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我還是會向自治公所報告。”

陳其美笑了起來:“女子中西醫學院的另外一位校長是李平書,乃是上海自治公所的總董。閘北的衛生事務,正是他的權轄所在。即使你不上報,自治公所也會知悉。”

方三響再無言語,就手拿出一張便箋,將病情詳細寫下來交給陳其美,然後轉身要走。陳其美卻猛然道:“等等。”

方三響剛剛邁出門檻,聞言停住了,身後傳來聲音:“方醫生,我敬重你是個有原則的人,才如此大費周章。現在我也想聽聽你的誠意。”

這位亂黨談吐很文雅,可言辭裏總帶著幾絲青幫的痞氣。方三響沒碰到過這種事,想了半天也隻能回答:“你們的事,我保證不說出去便是。”

這個答案,顯然不能讓陳其美滿意。這時劉福彪卻出人意料地低下頭去,小聲道:“這個姓方的確實是個有鐵腰膽的人,就算不入夥,應該也不會外泄。”

陳其美“嗯”了一聲:“這個我自然知道。他若沒有鐵腰膽,也不會為了一個無關的包探跟我們計較。我隻是可惜,這樣的醫學人才當為同盟會所用,未來添加一分力量,便多一分成功可能。”

劉福彪還欲說什麽,陳其美已從懷裏拿出兩本小冊子,扔給方三響:“方醫生,醫一人與醫一國,孰輕孰重,你不妨仔細想想看。這些都是治國家之病的藥方,你看完若有想法,可以再來找我聊聊——希望我們可以有機會以同誌相稱。”

“同誌?”

這對方三響來說是個新鮮詞。他走開幾步,忽又回頭:“無為先生既然在日本讀過書,可見過一個嘴角有一大一小兩顆黑痣的人?”陳其美愣了片刻,搖頭說沒有。方三響也隻是多年的習慣,隨口一問,當即拜別。

離開坐褥鋪子之後,他低頭去看手裏的兩本冊子。都是麻紙油印,質量頗劣,不過開本甚小,一隻手掌便可握住,旁人不易覺察。一冊是鄒容的《革命軍》,一冊是陳天華的《猛回頭》。封麵的赤紅色字體邊緣鋒銳,折角硬直,如數十把劍刃交錯而成。

不知為何,一見到這字體,一股莫名的漣漪自方三響的心髒搏出,順著主動脈激**奔湧,霎時全身一陣熾熱。上一次有這感覺,還是看那一部法國人拍的波將金號叛亂的電影。

帶著這種複雜的心情,方三響匆匆趕回紅會總醫院。他按照約定,過了兩個小時之後,才踏進院長辦公室,將百斯篤的事情匯報上去。不過他隱去了同盟會,隻說在閘北的一家鋪子裏發現有疑似鼠疫患者。

沈敦和敲著鋼筆,沉默不語。旁邊曹主任疑惑道:“你跑到閘北那邊去做什麽?”方三響沒吭聲,曹主任眉頭跳了跳,突然醒悟:“哎喲,看你悶聲不響的,原來又去跟那幫青皮混啦?”方三響不置可否。曹主任額頭青筋暴起,一迭聲地訓斥起來。

上次那個青幫打手跪在醫院前,已經搞得城關內外盡人皆知,怎麽這家夥還不吃教訓?!

這時沈敦和打斷了他的話:“那麽病人如今在哪兒?”方三響道:“被鋪子裏的人送去女子中西醫學院了。”

曹主任一聽,不由得大驚:“你腦子壞掉了?女子中西醫學院在南市,離閘北好遠呢,怎麽好把鼠疫病患送去那裏?”他深知沈敦和與張竹君的恩怨,當麵又不好講,隻得借題發揮。

方三響還沒作答,辦公室的大門砰地被突然推開,孫希氣喘籲籲地跑進來。曹主任臉色剛沉下去,他便拋出福州路鬧百斯篤的消息。

曹主任兩隻小眼睛霎時溜圓,趕緊轉頭看向沈敦和。

沈敦和先讓孫希把詳細情形講完,然後起身來到貼在牆上的上海市區地圖前。他用鉛筆先在福州路與雲南路之間點了一個點,又把勞勃生路那一間坐褥鋪子標上去,然後在兩者之間畫了一條線,陷入了沉思。

“這兩個地方同時發現鼠疫,說明半個上海都有可能麵臨危險,無論是華界還是租界。”沈敦和忽然把鉛筆一丟,轉身回來,“叫柯師太福醫生來一趟,我們必須立刻采取行動。”

曹主任有點猶豫:“咱們紅會總醫院的權限隻在華界啊,那種地方……”

不怪曹主任為難,這條勞勃生路的來曆,委實有些尷尬。當年公共租界拓展之時,偷偷搞了個越界築路,從膠州路向西強行伸出去一截,用當時總領事勞勃生的名字命名。上海道台提出抗議,卻無力阻止既成事實。所以這條路既算作租界,也算是華界,管轄權頗為含糊。青幫在這裏設據點,也是存了兩不管的心思。

紅會一般隻管華界的活動,如果要去勞勃生路的商鋪處理鼠疫事,少不得會陷入兩方扯皮。

這時沈敦和已經坐回圈椅上:“你們隻管醫學上的事。至於如何跟工部局交涉,這是我的工作。”

