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人聽到這個要求,俱是一愣。孫希接過電報紙,皺著眉頭讀了一遍。
這是一份求救電報,發報人是固鎮一所新式學校的校長。固鎮是淮河北邊的一個小鎮子,距離蚌埠約有百裏。沱河前一陣發大水,校長趕在通訊中斷之前,給蚌埠發了一封求援電報,說學校裏困守了許多教職工與學生,輕、重患者有二十餘人,急需醫療支援。
“這是農記者的好友?”孫希問。
“不,我不認識他,這是我在蚌埠電報局的收報槽裏無意中看到的。”農躍鱗冷笑,“現在皖北都亂套了,巡檢司哪顧得上這些?若不是我發現,隻怕這求救電報是石沉大海,再無蹤跡。”
孫希咳了一聲,正要開口。農躍鱗又道:“我知道這次渡淮北上危險重重,不過固鎮距離蚌埠不到百裏,倘若紅會能派遣幾位醫士前去,便可挽救二十多條性命。”他停頓片刻,拿起電報紙晃得嘩啦嘩啦響:
“請你們想想看那位校長的處境,四麵皆水,孤立無援。他肯定也知道蚌埠這邊的巡檢司靠不住,但又能怎麽辦呢?這是唯一的指望。那位校長就守在那裏,翹首南望,在絕望和煎熬中等待著一點點微渺的希望。你說我們見到這電報,難道能忍心置之不理嗎?”
農躍鱗到底是做記者的,一番話說得聲情並茂。孫希和姚英子聽了還好,方三響卻不知不覺呼吸急促起來。他的腦海裏浮現出一個身影,一個孤獨地矗立在老青山的黑暗中的身影,同樣也是在絕望和煎熬中等待著一點點微渺的希望。
“我跟你去固鎮!”方三響脫口而出。
孫希嚇了一跳,急忙攔住他:“老方,老方,咱們別意氣用事,總得先請示了王教授再說。”方三響沒有回答,直直看向農躍鱗:“你什麽時候出發?”
農躍鱗道:“我下午便走。”
“可是最近淮河漲水,我聽說所有的渡船都停了啊!”姚英子不解道。農躍鱗笑了笑:“山人自有渡淮的妙計——你們若願意去,下午三點在北城門口相見,我可以等你們十分鍾。”
農躍鱗把電報紙留在桌子上,抓起禮帽,飄然離開,剩下三個人麵麵相覷。
孫希端起茶杯,一臉無奈:“我看哪,這事八成不會被批準,實在太危險了。”方三響霍然起身,一邊朝外走一邊沉聲道:“我現在就去問王教授,他若不答應,咱們就以個人身份北上。”孫希先是“嗯”了一聲,隨即覺得不對味:“等會兒……什麽叫咱們?你把我也算進去啦?”
方三響道:“隊伍裏除了峨利生醫生,你的外科水平最好,自然是最合適的。”孫希大為氣惱:“你怎麽不尊重我,先問問我意見?”
“那我問你,你同意嗎?”方三響一副理所當然的樣子。
“呃……同意!”
“那我呢?那我呢?”姚英子問。
“你不能去!”這次他倆倒是迅速統一了意見。
姚英子撇撇嘴,難得沒有跳起來駁斥。蚌埠一役,她已成熟了許多,知道上海之外的世界有多麽殘酷,可不是耍耍小性子就能解決的。
方三響急著要跟王教授請示,當即走出茶館。孫希生怕他亂講話把自己給連累了,也急忙追著出去。姚英子也起身要走,可她邁出茶館的一瞬間,無意間一瞥,餘光捕捉到旁邊一個熟悉的身影。
姚英子定睛一看,看到茶館旁一棵老槐樹下跪著一個小女孩。小女孩身上隻圍著一塊髒兮兮的紅肚兜,腳掌內翻,以一個扭曲的姿勢蜷跪著,身前擱著半個破瓷碗——正是她之前遇到的那個罹患小兒麻痹症的女孩。
姚英子眼睛一亮。她心裏一直惦念著這個小姑娘,尤其是她吃到巧克力時綻放的那個笑容,讓她印象極為深刻,沒想到在這裏遇到了。
蚌埠的災情緩和之後,一批沒有疫病隱患的災民被允許進入城內乞討,這女孩大概也是其中之一。大概是她樣子可憐,身前的瓷碗裏倒擱著不少茶客拋的銅錢。
姚英子走到她麵前,蹲下身子。女孩顯然還記得這個給她巧克力的大姐姐,一見到她便咧開嘴笑了,露出一排稀疏的牙齒。姚英子幫她簡單地檢查了一下身體,令人驚訝的是,這女孩除了小兒麻痹症和長期營養不良,身體居然沒什麽大毛病,別說“鬼拽腿”,就連輕微的皮疹都沒有,生命之堅韌委實令人感慨。
姚英子摸了摸口袋,可惜巧克力早沒了,她起身打算去買些糕點來。誰知姚英子胳膊擺動,讓女孩眼神倏然一亮,做了一個出乎意料的動作:她把那個裝著銅錢的破瓷碗端起來,討好地遞給姚英子。
這個舉動,讓姚英子愣住了,這是要做什麽?
