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的小型報,我前已記了《晶報》,我今再記及《立報》。《立報》又進一步,可算得後來居上了。在未寫《立報》之前,先述及我的兩首打油詩,錄如下:
懷《立報》柬薩空了先生
高樓燈火語生春,《立報》風光殊可親。
常著爛衫謝教授,細搜抽鬥褚夫人。
《小茶館》裏歌呼起,《花果山》前跳躍頻。
三十年來如一瞥,海隅一老感沉淪。
諸君意態各縱橫,小記匆忙嚴諤聲。
堪喜工徒寫稿子,劇憐校對嚼花生。
座環半月眾星拱,車走千街萬馬行。
大未必佳小了了,一般輿論最分明。
寫這兩首詩的時候,我已在香港了。中國解放以後,那一年,內地派了一個京劇團到香港,這個戲劇團的領導人薩空了先生,便是三十年前上海《立報》的總編輯,故有此詠。我那時與《立報》有半年多的文字因緣,因此乃回憶及之。
先是上海新聞界傳出一消息,說是北方的新聞界,將到上海來開設一報館,也未知何人來辦。所雲北方者,當然是北京了(按:自國民黨北伐成功,遷都南京以後,北京已改稱北平)。但未幾,這消息又寂然。遲至一二月,又傳北京確有人要到上海來辦報,說是小型報而有大報風度的,擁有資本甚厚,到上海來,要別樹一幟,不是和上海新聞搶生意,而是要向上海新聞界吹進一點新空氣,因此那種傳言,亦頗為上海讀報者所注意。
說實話,北京的新聞界,與上海的新聞界,本是意趣不同。北京以政治為重心,上海則以商業為重心,到了五四以後,北京新聞界受此風潮影響,大足發揚,而上海新聞界則頑然如故,即使如《申報》的《自由談》有所改革,隻不過小小波動而已。及至史量才被刺,杜月笙當了總經理,《申報》更趨末路了。《新聞報》本已屬於史氏,至此還有什麽聲光。即以小《晶報》而言,本為三日刊,自從《神州日報》停刊以來,餘大雄便想改為日刊,曾與我商量,我勸其勿改,結果還是改了,此時也日趨黯淡。《立報》在此時期,到上海來發展,正是大好策略呢。
還有一個傳說:說是這個報,雖是小型,待遇極優。總編輯的月薪,便是三百元,其次也在百元以外。至於寫小說及雜文等等,稿費亦在千字五元以上,於是爬格子的朋友,都欣然相告,都準備來嚐一杯羹了。其實並沒有這回事,總編輯的月薪,隻不過八十元而已,其他的編輯,當然自更少了。至於寫小說、雜文的稿費,也和當時上海的市價一樣,千字二三元而已。後來據《立報》的創辦人說,他們並沒有作此誇張宣傳,故作張揚,近於惡謔,他們不負此責。
但是這《立報》,卻與上海報紙有不同的數事,我得略說一說。第一,是絕對不登廣告。上海那些老爺報,以廣告為養命之源的,它是一張四開小報,能載廣告幾何?而喧賓奪主,侵略了新聞地位,且因此可以省去不少煩擾。第二,不遷就報販。上海這時候的報販,勢力囂張,大報販之下,有小報販;小報販之下,有更小報販;階級重重,從事剝削。
他們有威脅報館的權力,記得有一次,《新聞報》因為不遂他們的要求,竟扯碎了報紙數千份。而且他們這個職業是傳代的,父以傳子,母以傳女,也有什麽工會等等。至於新開報館,先要與他們講條件,或者請一次客。《立報》此次不買這本賬,說是我們已雇用了一百輛腳踏車,你們不送,我們一清早,自行送達定戶。至於流動性質的,上海失學兒童有多少,可以組織他們在街頭巷尾,以及電車站、公共汽車站叫賣呢。(按:中國解放以後,所有報販一律取消,報紙的每日送達,統歸郵政局。)其他如報館不會客,報人不赴宴,事屬尋常,不必說了。
