳴鍾每天早五點開始報時,每小時一次,直至夜裏十二點。所以方三響在牢房聽到鍾聲一響,便知道差不多已是十月十二日的晨前時分。
不知道是史蒂文森有意晾他一晾,還是法國人手續太多。他被抓到巡捕房之後,沒有被立刻提審,而是關在一間監牢裏,和幾個醉醺醺的華洋漢子同處一室。小隔間裏酒氣衝天,偶爾還會有小小的鼠影從柵隙間飛速鑽出,這讓方三響不得不保持著警醒,避免灰黑色竹席裏的跳蚤跳上身來。這個時節,可不知哪隻跳蚤身上攜著閻王爺的請帖。
大自鳴鍾五點晨鳴之後,終於有幾個巡捕打開牢門,把方三響拽到一間審訊室裏。史蒂文森和另外一個負責全程見證的法捕早已等候在那兒。
“十月十一日上午,你在哪裏?”
史蒂文森的第一句話,果然是衝著那個英探的事來的。方三響鎮定心神,回答說去勞勃生路的一間坐褥鋪子出診。史蒂文森冷笑說:“紅會總醫院離勞勃生路很遠,你又不是什麽名醫,為何他們偏偏要找你?”方三響也不隱瞞,把他與青幫的淵源說了出來,隻是隱去了陳其美的存在。
“你的意思是說:你看在青幫的麵子上,前往坐褥鋪子出診,在鋪子的地窖裏發現了身染鼠疫的小沃倫?”
“是的。我檢查他的身體時,他已出現了顯著症狀。我立刻返回醫院向院長和自治公所做了報告,並提交了病曆,這些文件應該也抄送了公共租界工部局。”
“這個坐褥鋪子老板,你認識嗎?”
“不認識。我和青幫的合作方式是:隻要幫眾有事,就可以拿劉福彪的片子直接去找我,每月結算。所以每次出診,我並不認識對方,隻知道是跑碼頭的。”
“一個坐褥鋪子的地窖裏,居然藏著一個英籍包探,難道你不奇怪嗎?”
“我是一個醫生,醫生隻管拯救生命,其他的不在我的職責內。”方三響從容道,“何況這是青幫的地盤,我沒有能力,亦無義務去深究患者背景。”
“這麽說,老板也沒告訴你,小沃倫為何被關在地窖裏?”
“沒說過。”方三響麵不改色。他說的是實話,坐褥鋪子老板確實沒跟他說過。這是陳其美教他的策略——不需要說謊,隻要說出部分事實就行。
史蒂文森不動聲色道:“好,那麽我再問你,你發現沃倫身染鼠疫之後,做了哪些事?他有沒有說過什麽話?”
“我隻給他灌了點鴉片汁,以及念了一段《聖經》。他說希望回到利物浦,回到媽媽身邊。”
“就這些?”
“那是鼠疫,先生。鼠疫的發作速度極快,沒有任何藥物能保證拯救他的生命。而這種疫病正在我們腳下的土地上擴散,工部局卻無所作為。”
“衛生處已經著手控製了,隻要你們足夠聽話。”史蒂文森對方三響的強調不屑一顧,繼續問道,“他有沒有提及類似軍火、走私之類的詞?”
“沒有。”
“然後你就離開了?”
