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的《留芳記》,最先的設計,原想從辛亥革命開始,一直寫到洪憲帝製,甚至拉到了張勳複辟,其誌可謂不小,然也還不到十年的事呢。書中還要把梅蘭芳硬串在裏麵。即使是寫張勳複辟吧,那天這位辮帥進京,即在當天晚上,他們江西同鄉(張勳是江西人)在江西會館歡迎他;大開筵席,還唱了戲,而這個班子裏就有梅蘭芳。大家正是酒酣耳熱,注目於戲台上的梅蘭芳出場,狂喝他的門簾彩。回過頭來,卻不見了今天的主賓張勳,原來這位辮帥乘人不備,已經離席,悄悄兒溜出去,直叩清宮大內去了。這樣不是又把梅蘭芳搭上去了。可是不要說張勳複辟沒有說到,連洪憲帝製也沒提及,這二十回《留芳記》中,隻談到辛亥革命幾件傳聞故事罷了。

現在我把《留芳記》中辛亥革命的故事兒,拾取幾件來說。不過先得來一個聲明:第一,《留芳記》裏所寫的人,都不是真姓名,而是影射的,這也不是我們創始,《儒林外史》中的人,不是都有來曆嗎?曾孟樸寫《孽海花》,也是如此。現在我所重新記述下來的,即都是真姓名。第二,寫小說不免有誇張的地方,也不免有隱諱的地方,有的出以故作驚人之筆,有的發為奇異莫測之文。但是我現在所記述的不是小說,隻不過把從前在朋友處聽來曾寫在《留芳記》上的,加以修正,平鋪直敘地再記錄一下而已。

講到辛亥革命,首先要從武昌起義說起,但這一段曆史,記述過的不知有多少了。從新聞上、雜誌上、公家典籍上、私家傳記上,千篇一律,早已家喻戶曉,我何必再去重敘一過呢?要知道我的是小說,不是史傳,我高興寫哪裏,就寫哪裏,我征集的材料,大多數從北京來的,因此我便從北京一方麵寫起了。

且說當武漢起義事件發生的當兒,清廷正在直隸(今河北)永平府預備秋操。自從清廷注意練兵以後,共辦了四次秋操。第一次在河間府,是光緒三十年,北洋大臣主任,教練官大概是日本軍官。第二次在彰德府,光緒三十一年,練兵處主任。第三次在安徽太湖縣,光緒三十四年,陸軍部主任。這次永平府秋操,已是第四次,由軍谘府派了一位親貴濤貝勒為主任,預備在八月二十一日(舊曆,下仿此)大操的,在八月十九日夜裏,忽然接到一個武昌十萬火急的密電,但是密電本子,卻在濤貝勒的帳篷裏。那時的警備總司令丁士源,騎了一匹馬,直闖載濤的營帳,一疊連聲地喚道:“七爺!有緊急電報!”這時載濤已經睡了,便道:“什麽事?咱們明天談吧。”丁士源道:“不!那個密電本子在您房內,咱們翻出電報來,給您瞧吧。”

電報翻出來,隻有幾個字:“工程營兵變瑞澂逃。”載濤說:“怎就鬧起亂子來了。是革命黨不是?”丁士源道:“工程營是新兵,新兵變亂,很可考慮。”載濤說:“這和咱們秋操很有關係,現在可怎麽辦呢?”召集了幾位高級司令,商議下來,說現在把這事暫時秘密起來,不要搖動了軍心,想來北京定有處置,等上頭命令。果然北京的命令來了:“秋操暫時停止,著載濤即日回京。”說暫時停止,隻不過是緩兵之計,這一次秋操,就這樣的半途而廢了。

