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知睡了多久,她忽然聽到一聲尖叫,立刻醒了過來,啪嚓一聲,嘴邊的半個饅頭先掉在地上。

觀音廟外頭已是蒙蒙亮,驚叫聲是從神壇後頭傳來的。姚英子過去看到翠香在地上抽搐著,四肢劇烈抖動。韓小手蹲在她的頭前,雙腿內側夾住頭,兩手按住雙肩,極力控製不讓她翻身,大概是怕壓到肚子。

姚英子一把推開老太太,怒吼道:“你這是胡來!”趕緊讓翠香側躺下來,免得被自己的痰水嗆到。緊接著她迅速檢查了一下瞳孔和脈搏,抬頭問孕婦有沒有癲癇史,韓小手冷著臉不搭理她,姚英子隻好把注意力重新放到翠香身上。這種抽搐也沒什麽好辦法,隻能熬到結束。過了兩三分鍾,翠香才恢複平靜,額頭沁出一層細密的汗水。

姚英子正要幫她擦汗,忽然湯把總從前殿驚慌地跑過來,壓低聲音說外頭有人來了,是水蜢子!姚英子聞言手一抖,卻沒停下動作。

每次洪水之後,皖北必然會湧現出大量土匪。他們趁著百姓流離失所、官府自顧不暇的時機四處劫掠。這些匪徒就像水蜢子一樣,水災越大,他們的數量就越多,殘害越凶。按說這一帶靠近蚌埠集,又距離第三十一混成協不遠,水蜢子們不會輕易靠近。可今年水災實在太大,皖北幾乎皆成魚鱉之鄉,逼得這些水蜢子的活動範圍也南移。

姚英子順著小廟窗格朝外看去,隻見小丘下麵有七個騎騾子和驢的漢子,皖北少馬,驢騾卻很多。他們穿著雜亂,手裏拎著各種鐮刀、短矛,沒有火槍。很明顯,這應該隻是一小撥臨時聚在一塊的流匪,不是那種積年匪幫。

這些人聚在小丘下,其中一個貌似探子的高個子下了牲口,沿著小丘朝這邊爬過來。他們應該是路經此地,聽到這裏傳來尖叫,來看看。

湯把總一腳踢翻爐灶,伸手從鐵鍋底蹭了蹭,抹了姚英子一臉灰。姚英子猝不及防,正要發怒,湯把總又一把將她頭發薅亂,低聲道:“你這樣的小姑娘,被水蜢子瞧見肯定會被擄走。若想貞潔得保,快給我躲到神壇後頭去!”

姚英子見他說得急切嚴厲,知道這事由不得任性,趕緊又抹了一把鍋底灰,然後轉到神壇後頭,趴下跟翠香躺在一起。她剛躺下,那個探路的水蜢子便進來了。

這個探子見到廟裏有人,兩隻吊梢眼先是喜地一抬。湯把總把手槍藏在腰間,隻說自家媳婦要臨盆了,在小廟裏暫居。孕婦生產在皖北被視為穢事,迎麵見了不吉利。探子探頭一看,一雙浮腫的腳從神壇後頭露出來。他一見這個,不由得把兩團哭喪眉攢起來,不願意邁進去了,隻把眼珠子骨碌骨碌朝著灶台瞟去。

湯把總會意,慷慨地——反正不是他的——從灶旁拎起一袋糠皮雜米,遞給探子,然後做了個送客的手勢。探子掂量了一下袋子,少說有個七八斤,足夠他們這夥人吃幾頓了。他權衡一番,孕婦在水蜢子眼裏毫無價值,隻是個累贅,與其跟眼前這男人死鬥,不如拿點東西合算。

探子一手拎袋子,一邊還往裏麵瞥,湯把總“嘿”了一聲,又提出一口袋雜米,雙手攤開,意思是最後一袋了。其實湯把總也緊張得夠嗆,後脖子兩條褶皺裏全是細汗。見探子點了一下頭,拎起兩個米袋子往回走,他這才長舒一口氣。

不料探子走出去沒幾步,突然一個尖厲怨毒的聲音從廟裏傳出來:“這裏還有個白花小妞子!”探子聞言,猛然回過身來,疑惑地朝裏麵看去。韓小手猛然抓起姚英子的頭發,獰笑著把她硬扯起來。全無防備的少女發出一聲脆呼,讓探子眼睛一亮。

雖然那姑娘滿臉鍋灰,可聲音和身形是遮掩不住的。這種大姑娘可是水災中的硬通貨,無論自己享用還是賣給別人,都是極好的。

“好哇,你小子敢藏私!”探子獰笑一聲,朝門檻裏邁進去。翠香躺在地上,抬起脖子虛弱地喊道:“韓婆婆,你這是做什麽?”韓小手咬牙切齒:“這假洋婆子要害你。我把她交出去,才能保得你平安。”

姚英子拚命掙開韓小手的揪扯,反腳一踹,把老太太踹倒在地,隻見她打了幾個滾,額角撞到廟門下角,直接暈了過去。可為時已晚,那探子放下兩袋米,舔了舔嘴唇,朝她走過來,吊梢眼裏透出不加遮掩的貪婪光芒。姚英子嚇得站在原地,不知所措。

砰的一聲巨響,探子停住了腳步。他動了動眉毛,想努力朝自己腦門上看去。可惜他無論如何努力,也看不到那上麵的一個血洞,整個人雙膝一跪,旋即撲倒在地。

湯把總在他身後一臉驚慌地端著手槍,槍口還冒著青煙。姚英子顧不得道謝,喘著粗氣跑到窗邊,朝小丘下麵看去。

那一聲槍響,驚到了小丘下的水蜢子們。他們紛紛從驢騾上下來,朝丘上移動。湯把總歪著腦袋,把槍口伸出門外又開了一槍。雖然這一槍沒擊中任何人,卻成功嚇得敵人們伏在半路上,不敢繼續前進。

上頭有槍?這對隻有鐮刀和草叉的水蜢子來說,已有了十足的威懾力。

雙方就這樣陷入奇妙的對峙。湯把總下巴一直在哆嗦,可槍口抖動得更劇烈,嘴裏一直絮叨著:“我的個孩來……我的個孩來……”他在蚌埠集習慣狐假虎威,這樣單獨與匪徒對峙的局麵還是頭一次遇見。姚英子反倒比他還鎮定些,先數了數草叢裏趴伏的人頭,然後問他子彈還剩多少。

湯把總戰戰兢兢地豎起四根蘿卜般粗的指頭。二六式左輪一次裝彈六發,剛才打了兩發,還剩四發,一點備用的子彈都沒帶。湯把總還補了一句:“這槍的扳機忒硬,扣半天才能打出一發,不頂用!”——言外之意,萬一水蜢子們一起衝上來,一把槍可擋不住。

姚英子抿住嘴唇,心髒泵血的速度快到令她有些眩暈。直到這時,她才體會到水災最為猙獰的一麵,不對,是人性最為猙獰的一麵。

“隻能找個機會,往大橋那邊跑,那邊有軍隊,他們不敢靠近。”湯把總擦了擦汗。姚英子搖搖頭:“不行,我們逃了,他們肯定要拿翠香泄憤。醫生扔下病患逃走,這成什麽話?”