“是的,我必須立刻向當局發出警告。”
史蒂文森終於露出笑意,像是獵人窺到了樹枝的搖動。他拿出一份文件:“你的報告確實抄送給了工部局,但裏麵有一個細節讓我迷惑不解——為何沃倫探員在被你診治之後,便被送去了女子中西醫學院?那裏距離勞勃生路可是很遠的。”
“這個問題我來回答。”
一道尖銳的女聲從審訊室外頭傳進來。三個人同時轉頭,看到一個挺拔高挑的身影出現在門口,背後是一束從氣窗射入的晨光,映得她如同一位威風凜凜的女武神。在“女武神”的身旁,還跟著一個頭若冬瓜的壯實華探,嘴角朝兩邊撇凸,好似蛤蟆。
史蒂文森皺起眉頭,去看旁邊的法捕,仿佛責怪他怎麽隨便放人進來。法捕一攤手:“那是黃金榮探長。”
“黃金榮?”史蒂文森瞥了眼那冬瓜頭。此人他早有耳聞,在法租界巡捕房裏混得風生水起,極得信賴,大小案子沒有擺不平的,據說和上海黑道勾連頗深。就連總巡,都要賣他三分薄麵。
“事涉軍火與上海安危,誰來說項也沒用。”史蒂文森沉下臉去。黃金榮卻笑眯眯捏著帽子:“我不是來說項,而是來協助調查,給閣下送來一個重要證人——張竹君女士。”
他殷勤地搬來一把椅子,張竹君解開圍巾,毫不客氣地坐在方三響旁邊,直勾勾地盯著史蒂文森:“我來告訴你,為什麽那個不幸的英籍包探沃倫,會被送到我的學校。因為他乃是崇禮派的信徒,而在我校擔任教職的紐曼嬤嬤則是基督教社會聯盟的成員。”
崇禮派興起於十九世紀中期,是英國聖公會的分支,主張興複宗教儀軌,不承認世俗法庭對宗教的管轄權,因此屢屢與政府起紛爭。這一派的教徒為求自保,結成了基督教社會聯盟,隱而不滅,始終在英格蘭傳承不絕。
崇禮派在華人數不多,但很團結。信徒臨死之前,自然希望向同宗的神職人員做懺悔。沃倫臨死前去女子中西醫學院,完全合乎這種宗教精神。
史蒂文森沒想到,張竹君會抬出這麽一條理由,登時啞口無言。張竹君又道:“沃倫在抵達學校三個小時之後,在紐曼嬤嬤的見證下回歸天主懷抱。我們也在第一時間通知租界巡捕房和衛生處,發出鼠疫警告,並移交了屍體。”
“那麽沃倫臨終時有說什麽嗎?”
“虔誠地禱告。”張竹君的回答又快又狠,仿佛早早算定了他的問題。
史蒂文森一陣氣悶。本來他已經快要攻破這個醫生的防線了,可女校長一來,把說辭彌合得再無罅隙。兩人都有著正當的、合乎邏輯的理由,但他憑借直覺,認為這個醫生和這個校長一定還隱瞞著什麽:百分之九十九的供詞都是可被證實的,唯獨那百分之一狡黠地隱匿起真身。
現在這案子唯一的線索,就是坐褥鋪子老板。可史蒂文森也清楚,那家夥隻是個幌子,就算抓到也沒什麽價值。明明白白一樁大案,卻被這些可惡的中國人攪得混濁不堪。
“還有,我的學校早已經改名了,不再叫女子中西醫學院,而是上海女醫學校。下次用詞請嚴謹些。”張竹君的口氣,如同教訓小學生一樣。
這時黃金榮湊過來笑道:“探長,時間差不多啦,我們今天可是會很忙的。”他敲敲手裏的懷表,已近六點。史蒂文森不悅道:“我還沒審完。”黃金榮道:“這是證人,又不是嫌疑犯,拘押已經超過三個小時,我們在總巡麵前也很為難。”史蒂文森大怒:“他到底是不是疑犯,我還在審!”
黃金榮卻冷笑著推開窗,外頭一陣聲浪湧入。“您出去看看,街上全是公共租界跑過來的人,我們全巡捕房的人都得出去維持秩序。”
他這話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們公共租界搞出事情來,還得我們法租界收拾,現在還好意思繼續惹麻煩?史蒂文森盯著這個可惡的冬瓜頭,最後隻得含恨起身,讓方三響和張竹君在供詞上簽了字,悻悻離開。
在黃金榮的陪同下,張竹君和方三響並肩走出了大自鳴鍾巡捕房。隻見眼前的街上行人與車子明顯變多,人人驚慌不安,一看就知是公共租界跑來的,可見鼠疫檢疫的影響在持續加劇。
張竹君伸出手去:“今日有勞黃探長了。”黃金榮忙不迭地握住她的手,眼睛旁邊笑出三層褶子:“我和無為兄都是在幫的好兄弟,又是親切的革命同誌,理應互相幫襯。”張竹君不動聲色地抽回手:“他已暫離上海去避風頭,待回來再請探長吃酒。閣下高義,中山和漁父都是看在眼裏的。”
一提這兩個名字,黃金榮的大嘴激動得顫起來,直似蛤蟆噴水一般。他依依不舍地鬆開手,殷勤地把兩人送上姚家那輛汽車,這才回頭。方三響注意到,他全程都沒朝自己這邊看一眼。
“你不必可惜。”張竹君似是看破了方三響的心思,“黃金榮這個人,可用而不可交。貿然靠近,隻怕你會連骨頭都不剩。”
“我沒有……”
“沒有最好!有也早點收了心思。”張竹君的語氣既直且快,“你不知道,這家夥本是上海縣的一個捕快,使盡手段進了法租界巡捕房,勾結流氓先做下諸多案子,自己再去破獲,借此平步青雲。他見青幫名頭響,便整天以天字輩自居,其實連壇裏香都沒敬過,就是個空子。劉福彪氣得半死,卻也無可奈何。總之這是一個見風使舵的沙塵仔。”
這一番履曆聽得方三響瞠目結舌。他可無法想象,居然會有這樣的人存在。
“最近他攀上了陳英士,還捐了三千銀洋,所以我才能借他之手撈你出來。黃金榮這麽做,大概是想借此和中山、漁父搭上關係。嘿嘿,這種人品性雖劣,嗅覺卻最靈,連他都來討好同盟會,可見大清的氣數要盡哪!”
