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輛長廂電車穩穩地駛在愛文義路上,銅鈴鐺鐺響著,車頭向東,朝著外洋涇橋開去。
這路電車是兩年前通的,早已不是什麽新鮮西洋景。道路兩側的行人們熟視無睹,隻有幾個小孩子跟著電車跑,一邊尖叫一邊往軌道上扔小石頭。一個附近的巡警聞訊趕來,吹起哨子把他們遠遠趕開,順便吵醒了坐在二等車廂裏的方三響。
他昨晚在院裏加班到很晚,剛才一路靠著車窗酣睡,直到這會兒方才醒來。對麵傳來一聲輕輕的“哼”聲,方三響看到對座是個長袍商人,大概是一路上被自己的鼾聲吵得不行,不得已小小地抗議了一下。
那商人抗議完,發現這健碩壯丁正瞪著自己,嚇得趕緊抖開新買的《申報》,擋住麵孔。方三響把出診藥箱抱緊一些,注意到報紙背麵有一些熟悉的字眼。
這張報紙上的日期是宣統二年十月十一日,也就是今天。正對著方三響這一版,用大字號印著“江皖沉災,庚戌義賑”幾個字,正文裏寫著“中國紅十字會董事沈敦和、《新聞報》主編福開森等人感於江皖沉災,於六月首倡庚戌義賑,派員赴皖北支護數月,善行斐然,望各界不吝捐助,勿使弩末”雲雲。
文末還附了幾張災情照片,無不觸目驚心,一看就是拍攝者親涉災區捕捉到的場景。拍攝者的名字排在末尾,字號很小,隻看得清“農躍鱗”幾個字。
方三響看了一陣,便把目光收回來,重新閉上。
過去的幾個月,仿佛一場驚險的大夢。他和孫希把姚英子救回蚌埠之後,又足足忙碌了兩個月。直到丙午義賑會把輪替的人員和物資送過去,這支筋疲力盡的隊伍才返回上海。
當隊員們再見到滬寧車站那座巍峨大樓時,已是九月底。上海依舊是上海,歌舞升平,繁華熱鬧,空氣中浮動著香膩的洋氣,讓這些少男少女恍如隔世。
方三響、孫希和其他學員各自返回崗位,繼續日常的學習和工作。隻有姚英子沒再出現過,她一下車,就被陶管家接走了,據說是回家調養去了。
想到姚英子,方三響微微地歎了一口氣。生老病死,乃是醫者見慣的殘酷,每一個醫生都要渡這麽一劫。可英子她一路護著翠香逃離,盡心竭力去挽救她的性命,最終又眼睜睜看著翠香死去,這對一個少女來說,衝擊委實太大了,調養一下也好,否則可能一輩子都有心理陰影。
孫希張羅著說去姚家花園探望,可惜醫院裏事情實在太多,他們一直沒騰出空來。倒是宋雅去看過一回,回來說她情緒還好,隻是人有點發木。好在姚永庚延請了一批滬上名醫,輪不到他們幾個紅會實習醫生操心。
銅鈴在耳畔鐺鐺響起,方三響趕緊收回紛亂的思緒,因為電車馬上就要抵達終點站外洋涇橋了。
一個衣袖內卷的瘦高漢子和一個黑壯漢恭敬地等在車站前。下車的乘客很有默契地繞過他們,加快腳步離去。方三響從電車上跳下來,眉頭微皺:“我不是說自己過去嗎?不用接。”
杜阿毛滿麵笑容:“方醫生這麽辛苦,怎麽好不接呢?哎呀,其實這二等車席一點也不適意,幹嗎不坐一等?”
“一等通站要十五分,二等隻要六分。”
“下次還是乘黃包車吧,都是幫內兄弟的車子,不用客氣。”杜阿毛從他手裏搶過醫藥包,塞到旁邊的樊老三手裏。樊老三曾經在紅會總醫院門口跪了一天,如今見到他,臉上仍訕訕的。
兩輛嶄新的黃包車早停在了站前,杜阿毛不由分說把方三響推上去,然後跳上另外一輛,招呼出發。方三響無奈地搖搖頭,卻也沒再堅持。
自從祥園煙館的赤痢事件後,本來他不想跟青幫再有任何瓜葛。可今天早上杜阿毛打電話到醫院,請他過來閘北看個病。電話裏杜阿毛千求萬懇,說人命關天,就差沒拿自己老母發誓了。方三響是吃軟不吃硬的性子,磨不過他,隻好下了夜班匆匆趕過來。
這一次兩輛黃包車沒有去祥園煙館,而是沿著蘇州河畔走了幾裏地,來到勞勃生路上的一處坐褥鋪子。這裏專營棉麻被褥,前屋支擺布架,後屋彈著棉花,一進去滿眼飄絮子。
一進賬房,劉福彪坐在正中,還是那副桀驁陰沉的麵孔。他見方三響來了,擱下手邊的棉線,起身相迎。方三響直接道:“病人在哪裏?什麽傷情?”