湯把總惱怒地吼了一聲:“耶熊(得了吧),你個六葉子(愣頭青)不走我自己走!”姚英子知道跟他講道義和道理沒用,便祭出老辦法:“若順利護送我倆離開,我回去給你賞錢加倍。”

“屁!有命賺,沒命花!”湯把總啐了一口,握槍的手還是抖個不停。動了槍,出了人命,還被水蜢子圍攻,這次任務已經遠遠超出他的預想。他把利害關係在胖胖的腦內飛速計算,眼看著一個最佳選項浮現出來。

趁著姚英子一錯神的工夫,湯把總邁過翠香的身體,推開破廟後頭的小門,閃身朝著與水蜢子們相反的方向逃去。姚英子回頭聽到聲響,才一陣驚慌,沒想到這個死胖子說跑就跑了。

丘下的水蜢子們聽到有動靜,直起腰,氣勢洶洶地朝著這邊靠來。姚英子蜷縮在窗下,一時間萬念俱灰,趕緊從醫藥箱裏拿出那把孫希送的小手術刀,努力回想人體最致命的地方在哪兒,想著想著,眼淚撲簌簌掉下來。

可等了一陣,廟門卻沒動靜,遠遠傳來啪的一聲槍響,響聲頗為驚慌。姚英子擦擦眼淚,小心地抬眼去看,發現那六個水蜢子掠過小廟,噌噌衝著湯把總追去了。

湯把總到底缺乏經驗,他若是不跑,對方不知虛實,尚不敢輕舉妄動;這一跑,落在水蜢子眼裏,顯然是自露其短——若真是火器犀利,何必要跑呢?至於小廟,先把人幹掉,再回過頭來搜查也來得及。

這些賊匪頗有經驗,六個人在小丘上散開一條線,像一張大網般攏過去。湯把總驚慌地在大網前頭跑著,圓滾滾的身體在泥濘的黃土地上怎麽也跑不快。總算他良心未泯,沒喊一嗓子提醒水蜢子們廟裏有人,當然,也可能隻是他太過慌亂沒想起來。

姚英子見水蜢子的注意力暫時不在這邊,趴在窗邊一看,注意到那丘下的幾匹驢騾還站在原地,沒人看守,不由得冒出一個大膽的想法。她衝到翠香身邊問:“你能走路嗎?”

“腳軟動不了……”翠香慌得六神無主。“我攙著你!你堅持一下!不然咱們都得死!”姚英子厲聲叫道,她拉起翠香的胳膊繞過脖頸,用盡力氣勉強把孕婦架起來。翠香知道打死水蜢子這事極為嚴重,也用手扶著神壇,極力挺著肚子站起來。

兩人跌跌撞撞地邁過了小廟的門檻,姚英子還不忘拿起那盞煤油燈來。很快遠處傳來兩聲槍響,但移動的人影一個沒少。湯把總隻剩一發子彈了,恐怕凶多吉少。

事情緊急,姚英子扶著翠香朝驢騾那邊跑去。這一路都是下坡,跑起來倒不費什麽勁,可翠香腳下實在太軟,跌倒了好幾次,差點順坡滾下來。姚英子怕她受傷,每次都用自己的身軀擋住,被撞得渾身青紫。

好不容易到了驢騾隊前,姚英子也不辨哪匹,直接挑了匹身材最高大的青騾,把翠香扶了上去,自己選了匹黑棕色的驢子。

俗話說:馬騎前,驢騎後,騾子騎當中。這些水蜢子的坐騎沒配鞍子,都是光背上蓋一塊薄毯子。姚英子在上海玩過馬術,卻不知道騎驢騾的奧妙,一跨上去隻覺得脊背奇高,硌得屁股生疼。這時遠處傳來一聲槍響,無論湯把總打中人與否,他已是彈盡糧絕,水蜢子們應該會很快返回。

姚英子顧不得這些,狠狠抽了翠香的青騾屁股一下,催著這頭畜生朝北邊走去,然後又把煤油燈往地下一扔摔得粉碎,又擲下火柴。火柴立刻引燃了流出的煤油,隨即把附近的野草全都點燃了。那些牲口沒拴韁繩,猝然受了驚嚇,立刻四散亂跑起來。

這麽一折騰,水蜢子回返過來想收攏,須多費一番手腳。姚英子做完這一切,駕著自己身下這頭驢子去追青騾。翠香的雙手撐在騾子的長脖子前,雙腿叉開蹬直,生怕騾子的尖背撞到肚子,擺出的姿勢尷尬且不穩當,晃晃悠悠隨時會跌下來。

對一個即將足月的孕婦來說,這種移動可能是致命的。但姚英子也沒別的辦法,水蜢子隨時可能追來,她們逃得越遠越好。她一邊大聲鼓勵著翠香,一邊**騾驢,隻盼多跑出去幾步。

這兩人無比狼狽地跑出去約莫五裏路,姚英子回頭看去,發現水蜢子倒是暫時沒追過來,可這一帶剛剛鬧過洪災,地麵塗滿黃泥,這兩匹牲口的一串蹄印異常清晰。這麽跑下去,敵人想要追過來十分容易。

可姚英子能做什麽呢?她對這附近的地理一無所知,想問問翠香,卻見對方臉色煞白,身子瑟瑟發抖,在騾背上幾乎支撐不住。她本來就體質虛弱,這麽一折騰,幾乎已逼近極限。

姚英子急切地伸直脖頸,想找個安全的落腳處停下來,讓她喘口氣。卻見翠香的頭扭向另外一側,牙關緊咬,嘴角和臉頰猛烈地顫動起來。這是癲癇又犯了?姚英子暗叫不好,搶先跳下驢去。隻見孕婦四肢猛烈地抖動起來,一頭從騾背上栽倒下來,重重地砸在了剛衝到馬下的姚英子身上,濺起一片泥漿點子。

姚英子被砸得眼冒金星,感覺就像幾年前遭遇的那場車禍似的。她憑著殘存的理智,輕輕把翠香從身上推下來,然後晃晃悠悠地從地上站起來,撲過去檢查。

此時翠香的瞳孔開始放大,而且因為呼吸暫停,臉泛起青紫色。抽搐還在持續,姚英子有點慌亂,一邊拚命回憶課堂上講的要點,一邊伸手去摸翠香的肌肉,發現她背側的肌肉出現了強直性收縮,頻率遠大於腹側。

“這是……子癇?!”

