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妓家,有數十年曆史的,累代相傳,世襲罔替,時人稱之為“娼閥”,與軍閥、學閥看齊。惜春老四亦娼閥之一也。她從前是個名妓,出過幾次碼頭,現在年已三十多了,徐娘半老,風韻尚存,可是不能與此輩後起之秀爭勝。於是退為房老,蓄養了幾個雛兒,作為養女,以繼續其生涯。她以前嫁過與否,我們不知道,現在與上海一位名伶,藝名麒麟童的周信芳同居。上海的高等妓院,隻許碰和吃酒,不許留客住宿的,那是租界中的工部局章程早已規定,倘有惡客,強欲求宿滋擾,可以召警驅逐的,但這也是要真就真、要假就假而已。
惜春老四是一個能言善辯的人,她的生意上,便有幾個好戶頭、好客人,南潯張家就是最好的一個戶頭了。那時的革命分子張靜江,凡是請客吃花酒,都是到惜春老四那裏去的,人家要請張靜江的也在惜春家。其時靜江尚未癱瘓,但步履已不大方便,惜春伺候周到,知他不便跑扶梯,必借樓下房間,總之她是一個最能應酬的妓院主政(主政兩字,不知何人創此名詞)。再說,惜春老四共有養女三四人,年齡均相若,而以樂第最為優秀,大概也如蘇曼殊所說的嬌憨活潑,因此狎客也都歡喜她。為了她的生涯之盛,養母不無偏愛她,她在家裏,有個綽號叫作“小老爺”。倚虹在《人間地獄》中,名之曰“秋波”。《西廂記》曰:“臨去秋波那一轉”,意在愛賞其一雙妙目嗎?
惜春老四的養女中,還有一人,貌不及樂第,而性情頗醇厚,大家呼之為俞鳳賓。俞鳳賓者,上海一西醫,有名於時,這恐怕也是倚虹發明的,因為她的臉兒極像俞鳳賓,上海真是一窩蜂,於是就把她叫作俞鳳賓,真名字反而不知道。有一天,張靜江先生忽然浩歎:“半生革命,我乃無後。”據醫家說:他雖半身不遂,而精力充滿,尚可以生子的。於是親友輩為之物色,以為俞鳳賓有宜男相,因此俞鳳賓遂嫁了張靜江,連舉丈夫子二人。猶未已也,也由俞鳳賓作伐,為其一姊妹,嫁與一高貴人物,成為中國第一小夫人。此姊妹為誰?即前章所述,我們在悅賓樓,因蘇曼殊的介紹而倚虹第一次召樂第所跟來的姊妹呢。
我把惜春老四的家世敘述過了,再談畢倚虹。倚虹雖然初入花叢,飛箋名花,盡有比樂第高出不少的,他都不鍾意,而卻賞識那個娃兒,從此以後,凡有宴會,大家提倡叫局的,他必叫樂第,吃花酒不必說了,有時我和他兩人,從報館裏出來,到“一家春”或是“一枝香”進西餐(那時西餐,每客一元,有四五道菜),他總是說:“把樂第叫來吧?”樂第那時候也似依人小鳥,來了便不肯去。再進一步,便是倚虹報館裏事畢,每天夜裏,便溜到三馬路惜春老四那個院子裏去,直到深夜方歸。因為她那裏的女孩子多,來了一個像倚虹那樣漂亮客人,大家都歡迎他。
向來上海的妓院,都是在裏弄裏,隻有三馬路這一段,望衡對宇,都是妓家,每家都有月台。尤其是在夏天,夜闌客散,姊妹們都在月台上乘涼,懸著鬥大的茉莉花球,張著藍色的電燈,鬢影衣香,中人欲醉。樂第向倚虹附耳低語道:“你夜裏過了十二點鍾來。”因為過了十二點鍾,她們照例不出堂差,而她的養母惜春老四也回到了她的小房子裏去,全是她們姊姊的世界,可以得到自由了。倚虹當然可以欣然從命,他現在一個人住在上海,鄭丹輔已回到杭州去了,回到家裏冷清清的,有什麽意思呢?