沈敦和既然這麽說了,眾人隻得服從。方三響帶回的那管血液樣本,立刻被送到實驗室去培養檢驗;曹主任跑去通知柯師太福醫生和其他醫生,做好應對鼠疫的防疫準備。

從院長辦公室出來之後,孫希發覺方三響有些魂不守舍,還以為他是被曹主任訓誡得鬱悶了,拍拍肩膀:“屎窟曹的話啊,就當是一瓶硫化氫,聞著臭,開瓶一會兒就散幹淨啦。”

這是他給曹主任起的外號,因為過於形象,在醫院裏不脛而走。

沒想到他這麽隨手一拍,兩本小冊子“嘩啦”從方三響懷裏掉在地上。孫希一愣,正要俯身去撿,方三響以極快的速度撿起來揣了回去。

孫希先是一怔,隨即露出個善解人意的笑容:“老方你行啊,血氣夠旺的,也學會買那些書看了。”方三響連忙說不是,孫希點點頭:“對,不是,不是。”氣得方三響辯解也不妥,不辯也不妥,隻好狠狠推他一把:“你還不趕緊走?”

“我這剛從四馬路趕回來,茶都沒顧上喝一口,你怎麽比屎窟曹催得還凶?”孫希抱怨。

“再晚了,我擔心疫情會擴大。”方三響朝走廊上瞥了一眼,“宋雅呢?她不是和你一起去的嗎?”

“她可真是嚇壞了,我回來安慰了一路,這會兒去宿舍歇著了。”孫希忽發慨歎,“老方你是沒在現場,沒看見那些愚民一聽見采生折割四個字,就跟中了邪似的,蠢死了。”

方三響微微皺起眉來:“你這話說的……明明是工部局做錯在先吧。”

“工部局態度是強硬了點,可做法完全符合科學啊!在蚌埠集,咱們不也得讓巡檢司拿刀槍逼著,那班流民才老實地聽話嗎?”孫希不以為然。

“那次是難民群聚,這次是公然闖入民宅,不是一碼事。工部局那班洋人,怕是一貫自大,壓根沒考慮過中國人的感受,隻管硬著來。”

“哎,哎,老方你這是跟青幫混得太久了,腦子生鏽了。”孫希伸手在自己腦袋上一戳,語帶嘲諷,“在倫敦出現鼠疫,政府也是同樣的措施:滅鼠,消毒,隔離,檢疫。——醫學常識什麽時候分洋人與華人了?”

“疾病不分國籍,患者卻分。中國民眾和英國倫敦人傳統又不一樣,禁忌也不同,你不說明白就直接上措施,他們當然害怕。”

“嘖,這是治病,又不是傳教,一切以醫學為準,用不著去迎合民眾!”

“不是迎合,是要講究方法。你明知道老百姓沒常識,卻還是硬搞得人心惶惶,防疫工作就能順利進行了?”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漸漸居然戧起火來。孫希說到氣頭上,脫口而出:“老方你少來那套野路子的土法,正規防疫有正規的做法。”

孫希一出口就後悔了,牙齒猛烈地磕了一下,似乎要把話音咬住吞回去。可惜為時已晚,方三響變了變臉色,孫希趕緊找補:“protocol,我是說protocol……”

他刻意說英文,想要降低尷尬程度,方三響卻早已默默後退了一步。

這時曹主任也從辦公室出來了。他嗅了嗅空氣,覺得味道不太對,狐疑地左看看,右看看,末了一指方三響:“你還愣著幹嗎?趕緊叫上嚴之榭他們,去那個坐褥鋪子捉幾隻老鼠和鼠蚤回來。”

方三響“嗯”了一聲,轉身匆匆離開。孫希想追過去道歉,曹主任卻把他叫住了。紅會總醫院新裝了一部德律風,剛才工部局打給了沈敦和,沈敦和說孫希是騷亂親曆者,又通曉英文,希望他能陪著去工部局交涉。

孫希一聽,隻好歉然地朝方三響離開的那邊看了一眼,先顧這頭。

公共租界工部局位於三馬路的中段,乃是租界的心髒所在。不過跟它顯赫地位不相稱的是,建築本身隻是一棟破舊的三層小洋樓,入口處的鐵門前人群川流不息,明顯是超負荷運轉。據說新樓已在規劃,不知何時動工。

孫希趕到時,天色已有些微微昏沉。隻見沈敦和頭戴寬簷禮帽,手持一塊懷表,已在門口的西洋雄獅前等候多時了。

一見到沈敦和,孫希心裏便微微一歎。先是皖北救災,然後又趕上鼠疫,馮煦交托給他的紅會查賬任務,到現在還沒有什麽眉目,一直像根木刺紮在心裏,不知何時才能解脫。

沈敦和對孫希的心情並無察覺,他盯著手裏的報告,圓圓的臉頰極力維持著不下墜,可見是在作難咬腮。孫希小心問道:“沈先生,一會兒咱們怎麽跟工部局談?”

沈敦和的視線移向那扇漆黑的鐵大門,語氣微有艱澀:“最好的結果,自然是讓紅會介入,華洋兩界聯手扼製鼠疫。不過這件事情,不好談哪……”

孫希點頭應和:“我看過一些報道,洋人對租界法權看得比較緊,從無放手的先例。”

“我與洋人打過許多年交道,大部分人私下交往都不錯。說起瓷器、丹青、詩詞,他們會流露幾分讚賞;你做慈善,他們也會慷慨解囊。可一上升到大關節,他們骨子裏那股天生的輕蔑勁便遮掩不住了,壓根不會把你當成一個可討論的選項。”

“如果索性就讓工部局做呢?反正他們有技術,也有資源。”

“那可是要出大亂子的,今天你又不是沒經曆過。”

“歸根到底,還是那些民眾太無知了。”孫希道。

沈敦和聽到這話,抬了抬帽簷,神情嚴肅起來:“小孫啊,我問你一個問題。倘若有個女子來看花柳病,你會嘲笑她**無度嗎?”