這幾個名字裏,方三響隻知道陳英士就是陳其美,隻得將雙手放在膝蓋上,乖乖坐在原地。張竹君打量他一眼:“你不用問了,英子已經回家了。沈敦和害她不淺,她得好好調理下精神才行。”
方三響對他們兩人的恩怨略有耳聞,不敢接茬。這位校長的氣場太強,在她麵前方三響總覺得自己是個犯錯的孩子。張竹君道:“先說清楚,我來撈你,不是看英子的麵子,而是因為陳英士的推薦。他說你是個有原則的醫生,能保守住同盟會軍火的大秘密——很好。他給你那兩本冊子,都看了吧?”
方三響老老實實道:“隻是草草翻了下。我看兩位前輩說的,無非是三個字:為什麽。”張竹君拍了下膝蓋,顯然頗為滿意:“不錯,‘為什麽’三個字,確實總結得切中肯綮。”
方三響摸了摸身上的瘀傷:“我在勞勃生路挨了一頓打,腦子反而被打清楚了。工部局這一次鼠疫檢查為何如此霸道?隻因為他們不怕我們,打了便打了,沒有後果。倘若我們也有辦法打疼他們,那些人怕疼,便會坐下來跟我們平心靜氣地談事情了。”
“你比那個姓孫的小滑頭要有見識。”張竹君頷首表示讚賞,“道理正是這個道理,由人及國,概莫能外。你若要別人尊敬你,就得先教他怕了你。如今誰都不怕吾國,自然也就人人都來欺負吾國了。”
說完她朝後窗看了看,有個三光碼子尾隨,不遠不近。這種三光碼子是上海特色,指的是巡捕身邊的閑漢耳目。有這樣的人跟著,說明史蒂文森還沒放棄。
“對了,陳英士跟你說過一次,我也再問一次:你有無興趣參加同盟會?”張竹君問。方三響沉默半晌方道:“紅會總醫院有要求,醫生要保持中立立場,不得參與政治團體。”
一聲不屑的嗤笑從張竹君鼻孔裏噴出來:“又是沈敦和那套論調。他也經曆過日俄戰爭,難道不知道,朝廷宣布局外中立,卻忍看日俄相鬥,傷的是大清肌體,死的是大清子民?這種中立,有個屁用!”
