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遷居而言,桃花塢之局促,不及劉家浜之寬敞,以孩子的心情,也覺得後不如前了。大概父親脫離了錢莊業以後,景況便不及以前了,那時的舅祖吳清卿公(祖母之弟,名文渠)就很不以為然,以為既然在錢業中,當然要服從經理的指揮,好比在官場中的下屬,應當聽命於上司,哪有反抗的餘地。但是父親誌氣高傲,不肯屈服,因此便吃了虧。
這時父親雖脫離了錢莊事業,手中還有一點餘資,和友人經營一些小商業,也不甚獲利。後來開過一家毛骨棧,在齊門外下塘北馬路橋塊(那時蘇州並沒有馬路,但舊名詞已有馬路之稱)。這一家毛骨棧,外祖也有一些資本,但他占少數,我父親占多數,所有用人行政,都由父親處理。
怎麽叫作毛骨棧呢?就是專在城鄉各處,零星購買了各種獸毛、獸骨,而整批出售的一種營業。獸毛中最大部分是豬毛,整擔的在堆棧中堆著,其他的各種獸毛,也有如黃狼皮、兔子皮、老鼠皮等等,不過牛皮是少數,因為另有作坊。獸骨中,大部分是牛骨、牛角、羊角,以及其他的獸骨,獸角。除了獸毛、獸骨外,還有雞毛、鵝毛、鴨毛,以及其他禽毛。關於人身上的東西,就是亂頭發;還有破釘鞋上爛牛皮也收買的。那些東西,後來都成為出口貨了,經外國人科學製造後,重銷到中國來,化腐臭為神奇。在當時我們孩子心理,覺得這種營業,實在不大高尚。
這毛骨棧的店號,叫作盈豐,在齊門外下塘沿河,這是一條運河,老遠就看見我們雪白牆壁上,寫有一丈多見方的大字:“盈豐棧豬毛雜骨。”我們自己也有兩條沒有篷艙而足以裝貨的船,停在門前。這一帶,不獨是我們一家,還有一家店號同豐的,也和我們同樣的營業。
盈豐毛骨棧僅有踏進去的一間所謂賬房間者,較為幹淨整理,裏麵是一片大場地,排列著棧房,都是堆積著那些豬毛雜骨的,發出了極難聞的臭味。還有那些亂頭發,有人說:都是死人頭發,誰知道呢?有一天,有個狠巴巴的人,拿來七條發辮,正聽得上一天,校場裏殺了七個犯人,明明是這七個死囚的頭發了,但也不能不收。因此我們住在城裏的太太、小姐們,再也不敢到這個毛骨棧裏去了。
這一種貨色,自有客商來收購,各處都有得來,而有一部分是銷到上海去的。那時豬鬃銷到外洋去,已是一宗輸出的大生意,豬毛在國內,也有作為肥料的。牛骨、牛角,在國內銷場極大,可以精製各種器物;羊角可以製一種明角燈,有掛燈,有台燈,在國內流行甚廣。尚有許多,我所不知者,未能盡述。頭發後來也銷到外洋去,倘然如此,那七個斬犯的發辮,也許會一變而為歐美各國神聖大法官的假發哩。
這個毛骨棧,我曾去過好幾次。本來蘇州齊門外,已近鄉郊,不大熱鬧的,但每一兩年出一種迎神賽會,叫作“賢聖會”,也不知是何神道,城裏的士女,傾巷來觀,也很熱鬧一時。我們也便借此去觀光這個毛骨棧。有一次,我們的棧房製造牛皮膏,是一位客商委托的,我以兒童好奇心,想往觀看,和父親住在棧裏,聞了一夜的臭味(煎牛皮膏的臭味),大呼上當。
父親開設了這家毛骨棧,他自己也難得去,委托了一位楊秋橋管理其事。誰知這位楊先生,大拆其濫汙,虧空得一塌糊塗。於是人家又責備父親用人不當,自己又不能常常到棧裏監督他們。我想:父親開設這個毛骨棧,也是一時的高興,後來便覺得這種營業,是不適於他幹的,他也對它興趣淡薄了。這家毛骨棧,在我十歲的時候,便盤頂收歇了。
我的父親雖是商業中人,但他的性情,卻是高傲不屈的。我沒見過我的祖父,父親也沒見過,但據祖母說,父親的性情,和祖父很相似。祖父文筆很好,卻不事科舉,不去應試。和父親的走出了錢莊業,誓不回去,倔強的性格,有些相似。所以父親後來雖至窮困,也不肯仰麵求人。他的母舅吳清卿公,號稱蘇州首富,他也不肯依附於他,此即孔子所說“君子固窮”吧?
從前並不流行筆算,也沒有近代發明簡捷的算術,商業上就靠一把算盤。但父親可以用左右手打兩把算盤,而核對無訛。用墨西哥銀圓,時常有夾銅、啞版、成色不足等等,但父親一聽聲音,即知其真偽。當時還行用製錢,中有方孔,以一百錢為一串,但每有不足成色的,父親一望即知其數之足否,此種技術,都是從小錢莊學來。但一到大錢莊,即與今之銀行一般,有種種金融的事業,而範圍亦大,有盈虛消長之策在其中,而我父則以公平持正為圭臬也。
自毛骨棧收歇以後,父親曾去當過一次幕賓。那時有一位王梅仙先生,在桃花塢和我們同居,會試中式成進士(蘇人稱為兩榜,舉人則稱為一榜),也是吳縣人。以榜下知縣,發放湖北,補了湖北應城縣知縣的缺,急要聘請一位縣署裏的賬房。由姚鳳生先生推薦,父親就到了應城縣裏去了。可是不到兩年,王梅仙先生便丁艱卸任了,父親也隻好回到家鄉來。
湖北應城縣著名的出產,便是石膏,恐怕到今天還取之不竭,行銷國外。也有人說應城縣賬房是個好缺,這都是莫須有的事。王梅仙先生的一個清廉的官,卸任以後,兩袖清風。父親向來是生性狷介,除了每月薪水,托人帶來補助家用以外,到了回家時候,路經漢口,土產也不肯帶一點,倒帶回一部《應城縣縣誌》。
父親最遠的旅行,便要算是到湖北應城縣了。此外在他年小時,祖母攜著他逃離,也曾到過安徽的徽州(吳家原籍徽州,我家祖先亦為皖籍)。以後便不曾出過遠門,隻是在家鄉的時候多。當然,那個時候,交通沒有現在的便利,而蘇州人士也憚於遠遊,成了習慣,往往一個保家守產的人,到了頭發已白,也不曾離過家鄉,離家幾裏路,就算遠遊,那末我父親到了湖北省,親友間就要算他出過遠門了。
但是父親卻去過了上海好幾次,他到上海去,當然是關於商業上的,是何種商業,在我幼稚時代未能明曉。但是有一次,因為父親在上海病重了,我們便全家到了上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