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對於畢倚虹這位朋友,很想寫一寫,但幾次擱筆,我想人已死了,何必再加以評論。而且心中還橫梗著一個念頭,如果不遇著我,或者他的環境不同,另走了一個康莊大道,也不至於如此身世淒涼。我對於他很覺一直抱歉似的,及至他逝世以後,我續寫了他的小說《人間地獄》,結束了這部書,寫了一個序文,還敘述了這個負疚的意念呢。

我和他相遇的時期,大約在民國三四年間,我在《時報》編輯新聞之外,還編了一種《婦女時報》的雜誌,屬於有正書局出版的,是個月刊。這雜誌是以征集婦女作品為宗旨,但也很為艱困,因為那個時候,女學方有萌芽,女權急思解放,不過真能提起筆來,寫一篇文章的人,卻是難得的。隻有幾位能寫寫詩填填詞的名門閨秀,已算是鳳毛麟角了。不過這些詩詞之類,我們也一概歡迎為之登載。

後來有位署名楊芬若女士者,投來詩詞,頗見風華,我們也照例捧場。不過我一看寫來的筆跡,便不像是女子所寫,因為《婦女時報》的來稿,我已看得多了,大概是床頭捉刀人所為,早已有之,亦無足怪。

不久,畢倚虹來訪問了,那時他還沒有倚虹這個筆名,隻知道他名振達,號幾庵。他以代為楊芬若領稿酬為名(當時的稿酬是有正書局的書券),其實專為訪我。他承認楊芬若是他夫人。他告知我:“本在北京當小京官,後隨一外務部員陳恩梓君到新加坡去,陳為領事,我隻是隨員。誰知一到上海,武昌便起義了,我們停留在上海。辛亥革命成功,陳先生回蘇州,我便到中國公學讀書,不做官而當學生了。”他那時不過二十三四歲的人吧,我頗喜愛其風神俊逸,吐屬清新,又以他與我的開蒙師陳恩梓陳先生相識,似乎更較親切呢!

以後,便時相過從,但總是他到報館來訪我,我沒有到他住居的地方去訪他。實在,他和我所居的地方很相近。我住在沿北火車站一條弄堂叫作慶祥裏,他也住在和北火車站相近,和他的一位好友鄭丹輔(杭州人,亦世家子)住在一起。為什麽呢?因為他們兩人同在中國公學肄業,而中國公學卻開設在吳淞,他們每天必要搭火車去就學的。那時鄭丹輔學商科,畢倚虹學法政。畢倚虹的肄業於中國公學,卻是有些可笑的,原來每一個星期,他至多隻到三天,而每逢考試,必名列前茅,因為法政科沒有外國文,至於中國文什麽講義,他一看就懂了。

這時他住在上海,他的大家庭是住在杭州,他的父親畢畏三先生,在前清末紀,已由部曹而外放為浙江候補道了,在杭州建造了一所房子,在候潮門外,就預備定居在那裏。這個宅子,我曾去過,還記得一副門聯,是集句的,上聯是“聖代即今多雨露”,下聯是“故鄉無此好湖山”,這種聯句,當時也是他們作寓公的陳舊老套了。辛亥革命以後,什麽即用道、候補道,一古腦兒消滅於無形,然而官雖不做,人是要吃飯的,這些做官的,不做官叫他去做什麽呢?於是不做清朝官,便做民國官,“換湯不換藥”,這也不是很為方便嗎?可是在此時期,浙江省已是軍閥當道,畢畏老周旋於這班武人之間,也很為吃力呢。

再說,畢倚虹與鄭丹輔兩人,為入中國公學讀書,租屋居住,但他也有幾家親戚在上海。先說一家劉氏,幫李鴻章打“長毛”的劉銘傳(號省三,合肥人),後來又做過台灣巡撫的,有近代史知識的先生們當還記得吧。倚虹的祖老太太,記得就是劉氏。劉銘傳已故世了,有一子及諸孫,均在上海,他們在孟德蘭路造起一座大廈,與陳夔龍的房子,可算望衡對宇。倚虹與他們諸孫輩都是表兄弟行,也時相過從的。還有,倚虹的婦翁楊雲史這時也住在上海(住址在何處,忘記了)。大家知道楊雲史是李伯行的女婿,李鴻章的孫婿,但這位楊芬若的親生母親李氏太太早已逝世了。現在楊雲史的續弦是徐氏,也是名門之女,名字喚作徐霞客。我們中國旅行家,都知道有一部《徐霞客遊記》,這位徐霞客女士卻與她的丈夫每日遨遊於芙蓉城裏,霞客兩字,也可以稱得名副其實了。因此倚虹不去丈人家,楊芬若亦少歸寧。

