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留芳記》所載,加以修正紀實,已重敘不少了。但《留芳記》二十回共有十萬字,我不能一一重載於回憶錄。其中有“端方之死”“吳祿貞之死”“良弼之死”以及“張勳與小毛子”“易哭庵以神童資格,從太平天國做過小王子,以及被蒙古王僧格林沁救出”等等,都有翔實描寫,此種或可為筆記材料。不過有一事,我得在此回憶錄上簡單地記一筆。
自從清廷退位之詔已下,命袁世凱組織臨時政府,在上海議和的當兒,孫中山有約言,願讓位給袁世凱。民黨中人很多不願意的,中山說:“我們現在的力量,不能及於北方,袁世凱雖然不能測他的將來,然因此改革國體,光複漢族,不能不借重他的。況且我言既出口,豈能反汗,我們當以大局為重。”不過中山當時向參議院提出辭職書時,卻有附帶條件,就是臨時政府要設在南京,不能更改。新總統舉定了以後,也要親到南京來就任。因為南京總算是民國開基之地,建都南京,可以氣象一新。
但是袁世凱怎肯到南京來,他的勢力,全在北方,要是到了南方,如魚失水,似鳥離巢,當時便來了個複電,說:“南行之願,前電業已聲明,然暫時羈絆在此,實為北方危機隱伏,全國半數之生命財產,萬難恝置。”又說:“若專為個人責任計,舍北而南,則有無窮窒礙,北方軍民意見,尚多紛歧,隱患實煩,皇族受外人愚弄,根株漸長。北京外交團,向以世凱離此為慮,屢經言及……”他簡直提出外國人來,壓製南方了。中山得此電後,再赴參議院,請付核定。幾經複議,再電北京,請袁世凱即日南來,特派專使,北上歡迎。
這專使三位是誰呢?以蔡元培為正專使,以汪兆銘、宋教仁為副專使。這一正二副,當時在《留芳記》上都詳敘他們履曆,現在已是大家所熟知的人,無庸再述了。這三位專使到北京,是民國元年二月二十七日,也便是舊曆正月十一日,隻見那正陽門外車站,搭蓋了巨大的五色牌坊,用了青鬆翠柏紮出兩個比栲栳還大的字來,左首一個是“歡”字,右首一個是“迎”字,晚上電燈燦爛,兩麵懸著紅黃藍白黑的五色國旗。兩旁都是站著戎裝軍警,擎槍致敬。音樂隊齊齊奏著軍樂,袁世凱派了專員,迎接三位專使入城,引導入煤渣胡同的貴胄法政學堂,作為專使賓館。
這個賓館,陳設既極精雅,侍應也複周到,外麵又派了一聯禁衛軍,保護專使。當時在北京也有蔡、汪、宋三位專使的朋友,便來訪問,專使一方麵的人,總說:“南方人民渴望袁公早日南下,還有許多應興應革的事,非袁公南下,不能解決。”北方朋友,多半是刺探情況而來,他們卻又說:“北方人心,卻都傾向袁公,也須袁公維係,況且明、清兩代,數百年均定都北京,一旦遷都,談何容易,事實上卻有種種困難,而且東三省與內、外蒙古,殊有鞭長莫及之感。”這是來做說客的,談了一回,也就去了。
到了明天,蔡專使帶了汪兆銘、宋教仁兩位,進謁袁世凱,呈上中山先生的書函,和參議院公文。袁世凱先是謙遜了一回,然後便說:“我是渴想南來的,可與諸位先生共謀統一。中山先生又是生平所仰望的人,久欲一瞻顏色,聆聽高論。無奈北方局勢,未能大定,許多軍隊,也未能收束,急切間怎能走呢?更有一個外交上的關係,各使館又都在北京,一旦南遷先要安排,諸位知道,這是有條約上的拘束的,先要和他們商量,不能隨隨便便的。”
三位專使,當時輪流發言說:“南方人民,望公如望歲,況吾公為參議院正式選舉,到了南方就任,方可避清室委任之嫌。不然因為南北建都問題不解決,以致共和民國不能統一,誰負此重大的責任呢?”袁世凱道:“南方要我前去,北方又要我留著,可惜我沒有分身之術。可是久久不能統一,叫外人無可承認,這不是大可憂慮的事嗎?我說,與其中山先生辭職,倒不如兄弟即此退居。我想,請南京政府把北方各省軍隊,妥善辦法,接收整理,卻是一個善策。那時兄弟就退居田裏,做一個共和時代國民,豈不甚佳。倘在沒有接收以前,兄弟也不敢偷安,自當維持北方秩序。現在共和時代,總統也就是公仆,大家總維護國家大局,決不因為一總統問題,釀成了南北分歧之局啊!”
老袁肆其刁頑詞鋒,危言恫嚇,動輒以外交為口實,實則以退為進而已。但專使也不肯讓步,他們說:“總統手定大局,為物望所歸,請不必太謙了。我輩今日北來,受參議院使命,深望總統南方一行,以慰民心。至於收束軍隊,遷移使館等事,既已南北統一,更可共同計議。”
這三專使中,以宋教仁出語最力,辯才無礙,袁世凱到此隻得說道:“既承中山先生及參議院和諸位先生的好意,兄弟何敢固辭。但仍須略加考慮,如果北方沉靜,沒有什麽變端,兄弟也願意南方一行,以與中山先生及諸君子一把晤為幸的呢!”
