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於袁世凱重新出山的一段曆史,《留芳記》卻有記載。
當我在北京搜集材料時,頗得到當時接近人物的傳述,曆觀後來各家筆記野乘,也未見記述,今且錄之如下:
袁世凱自從退歸林下,由項城移居彰德,說是杜門養病了三年。可是他野心勃勃,急思發展,哪一天忘記了自己在清廷的權威?說什麽圭塘唱和,洹上釣遊,隻不過附庸風雅,招幾個書呆子排遣排遣,遮掩世人耳目而已。可知道他此中歲月,實非閑暇。他也知道這清政府是搞不好了的,想到了兩宮宴駕,為了戊戌政變舊怨,把他驅逐出來,他也不免懷有仇滿之誌呢。
在這個當兒,便是革命黨人,也有好多和他暗中接洽的,東西洋留學生回國,常常有繞道到彰德一訪袁世凱的,他也一一與他們周旋,而且時有饋贈。最湊趣的,當時有一位河南候補知縣姓何的,他是一位星象家,每天從半夜裏起來望氣,逢人便說:王氣在中原,總是中州一帶,要出帝王。從本年(辛亥年)五月間就嚷起來了。加著許多名士,凡清廷不能容納的,都向彰德奔走,真個如水赴壑。直至武漢民軍起義,各省響應,北京政府,一天要接著好些急電。親貴中不是些老朽,便是些童,正在束手無策的當兒,那彰德府沉幾觀變的那位梟雄,也正在躍躍欲試了。
那時候,有一位袁府裏的表老爺張鎮芳,他很知道這位老表兄的心事,特地到彰德府來訪袁世凱,便道:“四哥!你的時候到了。在這個當兒,還不出去,等待何時?人生世間,機會最要緊的,但機會卻一瞬即去,非把機會捉住不可。”袁世凱道:“你的話是不差,可是一個人的出處,也不宜太輕躁,難道人家不有求於你,便可以炫玉求售嗎?”張鎮芳道:“兄弟有一個意見,我瞧現在的時勢,他們滿洲人是搞不好的了,各省都在蠢動,好比一間破屋,驟經大雨,各處都在漏了,他們又無法補漏。那個攝政王是一無主張的人,盡那班號稱親貴的小弟兄胡鬧。其中還是老慶王說話有點兒力量。隻是他近來越老越貪,他別的都不管,隻拚命地要錢。你四哥如果願意花這幾十萬銀子,孝敬孝敬他,他還不和你盡力在裏麵幫腔說話嗎?”
袁世凱點頭說道:“你的計劃,我難道不明白?花一些錢,那是小事,我向來不愛惜的。隻是這一番,我不出去則已,要出去時,非大大幹一下子不可。我們老弟兄,可以無話不談。別的我都不放在心上,就是外交上,我還不敢說有十分把握,但也有七八成地可以靠得住的。英國公使朱爾典,咱們是老朋友,不用說,他是一定肯幫忙的。記得三四年前,他還和我說,既是滿洲人搞不好,何不自取之,那你們倒可以中興一番。這話出於外國人之口,他竟肆無忌憚說了,要是在中國人口中說出來,豈不是大逆不道嗎?我就怕那日本小鬼,素來和我有惡感,他們要是從中搗亂起來,也很是麻煩。不過在日俄之戰裏,我們幫他們的忙不少,還不能盡捐宿嫌嗎?至於美、法、俄、德,這都不足慮,以我眼光看來,歐洲各國,互相猜忌,隻怕戰禍也就不遠了。講到兵力,這不是胡吹一句,誰不是我手下的人,就有幾個乳毛未幹的娃娃,正不在我心上。前天蔭五樓在這兒,我瞧他一點也沒有什麽把握,他還意氣飛揚,說什麽先打開一重門,隻怕未必吧。凡事總要先謀定而後動,我早知道,他們呢,總要找到我,也不過遲早之間罷了。你既想到此也好,裏頭烘托,當然好得多,發動可以快一些,不然,遲則生變,也是很可慮的。明兒匯四十萬銀子,這事就托你辦了吧。”