那時上海在夏季裏,又新興了兩種事業:一是名為開夜花園,擇一個郊區地方,搭一個蘆席棚,弄點什麽冷飲品。既沒有什麽花,也不成其為園,可笑的就叫作“夜花園”了。因為上海這時流行汽車,還不多幾年,這些冶遊人,最喜歡帶著姑娘們,深夜作郊遊,名之曰“兜風”,夜花園便是他們駐足之地。後來鬧出了閻瑞生謀殺王蓮英的事,就在北新涇的麥田裏。一是福州路至西藏路一帶番菜館,通宵營業,直至天明,名之曰“色白大菜”,不知何所取義。於是裙屐聯翩,杯盤狼藉,各扶其半醉微酣的妙人回去。倚虹在此環境中,偶一為之,也是有的。
不要說倚虹的熱愛樂第,樂第也癡戀著倚虹的。甚至於說到:“你要怎樣便怎樣。”暗示著即使真個消魂亦所不吝。上海這些高等人家的子弟,對於那些雛妓偷襲之爭(俗稱“偷**”),亦時有之,但倚虹究竟是讀書明理君子,不敢妄動。我曾忠告倚虹:“第一,惜春老四不是容易對付的人,她方以此為奇貨可居,待善價而沽,你沾染了她,這一個竹杠,可能敲得你死去活來。第二,後果如何?愛情當然有冒險精神,始亂之而終棄之,在良心上作何交代。如果大家庭外(其時楊夫人尚未離婚,兒女已有七人),再組織小家庭,也要計謀周詳呀。”
不久,倚虹的父親畢畏三先生從杭州到上海來了,他是與上海的一幫浙江商界有所聯絡,尤其與虞洽卿稱為老友。他們也請畢畏老吃花酒,而故意代他叫了惜春老四的局,這可知倚虹的冶遊,在上海這班父執們已有聞知,借此一開玩笑。但惜春早已知道畢老太爺來滬,應對周旋,非常得體,絕不露出他的少爺與她家有什麽關係的。其實倚虹在上海情形,畏老是略已有風聞的了。
隔一天,倚虹對我說:“家嚴要到你府上拜訪老兄。”我說:“這是不敢當的,我當先去拜謁尊翁。”倚虹說:“本可以到報館裏來奉訪,但覺得說話有些不方便。”我說:“這樣吧!明天下午,我三四點鍾出來,到他旅館裏去,請你向他約定就是了。”畢畏老住的是福州路胡家宅一家中等旅館,凡是杭州人到上海來,常住在那裏,我已忘其名字了。我到他那裏時,他殷勤招待,是一個和藹可親的長者,年不過五十多歲,胡子已經花白了。
那天倚虹是沒有在座的,畏老和我作了一番懇摯的談話。他首先謝我提攜倚虹,進入新聞界,予以指導的那些客氣話。
隨後便自述身世,坦白地說,在杭州和他們這班軍閥周旋,實在無聊之極,可是為了仰事俯育,又不得不如此。最後又談到倚虹了,他說:“小兒從小被家母寵壞了,不無有點任性妄為,在筆墨上,隻怕不知好歹,亂得罪人。所以我的意思,還是叫他到浙江來謀得一職業,以事曆練。幾次給他說了,他總是口是心非。前次同汪曼翁(汪曼鋒,杭州一紳士)說了,曼翁說盡力幫忙。我知道小兒最肯聽吾兄的話,可否請吾兄加以啟導。”
我恍然知畏老的所以要訪問我的,到此方是正文,我便說:“老伯的意思,我完全明白,我一定勸告幾庵兄脫離這個新聞界是非之場,狄楚翁那裏,我也可以善為設詞,叫他另外請人。”那時我還有一個敏感,畏老隻說到倚虹筆墨上怕亂得罪人,卻沒有說到倚虹在上海荒唐的事,他難道一點也不知道,他的上海老友一定透露風聲給他了,而且也許說到:“他是和他的好朋友包某在一起的。”這也不算是冤枉我,他的身入花叢,的確是我引進的,蘇曼殊介紹樂第,曼殊也是我的朋友,誰知他竟迷戀著這個娃兒而為情絲所纏縛呢?