“呃,最多心裏嘀咕一下吧,正經還得給人家開藥……”

“正是如此。”沈敦和正色道,“你若在報紙上開專欄,盡可以批判國民性;可你是醫生,你的職責是治療病人,而不是評判他們得病的緣由。咱們這次來,是為了解決問題,不是來做法官的。”

孫希有點狼狽地摸了摸鼻子,辯解說自己不是那個意思。沈敦和搖搖頭,把懷表揣回懷裏,做了個手勢,兩人一同進了工部局大樓。

進入大堂之後,他們立刻陷入一陣喧鬧之中。在大堂的左邊,是一個寬闊的議事廳,能容納五百多人;右邊則是一個英式風格的中等房間,裏麵擺著各種商業月報、船舶通訊與最新的全球貨物行情。這裏叫作貿易室,是上海灘商務情報最集中的地方。形形色色的人簇擁在這裏,呐喊著,記錄著,渴望從這些繁複的數字中淘出金子。

沈敦和在滬上一直頗有影響力,尤其近幾年慈善事業做得聲名鵲起,華洋兩界均極得讚譽。他一遞名片,前台秘書不敢怠慢,直接把他引到會客室裏。不多時,來了一位叫作H.J.克萊格的董事,以及衛生處處長麥克利。

公共租界工部局的最高管理層一共有九個人,包括一名總董和八名董事——不消說,所有董事皆是洋人,其中以英國人居多——除總董揆撫全局之外,八名董事各自分管一個委員會。眼前這位有著一雙灰眼珠的克萊格董事,正是租界衛生事業的分董。

沈敦和與克萊格董事很熟悉,兩人見麵,先是滿麵笑容地握了握手,然後簡單地寒暄了幾句,這才各自落座。仆人端上來的,居然是兩杯熱氣騰騰的蓋碗茶,可見董事們也已入鄉隨俗。隻不過在克萊格的蓋碗旁,到底放了一小杯牛奶。

孫希站在一旁,好奇地看著克萊格董事。此人在靜安寺路西摩路口有一座極豪闊的英式花園宅邸,名頭不小。孫希有時候在醫院待得氣悶了,便走到這座宅邸附近轉悠幾圈,懷念一下當年的英倫生活。沒想到今天居然見到宅邸的本主,不免好奇地多看了一眼。

克萊格董事生得圓滾滾的,下巴有三層褶皺,已謝頂的腦門倒是光滑得很,典型的成功商人長相。此人是加拿大人,公益洋行的大班,跟白克兄弟、嘉道理、麥邊一樣,都是上海灘響當當的洋籍聞人。旁邊的麥克利先生和他一對比,活像一具罩了一層皺人皮的骷髏,孫希不無惡意地想。

雙方各自坐定,有孫希在旁,也不必另外配備翻譯。沈敦和開門見山,向兩人先報告了勞勃生路的鼠疫事件。

這個消息果然引起了克萊格和麥克利的重視。畢竟在同一天,福州路、雲南路也出現了百斯篤病例。兩人的坐姿不約而同地調整了一下,拿過方三響的報告交頭接耳,神色越發嚴肅。

“感謝沈先生的及時報告。看來我們有足夠的理由相信這兩起病例存在某種關聯,或許黑死病的陰影已經籠罩在整個城區。麥克利先生,你把那份報告取來吧。”

被叫到名字的衛生處處長連忙起身,不多時便取回一份文件。克萊格掃了一眼,用鋼筆簽了個龍飛鳳舞的名字,對沈敦和道:“今天衛生處提了一個計劃,要對租界進行一次鼠疫大檢查。我本來還覺得動靜太大,你們送來的消息非常及時,這件事看來不能耽擱。”

麥克利處長表示,有了董事簽名,防疫隊隨時可以趕去勞勃生路處置。如果沈敦和不介意,他也不吝對華界賜教。

沈敦和沒想到他們的動作這樣快,要來計劃草草掃過一眼,不由得大急。麥克利這個計劃,在防疫方麵無可指摘,但通篇既沒提及宣教配合,也沒有任何出於民情的調整,仿佛這是一份針對家畜的獸醫防疫計劃。

他身子前傾:“考察百斯篤情狀,以老鼠與鼠蚤為主要途徑。欲斷其勢,必以大麵積滅鼠與除蚤為主,這牽涉到租界與華界的廣泛地域。我紅會願意和衛生處聯手並力,早日壓平時疫。”

克萊格聽完這個提議,不以為然地揮了揮手:“勞勃生路亦在租界管轄範圍之內,不勞紅會費心,但還是要感謝沈先生的及時提醒。”

沈敦和知道這件事沒那麽容易,遂耐心勸解道:“華洋民風,各有不同,防疫的同時,也要維護市麵平穩。紅會忝為上海最大的慈善機構之一,在防治時疫上責無旁貸。”

衛生處處長麥克利臉色頓時不太好。沈敦和顯然是在暗指今天在福州路的那場**,這個幹枯小老頭不客氣地說道:

“生活在租界,自然要遵從租界的法規,我們會秉持公平的態度,一視同仁。沈先生應該做的,是去通知上海道台和自治公所,盡快在華界展開行動。據我所知,中國官府的執行效率非常低下,更需要嚴厲的監管。”

沈敦和雙手撫膝:“倘若我們防疫不以地域來分,而以人來分呢?”