劉福彪知道他的脾氣,不以為忤,帶著他來到後屋。屋角有一個帶著臊氣的木馬桶,杜阿毛把它挪開之後,地板露出一個小門——竟是一個地窖。方三響眉頭一皺,這可不似病人待的地方。
地窖門一開,一股陰寒之氣纏腿而上。三人依次順著木梯爬下去,杜阿毛扭亮了一盞煤氣燈,驚得地窖裏一陣簌簌聲,大概是老鼠逃走了。昏黃的燈光下,可以見到裏麵草席上蜷縮著一個人。
方三響定睛一看,登時一驚:“洋人?”那個病人的氈帽下露出一縷金發,再仔細一照,一身哢嘰布的米黃短衣,應該是租界巡捕房的包探。
一個洋籍包探被關在青幫的地窖裏,這可真是匪夷所思。
迎著方三響的目光,劉福彪的表情平靜而猙獰:“方醫生,你先給他瞧瞧病吧。”方三響狠狠瞪了杜阿毛一眼,知道自己又被騙了。這肯定是青幫跟巡捕房起了齟齬,惹出人命禍事。怪不得他們不送去醫院,反而讓一個紅會醫生大老遠地從徐家匯趕過來。
但看這個包探瑟瑟發抖的樣子,狀況確實不太好。方三響隻得強壓心中不滿,蹲下身去,一邊打開藥箱,一邊問他傷在何處。
杜阿毛苦笑道:“怎麽敢去傷了洋人?隻是有一樁要緊的事,被這個包探摸到根腳,不得已才請他來這裏吃吃茶。誰知道從昨晚開始,他突然發了病,這才找你過來。”
方三響翻檢了一下包探的身體,確實沒有什麽外傷痕跡,但體溫很高,血壓偏低。他迅速撕開包探胸口的衣服,在茂密的胸毛下看到一片不太明顯的瘀點,似乎是某種內科病。
此時包探已處於極度衰弱的狀態,問話也不答,隻是不斷打著寒戰,偶爾還咳嗽幾聲。方三響陡然想到一種可能,急忙讓劉福彪去脫他的上衣,並把雙臂高舉。劉福彪雖不情願,也隻能按吩咐而行。方三響讓油燈靠近些,仔細去看腋下,沒看出什麽端倪,又讓劉福彪去脫他褲子。
他在檢查病人時,語氣裏自帶了一種權威,劉福彪貴為青幫大佬,也隻好如法執行。等褪下褲子之後,方三響用手去摸病人的腹股溝,悚然一驚。手觸之處,有一個明顯的凸起,約有核桃大,這應該是淋巴結腫大的緣故。他手指在腫塊上稍微用力,病人便“啊”了一聲,擺出抵抗的姿態。
這是再明顯不過的跡象了。
“這……這是百斯篤。”方三響的聲音一下子變得嘶啞。
劉福彪和杜阿毛聽得一頭霧水,什麽叫百斯篤?方三響頭也不回地道:“就是plague,咱們中國喚作鼠疫。”
兩人一聽,麵色大變,不約而同向後退了一步。鼠疫這玩意兒,可是不得了的瘟神。方三響卻一擺手:“不要慌,百斯篤雖說名字叫鼠疫,其實是通過老鼠身上的跳蚤傳播的。隻要你們小心別給跳蚤咬了,就還算安全。”
另外兩人下意識地渾身拍打了幾下衣服。方三響又問他是什麽時候發病的,杜阿毛回答說:“前天這包探來到青幫地盤窺探,被發現後便丟進了這個地窖,大概是昨天夜裏開始發病的。”
方三響掃視一眼,這地窖陰冷潮濕,草席上全是黴味,估計一抖摟能抖出不少跳蚤。這個傳播途徑,看來是再明顯不過了。他謹慎地給病人翻了個身,在腹股溝處抽走一管血液,然後起身欲爬梯子上去。
“方醫生你去哪兒?”杜阿毛急忙問。
“回醫院啊,那裏才有設備來查明血裏有沒有鼠疫杆菌。”
“這病人怎麽辦?不治啦?”