女孩見她沒接,用力晃了一下,銅錢在瓷碗裏發出嘩啦嘩啦的清脆響聲。女孩另外一隻手撐在地上,極力讓身軀靠前,同時嘴裏吐出一連串皖北土話。
她聲音稚嫩,土話又難懂,姚英子聽了半天也沒聽明白。女孩急得眼淚都要下來了,端著碗的手臂一直遞,一直遞。好在旁邊有個年紀大的乞兒,自稱跟女孩是同村逃難出來的,幫忙翻譯了一下。
原來這女孩姓邢,沒名字,大家都叫她大丫頭。她家在淮河北岸一個叫三樹村的小村子裏。遭了洪災之後,村民紛紛朝南邊逃難。可大丫頭的娘正趕上懷胎害了軟腳病,根本跑不動。結果大丫頭她爹隻好背上她,先隨大眾渡過了淮河。沒過幾天,大丫頭的爹病死在蚌埠集前,剩下她一個人,像隻被遺棄的奶貓般趴在集外的草叢裏,靠同村人偶爾接濟一下,勉強不死。
剛才大丫頭對姚英子說的土話,是“救救姆媽,救救姆媽”。因為這些天來,她看到胳膊上掛著紅十字袖標的人在災民群中忙來忙去,知道他們能治病。剛才她看到姚英子胳膊上也有同樣的標誌,便急忙把碗裏所有的錢拿出來,希望請她去三樹村裏給姆媽看病。
一個不到八歲的殘疾乞兒,討來錢不是為自己果腹,而是請醫生去救她被遺棄的姆媽。
姚英子的眼淚禁不住奪眶而出。姚母去世很早,她從小雖然享盡富貴,唯獨母愛是她可望而求不得的奢侈品。大丫頭這個舉動,正擊中了姚英子內心最柔軟的地方。
她用力吸了下鼻子,從大丫頭手裏接過瓷碗:“放心吧,姐姐一定去給你姆媽看病。”女孩見她收下了錢,如釋重負,露出一個虛弱的笑容。
不知為何,姚英子覺得她的這個笑容,比吃巧克力時的還要開心。
她扔給同村那乞兒兩塊大洋,讓他好好照顧大丫頭幾日,順便問清三樹村的位置,然後轉身匆匆趕去醫療隊的駐地。
此時方三響已經向王培元、峨利生兩位教授匯報了固鎮的情況,強烈要求自願前往。兩位教授商量了一下,眼下蚌埠局麵還未穩定,主力不能擅動,但又不能見死不救。最後他們決定先抽調兩個人去看看情況,再視形勢而定。
王培元、峨利生兩個人各有職責,都走不開。除方三響以外,還需要另外一個誌願者。孫希知道自己躲不過,索性主動站出來:“好,好,我去我去,誰讓我學習成績最好呢?”說完氣呼呼地瞪了方三響一眼,後者雙手抱胸,一臉理所當然。
這時姚英子推門進來,說:“我也要跟你們北上。”這一下子可把其他人驚著了,別說王培元,就連一直主張鍛煉年輕人的峨利生醫生,都表示反對。孫希疑惑道:“你不是答應不跟著嗎?怎麽一會兒工夫就變卦啦?”
姚英子平靜地把大丫頭的事講了一遍,周圍人都不吭聲了,宋雅等幾個女生還偷偷地抹起眼淚來。
“可我和老方要去固鎮,難道你打算一個人去三樹村?”孫希問。
姚英子走到一張地圖前,說她問過了,三樹村就在淮河下遊不遠的北岸,離蚌埠也就四十多裏路。“我跟你們一起渡河,然後直接去村裏找大丫頭的姆媽,快的話兩天便能往返。”
王培元緊皺著眉頭,背著手研究起地圖來。峨利生醫生手持拐杖,用那一雙灰藍色的眼眸盯著姚英子,忽然問道:“是什麽促使你做出這個決定?”
“因為大丫頭太可憐了啊!自己都要餓死了,乞討來的錢卻先拿出來救自己的母親。”姚英子毫不猶豫地回答。
“隻是如此?”
“我在醫校讀書時,張校長教育我們,當今之世,女子首先要憐惜女子同類。而憐惜同類最重要的手段,便是憐惜她的健康。我遇到這種事,自然責無旁貸。”
峨利生醫生仍舊不動聲色:“你有沒有考慮過,也許她母親已經死了,也許去了別的地方,你會撲個空?甚至有可能她在說謊,隻是為了博取你的同情?”