當日便設宴款待三專使,召集各大員,大開盛筵,極為隆重,自不必說。那時袁世凱還住在外交部大樓,散席以後,三專使也回到貴胄法政學堂去了。汪精衛先開口,他道:“蔡先生,您瞧老袁意思如何?”蔡鶴老是一位忠厚長者,隻是搖頭歎氣,宋遁初早已忍不住了,他冷笑道:“不用說了,他是打定主意不肯往南方去了,我們這一次,決定是徒勞跋涉了。你瞧這個人怎樣的狡獪,怎樣的深沉,此人一朝得誌,將來後患無窮,把民國托付於此輩之手,殊為失計。可憐我們誌士先烈,犧牲了無數頭顱鐵血,造成這一番事業,將來就要敗壞於奸雄之手。現在他已打定一個定盤心,無論如何,不肯南下,我們再要逼著他,不知道又要鬧出什麽亂子來呢!”
道聲未了,隻聽得外麵一片喧嚷之聲,接連著又是幾排槍的聲音,一時彈子飛射聲、喊殺聲、哭救聲、屋瓦震裂聲、牆壁坍倒聲,推窗一望,隻見火星熊熊,如天半朱霞,映得室內一切東西,變成了紅色。汪精衛道:“不好!瞧這個情形,一定是兵變無疑了。”宋遁初道:“哼!剛才我說逼得他緊,一定要鬧出亂子來,果然,這不是老袁的手段來了嗎?”
原來袁世凱見專使北來,逼著他要到南方去,頗想有所示威,要叫他們知道,顯見得我在這裏是不能走的。他那天便召集了在京各軍統製,和那民政首領趙秉鈞及一班他的親信人員,說是專使北來,要迫我南行,諸君意見如何?大家說:“總統如何可以輕離北京,貿然地向南方去,這不是很危險嗎?”老袁道:“他們逼迫我南行,我們須得想個方法,對待他們一下子。”這時楊度在座,便說:“請總統放心,我們設想辦法,明天總叫他們不敢再來催迫。”趙秉鈞也說:“我們有計劃,須叫他們自己有些覺悟。”袁世凱也沒有再說什麽話,他向來做事,隻略表示一點意思,要叫人揣測而知的。(按:後來暗殺宋教仁的事,據說,他的部下也曾請命於他的,他隻“唔”了一聲。後來南方說他是主犯,他老不認賬。及至趙秉鈞暴斃,是為了滅口計。趙和袁以後鬧得不好,趙不讚成洪憲帝製的,此是後話,附誌於此。)
停了一回兒,袁世凱到裏麵休息去了。他部下的一班人便商量起來,說:這件事隻有一法,這般這般,我們交給曹三哥辦去就是了。曹三哥是誰呢?便是現任第三鎮統製曹錕。他是天津人,從前是在街市賣布的,袁世凱小站練兵,他當了一個陸軍學生,漸漸地發達起來,現已升擢至第三鎮統製,駐軍畿輔,防衛京師,這時有一協六千人錙重炮軍兩營等在京。他們便和曹錕商議,說非這樣辦一下不可。曹錕雖是一個阿粗,卻是有些兒膽怯,他知道所統的那些大兵,沒有受到什麽訓練的,便道:“這恐怕要一發難收吧,況且誰擔這個責任呢?”他們說:“這是老頭子的意思,我們不承受他的意思,敢胡亂辦嗎?”曹錕道:“既然如此,也好,你們晚上聽消息吧。”
一方麵趙秉鈞也便授意各警察長官,先期把崗警撤退。到了那個時候,齊舉並發,好似放了數千百頭狼虎在都市間,一聲呐喊,四處齊起,第一遭劫的是前門大街,什麽大柵欄、珠寶市、廊房頭條、觀音寺,許多熱鬧地方,那一班商家,隻好眼睜睜地瞧那成群結隊的丘八大爺,耀武揚威,強取豪奪,還敢向他們噪一聲兒嗎?停一回東城一帶,以及哈德門外的典當銀號,也都遭到了搶劫。可是古人說得對:“兵猶火也,不戢將自焚。”他們起初的意思,原是想嚇嚇南來的專使,叫他們知道老袁決不能南下,以此作為示威運動,誰知這樣一鼓噪,軍心便浮動起來,再加上地方的土匪地痞,也趁這個當兒乘勢擾亂,從中起哄,釀成了一片聲喧。