“以人?”克萊格和麥克利互相看了一眼。

沈敦和緩緩拋出自己的方案:“華人醫士與華人溝通比較便利,亦熟悉風俗。所以我建議,不以華洋兩界為限。凡涉華民,皆由華人醫士入室檢疫;凡涉洋民,則由租界醫士檢疫……”

麥克利打斷他的話:“沒這個必要。科學要一視同仁,鼠疫可不會管你的國籍。”沈敦和據理力爭:“鼠疫無國籍,病患有國別。舉凡注射、詢問、處置、隔離等事,華人與華人交流總是會好一點。”

沈敦和頓了頓,又道:“這是敝院柯師太福醫生結合當年吳淞口的檢疫經驗,給出的合理建議。”

柯師太福在加入紅會總醫院之前,是吳淞檢疫站的創始人,在租界聲望頗高。不料麥克利隻是淡淡一笑:“哦,那個愛爾蘭醫生?他在吳淞口做了什麽?”

沈敦和道:“光緒二十六年,柯師太福醫生在吳淞口建起上海最早的檢疫站,所有過往行船一律先做檢疫,再許入黃浦江,有傳染病征兆者,會被強製隔離。當時這個做法引起很大爭議,華人視如畏途,甚至驚動了軍機處……”

麥克利不耐煩地打斷他的話:“沈先生提及這件事,是什麽意思?在我看來,這恰好說明,應該讓中國人來習慣我們做事的方法,而不是相反。”

沈敦和搖搖頭:“當時幾乎釀成流血衝突。最後還是在下出麵,由士紳集資,買下北港嘴內的一塊土地,建起一所防疫醫院,方才消弭爭議。也是因為那一次衝突,在下與柯師太福醫生相識,有幸延攬他來總醫院任職。”

他盯著麥克利道:“可見即使是科學製度,也要因應民情,才能執行下去。”

麥克利突然開口,他的嗓門很尖,像隻鬥雞:“你舉的柯師太福那個例子裏,我注意到,當時解決問題的關鍵,是吳淞口建起了一家隔離醫院,對不對?”

沈敦和道:“正是。”

麥克利道:“我們公共租界在司各特路,有一家專供華人的隔離醫院,另外在靶子路還有一家西人隔離醫院,足敷租界使用。可據我所知,華界並無這樣的醫院,總不能把病人全送去吳淞口吧?”沈敦和一怔:“我可以動員學校、寺廟和一些大戶人家提供住所。”

麥克利嗬嗬一笑:“鼠疫來勢凶猛,非專門隔離醫院不可。你們連這個基礎設施都沒有,堅持華洋分檢有什麽意義?”

“我以為,好醫院不在於醫院本身,而在於人。我們有專業防疫人員……”

克萊格董事抬起手,表示他不要再說了。沈敦和萬般無奈,隻得懇求說:“至少希望貴處在執行防疫計劃時,起碼做一些防疫宣傳,讓更多華人減輕抵觸心理,減少恐慌。”麥克利傲慢地回答:“衛生處自有考量,這一點不勞費心。”

克萊格董事掏出懷表看了看,沈敦和與孫希隻好起身告辭。孫希在臨出門時注意到,克萊格和麥克利兩人麵前的熱茶,自始至終未動一口。

兩人走出工部局大樓時,天色已晚。他們看到大樓對麵的總巡捕房裏燈火通明,防疫隊恐怕開始整裝待發了。工部局的態度如何且不說,這個執行效率,真是令大清官府自歎弗如。

“麥克利這個人,專業知識是有的,隻是過於剛愎。他到中國不到一年,搞的這個租界防疫計劃根本不合國情。隻怕越是執行堅決,越會出亂子。”沈敦和憂慮地捏了捏鼻梁。

“這計劃一經推行,勢必大亂,麥克利也就罷了,難道克萊格董事也看不出來?”孫希覺得奇怪。

沈敦和微微搖頭,然後把禮帽往頭上一扣:

“你先回醫院吧,今天翻譯辛苦了。我去拜訪上海道台一趟,看看有什麽法子。他不是廣東人,就不勞你翻譯了。”

他還不忘開了個玩笑,隻是語氣裏有藏不住的疲憊。

孫希望著沈敦和眼角的皺紋,內心忽然湧起一股愧疚感。他自入院以來,親見了朝廷對滬會的擠壓,親見到丙午義賑的辛苦,這一次又親見到他在洋人麵前折節周旋。這些事情皆需要消耗極大的心神,卻隻是紅會其中一小部分工作罷了。

在這一瞬間,孫希心神竟有了一絲動搖。馮公交托的這項間諜工作,到底做還是不做?張竹君對他的評價,到底是否失之偏頗?這麽一愣神的工夫,沈敦和已經跳上一輛黃包車,匆匆離去。