這些牽絲攀藤的事不再述了,我且提及畢倚虹怎麽到了時報館來了呢?自從辛亥革命以後,時報館的繁榮,大不如前,本來執業於《時報》的,如雷繼興、林康侯、龔子英等等,都紛紛離去,有的做官,有的辦學,還有銀行家、經濟家,各就所業,而最重要的是陳景韓的離《時報》而去《申報》,連息樓也是冷清清的了。《時報》編輯部請不到好的適當人才,狄楚青大有消極態度。我自從頂了景韓的缺後,有時仍兼了外埠新聞,屢次請楚青添人,他總說沒有適當的人。我知道他是怕革命黨人的,譬如像南社裏的人,他寧可敬而遠之。而不知你這保皇黨的餘臭,趨時附勢者,對於《時報》,也就有些望望然去之,不敢熏染呢!

在倚虹一方麵呢,自從中國公學畢業以後,他的父親原想他也回到杭州大家庭裏去,以待機緣,謀得一官半職。畢畏老有兩個兒子,倚虹居長,他第二子號介青,也來過上海,頗溫文爾雅。但畢畏老以倚虹較開展,而介青頗拘謹,從來“知子莫若父”,故頗屬望於倚虹。但倚虹呼吸了中國公學的新空氣,又迷戀於繁華世界的上海灘,真是“此間樂,不思蜀”了。不過一個知識階級人,遊玩也有厭時,沒有一個固定職業,吊兒郎當的也殊無聊。他頗歆羨於我們的記者生涯,幾番向我作暗示,因此我就推薦於楚青,又由他們兩人談了一談,事遂定局。

倚虹自入《時報》以後,我便感到一大輕鬆,外埠新聞便由他編了,要聞上偶然也能幫我的忙。這時外國通訊社,也便多起來,除日本的東方通訊社外,英、法、德、俄都有通訊社(上海西文通訊社稿,都譯成中文送各報館,故人名、地名都一律,由伍特公主其事),亦須檢定排次序。再則《時報》當時有一個副刊,名曰《餘興》,專載雜文、詩詞之類,也是我到了時報館以後創設的(《餘興》還出單行本,月刊一冊),倚虹也高興編輯,他的什麽《清宮詞》之類,好似就在《餘興》上發表的。既而我們嫌《餘興》不活潑,便又商量創《小時報》,那是一種別開生麵的副刊。

《小時報》對於大《時報》而言,乃是具體而微,我們先擬好了一個序目。第一是“小論”,這小論,規定至多不可超出三百字,至少要在二百字以外,要寫得意簡言深。其次是“特約馬路電”,仿大《時報》上的專電格式,所載皆本地發生奇奇怪怪的事,這個“電”字,不是作電報解釋,而是作電話解釋,實際也是寫了來的,以簡短為貴,最好是不超過二十字而意都達到。其次是“小新聞”,就是所謂花邊新聞中的有趣味的,誨盜誨**之事均不錄。其次“藝文類”,小詩、小詞、對聯,謎語之類皆屬之。最後兩欄,一為“談戲劇”,一為“花界軼聞”。這真是俗語所說的“麻雀雖小,五髒俱全”了。

再說,這“小論”是我與倚虹兩人輪流所寫,我的署名是“小生”,他的署名是“小可”,不脫一“小”字呢。“特約馬路電”是外稿,每日所載,多至四五條,少亦二三條,有酬資,非有正書局書券,普通者兩角,特別者有一元至二元的,這等於讀者來稿,我們對此很謹慎,但也闖了兩次不大不小的禍(此事以後再述)。“小新聞”有本地的,有外埠的,且有外國的,可謂雜流並進。“藝文類”是幾位常開玩笑的熟朋友每來投稿,如濮伯欣、楊千裏等,打油詩詞也就不少。“戲劇”欄有濮一乘的“花部叢談”,談花界事,則倚虹獨擅勝場,名曰“花間小語”,每見一麗人,常口占《七絕》一首,而此種豔體詩,很多是傳誦人口的。