那時袁世凱的府邸門前,有四五十個衛兵,聽見了他們在搶劫,知道這麽一回事,是上級軍官授意他們的,不免有些眼紅起來,他們便互相談論道:“這一回,老弟兄們也多少有些油水可撩呀,也不枉出這一趟苦差。我們可是隻好睜著眼,瞧他們發財。”一個衛兵道:“當衛隊是最沒意思了,好比做人家們看門的狗,隻守著門兒一些也沒有活動。”一個衛兵道:“我們也疏散疏散不好嗎?”可知袁世凱是處處在派著人偵緝人家的,這個消息傳到裏麵。他便說道:“不好!那種衛兵,最要小心他,一個不留神,便成了養虎貽患,現在這些話兒,就不好聽,萬一反戈相向,豈不是弄假成真。”他便立命向庫裏搬出一百多個五十兩大元寶來,叫人傳話出去,說是外麵兵士在搶劫,總統念你們護衛有功,每人賞兩個大元寶,即刻派人在號房裏頒發,叫你們大家去領。那衛兵聽說每人賞兩個元寶,誰不喜歡。於是每人手裏分握著兩個大元寶,別說是擎槍,連一切別的東西也不好拿了。他們眼熱兵士們劫掠,也無非誌在得錢,此刻每人捧著兩個大元寶,隻是裂著一張大口,齜著焦黃的牙齒,你瞧著我,我瞧著你,再沒有別的心思了。這種地方,都足見袁世凱的狡獪計謀。可是這一次北京兵變影響所及,已至於天津、保定。總之他們不過小小示威,在老百姓已大大遭殃了。
且說這三位專使,聽得一片聲喧,正在猜疑驚詫,隻聽嘩喇喇一響,一個流彈,卻在玻璃窗打入,玻璃也隻打一個洞,彈子從玻璃窗穿過,直擊上對麵掛的一架西洋水彩畫,從水彩畫又擊進後麵牆壁,穿了一個窟窿出去了。蔡元培道:“嗬呀!好厲害的彈子呀!”隻聽外麵有人喝道:“這是南方來的專使蔡大人公館,弟兄們別囉蘇。”一人道:“什麽磚使瓦使,我們都不知道,反正宮保也要到南方去了,北京城裏,也沒人主持,我們樂得攪一攪。”說著,打得大門似擂鼓一般,把蔡老先生嚇得發抖,說:“不好了,他們竟要打進來了。”宋教仁道:“他們那些北兵,蠻而無禮,槍子認不得人,我們不能吃眼前虧,還是走避為佳。”三人便向著後麵逃避。這個貴胄法政學堂,裏麵有多少房子,他們全不知道,隻管向後走,見有一片空曠地,好似一個體操場。那天已是舊曆正月十二日子了,北方天氣較寒,雖是星月交輝,卻被火光煙氣,迷蒙著不甚分明。好似那邊有一帶短牆,短牆以外,便是別人家了。
這三位專使都是文人,怎麽會跳牆頭呢?幸得宋教仁的身體還高,汪兆銘尤在青年,他們見牆角有一堆亂磚,兩人便搬運過來,約略可以墊著腳,露出半個身子,汪精衛便說:“遁初兄!我們先過去一人,在那邊站著,把蔡先生先送了過去,蔡先生是不會跳牆,別跌閃了腿,不是當耍的。”宋教仁說:“誰先過去呢?”精衛道:“你先過去,我在這裏幫扶著蔡先生。”
於是宋教仁便一躍過牆,他在日本留學,也曾習過體操,有一些兒跳高的功夫,便一躍過牆去了。蔡先生是個瘦怯怯的老書生,好在汪精衛年強力壯,幫著他搭扶著,好容易也跳過去了。最後是精衛,三人都陸續跳過牆去,蔡先生笑著道:“我們今天,真是做了‘段幹木踰垣而避之’了。”汪精衛也笑道:“不要是‘踰東家牆……’不知那邊是誰家?”語聲未了,那邊院子裏喧聲四起了。
原來這個院子是別一人家,當三位專使跳牆過去的當兒,恰巧有個小丫頭出來衝茶,忽見隔壁跳下個人來,嚇得丟下茶壺,話也說不清楚地告訴女主人。那時候,正是人聲鼎沸,外麵鬧著兵變,忽聽得牆上跳下人來,怎不驚駭。一刻兒工夫,便趕出許多家丁來,一看卻是那三位先生,衣冠齊楚的,都是上流人。其中一個家人道:“咦!這不是咱們隔壁貴胄學堂裏南方派來的專使嗎?”這時家人們一窩蜂地圍上去,汪精衛和他們說明緣由:“外麵兵變,要打進門來,我們隻得越牆走避,卻是驚動貴宅,殊為抱歉。但不知那裏是誰家宅子?”
你道這隔壁宅子是誰家,卻是馮幼偉(耿光)馮六爺的家,那天主人不在家,正因梅蘭芳剛搭進田際雲的天樂園,與一班名士聽戲以後,偕同蘭芳到煤市橋致美樓小酌,也為外麵兵變所阻。因此家人稟報馮宅老太太,老太太說:“既是南來專使,我們好好地款待他們,候兵變寧靜,送回賓館。你們開了西花廳,生了火爐,說家主不在家,多多有慢。”天明以後,馮宅把三位專使送回賓館。袁世凱又把天津、保定兵變的電報,送給三專使看,三專使知道他決不南行,隻好有辱使命地回南方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