孫希獨自站在鐵門之前,幾個西裝掮客匆匆從他身後穿過,不留神撞了一下他肩膀。他身體一歪,連忙伸手扶住旁邊的公示板,這才不致跌倒。

這公示板是工部局的創舉,上麵貼有全球各地發來的每日要聞電稿,雖隻有英文,但發布效率比報紙要快得多。每天都有人簇擁在這裏,渴望從中獲得商機。

孫希狼狽地直起身子,正待離開,無意中瞥到公示板下方一角。那裏層層疊疊貼著十幾頁電稿紙,多是不甚重要的消息,少有人顧及。他腦海中卻驟然一亮,仿佛在那密密麻麻的文字中,有什麽信息觸動了開關,把某些東西連綴成一條模糊的線。

孫希呆愣愣地站在原地,任憑人流在兩側快速移動。過了數分鍾,他才邁開步子,卻不是離開,而是鬼使神差地轉過身去,重新回到工部局的一樓大廳裏。

這裏的廳堂依舊喧鬧,商業世界永遠沒有停歇的時候。

方三響並不知道孫希的煩惱,也顧不得,他正滿頭大汗地捉老鼠。

捉老鼠的地方,正是勞勃生路的那一間坐褥鋪子,其時陳其美和劉福彪已然撤離,不用說,那個倒黴的包探也被轉移走了,隻留下一個空****的地窖。方三響與自治公所的衛生官簡單交流了一下,便和嚴之榭等人開始用捕網、短棍和撥火叉去搜尋老鼠的蹤跡。

這是非常有必要的一步。隻有在老鼠體內以及鼠蚤身上找到鼠疫杆菌,整個傳播路徑才能得到確認。嚴之榭身材有點胖,捉了半天一無所獲,累得氣喘籲籲,說不如去買些糕點灑在地上,**鼠輩來吃。

方三響覺得這是個好辦法,追問他打算買什麽。嚴之榭說:“其實張祥豐的蜜餞涼果最好,特別甜,帶著果味,還不粘牙。”氣得方三響伸手猛敲他額頭:“又不是給人吃,要那麽精致做什麽?”

嚴之榭叫屈道:“這些都是可以報銷的。我不是想做點費用出來,大家打打牙祭嗎?”方三響虎著一張臉:“這是扯謊騙錢,你這麽做,怎麽對得起醫院的栽培?”嚴之榭也有些惱:“好,好,你方三響是君子,我是貪便宜的小人,行了吧?”

兩人正吵著,外麵忽然闖進一個洋醫官,態度生硬,說是奉租界衛生處的命令,要封鎖該處房產,要求紅會的人立刻離開。一個自治公所的衛生官拽過方三響,向他解釋勞勃生路的尷尬位置。

“洋人不管的時候,我們才好來幫幫忙。現在洋人來了……”衛生官小聲說。

“真是豈有此理!”

方三響沉著臉,把纏在腳踝和手腕的防蚤繃帶解開,重重地摔在地上,走出鋪子。嚴之榭愣怔片刻,也趕緊跟了出去,剛一出鋪子,他倆便愣住了。

坐褥鋪子隔壁是一家鞋店,店家正慌慌張張地上著門板。而在對麵大路邊,幾十名巡捕——華捕、印捕、英捕和安南捕都有——黑壓壓地站成一條線,頭戴圓盔,手持警棍,擺出嚴陣以待的架勢。與他們隔路對峙的,則是一大群站在鋪棚前的民眾,其中不少青壯都袖子內卷。這些人手裏握著扛棒、條凳、菜刀以及拆下來的門板。其中居然還有一個熟人,樊老三站在隊列最前頭,雙手各拿一塊碎磚頭,不住地怒罵。

他們屢次想要衝過馬路,卻每次都被巡捕們的棍棒阻住,形成僵持局麵。而在巡捕們身後的一片低矮的木鋪戶裏,不時傳來聲嘶力竭的尖叫和哭號,似乎有一群醫生模樣的身影在四處穿梭。

方三響過去拽住樊老三,問怎麽回事。樊老三氣呼呼地說,巡捕房的人突然出現在勞勃生路,說是執行檢疫計劃,然後一間間民宅和店鋪硬闖進去,先是噴灑藥水,然後到處拉人,哪怕臉色稍黃者,亦要拽走。

這條街因為兩不管,住的多是青幫成員。他們見自家突遭襲擊,無不勃然大怒,群集擁來。可巡捕房那邊裝備精良,印捕和英捕還帶了短槍,青幫一時也不敢輕舉妄動,兩邊就這麽對峙上了。

“好多宅子裏住著女眷呢,還有小毛頭,怎麽好讓男人進去!簡直是枉對!”樊老三喉嚨裏咳滾一口痰,猶豫了一下,終究沒衝對麵噴去,脖子一低吐到地上。

方三響沒想到,之前孫希目睹的事情,這麽快就重演了。不,這比四馬路上那場騷亂更嚴重,之前隻是手無寸鐵的民眾,再鬧也不會太大。這些可是慣於刀頭舔血的青幫分子,一個不慎,就會釀成波及華洋兩界的流血事件。

這時人群傳來一陣驚呼,方三響伸頭看到,一個胖乎乎的女子被兩個護工硬從鋪子裏拽出來,她兩隻纏足小腳不便行動,幾乎是被拖行於地。拖著拖著,隻聽刺啦一聲,她的袖子被齊肩扯碎,露出白花花的一條胳膊。圍觀人群頓時嘩然,一個良家女子當眾露出胳膊,無異於赤身**,何況還是被洋人扯的。那女子當即癱坐在地上,捂住臉號啕大哭。