姚英子似是受到侮辱,惱怒地提高了聲調:“一個小女孩怎麽會有這樣的心機?”
“我是說如果。如果結果和你的預期不同,你該怎麽辦?”
“就算您的假設是真的,那麽我去這一趟,至少能證明並沒有一個孤苦伶仃的孕婦被拋棄在荒村等死,我認為是值得的!”
望著凶巴巴的姚英子,峨利生醫生唇角微微一翹,用手裏的拐杖敲了下地麵:“醫者不能隻憑情感行事,但沒有情感的醫者是不合格的。你能這麽想,正是醫者的本分,很好,我準許你前去三樹村。”
既然峨利生發了話,王培元也隻好表示同意,但他提出一個前提條件:姚英子不能一個人去,必須有人護送。
方三響和孫希已有任務。嚴之榭主動請纓說:“我陪姚小姐去吧?”其他醫療隊的男學生也紛紛表示願意前往,可都被王培元拒絕了。姚英子需要的是一個本地人,通曉當地情況,還得有一定威懾力。
王教授當即趕去巡檢司那邊交涉,希望從他們那裏派人。這一次李巡檢態度倒是很好,一口答應抽調一人隨行,但他又無奈地表示,渡淮之事要醫療隊自己想辦法,巡檢司概不負責——這倒不是李巡檢有意刁難,最近雨多水漲,淮河所有的渡船都停了。就算出重金,也沒有船家願意接。
“奇怪了,巡檢司都說沒辦法,他農躍鱗哪來的手段,總不能飛過淮河吧?”孫希疑惑道。方三響不耐煩道:“既然農記者拍了胸脯,自然是有辦法的。別廢話了,快收拾。”
醫療隊簡單地盤點了一下物資,讓方三響和孫希帶走了大部分急救藥物和一部分手術器材。考慮到姚英子的體力,隻給她備下一個小藥箱,裏麵裝了一些硫酸鎂、甘汞片、碘酊和小蘇打之類的藥品,都是常用藥品。孫希之前塞給她一把手術刀,這次還讓她帶著。
下午兩點半左右,這一支小小的醫療分隊準備停當,很快抵達了蚌埠集北城門。同時抵達的,還有巡檢司派來的一個向導。此人頭戴羅帽,一身短衫,沒係襟扣,露出一圈肥膩的肚皮,腰帶裏勉強別進一把二六式手槍——竟是之前與姚英子起過衝突的那個外委把總。
此時故人相見,彼此都頗有些尷尬,看來這是李巡檢小小地刻意報複一下。還好孫希反應快,出麵說了幾句客氣話,把總臉色才好看了一些。
把總姓湯,說三樹村他去過,確實不遠,肯定把姚小姐護送周全。但他隨即又表示眼下淮河水頭厲害,他對怎麽過河可沒辦法。
正說著,農躍鱗也在城外現身了,他一見方、孫、姚三人都來了,不由得蹺起大拇指:“我果然沒看錯人,三位都是身懷仁心的杏林聖手。”三人都好奇地盯著他,這位大記者孤身一人,除了挎著個相機,身邊並沒跟著什麽船手艄公,不曉得要怎麽渡河。
農躍鱗也不解釋,扶了扶眼鏡,嘿嘿一笑:“走,咱們出發吧。”
他帶著四個人離開城門,斜斜朝著東北方向走去。孫希悄聲問湯把總,說東北方向可有什麽渡口,湯把總皺著眉頭想了一圈,搖搖頭,說:“我是本地人都沒聽過。”
走了三四裏路的光景,耳邊已能聽見嘩嘩的水聲,應該是接近淮河南岸了。前麵帶路的農躍鱗方向一折,順著一座山丘的脊線往上爬去。不是過河嗎?怎麽還越走越高?眾人都覺得納悶,但也隻好跟隨。
待他們登上山丘頂端之後,視野陡然開闊。隻見黑壓壓的鉛雲之下,橫亙著一條寬闊的大河,如濁黃色的絲絛一般長長鋪開,水流洶湧,浪花翻騰,像一位看不見的畫家在兩岸之間抹下一筆赭色。
但比起這條大河,更奪人眼球的是兩岸的景致。
就在這座山丘之下,以及河的正對岸,是兩座巨大的營地。營地雜亂無章,十幾台形態各異的笨重機械各據一角,它們之間的間隙被沙土、木材與石塊等建築材料填滿,在更遠處還有許多頂灰棕色的帳篷,似雨後的蘑菇一般。
兩個營地各自朝著河中延伸出一條長長的黑色臂彎,臂彎淩於激流之上,隔空向彼此極力靠攏著。兩道臂彎下,各是兩根厚重、敦實的灰石橋墩。它們如定海神針一般,屹立在滾滾濁流之中,不見絲毫動搖。這番景象與周遭環境極不協調,卻別有一種動人心魄的豪邁與莊嚴。
直到這時,農躍鱗才說出自己的計劃。
原來他們所在的位置,是淮河南岸的小南山,對岸叫作孫家台。津浦鐵路延伸到此處,將要在淮河之上架起一座貫通南北的鐵路橋,如今正在緊鑼密鼓地施工。不過此時大橋尚未合龍,隻剛剛築起南北各兩根橋墩。河中間的四根墩柱,要等到這一陣洪汛過後才能恢複施工。
孫希在倫敦見慣了大橋,並不如何驚歎。其他人包括姚英子在內,可從來沒想過在淮河上居然還能架起長橋,這可真是從未有過的盛景。
農躍鱗道:“你們可不要隻看到它的雄壯,也要看到它的力量。這橋一架起來,鐵路將第一次貫通中原南北,從此中原幾千年的格局都要改觀。”
湯把總對這說法無動於衷,在他看來,火車不就是運運貨、載載人,能有什麽新鮮的?