倚虹的一生吃虧,就是為情欲兩字所累,自古及今的才人,也都犯了此病,史不絕書,無可諱言。當他在中國公學讀書的時候,究竟對上海這個社會情形不大熟悉,住得久了,也就熏染得漸浙深了。

他起初同遊的除鄭丹輔以外,隻有劉氏昆仲,或者是杭州來的朋友。及至到了時報館以後,我的朋友也就是他的朋友,加以他的氣度風流,善於交際,人家也都歡迎他。上海在這個時候,正是吃花酒最盛行的時代,談商業是吃花酒,議友朋是吃花酒,甚而至謀革命的也是吃花酒,其他為所愛的人而捧場的,更不必說了。即使不吃花酒而在什麽西菜館、中菜館請客,也要“叫局”,所謂叫局者就是名妓侑酒的通稱。

我是吃花酒的,踏進時報館第三天,狄南士就請我吃花酒,那是他宴請一位北京來的朋友,邀我做陪客,那是我第一次進入花叢。後來有許多南社裏的朋友,所謂文酒之會,也都是吃花酒,尤其是那位陳佩忍,竟以妓館為家,會朋友在那裏,寫文章也在那裏,也可以算得沉溺於此了。所以倚虹認識了我的朋友。我的朋友,凡有宴會,也邀請了他,我們就聯袂而往。我偶然請朋友,當然也必有倚虹在座。

有一次,蘇曼殊從南洋到上海來,我請他吃飯。蘇曼殊雖號稱蘇和尚,但不穿僧衣,不忌酒肉,出入於青樓也無足為異。我請他的地方記得是在悅賓樓一家京菜館,離望平街很近。便約了葉楚傖、姚鵷雛等諸位,大家都是報館裏朋友,一呼而集。曼殊自己不叫局,而總是慫恿人家叫局,他說:“喜公開不喜獨占,為愛美故,自己叫一局來,坐在背後,不如看大家所叫的局,正在對麵呢。”楚傖不服道:“你隻是利己主義,采取眾人之所長,而自己不盡義務。”因令所叫來之局,都坐在曼殊那邊去,使他欣賞。所以我的詩有“萬花環繞一詩僧”之句也。

那時,倚虹還未深入花叢,亂叫堂差(按:堂差即是叫局。依我的考證,應為堂唱。吳語“唱”與“差”為雙聲,呼為堂差,是化定俗成)。朋友們稱他為打遊擊,但沒一個中選當意的。這時,曼殊忽然發言道:“我昨天在惜春老四家,見一女娃兒,頗嬌憨活潑,可取材也。”鵷雛說:“和尚正法眼藏,必無錯誤。何妨叫來一看。”曼殊道:“我不破戒叫堂差,我想介紹給幾庵兄,來一個‘打樣堂差’如何?”我說:“好!”取出局票來,曼殊道:“你隻寫三馬路樂第好了。”花箋飛去,不及半小時,樂第來了。

來的兩人,一是樂第,另一位比樂第年紀大一些,上海妓院中的不成文法,出堂差必是兩人,一是本人,一是名之為跟堂差的。(這個跟堂差的,我今不談,但她是他時一曆史人物。)

樂第誠如曼殊所說的,有嬌憨活潑之致,號稱十六歲(上海租界工部局章程,非滿十六歲,不得為妓女),其實不過十五歲,麵帶圓形,一笑有兩個酒渦,雙瞳如點漆,雖說不出怎樣的美,而令人見之覺得是可喜。坐在倚虹背後,不言亦不語,倚虹握其手,惟作吃吃笑。大約坐不到十五分鍾,匆匆即去,隻有樂第臨走時,說一句“請來叫”,這也是她們出堂差的常套耳。既而我問倚虹道:“這一本薦卷如何,能中主試之目否?”他不置可否,實則心已好之。當時自曼殊以及在座諸君,以為此不過一打樣堂差,如驚鴻一瞥而已,誰知這一個娃娃,竟支配了倚虹半生的命運,這真是佛家所謂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