我今要說到《立報》的編製,它是以小報的型式,而有大報的體格的,從政治新聞以至社會新聞應當是具備的。不過這個時代,國民政府已在南京而不在北京,對於上海報界已便利得多了。既有長途電話,又有無線電台,更有中外的通訊社,不比我在時報館那時候的常遭枯窘了。但《立報》對於此種資料,選擇很精,有的必須動以手術,加以剪裁,不是什麽“抓到籃裏就是菜”的。有些官樣文章,煌煌大文,實不能容,對不起隻好付之字簏了。
《立報》的最特異的,就是一張四開小型報,而有三個副刊。這三個副刊便占有了全版麵的八分之三,可算是空前的了。但是這三個副刊各有其意義,第一個副刊名曰《言林》,那是專為寫給文化界學校中一般教師們、學生們看的。《言林》有多種言論之意,副刊往往用此“林”字,《小說林》《快活林》之類。第二個副刊名曰《花果山》,那是給高、中產階級,自由職業與商業界人看的。花果山本是《西遊記》上孫悟空棲息之地,現在作了別解,以表示一如花果繁盛,多采多姿之意。第三個副刊名曰《小茶館》,是為了一般勞動階級寫的。江南各地,到處有小茶館,那些勞農勞工,一天勞動以後,都到小茶館喝一杯茶,談天說地,自得其樂,所以這三個副刊的命名與其內容,都是有深意存在的。
那時主編《言林》的謝六逸,他本是上海複旦大學的教授,這些研究學問的人,好多是不事修飾的,他常穿一件藍布長衫,微有破爛,所以我的打油詩中,有“常著爛衫謝教授”之句呢!主編《花果山》的是張恨水,恨水久居北京,卻在上海《新聞報》寫《啼笑因緣》小說,這已是家喻戶曉的事了,此次當是《立報》同人請他來的。至於《小茶館》這一專欄,乃是《立報》總編輯薩空了自己編的,極為勞工張目,工人輩日手一紙,為《立報》歡呼,這又是我打油詩中的“《小茶館》裏歌呼起,《花果山》前跳躍頻”兩句做注腳了。
我不是上麵說到我與《立報》有半年多的文字因緣嗎?原來《立報》雖說報館裏不會客,但是熟友是可以去訪問的,而且也和《晶報》一樣,可以直達編輯部。因此我也曾去訪過張恨水,並且《立報》的創辦人現為社長的成舍我,我也是熟識的。可是有一天,成舍我和張恨水兩人,惠顧到我家裏來。我覺得奇異,想他們是“無事不登三寶殿”的,便直接問道:“兩兄光臨寒舍,有何見教?”恨水先開口,便道:“有一事要相懇。我此次隻身南來,家眷還在北平,前日接到家書,須要我回去一行,而這個《立報》副刊《花果山》,可否請公庖代一個月,一個月後,我就回來了。”
我那個時候,兒子可永已從德國回來,在上海有了職業,家庭經濟,由他負擔了去,我便覺得無事一身輕了。古人所謂:“三日不彈,手生荊棘”。這幾年來,連小說也懶得寫了,報館裏的事,也概不問津。因之我說:“貴館人才濟濟,《花果山》可以請哪一位先生兼任,我在新聞界已是落伍的人了。”但是舍我說:“不!《花果山》一欄,為讀者所歡迎,恨水暫離,務必借重先生代勞。”我因思兩君既已枉顧,好在隻不過一個月,又動了好奇心,人家都說《立報》是近來最新穎的小型報紙,頗思一觀其異,因此就答應了他們暫代一個月。誰知張恨水施了他金蟬脫殼之計,他並不是回到北平去,這個猴子跳到南京,和張友鸞諸位,辦《南京人報》去了,而我一直做他臨時代辦。
到了立報館,的確看出不同凡俗的新穎之處。先說他們的編輯室(上海習慣稱為主筆房),室中有一張定製的半圓如月的巨大桌子,總編輯坐在正中,其餘的編輯、校對等環坐其周圍。其中使我最欣賞的,便是編輯與校對同坐一桌,他們名之曰:“編校合一”,但是表示編校平等,而且有許多便利之處,不必贅言了。