我當天晚上,在報館裏,便和倚虹說了,我說:“你老太爺要你脫離報界,到杭州去就業。”倚虹皺眉道:“現在也無業可就呀,杭州全是那些軍閥在搗亂,惡化而又腐化,我不願意鑽進那圈子去。”我笑說:“我們且不討論軍閥的腐惡問題,總之我輩新聞記者,是軍閥所最厭惡的人,而你的父親,在此環境中,不能不周旋於此班軍閥之間,你要諒解他的。再說,關於你與樂第的事,老太爺想已早有所聞,前天那班老友,給他叫了惜春老四的堂差,想你一定知道了,但他今天對我談話,一字未題。還有,我有一點意見勸告你,你一人獨居上海,大家庭則在杭州,已有近三個月未回去了,現在滬杭特快車,隻要三個半鍾頭便可到達,你應該常常回去,一敘家庭之樂。你夫人尚在青年,處你們紳士家庭,她須上侍翁姑,下撫兒女,不能到上海來和你同居,你也得回去安慰她呢。”
我的言外之意,就是勸他不要在此迷戀於樂第,也得顧念及自己的家庭。倚虹是聰明人,也知道我言外之意,但卻默不作聲,也沒有回答我什麽話。可是過了兩天,他對我說道:“這回我想送父親回去一趟,請你向報館告幾天假。”
我說:“好極了!報館裏事你盡放心,可以多住幾天,至少一星期。”可是不到三天,他又回來了。問他為什麽呢?他說:“在杭州也無聊得很,鄭丹輔又不在杭州。”當然不能忘情於三馬路這個溫柔鄉了。以後幾個月,倒是常常回杭州去,可是來去匆匆,總不過一兩天。有人說,城站的人力車夫都認識他,原來從杭州的火車站到他家裏,車資照例是二角,他卻給四角,於是一出火車站門,大家高呼畢大少爺,甚至兩個車夫為了要爭奪他而相打起來,他卻踏上第三輛人力車飛馳去了。這些小事,都是使人資為談助的。
不久他的浙江沙田局局長發表了,自然是他父親為他謀幹到的,早有成約,不能不脫離上海,而且也不能不脫離《時報》了。他這時介紹了一位親戚劉香亭到《時報》來(按:香亭便是劉銘傳的孫兒,是辛亥革命以後,劉氏家族,都住居上海了),代替他的原來職位。我對於此事很為欣喜,不是欣喜他的得官受職,而是欣喜他的從此可以一揮慧劍,斬斷情絲,不再迷戀於樂第。他臨行的那一天,樂第還到了車站去送別,所雲《回憶詞》五古百韻淒豔欲絕,便是他當年的傑作。
到了沙田局那個任所,其地址不是在杭州,好像是在蕭山,我有些模糊了。不到三天,便寫信給我,說是枯寂得很,局中同事都互不相識,無聊之極。又過十餘天,他寫信給我,說是此間舉目無親,他急須要一體己的人,以司會計(即俗所謂賬房),於是我乃介紹江紅蕉(名鑄,號鏡心,是我內姑丈江淩九先生之子)給他。紅蕉少年老成,倚虹也是相熟的。紅蕉是蘇州草橋中學畢業,後為葉紹鈞妹婿,那時是住在我家,因倚虹催得急,便即去了。誰知倚虹等待紅蕉去了,以為委托得人,把一切應處理的事交代了他,又悄悄地溜到上海來了。
他自離上海以後,原來獨居的房子,已經退租,此來必須住旅館。而那個時候,廣東的一般富商,正已到上海來大展營業,先有先施公司等大百貨商店,又有東亞旅館的新式客寓,一切都是最華麗、最新奇的設備,是上海所未有過的。因此倚虹一到上海,便住到東亞旅館去了,還有鄭丹輔,還有一位新朋友李冀侯,他們如果從杭州到上海來,也是住在東亞旅館的,這東亞旅館的第三層樓,好像全是他們的世界。
倚虹於《時報》已脫離關係,並無職業,這完全是浪遊而已,據說家裏人還不知道,以為他收其放心,株守在沙田局裏呢。