姚英子腦海中劃過一道閃電,震得整個人腦子一片麻木。張校長在上課時特意說過,孕婦在罹患妊娠高血壓時,往往會導致癲癇,這在臨**叫作子癇,是種極危險的病症。

姚英子之前幫翠香量過血壓,確實數值偏高。但她缺少經驗,隻顧著關心翠香因為缺鈣導致的抽筋,並未重視其他症狀。等到翠香在早晨那一次癲癇發作之後,引來了水蜢子,姚英子更顧不上去做判斷。她們騎著驢騾逃跑這一路,翠香連慌帶嚇,受到的刺激太大,偏偏在這個節骨眼上發作了第二次。

此時翠香癱倒在地,像中了邪一樣抽搐著,四肢無助地攪動著泥漿,口裏白沫陣陣。姚英子也沒什麽好辦法,隻能盡量讓她保持側躺,確保不會噎到。姚英子數著自己的脈搏,眼看數過一分鍾,可翠香的抽搐狀況還未有緩解。

這可麻煩了!

對快足月的孕婦來說,子癇極易引發子宮血管**,輕則胎盤受損,重則母子雙亡,必須立即幹預才行。姚英子意識到這一點後,慌亂地在醫藥箱裏翻找,同時拚命回憶課堂上的東西,努力找出答案。書到用時方恨少,她這時真恨自己心不在焉,哪怕多記住一句,說不定都能用上。

嘩啦一聲,一個小玻璃瓶被她的手指碰動,滾落到地上。這瓶口貼著一塊橡皮膏,上麵是孫希寫的兩個工整楷體“瀉藥”,裏麵是小半瓶白色粉末。

姚英子的眼神迅速移開,可又突然移回來。

白色粉末?醫生一般用的瀉藥是巴豆粉,磨出來是灰色。而這瓶子裏的白粉,其實是硫酸鎂粉末,它除了促泄,還能治療水災常見的腸**。醫療隊這次前往皖北,特意提前製備了一批。如果姚英子記得不錯,張竹君校長曾經說過,硫酸鎂對於癲癇控製也有效果,不過隻有這麽一句,更多的她便死活想不起來了。

眼看翠香抽搐不停,姚英子知道再拖下去會出人命,隻好硬著頭皮打開醫藥箱,迅速翻出一個赫斯式的金屬活塞針筒,旋開上頭的錐形針帽,將浸泡在酒精裏的針頭裝上去。

她不知道硫酸鎂該怎麽控製癲癇,但以常理推之,給癲癇中的病人灌藥,能直接要人命,那便隻有靜脈注射一途了。姚英子默默祈禱,希望自己的推測沒錯。她迅速擰開瀉藥瓶子,用指甲挑起一點點粉末,拿僅剩的一點清水稀釋,然後吸入注射針筒中。

盡管翠香那邊危在旦夕,姚英子卻隻能強抑急切,緩緩地操作針筒吸入。她必須極為謹慎,因為金屬質地的針筒是不透明的,無法觀察,萬一混入氣泡可就要死人了。

好不容易吸入完畢,姚英子又遇到了一個麻煩。

這款赫斯針筒比較粗長,上方有兩個金屬固定環和一個推壓環。規範的操作,應該是左手握住針筒,右手中指與食指各套入一個固定環,用拇指套入推壓環,讓虎口緩緩並攏完成注射。可現在翠香正在劇烈抽搐中,姚英子必須騰出一隻手去壓製她,隻能單手持筒。她手太小,雙指套入針筒後,拇指根本夠不著推壓環,無法完成注射作業。

情急之下,姚英子驀然想起了與方三響初見時的情景。那家夥竟然用鴉片膏蘸著紗布,直接去捂暴露的動脈,真是駭人聽聞。他後來說,那是在戰場上磨煉出來的野路子,在有限的條件下抓大放小,先解決主要問題,其他的可以暫時忽略。

沒想到有一天我會被迫學他的思維方式,姚英子苦笑著張開嘴,一口咬住針筒側麵,那金屬筒殼竟是一股酸苦味道。緊接著,她用雙手撕開翠香的左袖子,露出肘部——這裏靜脈比較粗大,容易瞄準。

姚英子覷準翠香抽搐的一個間隙,騰出一隻手握緊針筒,飛快地朝著靜脈紮去。這個針頭是側開的,角度必須歪一點,這讓她的姿勢變得極為別扭。唯一稱得上幸運的是,翠香如今青筋凸起,讓淺藍色的靜脈變得頗為醒目,瞄準難度不大。

針尖輕輕刺破皮膚,下壓側挑,讓針頭側孔充分貼入靜脈內部。姚英子一手按住翠香左臂,一手握住針筒,然後屈起身體,把自己腦門頂在推進環上,一點點朝前頂去。姿勢又滑稽又無奈。

這不是個簡單的活。靜脈注射要求一個緩字,而用腦門頂在環上,很難控製力度,全身的肌肉都得繃緊。這一針,足足打了一分多鍾才算打完,姚英子的腦門多了一道豎長紅痕,跟二郎神的第三隻眼似的。

姚英子鬆開翠香,整個人滾落到旁邊的地上,氣喘籲籲。她從來沒這麽緊張過,身體因過於緊繃而酸痛不已。但考驗還沒過去,硫酸鎂到底能不能奏效,尚未可知。

說起來,這還是姚英子第一次獨立麵對一個病人,從診斷到治療,沒有人在旁邊指點或幫忙。唯一的評判官,就是對麵病人的生死。離開了老師的庇護之後,她才真切地感覺到,做一個醫生的責任有多麽沉重。每一個判斷,每一個動作,都可能決定一個人的命運。