載濤回到京城,見政府各機關已是震動忙亂起來,各處的電報,幾乎要塞滿了一個軍谘府。明發的上諭也已經下來,著陸軍大臣蔭昌督師南征,克日啟行(蔭昌號五樓,在德國學過陸軍的)。大將出征,軍書旁午,大兵踴躍,氣象萬千。蔭昌先派了廿三標統帶為先鋒隊,立即馳赴戰地。又檄調五十七標統帶開拔前進。自己便帶著大隊人馬,開著京漢鐵路專車,緩緩向前進行。原來清政府吃了外國幾次敗仗以後,便注意練兵,開陸軍學堂哩、秋操哩、請外國軍官來當教練哩,鬧了一個烏煙瘴氣,都是不切實際。到了攝政王載澧當國,一班兄弟們都以皇叔自居,又設了什麽貴胄學堂等等,這班乳臭未幹的親貴,叫他們賃廂聽戲,飲酒看花,逛胡同,吃館子,那便都是翩翩年少;若論衝鋒打仗,決算運籌,還遠得很。現在他們以為漢人鬧革命,我們滿人兵權在握,不難一鼓**平。

閑文少敘,且說蔭昌奉命出征,在北京啟行的那一天,到車站相送的人可不少。除了在京各大員、各要人外,還有許多外國公使、西報記者,也來相送。蔭昌帶了一班參謀長等等,軍服輝煌,在專車裏酬酢來賓。到了相當開車的時候,大家紛紛下車,車站長把手中綠旗一揮,火車便蠕蠕而動。但隻動了一動,忽然又停止了。這是怎麽一回事呀?傳問站長,說是剛得電話,盛宮保要來送行,立刻就到。大家都詫異,盛杏生有什麽事嗎?原來那時盛宣懷是郵傳部大臣,火車站也由他可以統製的,不到十分鍾,隻見他匆匆忙忙趕來了。蔭昌道:“咱們車已開了,說宮保要來相送,不知有什麽事嗎?”盛杏生道:“委實有一點事,兄弟非親來不可。聽說漢陽已失守了,此次我們大軍一到,必可奪回。隻是我們在那裏有個鐵廠,非保全不可,那是我們花了好多心血在裏頭的。這件事要拜托諸公。”說著,從靴統裏摸出一張半新半舊的地圖來,說:“這便是漢陽鐵廠的地址所在,要能保全無損,該廠願出十萬塊錢犒賞大軍。”蔭昌道:“得啦!咱們奪回漢陽時,準定把鐵廠保留,十萬犒賞費,宮保請早預備。”

盛杏生也知道軍行緊急,不可躲擱,便即告辭下車。臨開車時,盛杏生在月台上還拱著雙手道:“拜托!拜托!”蔭昌見他這行狀急遽可笑,在車窗前,也以一種滑稽態度,用兩手指交叉搭著道:“十萬!十萬!”試想這一天大將出征,何等威嚴,軍行都有一定時刻,可是臨開車時,送行人脫帽揮巾,軍樂齊奏,車已蠕動,乃紅旗一揮,又複停止,已經叫人詫異了。

說是盛宮保要來,必是緊要的事。那天各國公使館人物、各西報記者,都能說得一口京話的怎不聽懂他們言語。一回兒說:“錢預備好了。”一回兒又是什麽“十萬!十萬!”必是關於軍餉問題,所以要由盛宣懷去籌款。他們通電出去都說清政府餉項不足,急欲籌款,由西報一宣傳,再由上海各報一翻譯,加著更有人散布謠言,於是上海大清銀行擠兌,天津大清銀行擠兌,北京大清銀行擠兌,先是金融上吃了一個大虧,可謂出軍不利。這是盛杏生這個倒黴鬼,車站送行,因此起了這個禍根。

蔭昌的軍車一路下去,逢站停頓,都有地方官在那裏接差迎送。過了正定府,漸漸到了彰德,那是袁世凱住在這裏,大家說:“我們要去見見袁宮保嗎?過門不入,似乎不好。”因為這些統兵官,大半是他的部下呢。蔭昌道:“他究竟是老前輩,也好!我們此次出征,應該向他請教一些方略。”到了彰德府,傳了信去,袁世凱便即請見。蔭昌帶了他的參謀長等一行人前往,到了袁宅,袁世凱含笑相迎。讓進西花廳,早有兩位客在那裏。一位約有五十多歲年紀,清臒麵目的是張一麟;一位神氣飛揚,不過四十歲左右年紀的是楊度。