方三響道:“百斯篤又叫黑死病,沒得救。”杜阿毛一把拽住他胳膊:“方醫生不要拿腔拿調,要多少錢?我們給你便是。”方三響冷笑:“若我能治得了鼠疫,諾貝爾獎也拿到了。”
劉福彪不知道諾貝爾獎是什麽,見他也沒辦法,語氣開始有些不善:“方醫生這麽急著趕回去,恐怕不隻是為了檢驗血液吧?”
“當然。”方三響毫不猶豫地答道,“這個患者的症狀,說明這一帶的老鼠身上攜帶鼠疫杆菌,極有可能暴發疫病。我必須向衛生處和租界工部局發出正式警告。”
“不可!”“你敢!”
兩聲斷喝,前後不一地在地窖中炸響,然後兩隻手按住方三響的肩膀,把他從梯子旁邊扯開。劉福彪皺眉道:“你一上報官府,我們抓了包探這樁事,便會捅到租界巡捕房去,可是要出大亂子的。”
“大亂子?若放任鼠疫傳播開來,整個上海都要遭殃,到那時候才是真正的大亂子。赤痢的事,劉當家已經忘了?”
這一番話氣得劉福彪攥起拳頭來,捏了半天,最後一拳搗在木梯子上。杜阿毛趕緊來打圓場:“你看這樣如何?這包探的病,我們另請高明。方醫生自去告警,隻是莫提來過這坐褥鋪子,大家裝裝無事好吧?”
“不成。”方三響鄭重回絕,“疫情源頭至關重要,豈能隱瞞消息?我一回去,一定會把整個經過上報的。”
“你要是回不去呢?”劉福彪在黑暗中陰惻惻道。
“你關得住我,卻關不住鼠疫。你和我,無非是先死後死而已。”
麵對這油鹽不進的憨頭醫生,劉福彪真覺得像老鼠拖烏龜,無處下嘴。地窖裏的氣息本來就很悶,如今更是快讓人窒息。
杜阿毛見局麵僵在那裏,把當家拽過去嘀咕幾句。劉福彪先是眉頭一挑,旋即又無可奈何地搖搖頭,再輕微地點了一下,轉身爬上梯子先出去了。
杜阿毛轉頭對方三響賠笑道:“方醫生,你大人有大量,城磚丟過來,就當拜年帖子。當家的脾氣差是因為在辦一樁事,老尷尬的。他出去問個話,我陪你在這裏聊聊天。”
方三響沒再言語,蹲下身去,給那個可憐的包探做進一步檢查。杜阿毛張望著地窖的邊角,手卻在不停地拍打衣袖和下襟,不敢坐下也不敢靠牆。忽然旁邊吱一聲鼠叫,嚇得他立刻跳開來去。
“方大夫,這個百斯篤又是老鼠又是跳蚤,到底是怎麽一回事?到底該防著誰?”杜阿毛忍不住問。
方三響對疫病這塊一直頗有興趣,無論丁福保還是經貿興三郎的相關著作都細細研讀過,當即開口道:“在老鼠的體內,帶有一種極細小的菌類,細長如杆,因此喚作杆菌。倘若老鼠身上的跳蚤吸了它的血,這杆菌便會跑進跳蚤的消化管裏,大加繁殖,以致阻塞。”
杜阿毛聽得不由得咽了口唾沫,似乎被阻塞的是自己的喉嚨。
“跳蚤吃不下東西,就會餓,餓了就瘋狂地到處吸血,人也吸,老鼠也吸。可它又咽不下去,吸進去就會吐出來,這一吐,就把消化管裏的杆菌混著血吐出,順著它蜇破的傷口進入人或老鼠的體內,這就會鬧開鼠疫了。”
杜阿毛聽他說得形象,不由得嘖嘖稱奇:“你竟似是親眼看見。這麽說,隻要把老鼠搞掉就好啦?”
“正是,滅鼠和滅蚤,是撲滅鼠疫最重要的手段。不過這些隻能預防,若是得上,便難救了……”
杜阿毛歎息道:“這話倒也沒錯。我有幾個鄉下親戚便是得鼠疫死的,死了都沒人敢收屍,真觸黴頭。哎,你說吃點麻黃,能不能預防一下?”