在忐忑不安的等待中,翠香的四肢抖動頻率有了顯著降低,兩分鍾之後,抽搐症狀消失。她筋疲力盡地仰臥在泥漿中,渾身被汗水浸透,隻有起伏的胸口表明她還活著。

姚英子沒有心存僥幸,第一時間把翠香的腿抬起來,不讓小腿著地,然後去叩擊她的小腿膝腱。課堂上的先生說過,硫酸鎂很容易過量中毒,所以必須觀察膝跳反應是否消失。直到翠香的小腿虛弱地向上踢了一下,姚英子才“撲通”一聲,如釋重負地癱坐在地上。

她累得連一根指頭都挪不動,可心情雀躍得要跳上天。這是一種姚英子從未體驗過的喜悅,她自幼含著金湯匙出生,無論做什麽,大家都要賣姚大亨三分薄麵,即使選擇從醫,在張竹君、沈敦和的羽翼下亦是一路順風,哪怕在蚌埠集,身旁也總有方三響和孫希看顧。直到此刻,一種真真切切源於自己的成就感,充盈全身。倘若有一麵鏡子的話,姚英子會看到,她的雙眸熠熠生輝,那光芒就好似張竹君校長談起理想時那樣。

直到翠香發出一聲呻吟,才把姚英子從喜悅中拽回現實。

翠香睜開眼睛,虛弱地問這是在哪兒。姚英子怕她過度緊張,哄騙說沒事了。翠香摸著肚皮說孩子沒事吧。姚英子“嗯”了一聲,用絲帕給她擦額頭上的汗。翠香緩緩吐出一口氣,說口渴得厲害,可水壺裏最後一點清水早被用掉了。姚英子無奈地舉目四望,可視野裏隻有一片暑氣彌漫的泥漿,沒有河道,沒有池塘,更沒有水井的痕跡。

水災過後,居然會找不到水用。這可真是既諷刺又殘酷。姚英子想起自己登岸之後,被湯把總批評浪費清水,自己那時還不服氣,現在回想起來真是幼稚。

翠香渴得不行了,勉強支起身子看了看,說往北走上幾裏有個小王村,但還剩下什麽人就不知道了。姚英子心裏重新燃起一點希望,可翠香連續兩次癲癇加上驚恐狂奔,耗盡了體力,如今連站起來都難,騾子也騎不住,更別說趕路了。

子癇不知何時還會複發,而那些水蜢子也隨時可能追蹤而至。更麻煩的是,翠香這麽一折騰,搞不好胎兒會提前發動。剛才小小的成功喜悅,在姚英子心中迅速退潮,焦慮重新浮現。

她們根本沒有擺脫危險,情況反而更加嚴重了。

一個念頭從姚英子心中浮現:“要不……就此離開?”

姚英子看著翠香,悄悄攥緊了拳頭。她簡直不敢相信自己會生出這個念頭,這是一個醫生該有的想法嗎?可她畢竟隻是個二十歲出頭的姑娘,剛才經曆的事情,已抹去她對這個世界的全部安全感。畏懼與驚恐,不可抑製地如病菌般滋生開來。

一連串的自我解釋,在姚英子心中響起。無論是癲癇、水蜢子還是胎兒,都不是她所能控製的因素。她已經仁至義盡了,完全盡到了醫者的責任,不該有任何愧疚。此時是她抽身離開的最好時機,再拖延下去,隻怕下場比翠香還慘。

突然之間亂了思緒的姚英子,不得不輕咳了一聲,不自然地把身體轉過去,不想讓翠香發覺自己的掙紮。這一轉,她卻忽然嗅到一股熟悉的味道。

這是從醫藥箱裏傳出來的,是淡淡的碘酊味。剛才姚英子翻找硫酸鎂和針管時,應該是不小心打破了盛放碘酊的瓶子。

霎時,這味道喚醒了姚英子的記憶,把她拽回那一次車禍的現場。一個修長的身影擋在她的麵前,遮下了所有的災劫與苦難。那個場景,似乎已永遠與碘酊味連接到了一起,無法分割。

“我到底在幹嗎?”姚英子猛然驚醒過來,不由得狠狠掐了一下自己的胳膊。居然會生出拋下病人的念頭,你可真是爭氣!姚英子暗暗罵了自己一句,把精神重新聚焦在眼前的困局中。

方三響那句話說得對——“抓大放小。”當務之急,不是考慮瑣碎的細枝末節,而是把翠香轉移到一個安全的環境。急救也罷,臨盆也罷,都需要一個安穩的地方來施展,這是目前最重要的事。

姚英子思索了一下,從騾子身上把小毯子取下來,鋪在翠香身上,然後把毯子兩角拆出線來重新搓成繩子,與一驢一騾的韁繩絞在一塊。然後她折了一根樹枝,趕動兩頭牲口,讓它們拖著翠香身下的毯子朝北方走去。

這一路上,她忙得不可開交,又得控製牲口,又得盯著翠香的身體,還得分神隨時觀察牽引繩和前方地勢。多虧洪水在這一帶反複衝刷過幾次,泥漿滑膩,地麵上的溝溝坎坎被稍稍抹平,才讓翠香不至於太過受罪。

兩人移動得太過艱苦,姚英子幾次都打算徹底放棄。所幸藥箱上還殘留著淡淡的碘酊味,簡直比嗎啡還強力,每次一嗅,便如疾風般席卷全身的神經元,令它們如酷吏般榨出身體最後一點力量。

人在危難時的潛力當真無限。姚英子花了足足半天時間,竟真的把翠香挪到了小王村的村口。兩個人筋疲力盡不說,連牲口都噴著粗氣不願意動了。

這小王村和三樹村一樣,村民早已跑光,隻剩下一大片空****的屋舍,一半多都被水泡得垮塌下去,宛若一個個東倒西歪的蓬頭墳塚。姚英子挑了半天,選了一間尚算完整的土屋,勉強攙扶著翠香走進去。

這邊的貧民宅子多用夯土,無非是四麵土牆打起,穿過幾條檁子,再鋪上幾重茅草與蒿。這種屋子隻占得“便宜”二字,經不得水,受不得風,且因為材質問題,窗戶不能開大,隻能朝南小小地開一兩個口,比麻雀窩大不了多少,采光極差。

人待在屋裏頭,正晌午兩眼一抹黑,唯有土壁上的黴味與餿味撲鼻而來。

在這屋子的正堂東南角,有一方比地麵高出半米的實心土堆,上頭還殘留著幾縷麻布片——這便是這屋子主人的床鋪所在了。床腳處頗有些灰白顏色,姚英子疑心是尿液浸泡出的硝土。

姚英子實在無法想象,這居然會是人居之所,喉嚨忍不住一陣翻動。翠香對此倒見怪不怪,反過來安慰姚英子,說你們大城市的郎中不習慣,窮人家可不就住這樣的地方?