農躍鱗興致勃勃地朝左邊一指:“你們看到了嗎?對,就在鐵路橋上遊兩百米的南岸,他們同時在開挖一處大船塘。等到鐵路修通之後,與這個船塘連綴成線,可就真真不得了。從此以後,整個皖北的麥子、高粱、大豆、牛皮、藥材,都可以源源不斷地通過蚌埠集這處樞紐,給南方運過去。外地的食鹽、洋布、煤油等則可以直接沿津浦鐵路分銷至皖北各處,從此皖北民眾便可衣食無憂,就算遭遇洪澇,也可以有所憑恃了。”
他看看湯把總猶自未悟,有意道:“倘若我住在蚌埠集,哪怕借錢也要盤下幾塊地皮、建幾個貨棧。一俟津浦鐵路開通,這裏必會大興,收益豈止十幾倍?”
一聽這個,湯把總眼睛一亮,嘴唇哆嗦起來,想要拉著農躍鱗詳細請教。這時方三響耐不住性子,打斷催促道:“可這橋還沒架好,怎麽過啊?”
農躍鱗哈哈一笑,示意他們緊跟自己,徑直朝著施工營地走去。
這個營地也被第三十一混成協的士兵保護著,他們見有人靠近,警惕地舉槍喝令。好在農躍鱗過去跟一個工程師模樣的洋人談了幾句,遞了一支煙,他們居然就放行了。顯然是這位記者早就事先打通好了關節,當真是手眼通天。
這個小團隊在營地工人們好奇的注視下,默默地走到了淮河邊。這裏用麻袋與條石壘成了一條巨大的堤壩,擋住了眼前不斷上漲的滾滾河水,頭頂則是一片黑壓壓的竹架。
然後怎麽走?大家都望著農躍鱗,看他還能變出什麽花樣。農躍鱗胸有成竹,站在堤壩上雙手抱胸。過不多時,一條牽著鋼索的小船晃晃悠悠從對岸駛了過來。
原來為了方便兩岸聯絡,施工方在淮河上配置了一條聯絡用的小木船。小木船的頂篷有一條鋼索,鋼索以四根橋墩為支點,連接在兩岸營地的蒸汽絞盤機上。隻消開動機器,小木船便會被鋼索牽引著橫穿淮河,既不需纖夫拉動,亦無被激流衝走之虞。
津浦鐵路的修建,與地方全然無涉,所以即使是蚌埠本地人,也不知還有這麽一個渡淮的手段。隻有時刻關注時事的農躍鱗,才能想出這樣的法子。
眾人嘖嘖稱奇之餘,一起上了聯絡船,隻聽得蒸汽機發出一陣轟鳴,鋼索開始咯吱咯吱地絞緊,小船震動了一下,緩緩朝著對岸駛去。
如今淮河正是行洪期,水流湍急,衝勢強勁。饒是小船已被鋼索固定,也被衝撞得不時晃動,似有無數頭瘋牛在用頭狂頂船幫。眾人必須用一根繩子束住腰,才勉強不被掀下水。看來巡檢司確實不是有意推諉,這種流速靠人力撐船,絕無橫渡可能。
姚英子望著鋼索緩慢有序地移動著,暗暗計算了一下速度,忍不住好奇道:“這蒸汽機是什麽牌子的?怎麽動力輸出如此穩定?”