方三響對此無言以對。他現在滿腹心思都在鼠疫上,其他的暫時沒心思想。張竹君轉顏一笑:“看來你仍心存僥幸啊。也罷,我本打算自己去的,幹脆帶你去見識一下。”
見識什麽?方三響抬起頭,有些茫然。不防汽車猛然加快速度,衝出擁擠人群,把那個三光碼子遠遠甩開,絕塵而去。
很快他們便離開了法租界,進入上海縣境。這裏道路陡然變窄,四周建築也逼仄了許多,車子靈巧地走街串巷,很快便來到了大東門旁的水仙宮前街,停在了道台衙門的門口。張竹君似乎對衙門很熟,帶著方三響直入簽押房,沿途無人敢阻攔。
還沒進入簽押房內,先聞到一股刺鼻的味道,有淺藍色的煙霧彌漫出來。方三響先以為是著火了,再仔細一聞,才發現是香煙的味道。
兩人踏入房中,看到一張圓桌旁圍了七八個人,個個手裏一條煙卷,腳邊落滿煙灰。張竹君事先關照過,方三響知道裏麵有上海道台劉燕翼,也有自治公所的總董李平書,還有幾個上海總商會、博醫會的代表,沈敦和也赫然在列,無不是華界聞人。
這些人胖瘦高矮不一,唯一的共同點是,眼睛都熬得滿布血絲,顯然昨晚一夜沒睡。不用說,一定是在討論鼠疫的應對之策。不用說,也一定是毫無成果。
“滿朝公卿,夜哭到明,明哭到夜,還能哭死董卓否?”張竹君一開口便是嘲諷。
這是《三國演義》裏曹操的原話,諷刺朝廷公卿懦弱無能,不敢反抗董卓的欺壓。在座諸位麵麵相覷,一時竟無人敢反駁這位男裝女子。末了還是自治公所的總董李平書道:“竹君,大疫當前,華界該當休戚與共,諷言刺語不必再提。”
當初張竹君留在上海,正是李平書一力安排,女子中西醫學院亦是兩人合開。所以他一開口,張竹君也隻好收斂幾分,隻是眼神依舊咄咄逼人。
“既然如此,便問些正經的。眼看租界鼠疫大檢疫就要開始,諸位可拿出什麽章程了嗎?”
劉燕翼遞了個眼神給沈敦和。沈敦和情知躲不過去,隻好輕咳一聲,硬著頭皮對張竹君道:“我們已商量出一個草案。博醫會承諾可動員誌願會員五十六人,我紅會傾力出動,也有三十七名醫學生可用,自治公所可動用民夫工匠兩百有奇。至於一應藥品物資,道台會從官庫撥給支應。”
沈敦和一邊說著,一邊露出苦笑。這些事原本應該是官府出麵組織,劉燕翼卻成了甩手掌櫃,全扔給民間慈善組織忙活。
張竹君仍舊沒什麽好臉色:“所以你們放棄與工部局交涉了?隻打算在華界防疫?”
“力所能及而已。”沈敦和抱拳一拱。在上海地麵工部局就是土皇帝,大清官府畏之如虎,更不要說據理相爭了。劉道台堅決不肯跟洋人正式交涉,沈敦和也沒有辦法。
“上海華界有八十萬人,公共租界至少會有二十萬人逃出。首尾一百萬人,你這不到一百個醫生,兩百多民夫,能濟得什麽事?”張竹君連珠炮一般道,“再者說,防治鼠疫的要旨是防止人員流動,請問是否已有華界分區封路的方案?安撫告示可曾擬定張貼?防營是否湊足了人手來封鎖?庫銀是否撥付?”
她緊緊盯著沈敦和連連詰問,可每一句話都是衝著道台去的。劉燕翼有點坐不住,沉下臉嗬斥道:“你一個婦道人家,不要在這裏妄議國是!”
“你們一群男人,也沒議論出個子醜寅卯哇。”張竹君反唇相譏,“大人,您對婦道人家分得清楚,可這計劃裏,怎麽沒考慮到男女有別?鼠疫大檢疫一起,難民擁入華界,您打算讓防營的糙漢們去摸女子的身體?”
“你這麽多意見,又做了什麽?”劉燕翼大為惱火。
張竹君一拍胸口:“我已經把上海女醫學校的學員們都召集起來了。各級一共三十八名,皆有基本醫護經驗,可為女子檢疫。”她目光灼灼,顯然早做了準備。
看到張竹君這麽主動,劉燕翼反倒微有喜色。鼠疫擴散已不可避免,自己做多便是錯多。既然沈敦和與張竹君願意在前頭折騰,由著他們便是。做成了,自己坐攬大功一件;做不好,也是他們做替罪羊。
一念及此,他趕緊耷拉下眼皮,如菩提樹下的悟道佛祖一般。
沈敦和對這點官場的心思很了解,可一場大難即將臨頭,總不能因為管事人撂了挑子,就不做事了。他隻得勉強笑道:“張校長深明大義,令人欽佩。我這就派人去做對接,即刻補入醫院。”
“補入醫院?你把英子誆去紅會總醫院不說,又要把我的學生全騙進去?不行!”