把翠香在“床”上安頓好,姚英子出門去尋找幹淨水源。她一邊在村子裏亂轉,一邊嘀咕。這小王村的衛生意識簡直差得驚人,大部分屋舍都緊挨著豬圈和廁所,混雜一處。好不容易找到一處老水井,井口竟與地麵平齊,連井欄都不砌一個。雨水一落,便與垃圾、糞便匯成汙水流入井中。若按文明世界的衛生標準,隻怕這村子早淪為疫病地獄了,不知道怎麽生存至今的。

她的醫藥箱裏隻剩下一點點明礬,水源太髒的話,實在難以清潔。姚英子在村裏轉了半天,竟然一點可用的水都找不到。她東張西望,不知不覺走到村子另外一側,突然眼睛一亮。

隻見在這一側的村口有一片土坡,坡頂豎著一根黑乎乎的筆直木杆,杆頭有一條橫杆,兩頭牽著長長的銅線伸向遠方——這是電報杆啊!再往遠處看,隔一百五十米又是一根,根根接續,撐著銅線延伸向遠方。

這些電線杆埋得很紮實,洪水這麽大,都沒衝倒它們。

之前農躍鱗說過,固鎮的學校可以向蚌埠集拍送電報,兩地有線路連接。電報線路一向講究截彎取直,也就是說,小王村的位置,理論上就在兩者之間,說不定距離固鎮已經不遠。

姚英子心頭一熱,不由得向前快走了幾步,眼看要走到電報杆附近,忽然驚起草叢裏一大群綠豆蠅。一股淡淡的腐臭味飄到鼻前,她小心翼翼地瞥過去,見到一具呈現巨人觀的屍體直挺挺地躺在地上,短袖長褲,胸腹鼓脹得像個孕婦,**的皮膚已呈褐色,上頭分布著青綠色的腐敗血管網,清晰可見。

總算姚英子是學醫的,不致被嚇得暈倒。她屏住呼吸觀察了一番,從這屍體的腐爛程度判斷,隻怕是洪水席卷過來時溺死之人,等水退了以後,屍體便留了下來。

姚英子默默畫了個十字——這是在學校養成的習慣——邁步正要離開,忽然覺得哪裏不對。她又觀察了一下,勉強分辨出這身泡爛的製服是電報局的,說得再清楚點,是電報局巡線員的號服。

郵傳部有規定,長途電報線每隔三十華裏便要設巡線員一名,確保線路暢通。這個巡線員應該是固鎮派出巡線,中途遭遇洪水,死在了小王村。姚英子很快在死者旁邊不遠處得到驗證,那裏有一個棕色的皮革包,外皮泡得發白,但裏麵有一層嚴密的油布。她把它撿起來打開,裏麵裹著證件和幾樣巡線工具。

姚英子翻檢了一陣,突然雙眸一閃,她注意到工作包裏居然有一部普蘭特測試機。

她對於機械有著天然的興趣,知道這機器其實是個簡易發報機,核心機構是一個拍發裝置與一組普蘭特鉛酸電池。巡線員在排除了線路故障之後,會用它接入電線進行測試拍發。雖然鉛酸電池的工作電壓最多隻有2伏,但足以驗證線路是否暢通。

可見這個巡線員一直工作到生命的最後一刻。

姚英子鄭重地向他行過一禮,然後把測試機取了出來。雖然蚌埠集和固鎮之間的線路已斷,但小王村位於淮河北岸,說不定這裏到固鎮還是通暢的。她可以用這部機器給固鎮發個消息,通知醫療隊或任何收到的人,前來小王村救援。

她不知道固鎮電報局是否還在運作,但這是目前唯一的辦法。

她迅速把測試機搭入線路,略做測試,還好,至少目前還是暢通的。

普蘭特電池的電量極其有限,姚英子不得不放棄發送句子的想法,爭分奪秒地拍發一連串關鍵詞:先是求救SOS,這是兩年前剛被確定為國際通用求救的代碼;然後是“小王村”“孕婦”與“危急”三個英文單詞。可惜的是,當她最後拍打自己的英文名“Jane”作為落款時,普蘭特電池恰好耗盡了全部電量,沒發出去。

對此姚英子也沒好辦法,聽天由命吧。無論希望多麽渺茫,至少還有一線希望,有時候人就是靠著這麽一線希望才撐下來的。

拍完電報,運氣似乎回來了。姚英子回去的路上,在附近的槐樹林裏發現一處林間窪地。前一陣積了不少雨水。她伸手撈了一下,至少上層的水質還算澄清。

姚英子把裝了明礬的水壺灌得滿滿的,又折了幾根槐樹枝,回到原來的屋子裏去。翠香見有水了,急切地伸手要去喝,卻被姚英子攔住,說不能喝生水。她掏出火柴引起火,直接把水壺架在上麵烤,一會兒工夫便燒開了一壺水,又小心地涼了一陣,才拿給翠香。

翠香咕咚咕咚喝了大半壺,臉色總算恢複紅潤。她注意到姚英子嚅動了一下幹裂的嘴唇,這才不好意思地把壺遞回去。

“你和別的郎中不太一樣。”翠香重新躺回**,摸著肚子感慨道。她可沒見過這麽拚命救一個陌生病人的郎中。

“叫我醫生。”

姚英子喝了一口水,然後拿出聽診器和血壓計,替翠香檢查。翠香任憑她擺弄,檢查了一陣,翠香仰起頭問:“我的孩兒還好嗎?”姚英子臉色凝重地道:“你是嚴重的妊娠高血壓,又犯了兩次子癇,再犯一次的話恐怕會有生命危險。想保命,最好終止妊娠。”

“終止妊娠?”

“就是別生了。”

翠香發出一聲驚叫:“這怎麽可以?我夫家不會同意的。”

其實到了大月份,就算強製引產,風險也很高。可姚英子一聽她這麽說,火氣便不打一處來:“你夫家?他們把你扔下逃到淮河南邊時,可是沒半點猶豫,現在憑什麽又來管?”翠香環抱著肚子,隻是苦笑著搖頭:“這畢竟是他們於家的骨血啊!”

姚英子毫不客氣地批評道:“你不要這麽練戇。女人又不是專門產種的牲口,肚子屬於你自己,又不是夫家的私財!孩子生與不生,難道不是先問你?你自己是怎麽想的?”