農躍鱗搖頭:“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英國貨就是德國貨。”他又忽生感慨:“你們看,機器之力是何其強大。天塹可跨,激流可越,我們這個泥濘的老大帝國,眼看也要被這種力量徹底改變啦。可有些人猶然不悟,沉浸在老章程裏。”
農躍鱗轉向湯把總,似乎是在看他,又似乎不是。後者正緊緊地把手槍按在腰間,生怕落入水中,哪裏顧得上別的?農躍鱗把目光轉向三個醫生,輕輕拍了一下船幫,幾滴水花濺了上來。
“擊水中流。誰把握住潮流,誰就能把握未來。三位仁心仁術,鄙人欽佩得緊,不過還是那句話,你不去關心時局,時局也會來關心你。”
方三響忽然問:“農記者你要我們怎麽關心?”農躍鱗鏡片後的細眼微微露出一絲狡黠:“快了,快了。再過一陣,時局的變化,恐怕你想忽略都難。”
橫渡花了約莫半個小時,小船有驚無險地抵達對岸。他們下船之後,按照計劃分成兩撥。農躍鱗、方三響、孫希三人向北直接去固鎮,而湯把總護送著姚英子,向淮河下遊的三樹村前進。
臨別時,方三響對姚英子千叮嚀萬囑咐,一條一條注意事項講過去,簡直比王培元還嘮叨。而孫希則把湯把總拽到一旁,偷著塞了一把銀圓,後者的士氣有了明顯提升。
一離開孫家台施工營地,周遭的風景陡然變得單調起來。放眼望去,隻有黃與灰兩種顏色。黃是洪水裹挾來的大量泥沙,它們塗滿了視野中的大部分空間;灰色則是半坍塌的夯土矮牆、勉強挺立的孤樹、浸泡腫大的動物遺骸,以及爛缸、衣物、破筐等雜物,它們點綴在泥漿之中,無言地訴說著慘狀。
三樹村距離孫家台十幾裏地,但這十幾裏的路,和姚英子想的可是大不相同。兩個人沿著一條幾乎看不見痕跡的泥濘小路,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去。沿途沒看到一個人,甚至連飛鳥都沒看到一隻,安靜得有些可怕。
湯把總一邊走著,一邊提醒姚英子,近日雨勢看漲,搞不好這一帶還會被衝刷一輪,得早去早回。姚英子“嗯”了一聲,一腳高一腳低地朝前走去,不時從水壺裏倒出些清水在絲帕上,捂住口鼻。因為此時暑氣未散,跟空氣中的泥腥味一混合,黏糊糊的,呼吸起來極為難受。
“大小姐,你可省省吧。這一帶水井肯定都廢了,清水可難找。”湯把總提醒了一句。
“我帶了明礬,大不了化一壺。”
“真搞不懂你們這些人,放著大城市清福不享,非要來這鬼地方找一個不相幹的婦人。”湯把總走得熱了,把衣襟扯開,露出一片黑乎乎的胸毛。若不是顧及姚英子在旁邊,他本來還想打個赤膊。
姚英子把挎包往肩上拽了拽,冷笑一聲:“救國保種,就是從重視每一位同胞的生命開始……算了,你這種人,聽了也不會明白。”湯把總眯起眼睛:“莊稼漢從來都是死了埋,活了跑,長草短草一把窩倒。都是賤命一條,至於嗎?”
姚英子覺得跟他實在沒道理可說,索性專心趕路。
快走到傍晚時分,兩人終於遠遠地看到一處村落。這村子裏是一片簡陋的夯土平房,村口三棵大槐樹歪歪斜斜。
姚英子放眼望去,心裏不由得咯噔一聲。村子裏靜悄悄的,沒有一絲燈火,也沒有一點生氣。所有的地麵都覆著一層厚厚的泥漿,若不是依稀還能分辨出籬笆、圍牆、井欄、畜圈之類的輪廓,還以為這裏是一處巨大的墳塚群。
湯把總張望了一陣,如釋重負:“這村已經泡荒了,肯定沒人,咱們可以回去了。”姚英子擰著雙眉,仍不甘心:“你怎麽知道沒人?”
“洪使者,水管家,一起請去龍王家。龍王留客走不得,宴上水席喂魚蝦——龍王爺請去吃宴席,沒見過哪個能回來的。”湯把總陰惻惻地說了段土謠,一屁股坐在石頭上,自顧自卷起煙來。
頭頂的鉛雲依舊厚重,遮住了日頭西沉的景象。姚英子站在坡上,感覺自己就像一個沉入深海的溺水者,看著頭頂的光線無可挽回地黯淡下來。她努力地吸了一口氣,視線極力朝村子掃去,想要最後盡一次努力。
可惜這次努力也失敗了,她的眼睛掃來掃去,隻掃到一片漆黑的死寂。理性告訴姚英子,倘若大丫頭的母親真留在村裏的話,不會有任何生還可能。
“來都來了,我們進村去看看,哪怕看到屍首……也有個交代。”
湯把總敲了敲煙卷,不耐煩道:“屍首要麽衝跑了,要麽漚在泥水裏,早爛了。你看了不得嚇死?”