沈敦和知道她誤會了,趕緊解釋道:“我說的不是紅會總醫院,而是新建一座應對時疫的專門醫院。”
“嗬嗬,你又要建醫院了。”張竹君的語氣裏帶著毒辣的嘲諷。
“不是我要建,而是形勢至此,不得不建了。”
沈敦和與工部局交涉之時,麥克利曾譏諷說:“你們連隔離醫院都沒有,談什麽華洋合作?”此話雖然難聽,卻也不無道理。上海華界沒有這種設施,克萊格以這個借口來拒絕合作,無從反駁。
他這一次跑到道台衙門來交涉,就是希望能盡快得到官府許可,建起一座傳染病專門醫院,一為治疫所需,二來可以在工部局麵前更有發言權。
“張校長且看,這家醫院的選址就在閘北橫濱路上,天通庵鎮的西邊。”沈敦和移過來桌上的一張上海及周邊地圖,上頭用朱筆標了一個點。
“這是什麽地方?”張竹君一臉疑惑。
沈敦和用指頭在地圖上一點:“這裏有一座補蘿園,地處僻靜,易於隔離。距離市區又不遠,便於物資與人員往來。”
“地皮有了,設施呢?你當建醫院是變戲法,一轉手帕就出來?”
“現建自然是來不及。但補蘿園已經有兩座雙層小樓,有三十餘間房間,略做改造即可使用。急切之間,這是最好的選擇了。”
李平書走過來截口道:“這補蘿園原是一位居滬粵商的產業。他也是總商會成員,熱心公益。他願意作價三萬三千兩,把補蘿園賣給紅會充作隔離醫院。”
“三萬三千兩?”張竹君先是一怔,旋即冷笑,“沈會董果然是大手筆,看來紅會收入頗為豐潤哪!”
沈敦和道:“其實補蘿園的市價是四萬兩,多虧了劉道台作保,才談到這個價格。此院絕非沈某私人之產業,立成之日,即定名為中國公立醫院,以示公心。”
張竹君又道:“這種臨時改建的醫院,我怎麽知道能不能防疫?”沈敦和道:“紅會總醫院的柯師太福醫生負責督工,他在光緒三十三年(一九〇七年)曾經監造過一家急痧醫院,這方麵經驗最為豐富。”
李平書輕哼了一聲,示意張竹君不要繼續糾纏了。張竹君聳聳肩,悻悻諷刺了一句:“玩弄名目,左右逢源,本來就是你沈會董最得意的手段嘛。我有什麽不放心的?”沈敦和聞言,兩撇胡須尷尬地抖了抖,不知該如何辯解。
簽押房內的爭論,方三響在門外聽得一清二楚,心中憤懣比在巡捕房監獄裏還濃烈。
張校長和沈會董的攻防且不說,那位地方大員的表現實在難堪。他聽了這麽久,道台衙門除了為紅會作保購置土地之外,竟是毫無作為。鼠疫大難當前,他們卻一味推諉,隻讓沈敦和四處奔走串聯,真不知道誰才是這片土地的父母官。
現在方三響才有點明白,張竹君是要讓他見識什麽:見識這些大清官員的顢頇,見識他們的怯懦與愚昧。這樣一個朝廷,怪不得從西洋到東洋人人都要來踩上一腳。
他的拳頭剛剛攥緊,耳畔忽然聽到一陣急促的腳步聲。一個穿藍色號坎的差役匆匆跑過來,手裏捏著一封公文。這差役踉踉蹌蹌衝進簽押房,一邁過門檻便嘶聲喊道:“租界來文!”