“二妮!”樊老三雙目霎時赤紅,發出怒吼,一下撞開鞋店老板和方三響,手裏兩塊磚頭狠狠砸過去,當場把兩個倒黴巡捕開了瓢,人群一片嘩然。兩個巡捕的同伴立刻吹起哨子,衝上來把樊老三壓在身下,拳打腳踢;好幾個膽大的青幫漢子想撲上來救人,又被紅頭阿三的佩刀逼退,場麵瀕臨失控。

方三響大驚,衝過去試圖阻止,巡捕們紛紛嗬斥著讓他退後。方三響高舉著紅十字袖標,大聲說我是紅會總醫院實習醫生,有話要對你們長官講。

也許是袖標起了作用,很快一個留著兩撇小胡子的稽查官從隊伍裏探出頭來。方三響強抑怒火道:“我們可以提供華人女醫和女看護婦,代為查驗各家的女性。”

“沒這個必要!”稽查官斷然否決,“檢疫計劃裏沒有這個方案,你快點退開,不要妨礙執行公務。”

“可這樣下去,會造成無謂的恐慌。”方三響一指那叫二妮的胖女子,“您看她害怕成什麽樣了?這些都是人,不是牲口!”

稽查官嗤笑一聲,傲慢地用靴子踢了一下樊老三的腦袋:“在我看來,並沒什麽區別。牲畜檢疫都老老實實的,為什麽你們華人做不到?”

方三響一聽這話,血氣霎時上頭,仿佛吞下一整瓶腎上腺提取劑,久蓄的怒意騰地衝頂而起。嚴之榭見勢不妙,撲過去抱住他,勸他冷靜一下。哪知方三響使出蠻力,先甩開嚴之榭,然後猛然揪住那稽查官的衣襟,憑著力氣硬把對方揪起在半空,再狠狠往地上一摜,登時把那稽查官摔暈過去,硬圓帽一下子滾落到旁邊的溝渠裏。

整條勞勃生路一下子安靜下來。

之前不管怎麽亂,青幫和普通百姓都有個默契,隻衝著華捕與安南捕來,最多對印捕再使使厲害,但不會威脅到西洋人,那是巡捕房能容忍的極限。沒想到這位紅會的實習醫生著實生猛,上來就摔暈了一個稽查官。

急促的哨聲從四麵八方響起,方三響麵色平靜地拍了拍手,知道自己闖了大禍,索性原地站定,隨即便被數十條警棍狠狠砸中……

疼,火辣辣地疼。

方三響躺倒在牢房的地板上,閉著眼睛默默點數,在自己頭部、雙臂、背部和肩部一共數出十七處痛點。巡捕房的警棍都是橡木質地,沉重厚實,一砸一片瘀青。奇怪的是,他的心情卻毫無沮喪,反而有些隱隱的痛快。

這一通毆打,就像被一個粗暴的推拿師傅捶了一遍,血脈暢通,心中鬱結之處也被捶鬆。先前方三響頭腦還有些茫然,此時卻有了一絲明悟,竟似被外力砸出了決斷。

咣咣咣。

一陣棍棒敲擊鐵欄的聲音傳來,一個麵無表情的獄警打開獄門,說:“有人來保釋你了。”

“肯定是曹主任,又要挨訓了。”方三響嘀咕著,吃力地從地上爬起來。待獄警把手銬扭開,他便跌跌撞撞走過長廊,一出獄門,看到兩個意料之外的人站在交接室裏。

“英子?陶管家?”

眼前的女孩,正是大半個月未見的姚英子。她見方三響出來了,快步上前,心疼地抓住他胳膊,一迭聲地問有沒有受傷。

“你怎麽來了?”

“嚴之榭給我打電話,說你被巡捕房抓了起來。我爹跟他們總探長認識,我就讓陶管家陪著來撈人——他們沒為難你吧?”姚英子眼眶裏隱隱有淚光。

“他們是沒為難我,可——”方三響憤憤地正要抱怨,陶管家及時按住他的肩膀,沉聲道:“這裏不便閑談,等我辦妥了保釋手續,出去了再聊不遲。”

“樊老三呢?還有其他鬧事的人呢?”

“他們自有青幫的人去撈,你就不要多事了。”

陶管家一拂袖子,前去與巡捕房交涉。方三響隻好閉上嘴,和姚英子並肩坐在長椅上等待。可他總覺得哪裏不對。若在之前,英子早嘰嘰喳喳地嚷起來。可現在她卻安靜得像個淑女,雙臂交叉在小腹前,眼睛望向前方。

方三響滿腹疑惑地轉過頭,端詳起她來。這大半個月的調養,總算洗去了英子在皖北時的憔悴,隻是她的下巴尖了許多,雙眸裏透著一縷鬱氣,壓得整個人的精氣神往下沉。

方三響本來就不善言辭,見她不吭聲,也不好說什麽,兩個人就這麽悶悶地並肩坐著。交接室裏有一台座鍾,突然敲響起來,已是午夜一點整,他猛然發現,自己被關了足足六個小時。

陶管家很快辦完保釋手續,把紅會的醫藥挎包也交還方三響。方三響把它重新背回去,發現英子直勾勾地盯著挎包上繡的紅十字。

三人一起出了門。門外那一輛掛著工部局468牌號的凱迪拉克早已等候多時,駕駛座上坐著一個白手套司機。陶管家拉開後麵的車門,姚英子先鑽進了第二排座位。方三響又是一怔,這可是第一次見她坐後排,從前她可絕不允許別人搶奪駕駛位。