“幫幫忙。我是醫生好嗎?這種不過是毛毛雨。”姚英子說得不是很自信,其實她解剖學的分數不高,一見屍體就會嘔。這次來蚌埠集,左廂房地窖裏的解剖室她一次也沒下去過。
“那也要明天再說!”
湯把總把煙卷叼在嘴裏,掏出一根洋火在鞋底劃著,嗆人的煙氣飄到姚英子麵前。她突然眼神一凜,看到不遠處似乎有一束微弱如豆的光芒。
難道是錯覺?姚英子急忙揮手驅開青煙,再定睛一看,不會錯!那是一束黃澄澄的燈火,在黑夜襯托下顯得格外醒目。
姚英子莫名驚喜,叫湯把總來看,說那邊應該有幸存者。湯把總眯著眼睛端詳了一陣,說燈火和三樹村不是一個方向。
姚英子堅持要去看看,說萬一大丫頭她媽跑去那裏了呢?總要去看一眼才死心。湯把總拗不過她,隻好拿出一盞亞細亞牌的煤油燈,扭亮了提在手裏,一臉不情願地挪動步子。
好在這一路上都是一馬平川的平原,沒什麽特別的險阻。他們一路往光亮方向走,在天色黑透下來時便到了近前。原來那燈火來自一處高坡上的小廟。這裏地勢較高,僥幸避過了洪水侵襲,倘若附近有什麽幸存者,這裏是最好的庇護所。
兩人快步上坡,來到小廟門前。忽然廟裏傳來一聲慘呼,嚇得湯把總連忙拔出手槍,還差點沒拿住。他穩了穩手,這才深吸一口氣,狠狠一腳踹開廟門。
眼前的景象,完全出乎姚英子的意料。
隻見殿內點著幾支香燭,一個大腹便便的女子正仰麵躺在神壇前頭,雙腿屈叉開,腿間正趴著一個穿黑色對襟短褂的老太太。在她們身旁扔著好些汙穢的長布條,有些還沾有斑駁血跡。壇上有一尊觀音像,麵無表情地俯瞰著這一切,任憑殿內彌漫著古怪的酸腐氣味。
“呸呸,晦氣!”湯把總把手槍插回腰帶,朝地上吐了一口痰,迅速挪開視線。姚英子卻一下子睜圓了眼睛,大丫頭的媽媽也是孕婦,不會這麽巧吧?
那老太太聽到廟門口的動靜,急忙抽手起身,麵色驚慌。姚英子注意到,她的右手居然從女人的下體內縮回來了,指甲長如雞爪,色澤灰黃。
湯把總那惡聲惡氣的模樣,嚇得老太太戰戰兢兢,以為是什麽盜匪馬賊。直到他自報是蚌埠集巡檢司的人,老太太才鬆了一口氣,俯身拿起一塊髒綢布遮住女人的身體,戰戰兢兢地回答。
讓姚英子失望的是,天下沒那麽巧的事,這個孕婦不是大丫頭的母親,甚至不是三樹村的。她是隔壁村子一個鄉紳的媳婦,叫翠香。她有八個月身孕,卻趕上洪水襲來,偏又生了腫腳症,根本動彈不得。鄉紳家裏隻好雇了一個穩婆,讓她倆躲在這個觀音廟裏,一邊避水一邊準備生產。
“她還沒生呢,你把手伸進產道去做什麽?”姚英子突然質問。穩婆搓了搓手,賠笑道:“這位小姐怕是還未經人事,翠香這胎兒忒大,所以每天得多掏掏,開開路,到時候好生。”
姚英子急得大叫:“你有沒有常識啊?沒到臨盆,怎麽可以強行擴張產道?而且你手上那麽長的指甲,伸進去造成感染怎麽辦?”她又朝前走了幾步,額頭青筋霎時浮現:“天哪!她身下墊的那個破蒲團,被多少人跪過,你知不知道,照顧孕婦的第一要務就是潔淨啊!”
姚英子在女子中西醫學院上過婦產學,還是張竹君親自授課,說女子生產是天底下最精細、最複雜的人體活動,務必極為小心。這個穩婆的手法,與醫學常識完全背道而馳。雖然姚英子與這孕婦素不相識,可也不能眼睜睜看著穩婆胡來。
被她這麽一頓訓斥,穩婆的臉色登時沉了下來:“我韓小手在固鎮接生了幾十年,經手的孕婦比你見過的還多,輪不著你個小妞子教訓!”