這是道台衙門在租界安置的采訪使,每天會送一次動態簡報過來。昨天鼠疫的消息傳出之後,送報變成了每兩個時辰一次,難得地高效。畢竟鼠疫無眼,官員們為了保命,也得隨時把耳朵支棱起來。
劉燕翼接過通報展開一讀,臉色驟變,手腕一顫,竟把通報跌落地上。沈敦和俯身去撿,劉燕翼有氣無力地擺了一下手,示意他念給在場眾人聽。
原來就在這段時間內,租界內外又起了兩次大的衝突。一起發生在西華德路。一個丹麥教士上門傳教,敲門時被誤認為是衛生稽查員,被毆至重傷。另外一起發生在閘北華盛裏。一個靜安寺捕房的西探去拘提一名女人販子,帶出上街時,周圍民眾誤以為是被衛生處拽走,不放行。西探被迫開槍,誤傷一人,傷者還是個青幫徒眾,結果引發混亂。最後巡捕房動用了馬隊,才算驅散他們。
公共租界巡捕房對此反應極為強烈,幹脆發布了一則通報,劃出了五塊街區,封閉通道,要求居民不得外出,留在家中靜待檢查。更讓官員們焦慮的是,巡捕房發布的通報裏,是用“potential riots(潛在暴動)”來形容這兩次衝突的。
這個詞非同小可。一旦被定性為暴動,就意味著黃浦江上的諸國軍艦隨時可以介入,屆時局勢將不可測。
這是劉燕翼最為憂心的消息。而沈敦和、張竹君、李平書等人看到的,則是通報後麵所附的醫學快訊,仁濟、同仁、廣仁、聖心等各大醫院都陸續報告有鼠疫病例出現,其中最慘烈的一項,乃是雲南路上一家賣餛飩的店主,一家五口全數身染鼠疫而亡。
稍具醫學常識的人都明白這意味著什麽。租界官方與民眾之間已不存信任,工部局若再這麽一味強硬推行檢疫,居民逃難人數會更多。這些人擁入華界之後,隻靠紅會、博醫會、自治公所、上海女醫學校這些民間團體,根本防禦不住。
一時間,各人各懷心思,麵色的凝重程度卻差不多。
“砰”的一聲,沈敦和一拍桌子,慨然而起:“李總董、張校長,還有其他幾位同人,請你們按之前擬定的方略去調集人手,提早做好準備。”
“那你呢?”張竹君的語氣毫不客氣。
沈敦和把那張地圖卷起來,揣進袖子:“我再去工部局一趟。這一次,無論如何也要說服克萊格董事停止現有方案,實行華洋分檢。”
“人家憑什麽聽你的?”
“克萊格董事拒絕我的理由有二。一是華界沒有時疫隔離醫院,二是紅會身份尷尬。如今醫院建造方案已有,我一會兒會電告盛杏蓀,請他以大清紅會會長的身份授權我與工部局交涉。這樣克萊格應該沒有推托的理由了吧?”
張竹君一怔。她對紅會南北之爭知之甚詳,如今聽沈敦和的意思,他竟要舍棄他極力維持的滬會獨立地位。
“我知道希望實在渺茫。可大劫將至,不能知其不可便不為!”沈敦和掏出懷表看了一眼,語氣變得焦灼起來。
他既然表態到了這個地步,即便是張竹君也無話可說。劉燕翼大概是內心有愧,拍著胸脯說派專人去幫辦補蘿園的地契交割事宜,從速從簡。李平書也表示,城廂自治公所會派出最好的施工隊伍,半個月即可改造完成。
此時已經是十二日的上午九點,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耽誤。沈敦和拜別眾人,推門出去,一出去看到方三響站在門外,不由得一愣。方三響尷尬地搓了搓手,叫聲“會董”。沈敦和無心深究,隻點了一下頭,便匆匆離開,不防腳下一個踉蹌,差點摔倒。
方三響正要去攙扶一下,卻見張竹君也走了出來,麵色凝重。她一拽他的胳膊,來到走廊盡頭的轉角,壓低聲音道:“如今有一樁緊急的事情,隻能你去辦來。”
“什麽?”
“剛才你也聽見了。工部局封鎖了五處街區,其中也包括派克路。陳英士正藏在派克路上的一座公寓內,隻怕會有大麻煩。”
方三響聞言一驚:“他不是離開上海了嗎?”張竹君無奈道:“我那是說給黃金榮聽的,你這孩子還真信了?”她頓了頓道:“陳英士的藏身之處正好出現在封鎖名單裏,哪裏有這麽巧的事?我懷疑是史蒂文森使的障眼法,打著控製疫情的旗號,準備突襲搜查。”
上海女醫學校原址設在派克路的梅福裏,一年前才遷走,所以張竹君對這個地名格外敏感。
方三響眼皮驟跳。史蒂文森可真是一條狠獵犬,居然連疫情都能利用。張竹君道:“我這裏事情多,現在隻能請你跑一趟去警告陳英士了。無論如何,得讓他撤出來。”
於情於理,方三響都沒有拒絕的理由。他毫不猶豫地答應下來,抓起醫藥包挎在身上,臨走前忽然又問道:“英子也會加入檢疫隊伍嗎?”