“吃麻黃隻能退燒,卻奈何不了鼠疫。”
“也是,算了,反正老大對麻黃過敏,一吃就要渾身起疹子,出了醜還要怪我們。”杜阿毛哈哈一笑。
正說到這裏,那包探似乎神誌清明了一些,看到有醫生在側,連連咳嗽著抓住他的手,用英文苦苦哀求道:“救我,救我,看在上帝的分上。”方三響見他眼窩深陷,結膜赤紅,隻好默默取出一些鴉片汁灌下去,雖無用,多少能起到一點鎮靜作用。
這包探不過三十歲出頭,還挺年輕的。他灌完鴉片汁之後,嘴裏一直喃喃道:“我要回利物浦,我要媽媽,我媽媽……”方三響便把手放在他額頭上,用英文柔聲念誦《聖經》裏的句子。念著念著,淚水從那包探臉頰兩側緩緩流下。
鼠疫患者的病情每小時都會有變化。就這一會兒工夫,包探腹股溝處的腫塊越發紅腫,而寒戰也來得更頻繁。方三響正要再給他灌些鴉片汁,忽然頭頂傳來響動,地窖的門被拽開,劉福彪探下腦袋,示意他們兩個人上來。
方三響不知這位青幫大佬什麽盤算,跟著杜阿毛先爬出地窖。一上來,便看到劉福彪身旁多了一個人。這人三十多歲,身材挺拔,雖然鼻梁上擱著一副儒雅圓鏡,但臉頰從兩側向下斜收,麵如懸刀,鼻膽前突,透出一股鋒銳之氣。
“方大夫莫要怪罪劉兄弟,此事全因我而起,也該由我來譬解才是。”這人迎上一步,先攙住了方三響的臂膀,手勁卻不小。方三響一怔,發現劉福彪和杜阿毛都垂手站在旁邊,態度恭謹,心想莫非是青幫又一位大佬不成?
那人微微笑了下,拱手道:“在下姓陳,名其美,字英士,青幫裏忝列大字輩。不過方醫生不是幫中人,不必按碼頭規矩,直接叫我無為即可。”方三響沒聽過這名字,直接警告說再耽擱下去,這包探的病情隻怕真的回天乏術。
陳其美瞥了地窖口一眼,苦笑道:“這一場百斯篤,來得委實尷尬。我在做一樁隱秘的大事,絕不能暴露,所以跟先生商量一個兩全其美之法。”
方三響冷冷地道:“你們青幫做的事情再大,也不及鼠疫事大。身為醫者,我須盡自己的職責。”陳其美見他態度不改,微微沉吟片刻,手臂一揮,似是擋開了劉福彪還未出口的勸說:
“方醫生是個講究人,我也不瞞你。我這一樁事,卻不是青幫的事,而是涉及革命黨的安危。”
“革命黨?”方三響眼神一閃。
“就是官府文告裏的所謂亂黨嘛,你怕不怕?”陳其美笑意溫和,眼神卻陡然鋒利,如兩柄柳葉刀刺了出去。
就在方三響從地窖裏脫困的同時,孫希卻被意外地攔在了四馬路和雲南路的路口。
上海公共租界有幾條通往外灘的東西大路,最北端的南京路修得最早,喚作大馬路,此後在南邊依次修了九江路、漢口路、福州路幾條平行路段,本地人習稱為二馬路、三馬路、四馬路。
孫希這一次,是去位於山東路的仁濟醫院觀摩割症術。滬上各大醫院之間,彼此互通聲氣,經常有些學術交流。仁濟醫院今日要施行一台膽囊摘除術,邀請同行,紅會總醫院亦在受邀之列。峨利生醫生便把孫希派過去,還帶了宋雅做助手。
可他們兩個人剛走到雲南路路口,前方便被七八個巡捕攔住了,木條欄一擋,行人車輛一概不得通過。一個纏著紅巾的阿三在封鎖線後騎著白馬,沿著路口來回溜達,表情倨傲裏帶著幾分緊張。
福州路這裏毗鄰外灘,乃是滬上報館、書局書肆、筆墨文具店集中之地,平日裏就極為熱鬧。巡捕房這一封鎖,一會兒工夫便堵著一大堆人,且都是聲大嘴碎之輩。一時間人頭攢動,頗為熱鬧。
孫希問一個華捕怎麽回事,對方不說,隻是威脅似的一晃手裏的巡棍,喝令後退。