不多幾天,張鎮芳到了北京,找到了路子,把四十萬銀子送進慶邸去了。那個慶親王奕劻,是個耄而好貨,越老越貪的人,自然把四十萬兩銀子笑納了。他想:“到底是袁慰亭,他惦念我老頭子,不走門路則已,要走門路,總是我的主顧。而且手筆也大,不像人家要他五萬、六萬,已是滿頭大汗,他一送就是四十萬,就這一點瞧來,足見他是能辦大事業的人。而且現在中國各大員中,如袁世凱這樣的,還有幾個,所有外麵統兵的官,哪一個不是他的人。他們隻是鬧著小孩子脾氣,和他作對。我想這一回,非力保他起用不可。”
這時老慶王已吃了袁世凱四十萬兩銀子的迷魂湯,心中隻有一個袁世凱,想現在先收了他四十萬,將來他上台以後,與他合作,還不知可有多少哩。那時北京清政府,雖派了蔭昌應敵,但是大軍未曾報捷,而各省獨立的急電,又似雪片飛來。攝政王載澧,驚惶萬狀,便召集了各王公大臣,商談辦法。那個時候盈廷聚訟,你一言,我一語,莫衷一是。有人說,現在陸軍大臣蔭昌,親臨前敵,讓他先打幾仗,要是能把漢口和漢陽兩處奪回,武昌他們當然守不住了。有人說,現在的事,不但是湖北一方麵的,各處都亂動了,我們要統籌全局,方能有效,否則就有顧此失彼之虞。也有人說,我們國家練兵數十年,秋操也開了好幾回,現在陸軍學堂裏畢業的人,也不知道有多少了,難道幾個革命黨小子都不能打退嗎?也太丟人了。大家紛紛議論了一陣子,都是不著邊際的話,也沒有一個辦法。
老慶王想這是我說話的時候了,便站起來說道:“我有一個意見,說出來願與諸位討論。”大家齊聲道:“王爺是公忠謀國,老成遠謀的人,定有高見。我們都願意聆教。”慶王道:“欲平此亂,我想隻有一人,就是那退職回籍的袁世凱。”大家聽得此話,不敢作聲,隻偷眼兒望著攝政王,攝政王也默然不作一聲。老慶便繼續說道:“謀大事者不記小仇,當初齊桓公對於管仲,尚忘射鉤之恥。現在大家想想,可以當此重任的,除了袁世凱,還有何人。自從他小站練兵以後,各處統兵大員,誰不是他的部下人,由他出來號召,可以登高一呼,四山響應。蔭昌雖為陸軍大臣,論起資望來,那是遠不及他呢。據諸位說,現在陸軍學堂畢業,及出洋留學陸軍回來的人也不少,以我瞧起來,這些娃兒們都靠不住。別的沒有學,都學了些洋人的邪說謬論,隻怕都是革命黨。即使不是革命黨,也和革命黨一鼻孔出氣了,這哪裏要得。還有一說,我朝自入關以來,待漢人也不薄,所以屢次內亂,都由漢大臣平定,長毛鬧得那樣厲害,也是老佛爺信托了曾國藩一班漢大臣平複的。依我的主意,惟有起用袁世凱,使他平亂要緊,旁的事我們慢慢再議。”
當時也有附和著老慶的,也有依違於兩可之間的,也有沉默不語的。攝政王說:“這事我們不能拿主意,隻有奏明太後,共同商議。”可憐那個隆裕太後是個忠厚懦弱的婦人,她聽說革命黨起事,要打進北京城來,早已嚇得慌亂無主,現在隻要能平內亂的,不管是袁世凱也好,方世凱也好,都可以遷就。過了幾天,就下了一道上諭,湖廣總督,著袁世凱補授。這電諭到了彰德,袁世凱知道四十萬銀子在那裏說話,已經發生效力了。可是他還要拿喬,不能叫他們呼之即來,揮之即去,也須要裝出一點兒身份來。便擬了一個不能奉詔的電報,大致是說:“足疾未愈,衰病侵尋,懇請另簡賢能,當此重任”雲雲。