“對她來說,忙碌是擺脫頹喪最好的辦法。”
丁零零零,丁零零零。
鈴聲一迭聲地響動著,孫希手握扶手,脊背弓起,雙腳踩踏如輪,自行車風馳電掣地在租界內穿行。自從離開倫敦之後,他還沒在城裏這麽快地騎過車子。
孫希昨天在工部局的貿易室裏泡了整整一個通宵,然後掏光兜裏的五個銀洋,從一個猶太商人手裏租了輛自行車,心急火燎地往紅會總醫院趕。如果這一次查閱到的情報無誤,那麽事情尚有轉機,但前提是在今天下午檢疫計劃啟動前,找到沈會董。
他一路飛速地騎著,街上的行人越來越多,大多是剛剛下定決心逃離的老百姓。穿藍衣的巡捕與穿哢嘰服的衛生稽查員東一堆、西一隊地集結在各處路口。整個街麵上的氣氛,緊張得如當年小刀會作亂時的租界一樣。
孫希一打車把,拐進一條狹窄的弄堂。他低著頭從晾在竹竿上的一片褲頭、尿布下掠過,又繞過雨後蘑菇般散落的尿盆與糞桶,七拐八轉,最後從一處刻著“耕疇裏”的石門下方鑽出來,回到寬敞的大路上。他伸出長腿踩在路邊海亭上,長長地呼出一口氣。
剛才孫希在弄堂裏全程沒敢喘息,生怕吸進不幹淨的空氣,憋得滿臉通紅,到現在才能鬆一鬆。他喘息粗定,抬頭看了看路牌,這裏是愛文義路與派克路的交叉口。
在不遠處的派克路路口,幾條拒馬橫亙在路中央,後頭有十來個持槍巡捕嚴陣以待。許多提著菜籃子的居民聚在拒馬的另外一側,一陣陣地怒罵與哭喊。這裏是工部局指明要封鎖的一條街道,突如其來的管製,讓居民們甚至沒辦法出門買菜,隻好聚在這裏抗議。
好在孫希是沿著愛文義路前行,這個封鎖對他沒有影響。他正待蹬車前行,忽然一怔,前方一個大個子正飛速從眼前跑過。
“老方?!”
孫希沒想到在這裏能見到他。方三響停住腳步,也麵露驚訝。
孫希問他去哪裏,方三響猶豫了一下,含糊地說去派克路辦事。孫希無心細問,又問沈會董在哪裏。方三響道:“應該是去工部局了。”
孫希眼前一黑,早知道自己就在工部局等著了。這回好,還得折回去重新穿一次逼仄肮髒的弄堂。他懊惱地歎息了一聲,一偏車把,大聲道:“你們不要焦慮,我有一條妙計,事情很快就能解決!”
“什麽妙計?”
“辦到再說!”孫希嚷嚷著,騎著自行車又鑽進弄堂裏去了。
方三響一頭霧水,完全搞不清楚這家夥的意思,不過此時也沒時間搞清楚。他現在要解決的問題,是如何盡快進入封鎖中的派克路。
方三響環顧四周,發現在路口右側不遠處,矗立著一棟方形的灰色古怪建築。那建築方頭方腦,有門無窗,外頭還用一圈木柵欄圍住,頂上分散出許多粗大的線路,狀如蛛網。在建築門口,還立著一塊巨大的牌子,漆有“電力危險,閑人勿進”幾個大黑字。
他記得有一次看報紙,說有幾個流浪小乞兒鑽進派克路的電車變電所,發生觸電事故,導致一死數傷,引得輿論一陣嘩然,然後電車公司掛出了警示牌,應該說的就是這棟建築。
周圍的老百姓不懂電氣,隻知這玩意兒邪乎,沾了就死,都不願接近。是以派克路雖然被封鎖,這個變電所附近卻沒什麽人,連巡捕房的人也不靠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