“接生?隻怕接死的孕婦更多吧!”姚英子厲聲反駁,上前一步,“你快讓開,讓我來處理。”
韓小手臉上的褶子一鼓一脹,仿佛隨時會因憤怒而裂開。她恨恨地看向湯把總,湯把總聳聳肩:“她是上海來的女郎中,別的我一概不知。”韓小手一聽是從上海來的,頓時有些畏縮,隻是仍不肯讓她接近孕婦。
姚英子看向湯把總,後者無奈地歎了口氣:“姚大夫,你去三樹村找人也就算了,怎麽路上還要多管閑事?照你這管法,一年也回不去!”姚英子這一次態度卻異常堅定:“身為醫生,豈能見死不救?難道眼見這婆子害人嗎?”
韓小手還要說什麽,姚英子又道:“民政部已頒布《大清違警律草案》,穩婆須持照經營,請問你的執照何在?”其實這草案隻是在朝中議了議,民間根本沒推行下去。但韓小手一個農村老婦,哪裏知道這些,竟被唬得不敢接話。
湯把總揉揉太陽穴,拿出平時的威風對那婆子喝道:“反正我們今晚也得在這破廟投宿。老太太你權且讓她隨便瞧上一瞧,又不會害人,橫豎我們明天就走了。”
見到湯把總腰裏別的手槍長把,韓小手隻得恨恨道:“若真動了胎氣,出了人命,官爺你可要做見證,這可不是老太太我招來的妖祟。”姚英子“哼”了一聲,權當她在放屁。
翠香看著隻有二十多歲,能看得出原來應該挺漂亮的,可如今麵色憔悴,臉頰浮腫得厲害。她神色懨懨地斜靠在神壇前,讓肚子高高挺著。一見到姚英子過來,她眼神裏流露出一絲恐懼,朝穩婆那邊望去。
“你莫要害怕,我是來幫你的。”姚英子柔聲道,蹲下身子抓住翠香的手,“生孩子是件凶險的事。我是上海來的醫生,受過專業科學的訓練,一定可以幫你順順當當生下寶寶,無病無災。”
聽到一臉稚嫩的姚英子說著故作老成的話,翠香忍不住笑了笑,情緒慢慢放鬆下來。姚英子趁熱打鐵,從懷裏掏出一個俄國小布偶:“你瞧,這是洋人模樣的小福娃,送你的。等你的寶寶出生了,你可以把它掛在床頭,讓娃每天看。”
翠香有些疑惑:“孩子看多了,會不會以後也生得像洋人啊?”姚英子咯咯笑了起來,往翠香懷裏一塞:“你可以試試看嘛!”
這是張竹君校長教的辦法。她曾經說過,民間女子受教育程度低,遽然施行西法治療,會引起不必要的恐慌。為此張竹君設計了一套流程和話術,先取得患者信任,再循序漸進。這些破冰用的布偶,都是女子中西醫學院的同學們在業餘時間做的。
趁著翠香端詳布偶的當口,姚英子親切地貼近了一些,拿出聽診器和血壓計。這兩樣東西隻與患者皮膚接觸,侵略感沒那麽強烈,比較不會遭遇抗拒。
姚英子一邊陪翠香聊著天,一邊給她做了一些基本檢查。一圈檢查做下來,姚英子發現這女人的問題還不少,比如血壓偏高,而且在夜裏小腿經常抽筋,牙齒也有些鬆動,仔細詢問之下,發現她關節和骨盆還會偶爾隱隱作痛。
這是很典型的缺鈣症狀,尤其是小腿肚子,嚴重到不攙扶根本走不動。難怪她男人竟把她拋下自己先跑了,還不如大丫頭她爹,雖然同樣把老婆拋下,好歹把雙腿殘疾的女兒抱過了淮河。
姚英子又聽了聽胎心音,還算正常,小家夥不是至為凶險的逆位。這讓她鬆了口氣。如果是逆位的話,唯有剖宮一途,在這個要啥沒啥的破廟裏就隻有等死了。
翠香好奇地問她:這個聽筒能聽出是男孩女孩嗎?姚英子無奈地搖了搖頭,旁邊韓小手插嘴說:“肚子是尖的,一準是男孩。”姚英子不屑道:“肚子形狀取決於胎位、羊水和孕婦腹部的脂肪,跟性別有什麽關係?”
