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他說完那句話的瞬間, 遲遲毫不猶豫地奔向了他,好像等待他已久。

她長長的裙裾飄擺,沾滿花香氣味, 一如那夜褪下血紅嫁衣, 義無反顧地奔向那個少年。

她極為自然地將那盞兔子燈接到手裏,雙眼亮晶晶地看著他。

桑若看著這一幕, 少女臉上紅撲撲的,雙目明亮,毫不掩飾對少年的喜愛。

那少年亦是專注地低頭凝視。

明明是富有四海的帝王,眼神卻像是看著世上難尋的珍寶。兩個人滿心滿眼都是對方, 不容旁人插足。

桑若忽然有些羨慕, 這世上兩情相悅何其難得,何況天潢貴胄?

他們二人,又比多少凡夫俗子幸運,幸運許多。

出宮的馬車上。

“探微哥哥,我問你一個問題,你不要生氣哦!”

施探微撐著額頭,看著手中的書卷, 表麵平淡無波, 實則心情暗爽。滿腦子都是“原來她從始至終隻喜歡我一個”的飄飄然。

聞言睨她一眼,修長手指撫過她的鬢發, 將那幾根淩亂的發絲整理好, 語氣不自覺地帶上了寵溺,“說吧。”

遲遲靠進他懷裏, 百無聊賴地把玩他腰間的劍穗, “為何不告訴廣陵王殿下, 當初是你救了他?”

是他替廣陵王試藥, 救了他的性命呢,說不定施見青聽到這些,就能與他重燃兄弟之情,解開心結,也能放下對她的執念,放棄那些大逆不道的想法了呢?

施探微垂著眼,沒什麽感情地說,“沒必要。”

他本來就不是想讓施見青感恩戴德,才救的他。他隻是做了自己應該做的事。

遲遲想到他受過的苦就一陣心疼,便不打算再提這些事情了。

“算了算了不說他。我跟你說哦,桑若借我銀子了,我可以開食肆啦!你說,開在宮外好不好,找個地段好的,人.流大的,先讓姑姑幫我看顧著,等有了進項,再招一些手藝好的廚子,然後慢慢擴大規模……”遲遲美滋滋地計劃著。

施探微卻不怎麽高興。

他抬起手指,勾起她的下巴,讓她看著自己,拇指上冰涼的玉戒抵住她嬌嫩的肌膚,緩緩摩著,淡淡問,“我是你的誰?”

“探微哥哥!”見他眼神一暗,遲遲狡黠一笑,特別上道地改了口:

“夫君!”

施探微耳根微紅,仍舊淡淡地“嗯”一聲,皺起長眉,“那為何,要銀子不找夫君,卻去找一個外人呢?”

說著他漸漸逼近,把她壓在車壁上,束手束腳根本舒展不開。少年灰綠色的眼眸緊迫著她,想要一個答案。

“……”遲遲沒有想到他會在意這個。

好像從那天開始他就不太刻意掩飾,釋放了本性裏的一部分。

對上那極有侵略性的眼神,遲遲隻感覺自己像是被他鎖定的獵物,逃不出他的手掌心。

她閉上眼睛,乖乖地說:“桑若正好來了,我就順口提了這麽一嘴,也不是特意要找他的嘛。”

“不許。”

他不容拒絕地說,然後直起了身子,取下拇指上的玉戒,兩手拈著端詳,若有所思。

沒有注意到他的動靜,暗自慶幸終於可以呼吸新鮮空氣了,遲遲鬆了一口氣,果然伴君如伴虎,總是猝不及防來這麽一下,真的很考驗心髒承受能力的!

卻見他遞過來什麽東西,道:

“這個給你。憑借此物,你可以從國庫隨意支取銀錢。不用再借別的男人的。”

遲遲嘴巴張成了圓形,“真,真的送給我?”她見他一直戴著,必然是什麽貴重的寶貝。

施探微“嗯”了一聲,見她傻在那裏,便拿過她的手,握住少女綿軟的手掌,抻麵團一般地抻開。

誰知她手指纖細又單薄,壓根掛不住這玉戒。

他也不是沒有辦法,不知從哪拽出一根紅線,穿過那枚玉戒的正中,而後附身靠近,認真地掛在她的脖子上。

這玉戒不僅是國庫的鑰匙,更是帝王的象征。與傳國玉璽一樣,有著號令天下的作用。

他一言不發地給她戴好,遲遲摸了摸脖子上的紅線,也不知道這玉戒究竟意味什麽。

臉上肉眼可見的開心,她抱著施探微狠狠親了一口,“夫君真的太好了!”