更有一寓莊於諧的事,本日出版的報,晚上檢查一過,在規定一版隻能錯幾字外,倘錯一字,校對先生罰銅圓一枚,此款充公,買花生米、豆腐幹,大家食之,所以《立報》上錯字極少。再說他們的排字房,他們排字工友,都不是上海招集的,而是成舍我從北方帶來的一班青年子弟,都是訓練過的,有相當文字知識,大概是初中畢業程度,頗喜寫短文,常投稿於《花果山》,頗有意思。那是我打油詩中的一聯曰:“堪喜工徒寫稿子,劇憐校對嚼花生。”詩雖俚俗,卻是寫實呢。
立報館的趣事甚多,我今略述一二。他們的編輯方麵,在薩空了未來之先,褚保衡君主其事,褚君已屆中年,而風度翩翩望之如二十歲剛出頭的人,因此在衣香鬢影中,有擲果潘郎之目。但是所擲的不是什麽佳果,而是所擲的都是各女士驚鴻小影,你送一張容光豔麗的,我送一張姿態曼妙的,保衡都不敢攜回家中去,帶到報館裏來鎖在自己的桌子抽屜裏,以為萬無一失了。不知如何為他夫人所偵知,某日上午,親臨《立報》編輯室,撬開那隻視同保險箱的抽屜,所有佳麗,全被沒收去了。人問結果如何?不知道,大約這就是結果吧。
還有一件,也是可笑的事。一位外勤記者,寫來一則本埠新聞,涉及一諢名爛腳炳根的流氓雲雲,編輯本埠新聞的照發了。不知這個爛腳炳根者,是杜月笙的高徒,於是炳根便哭訴於杜先生說:“他們罵我為流氓,杜先生也失麵子。”那時杜月笙也是上海新聞界第一號人物呢,自從史量才被刺身死以後,杜月笙便是申報館的總經理。杜月笙不得已,便派了申報館一位職員唐世昌,向立報館去責問:“怎麽的行為,叫作流氓?”但是《立報》與上海各家大報,素不往來,唐世昌跑去不受招待,既不能直闖編輯室,又沒有一個會客室,隻在樓下機器房(《立報》有一部小型卷筒機,日本貨,甚靈便),徘徊五分鍾,怏怏然回去了。唐世昌知道《立報》性質,重以杜先生的命令,不能不去走一趟。人問結果如何?不知道。大約以不了了之,沒有結果吧。
我在《立報》這半年多以來,趣聞甚多,可是現在都不記得了。總之《立報》在上海是別開生麵的,另具一格的,使人欣賞的,使人快心的。當時有人還研究為什麽叫《立報》呢?這“立”字應作什麽解釋呢?這可以作獨立的立,亦可以作立誌的立,這個“立”字,可見涵義甚多。可是有一位先生說得好笑,他道:“《立報》是為我輩而設。”是什麽理由呢?他說:“我們一清早搭電車上寫字間,電車站已擠滿了賣報童,把《立報》塞在你的手裏,上了電車,沒有坐地,一手攀著藤圈,一手握著《立報》,一直要立到目的地,而一張《立報》也看完了,《立報》是立著看的,故有此名。”這位先生是商界中人,北方所謂掌櫃,南方的所謂白領階級,其詞倒也很為幽默。
《立報》出版以後,也曾哄動一時,有一時期,銷數竟超出《申》《新》兩報之上,但到後來也漸漸闌珊了。自古無不散的筵席,雖是消極的觀念,也是時勢所使然。幸而他們見機得早,風聲鶴唳,在日寇將到上海的時候,連忙便結束了。他們的經濟問題,我是客卿,不大熟悉,據說各股東籌集了十萬元,存在銀行裏隨時動用,及至散場閉幕時,則十萬元仍是十萬元,未見有何損益,但是在我這也不過是耳食之談而已。
回想《立報》編輯部諸友好,當時均英俊少年,星散以後,久未晤麵。及至薩空了兄領導京劇團那一次到香港時,已相隔了三十年,那時以小白臉兒相謔的,亦漸見蒼老了,如我老朽,更不足道。所以我的詩最後兩句:“三十年來如一瞥,海隅一老感沉淪”也是紀實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