車子從江西路開出去之後,一路向西而去。方三響隔著車窗注意到一個詭異的情景:此時雖已是午夜,可街上的行人並不少,以華民居多,個個扶老攜幼,你推我,我推你,似逃難一般朝外湧動。每個路口都站著幾個華捕與纏頭阿三,可在人潮麵前並沒什麽作用。

車子在人群裏越開越慢,幾乎隻能蹭著往前走。方三響問外麵發生了什麽,陶管家輕輕歎了一聲,簡單說了說他入獄後的局勢。

勞勃生路的那一次衝突,青幫固然奈何不了巡捕,但租界衛生處的鼠疫檢查也無法順利開展。雙方的持續對峙,導致各種謠言不脛而走,有說租界要借機掃**華人地下勢力,有說青幫意圖謀反,有說洋人要食人心肝,有說海外缺勞工需要四處綁架。這些謠言越傳越離譜,在各處引發了大大小小的衝突,此起彼伏。

眼看局勢趨向混亂,工部局的態度反而更加強硬。就在方三響被抓後不久,克萊格董事發表了一份聲明,宣布將於十月十三日下午五點開始執行鼠疫大檢疫。消息一傳出去,驚得無數老百姓連夜逃離,朝著華界和法租界擁去,生怕逃晚了被洋人抓去。

陶管家回過身,遞給方三響一份《申報》印發的號外。他草草一讀,頓時火冒三丈。這聲明裏既無安撫民心之說辭,亦無醫學道理的譬解,隻是冷冰冰地宣布了數項措施,還要求租界內的每一戶人家都必須接受入戶徹查,無條件服從衛生處的隔離安排。這種寫法,對則對矣,卻隻會徒增恐慌。

這份聲明實在太過傲慢強硬,怪不得整個租界人心惶惶。這哪裏是治疫,分明是添亂哪。

在這個號外的下方,方三響還看到一個豆腐塊大小的署名社評,直斥工部局罔顧民意、蠻橫傲慢,呼籲朝廷有識之士盡快糾正雲雲。他往下一掃,發現作者是農躍鱗,登時釋然。大上海哪裏有熱鬧,一定少不了他的參與。

方三響氣得把號外揉成一團,伸手扔出車外。在他眼前,車窗外不隻是四處亂竄的惶急人群,還有無數躲在陰影裏的老鼠、鼠蚤在遊走,那一片陰森而有毒的菌霧正緩緩滲入城市肌理。這可怖的景象,難道工部局看不到嗎?難道他們沒想過,隻是區區一份聲明,已經鬧出偌大動靜。若等到那個大檢疫計劃正式執行,會在租界引發何等規模的逃難潮?

到那個時候,鼠疫擴散的範圍會有多大,方三響簡直不敢想象。可惜他一個實習醫生,對此根本無能為力。他沉默半晌,隻好無奈地轉過頭來:“英子,上海暫時不能待了,你趕緊回寧波避一避吧。”

“我還不能走,這幾天邢大丫頭該到上海了。”姚英子的語氣平淡,不帶什麽情緒。

“她來上海?”方三響一驚。那不是蚌埠集上的那個殘疾女孩嗎?

“大丫頭留在蚌埠活不了太久的,我沒救回她娘,至少也該救回她才是,便請陶管家把她接來滬上。正好我家裏花匠夫婦沒孩子,會交給他們收養。”

姚英子講到這裏,輕輕喟歎道:“我和她也算有緣分。若不是她當初討錢求我,我也不會去三樹村尋她娘;若不去尋她娘,便不會遇到翠香;若沒碰到翠香,我可能至今還自我感覺良好,覺得自己已經是一個懸壺濟世的醫生了呢,嗬嗬……”

方三響覺得這話聽著有點怪,正要開口,姚英子又道:“既然說起這個了……其實有一樁事,我一直想約你和孫希見麵講。可惜他現在不知跑哪兒去了,隻好先告訴你吧。”

“嗯?”

“我決定暫時不回總醫院。”

“也好,看你這樣子,應該多休息一陣。”

“不……”姚英子遲疑了一下,“我已經跟曹叔叔提了辭呈。”

“啊?”方三響整個人猛地直起腰來,頭皮差點撞到車頂。姚英子伸出手,拍拍他膝蓋道:“你不要光火,聽我講完好不好?”

方三響重新坐了回去,眼睛卻瞪得溜圓。

“我不是說我不再當醫生了,隻是我現在還不夠資格……”姚英子轉頭看向車窗外,似乎在黑暗中看到某種景象,“這幾個月來,我每天晚上都在做同樣一個夢。我夢見我回到了那間破廟,看到躺在裏麵的翠香。我每一次都信心十足,覺得這一次一定能救回她的性命。可是,每一次她都死在我的麵前,有時候是子癇,有時候是大出血,有時候順利分娩卻感染了產褥熱,我在夢裏每一次都手足無措,腦子裏一片空白,根本不知該怎麽處置才好……”

姚英子聲音漸小,然後猛地吸了一口氣:“張校長說得對,我根本沒有嚴肅對待醫生這個職業,連選什麽方向都不知道,隻當是玩。醫學那麽複雜,我這樣浮光掠影的心態,又怎麽學得好?這樣的我,無論回到那間破廟多少次,也救不回翠香。”

方三響喉結動了動,不知該怎麽回應。姚英子講的話,確實也是他一直以來的看法,隻是礙於情誼不好直說罷了。

“回到上海之後,我把自己關在屋裏廂,什麽人都不想見。直到前兩天,我忽然接到一個消息——顏福慶醫生回國了。”

方三響不知多少次聽姚英子念叨這位救命恩人,沒想到他居然真的從南非回來了。

一提到他,姚英子的精神便振奮了幾分:“我拜托父親去調查過。他在南非的多本金礦待了兩年,然後去了美國耶魯大學,拿了一個醫學博士的學位——這可是耶魯第一個亞洲醫學博士呢,然後他又去了英國利物浦拿了個熱帶病學的學位,剛剛學成歸國。”

“那不是正好?你多年的夙願,總算可以實現啦。”

誰知姚英子卻搖搖頭:“我不打算去見他。”

“啊?”