宋雅自從去了一趟皖北之後,膽量似乎更小了。她怕惹惱了洋人,拽了拽孫希衣袖,小聲說:“要不咱們回去吧。”孫希撇嘴說一個印度巡捕算什麽洋人,我偏要去問問他,言罷挺直胸膛,用英語衝遠處的印度巡捕扯起嗓子來。
華捕嚇了一跳,一時間摸不清對方路數,生怕被印捕聽了去,隻好解釋說是工部局下令辦事,再多就不知道了。孫希一聽居然是租界的最高管理機構工部局,立刻反應過來,這恐怕不是一次簡單的執法行動,隻好跟宋雅說先等等看。
過不多時,封鎖線的後頭,路口東北方向傳來一陣哭喊聲。隻見七八個華人百姓從街邊石庫門的黑門扇後走出,有老有少,還有懷抱孩童的女眷,看起來應該是一家人。這家人哭哭啼啼,驚懼萬分,身上衣物穿得倉促,一看就是被強行趕出來的。
一個穿著黑馬褂的中年人邁出隊伍,用濃重的江蘇口音怒喝道:“我乃堂堂舉子,上了縣衙都是有恩遇的,你們豈能如此……”話沒說完,幾個華捕棍棒掃過去,登時砸得他東躲西閃,狼狽不堪地退到隊伍裏。
圍觀的群眾一陣嘩然,議論紛紛。這人既然是江蘇的舉人,想必是鬧長毛時舉家躲到滬上租界的。當時租界建了好多石門框的小院,專賣給這些逃亡來的士紳。雖說這人在租界居然還要擺舉人的譜,未免可笑,可見到他被巡捕當成狗一樣趕打,大家心裏多少有些別扭。
說話間,華捕們把這些人攆到外頭。街邊早等了三個醫士模樣的洋人,他們先拽過一個半大少年,先驗過體溫、舌苔,又檢查了一下雙腋和腹股溝。少年慌得渾身瑟瑟發抖,不敢動彈。那醫士忽然舉起一個碩大的赫斯針筒,要往他胳膊上戳。少年“嗷”地大叫一聲,卻被死死按在地上,哭聲震天。
隊伍裏一個中年胖女人尖叫著掙脫包圍,撲過去對醫士又撕又咬。醫士嚇得手一歪,針筒上的針居然折斷了。少年紮著半根斷針,嗷嗷地朝著孫希這個方向跑來,口中大呼救命。三四個華捕急忙上前,把他撲倒在封鎖線前。
這一切皆被路口邊的行人看在眼裏,所有人都被這小小的慘劇驚呆了。孫希見到那少年的胳膊上流出血來,急忙分開人群,跳過木欄。華捕正要訓斥,孫希高聲說:“我是醫生,他胳膊上的斷針必須立刻取出,否則有性命之虞。”
巡捕們的動作頓時一緩。孫希趁機把少年攙起來,轉頭對宋雅道:“拿個鑷子來!”宋雅驚慌得不知所措,直到孫希又喝了一聲,她才匆匆打開挎包,卻稀裏糊塗找了一把止血鉗給他。
孫希臉一黑,顧不上訓斥她,抄起鉗子,小心翼翼地把少年胳膊上的斷針夾出來。宋雅這才回過神,掏出棉帕給少年處理傷口。旁邊的圍觀者議論紛紛,都覺得巡捕房行事實在是霸道乖張,即使在租界,也太過分了。
那邊的檢查仍在繼續。那一家人無論男女老少,都是一針筒子紮下去,然後塞進一輛封閉的馬車。那個纏頭阿三下馬過來,瞪了孫希一眼,把百般不情願的少年拽回去,塞入馬車。
孫希眯起眼睛,覺得巡捕房這個舉動實在蹊蹺。不似查案,倒像是處理什麽烈性傳染病似的。他起身走到那紅頭阿三麵前,仰頭用英文詢問到底發生了什麽事。
印度人先是大怒,舞著棍子要趕走這多管閑事的家夥。孫希隻好亮出胳膊上的紅十字袖標,這位印捕見是紅會總醫院,麵皮猶帶不屑:“這裏是租界,你們華界的醫院無權過問。”
“大清紅會乃是國際認可的組織,對於上海公共衛生負有責任。”孫希不失時機又補了一句,“倘若是時疫暴發,可不分華界和租界。”
不知是被這一口地道的倫敦腔震懾,還是被最後一句話說服,印度巡捕的態度稍微收斂了一些,從馬背上俯下身子來:
“有報告說這裏發生了百斯篤,已有一人死亡,必須立刻處理。”
“百斯篤?”
