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海自有大報以來,即有小報,小報起於何時,有人紀載說是在一八九七年,從李伯元(那是寫《官場現形記》別署南亭亭長的)在上海創辦《遊戲報》開始的。以我所知,似乎那些小報的發行時期還要早一些,《遊戲報》也不是上海第一種小報,好像先有什麽《消閑報》等等。總之《遊戲報》是最著名,以後續出的便有《繁華報》《笑林報》種種名目的小報出現,此刻也已記不清楚了。
小報的內容如何呢?當然以趣味為中心,第一是不談政治,所謂國家大事,概不與聞。所載的不過是街談巷議,軼事秘聞,也沒有好材料。執筆者都是當時所謂洋場才子,還弄點什麽詩詞歌賦、遊戲文,也有一般人愛觀的。到後來日趨下流,專寫這些花界、伶界的事。甚而至於向那些娼家去示威,亂敲竹杠。譬如說:上海的高等妓院,吃酒叫局,都是三節算賬,他們倘然與那家妓院有隙,便在報上放一謠言,說是下節某妓嫁人了。那些嫖客本為屬意於某妓而來捧場的,至此便“漂賬”了(“漂賬”即賴債,妓家術語)。又如對於伶界,他們也有劇評(那時各大報沒有劇評的),北京來了一個名角,他們便闖進看白戲,以前上海的戲館,還沒有買票製度,你不讓他進去,他明天寫一個劇評,便把你醜罵一頓,戲館老板雖痛恨它,可沒有辦法。所以這些小報,已弄得人人憎厭了。
那時的小報界中,似以李伯元的《遊戲報》銷數較佳,因為他在上海交遊頗廣,而尤以他所寫的那部《官場現形記》,附載報上。其時正當清末,人民正痛恨那些官場的貪汙暴虐,這一種譴責小說,也正風行一時,李伯元筆下恣肆,頗能偵得許多官僚醜史。其實他自己也是一個佐雜班子,我當時也認識他,在張園時常晤見。所謂張園者,又名“味純園”,園主人張叔和(名鴻祿,常州人,廣東候補道,曾辦招商局,虧空公款,被參革職,以其宦囊,在上海造了那座張園),與李伯元為同鄉,所以我知《官場現形記》中的故事,有大半出自張叔和口中呢。
小報與大報不同之點,不但在於內容,而亦在於外型。即如說:它的紙張,大小最有分別,小報隻有大報紙張之半;大報每份都有數張,小報則每份僅有一張。再說:大張都是靠廣告,廣告越多,紙張越加多。小報則靠發行,往往僅有半張的紙,卻能與大報數張的紙的價目,並駕齊驅,這便是短兵相接的,也有它的足以勝人之處了。
再次談及報紙上的副刊。記得北京某一家報紙出版副刊,劉半農寫了一個發刊詞,開首便說:“報紙為什麽要有副刊?這個問題誰也回答不出,但有報必有副刊……”但我敢說副刊是一種自然趨勢,而且還受著小報的遺傳性。因為未有副刊之前,先有小報,最初的報紙,並沒有什麽副刊,可是我見到那些最早出版的報紙,在新聞之後,便有什麽詩詞雜文之類,不過當時是不分欄的,那便有了副刊的萌芽了。到後來可以說把小報的材料吸收了,取其精華,遺其糟粕,於是遂有《申報》的《自由談》,《新聞報》的《快活林》,《時報》的《餘興》與《小時報》,那時候,副刊便成為大報裏的小報了。
在這個時候,舊時的小報,已成腐化無人問津了,而忽然崛起了一張《晶報》,這是在小報界裏第一次革命。
《晶報》本是《神州日報》的附刊,《神州》始由於右任等所創辦,一再易主,而入於皖籍人士之手,最後始歸於餘大雄,餘亦皖人也,籍隸徽州,胡適之所自嘲的徽駱駝者。(按:有一種蟲,名“灰駱駝”,似蛛蜘而背高,作灰黑色,以“徽”“灰”同音,蘇人以之嘲徽州人者)。但他為人勤敏,當接收《神州日報》的時候,報紙每日的銷數,不及一千份,百計思量,總是難於起色。於是他在《神州日報》出了一張附刊(附刊非副刊也,又稱之曰“附張”),喚作《晶報》。