施探微被她親的滿臉口水,也不計較。

他默不作聲地打量著,玉戒掛在少女纖細的脖頸上,仿佛套上了繩索,打上屬於他的烙印。

他眼裏湧上滿足。

此次出行,遲遲穿了一身煙紫色的長裙,綰著垂耳髻,容貌嬌豔,如一朵帶露海棠。

她眉眼長開不少,十分適合這樣穠麗的色彩,幾乎是在下馬車的瞬間便吸引了無數男子的目光。

她渾然不覺,直到她的手被人緊緊攥住。

白衣玉冠的年輕郎君走上前來,身若修竹。一雙灰綠色的眼眸掃過眾人,明明甚是溫和,卻讓他們不約而同感到一陣懼意。

見他穿著非富即貴,腰間玉佩成色不凡,想必大有來頭。

幾個原本想要上前的浪**公子,紛紛生了退意,大約是新婚小夫妻,正膩歪得緊,何必上去找不痛快。

遲遲發現身邊的人有些古怪,她心思向來純淨,自然沒有注意到旁邊垂涎試探的目光。卻對施探微情緒的變化十分敏感。

她敏銳地感到,他周身慍怒隱隱,握住她手的力氣也加大了不少。

“前麵有人在表演哎,”遲遲連忙轉移他的注意力,拉著他擠進人群一看——空地上,竟有舞姬赤著腳,在跳胡旋舞!

她露著纖細的腰肢,腳踝上綁著一串銀鈴,隨著身體的飛速旋轉,發出一陣當啷作響之聲,清脆悅耳。

遲遲連聲叫好,又扯了扯旁邊少年的衣袖,低聲說:“探微哥哥你還記不記得,我們小時候約定,如果將來成親了,就一起跳胡旋舞。”

她笑眼彎彎,似乎已經在幻想大婚那日的幸福畫麵,施探微正要接話,那舞姬旋轉旋轉著,忽然來到了二人麵前。

她嘴裏說著遲遲聽不懂的胡語,一雙塗著鮮紅蔻丹的手指輕輕一勾,就把遲遲從施探微的身邊勾走了。

她拉著少女的手,帶她加入自己的節奏,雙雙旋轉起來。

遲遲轉得頭暈,聞到陣陣濃鬱的香氣,卻在這越來越快的旋轉中,感到了久違的自由快活,心口的每一根血管都流淌過興奮的情緒。

她衣裙上的流蘇隨著旋轉劃過弧度,鬢發上的步搖發出清脆的聲響。

隨著鼓聲加快,她轉得越來越快,臉上滿是笑意,那種快樂能夠感染每一個人。

在那明滅的燈火中,少女燦爛的笑靨,成了黑夜裏最亮眼的風景。

她有無比自由而熱烈的靈魂,天生就該被簇擁。

耀眼的模樣照亮了周圍的每一個人,眾人紛紛露出笑意,看著這個毫不怯場,與舞姬配合得天衣無縫的少女,掌聲雷動,大聲喝彩。

白衣少年靜默地站在那裏。

真是……太耀眼了。

像一輪太陽,不論在哪都能照亮四周。

她小時候就是這樣,對誰都一臉笑容,見到一個稍有好感的人,就跑上去問人家要不要做她的朋友。

有時候他真的很想讓她不要對誰都笑,又忍不住想要嗬護,讓那抹笑容永遠都不要消失。

一曲胡旋舞結束,舞姬捏著裙擺,衝她行了個禮,遲遲也回了禮,兩個人嘰裏咕嚕不知說了什麽。

施探微看著她小臉紅撲撲的跑上來,雙手捧起什麽,獻寶似的給他看:

“舞姬姐姐誇我跳得好,送給我這串鈴鐺哩!”

施探微掃了一眼,沒有多在意,隻是重新牽牢了她的手,低聲責備,“下次別隨便跟人走,萬一是拍花子怎麽辦?”