孫希聽到這個詞,不由得一驚。這可比什麽赤痢、傷寒、虎列拉可怕多了,怪不得巡捕房如臨大敵。印度巡捕捏了捏高高翹起的胡須尖,鄙夷道:“你們中國人的衛生習慣太差,又有很多愚昧的傳統,工部局隻能讓巡捕房出麵,盡快完成防疫工作。”
孫希嘀咕了一句“你們印度人又好到哪裏去了……”,但他對工部局的做法還是很認同的。鼠疫不同於別的病,它的傳播途徑是老鼠和跳蚤,必須有強力部門在大範圍內統一部署,才能起到效果。至於執行時的粗暴,也是沒辦法的事。孫希很了解自己的同胞,一方麵固執得很,一方麵又散漫得驚人,鼠疫可不會坐下來慢慢與你商量。
他過去跟那三位醫士簡單交談了一下,得知他們剛才注射的是哈夫金疫苗。在印度,這種疫苗早已得到大規模推廣,雖然成功率隻有五成,但這是目前唯一行之有效之策。至於馬車,則是用來運送他們去隔離的。
搞清楚這些細節,孫希暗暗鬆了一口氣,退回到封鎖線後。宋雅問他怎麽回事,孫希聳聳肩,說工部局的處置很合乎科學,無可指摘,咱們趕緊回去跟院裏匯報,估計華界也得參照租界的做法做準備了。
兩人正要離開,忽然人群一陣**。因為他們看到,兩個華捕抬著一個擔架從裏弄出來,擔架上躺著一人,白布蓋著——竟然死人了?議論聲霎時大了起來。
有的說這是巡捕房在抓賊,當即有人反駁,抓壞人何必要注射藥水?一定是西洋出了新發明,來拿中國人做實驗。他們見到那一家人被塞進馬車,更覺得合情合理。有略通西學的,還言之鑿鑿,說想必是取了心肝肺腑做化生藥引雲雲。
孫希聽在耳朵裏,覺得實在荒唐。可周圍聲浪洶洶,也無法一一去解釋。宋雅雙手絞著衣角,抖得像隻實驗室的兔子:“巡捕房這麽做事,可是不大妥當……”
“周圍這些人不懂醫學,你還不懂嗎?人家的處置沒毛病啊!”孫希嘲笑她。宋雅卻依舊麵帶憂色:“道理是這個道理,可不能先好好說明白嗎?非這麽硬來,真是嚇死人了。”
“膽小鬼,你又不是第一天做醫生。正確的治療,才是醫生的責任。”孫希對此不屑一顧。
“可總得考慮到旁人的感受吧?”
“時疫來勢凶猛,哪有時間給你慢慢講話?就算你講了話,老百姓信嗎?就算信了,他們會照做嗎?”
他這一連串反問還沒說完,對麵又起了變故。
隻見一隊雜役背著噴壺,衝去空無一人的石庫門內到處噴灑石炭酸。另外一隊華捕則衝進相鄰的一家,又拽出了一家人,粗暴著推出去。一隻受驚的母雞從石門楣底下飛出來,拍動著翅膀,越過慌亂的人群衝到路口,咯咯直叫。
這隻雞短暫地吸引了巡捕們的注意力,隊伍中一個小孩掙脫了管製,朝著四馬路路口的圍觀人群衝來,邊跑邊哇哇大哭。負責注射的醫生急忙上前阻攔,從後麵抱住他,直接丟進馬車裏。
人群裏不知誰失聲喊了一聲:“采生折割!”這一聲,路口的圍觀者如頭上澆了一勺滾燙的油,一時嘩然。一聽這四個字,宋雅麵色蒼白,身子不由得晃動了一下。
“什麽?”孫希沒聽清。
“采生折割。”宋雅的牙膛都在發抖。
這是個江湖詞。說的是有人拐賣幼童之後,故意折斷他們的腿腳,或把器官砍成畸形,用來乞討博取人同情。後來西洋傳教士進入中國之後,民間一直流傳教士們收養孤幼是為了采生折割。
孫希又是好笑,又是好氣。這得是多愚昧的見識,才會把防疫工作當成采生折割啊?他正要發出一通感慨,卻發現宋雅雙手抱著手臂,肩頭顫抖,似是勾起什麽恐怖回憶來。孫希忽然想起來,宋雅是聖心教會的孤兒院出身,想必是童年經曆過類似的暴亂,才如此敏感。
而此時周圍的人群已經徹底亂了起來,因為巡捕們剛剛又闖進了相鄰的第三家,連衣服都扔出來。洋人這是打算挨家挨戶搜查抓人啊?