韓小手大怒,說:“我接生了這麽多年,可從來沒錯過!你一個小妞子懂什麽?”翠香摸著肚子喃喃道:“希望是個男丁,他家便有後了。”姚英子眉頭一豎:“你夫家把你拋在這破廟裏,你還惦記給他家留後?”翠香還沒言語,韓小手已搶白道:“人家留了錢糧,讓我留下來看顧,十裏八鄉哪有這種好夫家,莫聽這假洋女人挑撥離間。”
姚英子懶得跟她辯,低頭開始給翠香清理起衛生來。
目前她最擔心的,就是這位孕婦的衛生狀況。那個韓小手完全沒有消毒意識,她居然用沾滿病菌的指甲伸進產道裏去抓,去掏,去摳,簡直就是一場災難。而且翠香墊的蒲團、裹的布條、披的衣服都帶著一層油膩的穢垢,隱隱有腐臭味,一看就是許久不換。最近陰雨連綿,高溫暑熱,極容易滋生黴菌,萬一引發了產褥熱,就等於是直接判死刑了。
想到這裏,姚英子一臉緊張地重點摸了一下翠香的下腹,詢問得知她目前還沒有產褥熱典型的持續性劇痛,總算稍微放下心來。
一個女人從懷孕到生產,要判死刑的關卡可真是太多了。
她站起身來,在小廟裏轉了一圈。那個鄉紳逃離之前,準備得頗為齊全,灶鍋柴糧倒是都不缺。姚英子從廟外的水缸裏舀出一鍋雨水,讓湯把總生起火,俯身把那些髒布條、爛毛巾還有不知沾了什麽穢物的裙褲一股腦兒扔進鍋裏煮。別說韓小手,就連湯把總都嘀咕這也太喋六了——當地土話,意思是嬌氣麻煩。
姚英子趁水燒的當口,把翠香身下那個蒲團直接扔掉,然後小心翼翼地掰開她的兩條腿。
姚英子這次出門,本是為了去救大丫頭有身孕的母親,所以王培元有針對性地準備了一個用於產婦的藥箱。箱子裏的物品足以應付產科大部分狀況。她從“百寶囊”裏取出一瓶小蘇打粉用熱水調勻,張開自己的絲帕,幫翠香清洗起外陰來。
翠香見她趴到自己身下,很是緊張。之前韓小手每天都幫她“開開道”,讓她疼得痛不欲生,已經有了心理陰影。姚英子寬慰道:“不怕不怕,一點不疼,我是給你消毒。”
“消毒是啥意思?我中毒了?”翠香緊張起來。
“不是啊。小蘇打是堿性的,可以破壞黴菌繁殖的酸性環境,減少感染風險。”
姚英子一邊埋頭擦拭一邊解釋。翠香似懂非懂,但看這姑娘一臉認真地在忙活,手法溫和,態度專注。她整個人便不知不覺平躺下來。
“你這得收多少診金?”翠香側過脖子問。
“我是紅十字會的,不要錢。”
“什麽紅十字會,無事獻殷勤,非奸即盜!”韓小手在旁邊又冷笑,“天底下哪有這種好事?翠香你莫聽她哄。”
姚英子冷哼一聲,無暇辯解。
若換在蚌埠集之前,這樣的事姚英子無論如何也做不到,連想都無法想象。蚌埠集短短數日的經曆,讓她的感受有了一種奇妙的變化。那些汙穢不再是避之不及的恐怖,而是必須打倒的敵人。
現在她終於理解了張校長的一句訓誡:“醫生一定要勇於麵對這世上的汙穢,才能守護潔淨。”
她給翠香清洗完成後,又起身用石炭酸給小廟裏外噴灑了一圈。這一通忙下來,熱得她滿頭大汗,鼻尖掛滿汗珠。可惜鍋裏還咕嘟咕嘟煮著布條,沒法吃熱食,姚英子便拿出個冷饅頭,隨便啃了幾口,內心的感慨卻難以抑製。
張校長說在大清生孩子是九死一生,她原來隻當是個誇張修辭。觀音廟這一幕,卻讓姚英子明白這話一點也不誇張。僅從翠香的狀況來看,韓小手的衛生觀念落後得驚人,而她已是遠近最有名的接生婆,怪不得死亡率居高不下。
姚英子當年在英文雜誌上讀過一段逸事。匈牙利有個叫西梅爾威斯的醫生,在奧地利擔任維也納總醫院附屬第一婦產科診所的住院主任。有一次,他發現第一診所和第二診所的產婦罹患產褥熱的死亡率差異很大,一個是10%,一個隻有4%。經過縝密調查,西梅爾威斯發現兩個診所有一個決定性的差異:第一診所附帶了一個解剖間,醫生上完解剖課之後,直接就來給孕婦看診了;另一個則是單純的診所,醫生日常接觸不到屍體。
於是西梅爾威斯醫生提出一個要求:第一診所的醫生以後要先對手部消毒,然後再給孕婦做檢查。僅僅是這麽一項小變動,便讓死亡率降到了2%。很快整個歐洲都建立起了消毒觀念,產婦死亡率大大降低。
其實隻要做好消毒工作,就可以避免大部分危險。這麽簡單的事,歐洲人能做到,中國人也一樣能做到吧?姚英子迷迷糊糊地琢磨著,又惦記起大丫頭母親的下落。她這一天實在累狠了,很快靠著神壇睡了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