真的像爹啊。

遲遲鼓起腮幫子,“我又不是七八歲的小孩,哪有那麽容易被拐走啦!”

施探微笑一聲,握緊她的手指。

還好她不論跟旁人有多交好,最後都會回到他的身邊,將他的手緊握,跟他不停地說話。

就算他不怎麽理睬也從不傷心,反而自得其樂。

那是他童年時唯一鮮活的記憶。

施探微勾起唇角笑了笑,笑意並不達眼底。

她從小就是這般,對誰都沒有什麽戒心,蘇娘子愛她護她,將她教養得冰雪聰明,卻沒有告訴她,人世間充滿了醜惡的私欲。

譬如此時此刻,他就想把她藏起來。讓她眼裏隻能看到他一個,隔絕那些覬覦的目光。

“帶你去個地方。”他輕輕地說。

二人來到一座高塔。守衛看見他的玉佩,紛紛跪下放行。這是他幼時與施寒玉來過的,帝京中最高的塔。

塔名浮屠。在頂樓,月光清暉灑滿了每一處,這裏卻極清,極靜。夜風寒涼,將人吹得清醒無比。

仰望,是浩瀚星空,不勝廣闊無垠。

俯瞰,是車水馬龍,吵嚷人群,凡塵擁擠。

而身在其中,便會深感自己的卑微渺小。

所以他很喜歡來這裏小坐,可以剔除一些久居高位的傲慢與自負。

不僅如此,這裏還藏著他對皇叔,那個唯一關心過他的親人的記憶。是他另一段不忍打碎的舊夢。

她看著施探微孤身一人憑欄遠眺,感受著那吹到肌膚上的陣陣寒意,緩緩走上去,站在他的身邊,低聲問道:“探微哥哥,站的高看的遠,也會比眾生更苦,對嗎?”

他看向她,不明白她為何會說出這樣的話。少女側臉白皙,月光仿佛給她鍍上一層聖潔的光輝。

她望著那輪美麗的月亮,睫毛纖長,星光細碎綴於其上。她說:“好想快點成親啊。這樣就能跟探微哥哥同甘,也共苦了。”

她轉過臉來,對上施探微幽沉的視線。

眸子裏滌**著溫柔的笑意,水波朦朧。

他心口一**,那些不安忽然神奇地煙消雲散。

他緩緩地問,“縱使大廈將傾,天地翻覆,我不是我,依然如此嗎?”

她輕輕勾住他的手,依靠在他肩頭,不假思索,“我們即將結為夫妻。娘親同我說,夫妻者,則不論貧富貴賤,疾病健康,依然彼此扶持,不離不棄,我永遠不會離開你的。”

“小年糕啊。”他忽然歎了口氣,也握緊她的手指,“被你愛的感覺太過美妙,他們不知道,凡是被你愛過,這一生都不可能戒掉,所以……”

他垂下眼睫,那裏麵的光幽幽暗暗,曲折不定,“我想把你關起來。”

好好的怎麽突然又發瘋了。

遲遲眨巴眨巴眼,決定裝作沒聽懂。

她一頭鑽進他的懷裏,興致勃勃地說,“好啊好啊,我們來玩捉迷藏,你要是找到我就獎勵你一個親親。”

幼稚得像個小女孩。

“……”施探微把她從懷裏扒拉起來,她雙眼閃著狡黠的光,剛才那些話擺明了就是戲弄。

他無奈,曲起手指輕彈她的額頭,“真是長不大。”

“為什麽要長大?我想永遠都不長大,做你的小年糕。”遲遲歪著頭,笑得一如多年前般純真美好。

“你的心願我都會實現。”施探微摸了摸她的腦袋,病態褪去,唯餘寵溺,“那就不用長大了,永遠做哥哥的小年糕。”

遲遲露出得逞的笑容,一把抱住了少年堅韌的腰,聞著他身上好聞的香氣,就這麽安靜了一會兒,忽然聽見輕輕的一聲。

“對不住。”

他撫摸著她纖瘦的脊背,聲音平淡卻很低沉,“我總是覺得對你不起,如果當年真的因為我,害你與蘇娘子丟了性命……”