圍觀民眾大部分就住在附近,一見到這陣仗,立刻嚇得要回家去救親人;還有些在附近上班的商號職員、排字工、記者、小販等,或義憤,或驚懼,或平時就對巡捕房不滿,都趁勢聒噪起來。人潮湧動,朝著薄弱的封鎖線衝擊而來。
印度巡捕見勢不妙,策馬趕來。他利用高度優勢,用棍棒重重地砸倒了前頭的三兩個人。這個凶狠舉動反令人群更為驚恐,前麵的想掉頭跑回,後麵的想上前觀望,左邊的要躲去右邊,右邊的要躲去左邊,崩散的人群愈加混亂,恐慌如鼠疫一般蔓延開來。
那紅頭阿三高聲吼道:“這些愚民在做什麽?!快把他們趕走!”幾個華捕急忙跑過去,揮舞著警棍試圖彈壓。可即便前方一排的人想退回去,後麵的人仍舊朝前麵擠去,一層壓一層,人群如泥石流一樣堅定地溢過木欄,漫過路口,封鎖線岌岌可危……
在這混亂中,孫希被擠得東倒西歪。他想要高聲呼籲,可如同一滴冷水落入鼎沸的開水之中,根本無濟於事。他看到宋雅雙手抱著頭原地蹲下,眼看要被洶湧的人潮踩踏,隻好拚命用胳膊和肩膀架開幾個人,硬是把她從地上拽了起來。
“先離開這裏!”
孫希吼了一聲,拉起宋雅的胳膊,閃身躲到路邊的海亭後頭。海亭是hydrant的音譯,即消火栓,公共租界裏每隔一百五十米就有一個,狀如石亭。他們躲到這後麵,總算勉強隔開了人流。
“仁濟今天肯定去不成了,咱們趕緊回總院去報告吧。”
孫希伏在海亭後頭,無奈地說。宋雅還未答話,忽聽得尖銳的哨音響起。看來紅頭阿三發現控製不住局勢,請求附近救援了。
這裏距離外灘不算太遠,再有半刻時光,就會有大批巡捕趕到。可到了那個時候,四散奔逃的市民早把恐慌散播到更多街區。孫希驚駭地意識到,一場防疫行動,就這麽演變成了大騷亂……
與此同時,遠在勞勃生路的方三響,陷入另外一種震驚。
“革命黨?”
這個詞近幾年來聽得不少,報紙上在說,街頭在說,曹主任在醫院裏也在說,天天耳提麵命,嚴令這些醫生不得參與亂黨叛亂。沒想到,眼前就站著一位。
陳其美微笑地盯著方三響,旁邊劉福彪眼神直勾勾的,萬一對方有什麽舉動,他會立刻出手。方三響緩緩開口:“你是不是革命黨,都不會改變鼠疫的蔓延。”
劉福彪下巴一僵,卻被陳其美輕輕擺手攔住。
“我聽福彪說過,先生是個有原則的人。如此最好,我本也沒什麽好隱瞞的,不妨敞開天窗說亮話。”陳其美拈了一條長凳坐下,眼神一抬。杜阿毛趕緊跑到鋪子前頭去放風,防止有別人無意闖進來。
“鄙人畢業於東京警監學校。在日語裏麵,沒有某某醫生這種說法,都是喚作先生的,為什麽?因為醫生可以治屙救人,讓一個垂危病患重新健康起來。所以這門技藝最得人敬重。”
陳其美的口音帶著淡淡的湖州味,語速緩慢,每個字咬得極幹脆,好似日本武士一刀一刀劈斬下來:“方醫生我來問你,人得了病,自有醫生去診治。倘若這國家得了病,又該如何呢?”
方三響冷不防被問到這麽個問題,遲疑片刻方道:“自然也要治才行。”
“那麽誰來治呢?”
“宣統皇帝?”
陳其美忍不住拊腿大笑,身子前傾,不得不伸手扶住眼鏡框。“他?他和那個朝廷隻怕是中國最大的病灶!”他說到這裏,眼神又恢複冷厲,“大清已經病了,病入膏肓。外麵一群餓狼在撕咬,肚子裏還有一團蛆蟲在吞噬血肉……”
“蛆蟲隻吃腐肉。”
陳其美略帶尷尬地頓了一下,這才繼續說道:“總之,這一個垂危的病人不可能自愈。總得有位高明的醫生給他治療,驅除身體裏的病痛,才能康複。哪怕手段激烈些,治療過程有些痛苦,也是必要的。”
方三響沉默不語,厚厚的兩片嘴唇緊抿著。
講到這裏,陳其美蹺起大拇指,朝自己一晃:“我們其實和先生是一樣的職業。你治人間的病,而我們則是治國家的病。我們的診治方法,就是把紫禁城裏那個病灶割去,變帝製為共和。如此一來,國家方能重獲生機,四萬萬人才能不被外人欺淩。”
倘若曹主任聽到這樣的話,隻怕會嚇得當場暈過去。方三響卻沉著麵孔,不知在想些什麽。
“你們?”