要知道那個時候的清廷也分為兩派,一派自命為老成派,以慶親王奕劻領首,漢人中如徐世昌等輩,亦屬於此派,都瞧不起那班新進人物,說這班人都靠不住,隻是在那裏胡鬧。所謂新進派人呢,像那時的肅親王善耆,以及軍谘使良弼等,自命為滿人中開通人物了。他們也知道現在時勢,單靠滿人是不能成事了,因此平素間,也常發融和滿漢的論調。無奈這大清國二百六十多年來,漢人吃了他的苦頭,真是擢發難數,種族之見愈深,報複之機愈迫,補救已是來不及了。
不論這新進派,都是不讚成袁世凱的:第一,他們說袁世凱是個老奸巨猾,野心難製,如果他一朝得誌,滿洲種族恐無噍類矣。第二,他是反複無常的小人,就照那戊戌政變的一役,阻遏新政全是害在他的手裏,使德宗(謂光緒)幽居,一生抬不起頭,可謂罪大惡極了。第三,他們知道北洋兵權,全在他的手中,看定袁世凱是生有反骨的人,一旦反戈相向,將何以製裁他。還有一種不明事理,迷信法治的說道:“國家自有製度法律,不能讓他因此跋扈,即如德宗殯天,隻一道上諭,就驅逐他出京了,將來也可以重演一回。可是在此世變岌岌之中,哪裏能讓你從容不迫地高談製度、法律呢?”
記得我當時的《留芳記》寫到此,也還記著資政院裏的一班君主立憲派(簡稱君憲派)還迷信著立憲兩字,以為憲法一立,各處的民黨冰消瓦解,當時憲政的黨魁是誰呢?他們自然公舉主張變法,力圖維新的梁任公了,此外便是湯濟武、林長民等一流人。那時已與滿人中的善耆、良弼、載濤等所謂聯絡者已聯絡一氣了,而且上達攝政王以及各親貴,以為憲政一頒,革命不致複起。他們還擬定了憲法十九條的信條。
這信條上怎麽寫的,我今摘錄於下:一、大清帝國之皇統,萬世不易。二、皇帝神聖不可侵犯。三、皇帝之權,以憲法規定為限。四、皇帝繼承之順序,於憲法規定之。五、憲法由資政院起草議決,皇帝頒布之。六、憲法改正提案權,屬於國會。七、上院議員,由國民於法定特別資格公選之。……計共十九條,這些醜惡的條文,我也懶得再錄下去了。當我為《留芳記》搜集材料時,得了這寶貝典故,還暗暗地想:這是我們作的孽了吧。
我們在金粟齋譯書處的時候,葉浩吾先生曾譯了日本憲法,我與汪允中兩人正躊躇著要印不要印,結果是印出來了,後來為人所責罵,說這種欽定憲法,害人不淺。現在果然應驗了,這種憲法信條,完全鈔自日本憲法皇室典範,真是當時我們所意想不到的事。
不但此也,還有一個可歎可笑的文獻,他們以為立憲大事,應得要宣誓太廟,昭告天下,當時便有人擬了一篇宣誓文,這宣誓文是誰人所作,也不必去管他了,無非後來給他戴上一頂保皇黨的帽子,不過我把這宣誓文錄下,或為將來編清史者所未知。其文曰:
維宣統三年某月日,監國攝政王載澧,攝行祀事,謹告諸先帝之靈曰:惟我太祖高皇帝以來,列祖列宗,貽謀宏達,迄今垂三百年矣。溥儀繼承大統,用人行政,諸所未宜,以致上下睽違,民情未達,旬日之間,寰區紛擾,深恐顛覆我累世相傳之統緒。茲經資政院會議,廣采列邦最良憲法,依親貴不與政事之規製,先裁決重大信條十九條,其餘緊急事項,一律記入憲法,迅速編篡,且速開國會以確定立憲政體,敢誓於列祖列宗之前。
這一件事,清廷已經算讓步到萬分,這班君憲黨,以為憲法頒布,就此可以滿漢一家,緩和種族革命的趨勢,可是革命潮流不發則已,一發就橫決而不可收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