遲遲感覺到他語氣裏濃濃的陰鬱,這似乎是他不願提及的往事。但他又想要給她一個交代。

遲遲便將他抱得更緊了一些,告訴他,當年有人找到她們母女,給了一些銀錢把她們趕走了。

若不是那個貴人,也許她無法與他在多年後重逢。

“是我的老師,長孫道隱。”施探微道。這是長孫玉衡同他說的,那個仁慈而淵博帝師,是這世上第二個真心待他之人。

“那種事不能再發生,所以,我還不能讓你回到年府,這幾天,恐怕你得一直待在宮中了。”

“也無法……讓蘇娘子送你出嫁。”

即便是皇帝也有做不到的事,便是跨越生死,皇叔做不到,他也做不到。

他總是為此感到歉疚。

“娘親還活著。”遲遲卻認真同他說,“隻要世上有人記得她,娘親就還活著。小和尚,你記得她,我記得她,她就會一直在我們身邊的。”

施探微有些愕然,旋即笑了,他輕輕吐出一口氣,仿佛釋懷一般,“是。她一直都在……”

那一天,他有多害怕,害怕到隻能以憤怒來掩飾。

她永遠不會知道,當得知廣陵王進宮時,他有多恐懼。

所以即便是太後的女官又如何,敢動他的人就該死。

如果真的發生了什麽無可挽回的事,勢必會成為世人攻訐的借口。

他絕不願那頂鳳冠,不僅沒有成為她的護身符,反而變成了刺向她的利刃。

“明知這皇宮是一處泥潭,我卻還要拉著你,與我一同沉淪。我深陷其中,卻希冀你來救我。”

他的聲音低沉,溫柔,隨著夜風緩緩送來。卻讓遲遲濕透了眼眶。

她忽然看向他的眼睛,無比鄭重地說:“我不是來救你的,我是來愛你的。”

“我愛你。”

就在萬千煙火衝上雲霄,夜幕被照得透亮無比的瞬間。璀璨的焰火在頭頂炸開,美似人間仙境,她踮起腳,在他耳邊輕輕說出這三個字。

施探微就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術。他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那一刻,他變成了當年那個沉默,瘦削的小和尚。灰綠色的眼中無邊的空,無邊的冷,無邊的寂寞。

卻在刹那間湧入了什麽東西,頃刻變得溫暖起來。

“再說一次。”他仿佛上癮,用力握住她的肩膀,垂下的眼睫微微顫動。

“說一百次、一千次、一萬次都可以!”遲遲毫不猶豫地說,“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我愛你……”

少女鬢發淩亂,神情帶著淡淡的羞澀,一雙眼眸明媚嬌俏,卻擁有昭告天下的勇氣。

無比驕傲也無比熱烈,無比坦然也無比真摯。

遲遲將手攏在唇邊,作喇叭狀,她看著下麵,對著那些攢動的人群,迎著夜風,大聲呼喚道:

“我愛你!小和尚!探微哥哥!五皇子!小侍衛!官家!夫君!——我最愛最愛的人,施探微——”

她喊完,感覺嗓子都有些啞了,得意洋洋地別過頭,用邀功的語氣說道,“怎麽樣,探微哥哥,我的誠意是不是很足——”

話音未落,就被人捧住雙頰,深深吻住。

於無邊月色中,他吻著她,眼角滾落晶瑩的淚珠,隱沒在與她呼吸交融的唇角。

嚐到淡淡的鹹澀,遲遲有些無措,為什麽?

為什麽哭了?

難道是她表白的姿勢不太對?

少年鴉羽似的眼睫緊緊地閉合著,好像不敢麵對這太過刺目的光芒,卻在她的唇瓣上用力汲取,像是在貪婪地感受著什麽。

他與她十指相扣,抵死糾纏。

胸口愛意翻湧,化為一陣劇烈的痛意,肆意流竄,如刀如刻,如灼如笞,不斷地一下又一下,敲打著他的骨髓,衝刷著他的靈魂。

小年糕啊。

我該如何告訴你。

我見世人無悲憫,唯見你是觀音。

作者有話說:

哥哥如果有屬性麵板,一定是:病嬌,可被感化

而遲遲:專克病嬌,心口一致的表白狂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