“我是同盟會中部總會的庶務,負責長江流域的革命活動。我適才說的一樁隱秘大事,便是通過青幫渠道,偷運一批軍火入滬,為日後起義之用。”
“同盟會?”方三響一驚。最近幾年,同盟會這個名字可謂如雷貫耳,潮州、惠州、防城、鎮南、欽廉、河口、安慶……一連串武裝起義旋起旋滅,旋滅又再起。沒想到如今就連上海這樣的重鎮,都成了同盟會的目標。
陳其美不願多談這個,隻是簡單道:“這個英人包探,便是跟蹤這批軍火而來,被福彪發覺,不得已才拘押在這裏。其中利害,相信不必我再多做陳說,先生自然知曉。”
方三響雖然憨直,人並不傻,如何聽不出來他的意思?這麽隱秘的事陳其美都坦然相告,那麽便再無轉圜含混的餘地。無論是青幫還是同盟會,都不會容許一個知曉秘密的無關人士離開鋪子。
要麽當場加入亂黨,要麽……
方三響沒料到陳其美看似溫和,手段卻這麽暴烈,把一個醫生是否該上報烈性時疫的討論,直接推成了是否加入叛亂的選擇。
他緩緩道:“無為先生,你可聽說過光緒二十年的香港鼠疫?”陳其美先是一怔,旋即搖頭:“願聞其詳。”
“光緒二十年四月,香港暴發百斯篤,死亡人數兩千多人,三分之一人口逃離香港。倘若這一次我不上報,上海很有可能會淪為第二個香港。屆時莫說起義,隻怕整個上海的居民都難以保全。無為先生說要為四萬萬人治療沉屙,這是你願意看到的結果嗎?”
陳其美被反將了一軍,鏡片後眼神閃爍。劉福彪忍不住道:“你又沒有確診,又在這裏瞎講八講!”
方三響把臉轉向他:“在那一場香港鼠疫裏,以碼頭傳播最烈,碼頭工人死亡最多。”劉福彪噎了一下,青幫的勢力都在各處碼頭,這醫生是明著告訴他,一旦起了疫病,青幫是最大的受害者。
陳其美不動聲色:“那依先生之見,該當如何?”
“四萬萬人怎麽救,我不懂。但這樁時疫的大事,我無論如何也要上報自治公所,絕不隱瞞。”方三響倔強地梗起脖子。
“這不是和剛才一樣嗎?”
兩束凶光從劉福彪的眼裏冒出來,可陳其美將雙手交疊在小腹上,似乎饒有興趣:“先生的意思是,隻要將百斯篤的情形及時知會當局,其他都無所謂,對吧?”
方三響皺起眉頭。確實,這個倒黴鬼恐怕已經發展成了敗血症,即使立刻被送回租界醫院,也死定了,可被陳其美這麽一說,倒像是他對患者置之不理了。他隻好補充了一句:“但這位病患有權在死前得到安撫。”
陳其美似乎窺破了方三響這掩耳盜鈴的說法,摘下眼鏡,輕輕用手帕擦拭一番。方三響覺得他在拖延時間,正要再度開口,陳其美慢條斯理地伸出兩根指頭:“兩個小時,方醫生隻要延緩兩個小時上報即可。”
“你是要等這包探病死?”方三響不忍。
“不,我是要將他轉移到相熟的朋友的醫院。這樣一來,你既不會違背職責,我們也可以掃幹淨這裏的痕跡,不致影響同盟會的計劃。”
“哪裏的醫院?”方三響將信將疑。
“女子中西醫學院。那裏的校長,也是我們的革命同誌,叫作張竹君。”
方三響聞言一個激靈,仿佛被電線打了一下。他萬萬沒想到,會在這裏聽到這個名字。他沒見過張竹君,但從姚英子那裏聽過許多她的事跡,心中天然存著忌憚。
陳其美注意到他的反應,好奇道:“莫非你也認識?”方三響連忙搖了搖頭。
不過英子也說過,校長嚴厲歸嚴厲,卻是個正直之人。包探落在她手裏,應該能得到人道對待。至於巡捕房怎麽看待包探之死,會不會懷疑同盟會,那就不是方三響需要關心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