但是有一件事,他這次到上海來,對於樂第的熱情,減退得多了。隻不過離開兩三個月,樂第已別有所屬意,娼門女兒,原不足怪。惜春老四本懸此魚餌以釣他的,見魚不上鉤,隻好收卷絲綸,別處垂釣了。倚虹正俗語所說的交著了桃花運,頗多豔遇,就我所知,有兩名妓,均屬於炫玉求售者。此兩人久已從良,我今諱其名,而以“月”與“雲”兩字代之。先說月:月於中秋節後,將嫁一巨商,其養母得身價銀五千元,但在節前,月尚未出院。那時倚虹征召她不過二三次,她頗戀倚虹,私語其心腹雲:“倘所嫁的人,亦如畢三(倚虹在花叢間的諢名),也心滿了。”婢以告倚虹,於是二人密謀,在中秋前數日,倚虹回杭州,乘夜車,月偕婢一直送至嘉興下車,覓旅館作雙棲,獲得一夜的盡情繾綣,便了卻月的心願了。再說雲:雲也是一位名下非虛的,方由北京回上海,已定於中秋節後,在上海重張豔幟,恰巧也住在東亞旅館,與倚虹二人一見傾心。但倚虹知其人身價自高,未敢問津,而且同住東亞的一層樓上,耳目眾多,亦未敢造次。當俟其中秋節進場以後,作緩兵之計,緩緩圖之。孰知雲乃持速戰速決之策,私向倚虹道:“我向新新旅館另開一房間,你來玩嗎?”倚虹喻其意,遂為入幕之賓。有人言,凡是那些歡場女兒,自命高貴者,反多性饑渴,不及家庭婦女的順遂,此言亦不誣也。
在舊觀念上,不客氣說來,倚虹是一位好色的登徒子,但他對於朋友的愛人,從不侵犯,不像有些新人物的可以自由,他還是守著舊道德的。就是上述“月”與“雲”兩件事,我確實知道的,可是他從不曾在他的《人間地獄》裏寫進去,這也有合於君子契約的。我這一章寫倚虹的豔史,人將嗬我為純是鴛鴦蝴蝶派作風,不過我隻是紀實而已,下一章我將完全寫倚虹的哀史了。
在本節中,寫至此,我本擬將倚虹所作《回憶詞》五古百韻,錄在裏麵,稿存我處,乃遍覓不得,十餘日後,無意中於舊日記中,忽然得之,因補錄如下:
回憶篇
少年不知愁,春江醉花月。白眼看黃金,酡顏聽瑤瑟。
酒邊初見君,依稀記那日。電燭光搖搖,照見秋波澈。
含顰一回眸,愛蒂從茲結。車騎累經過,形影疏以密。
娛樂未幾時,西風何飄忽。羽書臨安來,速我征車發。
置書懷袖中,未敢向君說。裁箋謝征召,幾禿琉璃筆。
書上不報可,敦促乃益切。遂令耿耿心,難遣悠悠別。
別時五更初,天低星星沒。相看無一言,秉燭啟瓊闥。
飛雪點征衣,曉風吹秀發。牽衣問歸期,語細聲哽咽。
腸斷此時情,百歲難消歇。明朝渡錢塘,迢遙隔吳越。
徘徊望中庭,寒意砭肌骨。言念佳人歡,使我心煩鬱。
遙夜憑清遊,閉目猶仿佛。珠燈千障深,瓊樓百尺凸。
簫管旖旎吹,酒花縱橫列。萬人方憧憧,爾我獨清絕。
避地淩高台,仰視天河闊。白露下零瀼,坐久侵羅襪。
泥我相扶將,梯雲蠻靴滑。涼宵走鈿車,飆馳奔電疾。
絮語來二三,十裏過六七。行行楊樹浦,寒濤淒且烈。
大堤迥無人,長江淨如雪。娉婷不禁風,拳曲枕我膝。
去去曹渡頭,茆店紅燈綴。入門謀薄醉,胡兒酒如蜜。
玉杯琥珀光,瓊漿雜冰屑。一飲肺腑清,再飲心脾冽。
曙色辨斜橋,緩緩尋歸轍。當時隻平常,過後成恍惚。
昨啟金縷箱,檢點得羅帕。上有鴛鴦紋,下有相思纈。
宛轉隨衫袖,人苦不及物。難忘薄暮時,夕陽明木末。
電話丁丁頻,趣我過其室。室中何所有,尊盤陳一一。
乳茶已微溫,炊餅有餘熱。辛苦勸我嚐,芳馨上唇舌。
流涕望八荒,幾人問饑渴。舊事去如煙,前途黑如漆。
良辰不再來,嘉會期難必。寒月映窗紗,淒其共誰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