姚英子把頭轉去另一側,語氣幽幽:“你看看顏醫生的履曆。這麽優秀的人,還這麽努力,你讓我見了麵說什麽?說我很仰慕你所以才成為醫生?人家要是接著問,你是哪一科的?都救過什麽病人?我哪裏有臉麵回答?”

方三響覺得,顏醫生既然受過高等教育,不會計較這些。可他一看姚英子的雙眼,便知道是這姑娘自己過不去這個坎。

“我是因為他才來學醫,所以必須有真正的醫生的身份,才有臉去見他。”姚英子堅定而痛苦地說道,隱隱有淚花在眼角閃動。可她終究吸了口氣,沒讓它落下來。“這大半個月來,我躺在家裏,腦子裏一片迷茫,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直到我決定不去見顏醫生之後,才知道自己應該做什麽。”

魯鈍如方三響,也隱約猜到了她的決斷,不由得正襟危坐。

“我向紅會總醫院提出辭職,然後會回到女子中西醫學院,跟張校長從頭學起。校長說我原來學習是水過鴨背,一滴不沾。這一次我可不會了,我要專攻婦科與產科。中國女人太苦了,懂得她們的人又太少了。同為女性,我必須設法免除她們的痛苦才行,哪怕隻有一點點。”

她語氣前所未有地嚴肅,仿佛這段話已在心裏說了無數次。

方三響緩緩點了一下頭。他很舍不得姚英子離開,可這個選擇是正確的。他伸出手,鄭重道:“那祝你早日畢業,回到總醫院來。”姚英子撇撇嘴:“哼,你同意得真快,一句挽留的話都不說,這麽想我走啊?”方三響一怔:“不是你說要走嗎?”

姚英子無奈地撫了下額頭,感慨道:“唉,可惜孫希不在,那個大話精至少能說點動聽的話。”方三響尷尬地把手縮回來,她還不知道,這兩個人剛剛因為工部局政策大吵了一架。

“他應該跟著沈先生做翻譯呢,回頭你可以單約他。”

“那恐怕要等到鼠疫這件事平息之後了……”姚英子有點遺憾地回答。她不太能想象,一座幾百萬人的大都市猝然暴發鼠疫,得多久才會結束。

就在這時候,車子猛然一刹,所有人朝前傾去。陶管家忙問怎麽回事,司機說前麵有巡捕房的人,要我們停車。

陶管家皺了皺眉,推門下去。幾個氣喘籲籲的巡捕從側麵圍過來,其中一個還是熟人,正是剛給方三響辦了保釋的華探。今晚路上實在太擁擠,車子居然慢到可以被步行的人追上。

“是手續有問題嗎?”陶管家有些不悅。那華探正要賠笑著解釋,一個英國人撥開他,直接把腦袋伸進車裏。他長著一個酒糟鼻,整個人看著像一頭公牛,灰藍色的碩大眼珠先在姚英子身上停了一下,然後定在了方三響臉上。

“我是公共租界巡捕房的探長史蒂文森,現在有一宗英籍包探死亡的案子,請你回去協助調查。”英國人毫不客氣地拉開車門。

姚英子大為憤怒:“我們已經辦過保釋了!”英國人的語氣冷漠:“保釋的罪名是毆打衛生稽查官,但我們掌握了新情況,需要重新提審,這是合乎規定的。”

姚英子看了眼車子外頭,又叫道:“不對,這裏已經是善鍾路了,是法租界!公共租界怎麽可以在這裏執行公務?”史蒂文森眉頭一揚,指了指旁邊一位穿法租界巡捕製服的華探:“你跟他說。”那華探忙道:“法租界與公共租界簽有互渡協議,凡涉犯罪,兩方均有義務配合彼此。”

姚英子還要申辯,卻被方三響按住了肩膀。他衝她搖了搖頭,推開車門走了出去。這件事涉及陳其美與同盟會,絕不能連累英子。

“你們要把我帶回總巡捕房嗎?”他沉聲道。華探回答:“不,根據協議,審訊須在法租界進行,由會審公廨定罪後再決定去留。”方三響“嗯”了一聲,正要走過去,不料姚英子也衝出車門,拉住他的手,急切道:

“我跟你去!我爸認識法租界的總探長!”

“英子,這件事你們不要摻和。”方三響十分堅決地把她推開。姚英子還要堅持,他似乎突然想到什麽,湊到她耳邊輕聲道:“你去通知一下張校長。”這時史蒂文森不耐煩地一推他肩膀,左右幾個華探將他夾住,簇擁著離開。

姚英子一個人愣在汽車旁,又是心慌,又是驚疑。她可從來不知道,蒲公英跟張竹君校長居然還有交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