“我啊……倘若再犯病,姚醫生你能先把孩兒救下嗎?他們於家留了後,我就算死也瞑目了。”

“我問你,你想活下去嗎?”姚英子問。

“誰不想啊?”翠香怯怯道。

“那就是了。你想活下去,是出於你自己的想法,不是任何人強加給你的,也沒人能剝奪這個權利!”

張校長說過,她在廣東搞醫院時,發現農村的廣大女性普遍思想蒙昧,滿腦腐朽觀念。與其跟她們說大道理,不如從最根本的活命權去啟發。她們再愚昧,也希望能活下去,而想要活下去,不爭取權利、不打破傳統陋習是不可能的。

這也是為什麽張竹君主張用醫學去開啟民智。醫術與人命直接相關,最能引起她們的關注。

翠香撫著肚子,說實話,姚醫生的話她聽不太懂,不過言語中隱隱有種她不熟悉的全新力量。在姚英子的引導下,翠香斷斷續續地講出自己的經曆。

她出身皖北一家草戶。皖北這地方洪災頻繁,種地不如耙拉野草來得賺錢,隻是格外辛苦。她父親得了肺癆去世,母親便把她賣給同村於鄉紳做童養媳,做工做到十四歲,與於家兒子成婚圓房,三年之後才懷上孕,沒想到又趕上一場洪災。

姚英子說起邢家大丫頭,翠香居然還認識,感歎說是個苦命孩子。姚英子冷笑,大丫頭她爹雖然把她娘拋下了,好歹抱著自家閨女過了河。你夫家連懷孕的媳婦都帶不走,還不如人家。翠香一陣沉默,末了隻能幽幽地歎了口氣。

兩人閑談了一陣,翠香體力終究不支,一會兒便沉沉睡去。姚英子自己也小憩了片刻,再醒來時看到天色開始發暗,肚子突然發出咕咕的聲音。姚英子知道,這是腸鳴音,是胃腸道蠕動產生的氣體流動,該吃飯了。

先前忙起來不覺得,這一聲腸鳴仿佛是個開關,一下子讓她變得饑腸轆轆。可惜僅有的吃食早就拋在廟裏了,姚英子摸遍全身,也沒找到半點充饑之物。這位大小姐還從未餓過這麽久,隻能強撐著身體,在村裏翻找。

這村子被洪水**滌了幾遍,早剩不下什麽了。姚英子找了好久,才在一處土灶旁找到一團黑乎乎的爛糊。拿回去翠香認出來了,說這叫蓼子根,其實是一種湖草。每到災年,這一帶的老百姓就采集湖草,把根部舂碎後做成粑,勉強糊口。

這粑被水泡過許久,表皮有點發綠。姚英子強抑著惡心吃了一口,隻覺苦辣黴三味齊衝,胃部不由得劇烈地翻騰起來——這哪裏是人吃的東西啊!毒藥都沒這麽可怕!反倒是翠香勉強啃了幾口,說自己出嫁前每年也要吃幾個月這樣的東西。

吃幾個月?姚英子麵色一僵,那還不如殺了她。她把那團爛糊丟給翠香,狠狠地給自己灌了口水,起身出屋,想壓抑一下自己的饑餓感。

她信步走到村子中間的一條巷子裏,正欲觀望天色,卻忽然聽到一陣人聲從附近傳來。

“老六你確定嗎?”

“沒錯!你瞧,這蹄印都在呢!這倆娘兒們肯定就在不遠處!”

姚英子嚇了一跳,急忙躲在半截土壁後頭,見到早上那幾個水蜢子居然真的追過來了,其中一個手裏還揮動著一把手槍。看來湯把總凶多吉少……

“臭娘兒們,敢偷咱們的驢騾騎!害得咱光腳走這麽遠!”

“大哥你莫急,這回逮著她,你騎回來不就是了?”

一陣猥褻的笑聲在村子上空響起,姚英子的心墜下去。剛才她竟忘了把村口的痕跡掃掉,他們可以很輕鬆地找到藏身的屋舍。

怎麽辦?

姚英子臉色有些發白。她還有一個選擇,就是現在悄悄離開村子。憑她的腿腳,找到固鎮問題不大,更不會有人知道她拋棄病人的事——那本來就不是她的病人。一個上海煙草大亨的女兒,沒有義務為了一個無關的皖北孕婦冒險。

就在她猶豫的當口,那幾個水蜢子已經進了村子,循著痕跡接近翠香的屋子。

前所未有的壓力和恐懼,幾乎壓垮了這個女孩。姚英子不得不按住怦怦跳動的心髒,不由自主地垂下頭。可她的雙眸一接觸到牆腳,卻倏然亮了一下。再抬頭時,眼眸裏卻透出了一種堅毅的熾熱。

水蜢子盯著蹄印,正要往屋子裏去,忽然聽到旁邊有腳步聲。他們紛紛抬頭,看到一道倩影正朝遠處逃去。

“兔崽子!在這兒呢!快追!”

一瞬間,漢子們雙目放出光,齊齊朝那影子追去。他們跑慣了山野,腿腳極快,很快便拉近了距離。那影子有些慌不擇路,竟一頭衝進一間土屋裏去。

這土屋隻有一個大門,水蜢子們爭先恐後地衝進去,生怕落於人後吃不到甜頭。那個少女被逼到屋內一角,背靠土牆。幾個漢子圍攏過來,舔著嘴唇,身上因興奮而散發出汗臭味。

姚英子見他們靠得足夠近了,狠狠地朝土牆猛踹了一腳。

隨著姚英子這一腳踹下去,整麵土牆登時四分五裂,向內側傾塌。而缺少了這一側支撐之後,整個屋頂轟然砸落下來,連帶著其他幾麵紛紛崩解。一時間塵土飛揚,慘呼四起。

這間屋子,她之前來過,發現夯土牆腳已被洪水泡軟了,下方露出蛛網一般的裂縫,距離倒塌隻欠一點點外力。她沒敢讓翠香住進來,才搬去另外一間房子。沒想到如今麵對野獸,這屋子卻成了一個絕好的陷阱。

在坍塌前的一瞬間,早有準備的姚英子打了一個滾,從旁邊的裂隙中鑽了出去。她從地上爬起來的時候,整間屋子已經沒了,眼前變成了一個木土交疊、煙塵飛揚的大廢墟。那六個水蜢子,全數被壓在了夯土之下。