袁世凱道:“五樓,這一趟你要辛苦了。”蔭昌連忙謙遜了一回,便道:“此次特來拜訪宮保,請示方略。”袁世凱道:“這一回聽得說革命黨聲勢很大,各省都有響應的,你們到前敵,未可輕視啊!”蔭昌道:“將來還不是要請宮保出來,討平此亂,不過這一次,我們出來,先給宮保打開一重門,好待宮保慢慢地布置。”袁世凱聽了便不大高興,他是個心高氣傲的人,想怎麽叫先打開一重門,我要是出來,自己會打開自己的門,別說一重,幾十重我自己有力量也可打開。這時他便微笑不語了。在座的張一麟,向來不多說話,有好好先生之名,隻有那個楊度,咭呱咭呱,言語獨多,他說:“這一下子,隻怕打一年也不知道,打兩年也不知道,你們的軍餉怎麽樣應得多備些呀。”一回兒又說:“聽說我們湖南也不大安寧吧?要是各省都蠢動起來,那就有得麻煩哩!”

那天袁世凱便大排筵席,算替蔭昌及一班軍事人員又是接風,又是餞行。有許多軍事人員,原是他的舊部,都一味恭維他,希望他出山。袁世凱歎口氣道:“我是不中用了,現在腿疾未愈,精氣亦衰。回念受先太皇太後(謂慈禧)先皇帝(謂光緒)深恩厚澤,無以為報。現在隻有閉門思過,仰賴諸公,同心戮力,殲此小醜了。”袁世凱這些話,聽來好像自承卑抑,實則是發了一陣牢騷而已,席間又暢談了不少的話,蔭昌等辭別以後,回到車站,吩咐開車,火車是很快的,便直達信陽州了。

信陽州是現在一個軍行駐紮的地方,可以指揮前敵,也有許多將領在此進退集合,更有一重要的事,用兵必先籌餉,俗語說得好:“三軍未發,糧草先行。”原來此次他們從北京出發,原沒有多備得軍糧,因想有了銀子,一路上隨便什麽地方可以采辦,可是要購大宗軍食,也不能咄嗟立辦,在彰德又被楊度提了一提,此刻計算下來,在軍車上攜帶的,隻夠七日之用。雖然後麵也有軍需輜重隊陸續地來,正恐緩不濟急,在此信陽州可以采辦一些,隻怕再向前進,供應就不周了。

蔭昌駐紮在信陽州,不到幾天,從前敵傳來一個消息,說是自己的軍隊,忽然互相開火轟擊起來,這是什麽原因呢?原來是一種軍衣問題的錯誤。當在正定府的時候,調赴前敵的第二鎮協統王之春,就問到了敵軍所穿的衣服是什麽顏色?那位參謀長(按:這位參謀長,最初未調查到他的姓名,所以《留芳記》上也未列名)給他說道,敵軍的衣服是穿藍色的,我軍衣服有黃色的,有灰色的。王之春記下來了。可知道中國的軍裝,參差不齊,未能統一,軍服也隨統兵官的己意為之。偏巧那個五十七標統帶張希元手下所帶的兵,全是藍色軍服,那位參謀長沒有知道。可憐張希元的隊伍,從河南調來,還沒有紮住營盤,王之春的兵,見是藍色軍服,認定是敵軍,一連幾排槍,打得張希元的兵,七零八落,張軍莫名其故,立即回擊,就此互相開火起來。直到信陽州大營,趕忙派人去調停,方知是軍衣顏色的誤會,參謀長不得辭其咎。就這麽一鬧,自己人打自己人,軍士的銳氣便挫折了不少。

《留芳記》這一回目:“待送行紅旗停軍旆,生衝突藍服誤戎機。”上一句,說的是盛杏生車站送行;下一句便是藍色軍服的誤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