她喘息著,這算是殺人了嗎?姚英子知道這些人窮凶極惡,可一想到自己竟奪去了六條性命,心境便無法保持平靜。她走到廢墟前,正遲疑著要不要挖開看看,突然一隻手從廢墟裏伸出來,差點抓住她腳踝,姚英子尖叫著跌倒在地。

隨著一陣扒開土塊聲,體格最健碩的一個水蜢子從廢墟裏冒了出來,滿頭灰土,一縷鮮血從額頭上流下來。

“臭娘兒們,敢算計我!”水蜢子罵罵咧咧,伸手要去抓她。姚英子大驚,轉身便跑。等到這人徹底把身子從廢墟裏拽出來,她已跑開數十米遠,鑽進了鄰居家院子的屋子裏。

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繩。一見她又鑽進夯土屋子裏,水蜢子嘴角便猛地抽搐一下,萬一她故技重施……趁著這個空當,姚英子從屋子另外一側翻出去,跨過半倒籬笆,躲到更遠的一處柴房裏去。隻要貫徹這個策略,拖到天黑便有把握逃走了,姚英子心中暗想。

可就在這時,不遠處突然傳來一聲女人的哀鳴。

“不好!”姚英子臉色一變,翠香的子癇又犯了,怎麽偏偏發生在這個時候?那個水蜢子腦子不笨,一轉念便明白怎麽回事,不再跟這邊周旋,轉身大踏步朝發出聲音的方向走去。

姚英子麵臨著兩難抉擇,如果不立即注射硫酸鎂,翠香會很危險。可眼下這形勢……她一咬牙,主動暴露出身形,指望比水蜢子更快抵達屋子。

不料水蜢子似乎早料中了她的反應,突然一個回身拉近距離,比椽子還粗的胳膊一下子掐住少女的脖頸,把她提到了半空。

這下子姚英子再也無法擺脫,雙腿無力地踢動著。水蜢子獰笑著,逐漸加大手上的力度,這小娘兒們坑死了五個兄弟,一下掐死太便宜她了。可突然他的手腕傳來一陣鑽心劇痛,他忍不住啊了一聲,五指登時失去力量,不得不鬆開。

水蜢子扭頭一看,發現手腕內側多了一道細長且深的刀痕,鮮血正從裏麵噴湧而出。那女人跌落在地上,手裏不知何時多了一把柳葉刀——這是出發前孫希偷偷塞給她的手術刀。

水蜢子怒極,他不顧腕部鮮血飛濺,揮動拳頭,重重地砸在姚英子的小腹上。她悲鳴一聲,整個人痛苦地蜷縮在地上,手術刀扔在一旁。水蜢子不解氣,抬起腳來,朝著她的太陽穴狠狠跺去。

千鈞一發之際,一個高大的黑影衝到兩人之間,交叉雙臂擋住了這一腳致命的踩踏,往上用力一托。水蜢子站立不住,整個人朝後頭倒去,那黑影趁勢前衝,雙拳如水車般掄起來。他的拳路不成章法,可畢竟有體重上的優勢,受了傷的水蜢子完全不是對手。

姚英子被那一拳打得神誌迷糊,恍惚感覺有人把她橫抱起來,朝旁邊移動。她睜開眼睛,發現是一張再熟悉不過的白淨麵孔。

“孫希?”

“你先莫講話,小心有內出血。”孫希急切地喝道,抱著她迅速逃離這一帶。姚英子努力轉動脖頸,看到方三響已穩穩壓製住了水蜢子。

你們倆都來啦?姚英子心中一寬,看來那通電報確實發出去了。可是,又沒有落款,他們怎麽知道是我呢?

孫希找了一塊平整的地方,把她輕輕放下。他一邊做初步診查,一邊簡單地解釋了一下。

原來他們抵達固鎮以後,迅速聯絡上了被困的學校,恰好就在電報局隔壁。農躍鱗停留半日之後,繼續北上,在出發之前拜托他們時常去電報局裏看看,說不定別處也有發電求援的人。但凡有一分希望,也不可放棄。

恰好今天孫希去巡視時,看到一部莫爾斯快機有古怪。它明明收到的是測試信號,卻吐出一些有規律的單詞。

“雖然沒有落款,可我跟老方研究了一下。在這個位置,這個時間,有本事搭線發電報求救的,也隻有姚大小姐你。”

發現姚英子沒大礙,孫希也有了調侃的心情。那邊廂方三響發出一聲怒吼,雙手抓住了水蜢子的腦袋,拚命往地裏砸。

這一幕看得孫希直咋舌,腦海裏蹦出來的全是腦震**、顱內傷等術語。這老方也不知哪來的這麽大殺氣。他衝姚英子苦笑著搖搖頭:“可我們沒想到,你會惹出這麽大的亂子來,都算是膽生毛啦,嚇得我差點吃一劑洋地黃救救心力衰竭。好了,起來吧,就是咽喉有些輕微挫傷而已。”

姚英子咳了一聲,微有痛感。這時夜空裏又傳來一聲模糊的喊聲,她像觸電似的猛然跳起:“哎呀,快,快去看看那個孕婦!”

“邢大丫頭她媽?”

“不是她……哎呀,總之趕緊去看,她有妊娠高血壓,還發過子癇!兩次!”

孫希嚇了一跳,他雖非婦科醫生,也知道這東西的厲害。他衝方三響喊了一嗓子,然後跟著姚英子朝那間屋子狂奔而去。

此時天光已經完全暗下來。那間破屋的輪廓被夜色侵蝕得模糊不堪,宛若墓穴般陰森。姚英子越接近屋子,心中越緊,因為那聲音竟漸漸微弱下去。第三次子癇發作結束了?人什麽狀況?

兩人在一片漆黑中衝到床邊。姚英子口中大叫著:“翠香,翠香,我來了,來了!”她的指尖觸碰到一段軟綿綿的軀體,有些冷,此時對方的聲音已低不可聞。姚英子努力貼到翠香的嘴邊,才勉強聽清她一直在呢喃著三個字:

“我想活,我想活,我想活……”

“我會讓你活下去的!”

翠香聽到姚英子的聲音,還想要努力,動了一下頭,可突然腦袋一歪,斜垂下去。姚英子沒看到這一幕,她正手忙腳亂地打開醫藥箱,把注射器和最後一點硫酸鎂取出來。

孫希點亮隨身帶的煤油燈,提到翠香麵前,表情猛然一沉。

翠香一動不動,麵色紺青。孫希先試了試她的呼吸和脈搏,然後伸手去翻她的眼皮,發現兩個眼底都滲出絲縷狀的血跡,看上去頗為恐怖。他微微歎了口氣,對還在弄注射器的姚英子道:“英子,英子……”

“你幹嗎呀!快趕緊搶救呀!”

“英子,她走了,呼吸、脈搏都沒了……”孫希試圖冷靜地解釋,“眼底血管破裂,這是妊娠高血壓導致的腦出血啊!”

“那你快開顱找出血點啊!”

孫希苦笑:“別說這裏,就是在倫敦,她這個情況也沒得救。”

姚英子的肩膀猛顫了一下,她狠狠抓住孫希的胳膊,指甲幾乎陷入皮膚:“那……那快做剖宮產手術,也許還能把胎兒救出來!”

孫希拗不過她,隻得拿出手術刀,簡單地消了毒,然後為翠香推了幾毫升的乙醚。這是一種出於人道主義的習慣,萬一死者重新活過來——這存在一定可能——不至因為手術劇痛而真正死去。

說實話,他對胎兒的狀況不抱什麽希望。子癇發作時,母體呼吸停止,會造成子宮暫時缺氧。翠香這次發作猛烈且持久,眼底血管都被撐爆了,胎兒就算僥幸不死,也會因缺氧損傷大腦。

可看到姚英子的模樣,孫希不敢再解釋什麽,隻是把煤油燈朝肚皮前挪了挪。這一次不用考慮產婦健康,他選擇了子宮的正中線上下刀,這是最快取出胎兒的途徑。在昏黃的燈光下,他屏住呼吸,在翠香的大肚皮上輕輕地劃下第一刀……

過不多時,一身土汙的方三響從外麵摸進來,他已經把水蜢子徹底打昏在地,趕過來看看怎麽回事。一進門,他就撞見滿手血汙的孫希,正小心翼翼地從翠香的身體裏捧出一個嬰兒,一條長長的臍帶還連著母體。

他立刻發現不對勁了。孫希手裏的嬰兒非常安靜,就像臍帶另外一端的媽媽一樣安靜,一丁點哭聲都沒有。姚英子慌亂地把嬰兒接過去,倒提起來,連續拍打臀部。

這是學校裏教的,倒提可以排出肺裏的羊水,拍臀可以促進呼吸。可是無論她怎麽努力,嬰兒還是沒有聲音。姚英子還要繼續拍,手臂卻被方三響按住:

“別拍了,這孩子已經死了。”

“你胡說!”她大吼起來,幾乎要把自己的聲帶撕破。

孫希放下手術刀,也走了過來。“我在動刀前沒有聽到胎心音,胎兒在母親體內可能就死了。”他輕輕按住姚英子的肩膀,聲音低沉,“把他們母子好好埋葬吧,我們盡力了,你也盡力了……”

姚英子懷抱著嬰兒,呆呆地看向仰臥在土**的翠香。床頭的煤油燈,給她勾勒出一圈暗色的金邊,明暗交錯,那張疲憊的麵孔,竟泛起一絲解脫的平靜,有如西洋油畫裏的聖母般安詳。諷刺的是,當翠香真正喊出“我想活”的求救時,正是她邁向死亡的那一刻。

淚水撲簌簌地滴落在土**,打出一個個淺淺的小坑。姚英子望著眼前的母子,幾乎要被胸中無窮的悔意和失落嗆到窒息。

假如我在張校長的課上多用用功,假如我能早點識別出妊娠高血壓症狀,假如韓小手具備最基本的衛生常識,假如湯把總能盡忠職守,假如沒有水蜢子圍攻……我不僅沒能完成對邢大丫頭的承諾,也沒完成對翠香的承諾。這一路窮盡心力的拯救,到頭來,不過是一場徒勞的抗爭。

姚英子踉蹌著,把嬰兒輕輕放在翠香的懷裏,又把她的手臂拉過來,環住孩子。一大一小,臍帶相連,母子倆保持著人世間最親密的姿勢,同時陷入永恒的長眠。

一個手製娃娃從翠香懷裏滑出來,與那死去的嬰孩並排蜷縮在懷裏。姚英子怔了怔,這一瞬間,悲慟、悔恨、挫敗與憤怒匯成滔天洪水,在她的心智堤壩上決口而出,一瀉汪洋。情緒如同一個亂流旋渦,將一切都席卷入內。她有生以來,還從未如此徹底地崩潰過。

啜泣化為哭泣,哭泣轉成號啕,號啕又漸變成聲嘶力竭。連姚英子自己都說不清楚,這傷心到底是源於身為醫者的責任,還是身為女子的共情;是為了萍水相逢的翠香、失蹤的邢大丫頭母親,還是所有有同樣遭遇的女性。

孫希生怕她傷心過甚,想過去勸解,卻被方三響攔住了。後者不由分說,拽著他的胳膊出了屋子,隻留姚英子一人在屋裏。

此時入夜已深,無一點月色。空村荒草,女子的哭聲從身後的廢屋傳出來,回**在墳塚般的廢墟之間,淒厲而詭異。兩個醫生各自點起一支煙來,吸了一口,同時默默地放在地上。黑暗中兩點微弱的火光,權當送死者上路的香燭。

“賊人呢?”

“被我打昏捆住了,手腕的傷也做了處理。至於其他五個,都被土屋坍塌壓在底下了。”方三響故意說得像是個意外事故。

“我簡直要佩服死自己了。若是當時我沒發現那封求援電報,簡直不敢想象接下來發生的事。”孫希拍拍胸脯,一陣後怕,忽又生出感慨,“咱們離開上海時,可實在沒想到會經曆這麽多事。”

方三響抿著厚嘴唇,語氣淡然:“上海隻是個特例,隻是個幻覺。這才是大清真正的模樣啊!”

哭泣仍在持續。孫希無奈地回頭道:“咱們做醫生的,要學會淡然麵對患者的死亡。若每一次死亡都這麽哭一回,隻怕淚腺用廢了也不夠哭的——這個大小姐,還是感情太豐富了點,我還是去勸解一下吧。”

“你是勸她不該離開上海,還是勸她不該渡過淮河?”

“呃,老方你問得好……”

方三響瞥了孫希一眼,雙手抱臂:“你就讓她哭吧。有些事情,非得她自己想通不可;還有些事情,非得她自己想不通才行。”

“前半句我能明白,後半句什麽意思?”孫希大為疑惑。

“很多事情,我們隻有先想不通,才會真正去問上一句:為什麽?”方三響抱著手臂,黑暗中目光炯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