為什麽喚作《晶報》呢?因為它是三日刊,每隔三日,方出一紙,以三個“日”字湊成一個“晶”字,所以謂之《晶報》,而且也帶有光明精澈的意思。誰知讀者雖不喜《神州日報》而卻喜《晶報》,每逢附有《晶報》的日子,銷數便大增,沒有《晶報》的日子,銷數便大減。因此餘大雄便對於《晶報》,十分努力,對於《神州》,則日趨冷淡,《晶報》朝氣充沛,蒸蒸日上,《神州》卻近乎冬眠狀態了。
但那個時候《晶報》不能獨立,必附屬於《神州》,因它有宗主權也。《神州》的編輯是吳瑞書,常熟人,說來好笑,編新聞,寫論說,孤家寡人,全編輯部隻有他一人包辦,真似廣東人所說的“一腳踢”,好在隻出一大張,大約一小時便可以齊稿上版,《神州》真是神速之至。至於《晶報》,要三日方出那麽小小一紙,餘大雄於此三日內勾心鬥角,取精用宏,與《神州》相較,緩急之不同,真不可同日而語。
那時有位張丹斧先生(又號丹父)借住在《神州》報館,餘大雄便請他為《晶報》編輯主任。張是一位揚州名士,好寫奇辟的文章,本來揚州文藝界,從前有揚州八怪的名人逸事,而這位張丹翁也有些怪癖。他雖名為編輯主任,並不與聞《晶報》編輯事,隻偶然寫一則怪文,作一首怪詩而已。一切征集新聞,處理文字,都是餘大雄親手經營,要三日方出一紙,也真可謂算得好整以暇了吧。
大雄好客多交遊,實在他的好客多交遊,就是為他征集新聞材料的謀略。
他對於《晶報》,發布了有三綱:一、凡是大報上所不敢登的,《晶報》均可登之;二、凡是大報上所不便登的,《晶報》都能登之;三、凡是大報上所不屑登的,《晶報》亦好登之。這個意思,就是說:一不畏強暴,二不徇情麵,三不棄細流,這是針對那些大報而發言的。先打擊了大報,以博讀者的歡迎,那是“初生之犢不畏虎”,也是一種戰略。但如果隻是這樣空言白話,說說罷了,那就沒有意思,總要給點真材實料,給讀者們看看,方足以取信於人呀。
所謂真材實料是什麽呢?便是要征集大報所不敢登,不便登、不屑登的資料了。餘大雄的征集新聞資料,有兩種方法,一是取自外的,一是取自內的,試為約略言之。
那時上海的記者們,以“不事王侯,高尚其誌”的態度,也謝絕各方交際應酬,以自示清高,實為可笑之事。當時也沒有外勤記者這一種職業,即使有外勤記者到人家去訪問,人家也絕不歡迎。餘大雄就是以他的交遊廣,他以友朋的姿態去訪問,人家不能拒絕呀,可是有極新鮮的新聞,就從此中來了。他所訪問的友朋以何種人為最多呢?其中以律師、醫師、其他一般所謂自由職業者,次之則是海上寓公、洋場才子了。這時候,上海的律師,多於過江之鯽,在法政學堂讀三年書,就可以到上海來掛律師牌子了。自然,也有精通法學的名律師,也有隻掛了一塊律師招牌而從沒有辦過法律事的。餘大雄奔走其間,每每獲得大好的新聞資料;其他如上海的許多名醫,及一般自由職業者那裏,也往往有珍聞出現,所以當時人家呼餘大雄為“腳編輯”。
這便是取自外的了。再說:《神州日報》那房子,既舊且窄,《晶報》造小小一間編輯室,也就是他的會客室。有時少長鹹集,群賢畢至,餘大雄的朋友,張丹斧的朋友,朋友帶來的朋友,如梁上之燕,自去自來,談天說地,笑語喧嘩,吃飽了自己的飯,閑管著別人的事,討論辯駁,是白非黑,而他就在此中可以汲取材料了。好在《晶報》要三日一出版,盡多空閑時刻,不似大報的每日出版,匆忙急促。還有文人好事,自古已然,忽然的天外飛鴻,收到一封敘事既曲折,文筆又幽默的報告秘聞,這又都是意外收獲了。諸如此類,可說那新聞取自內的了。
總括一句話:《晶報》上的新聞資料,沒有什麽內勤、外勤,也沒有什麽薪資、稿費,這是與大報完全不同的。譬如說:人家偶然報告一件有趣而重要的新聞,怎樣去衡量這個價值而與以酬報呢?人家也不過出於好奇心,發表欲,一時興之所至,見大報所不登而《晶報》所歡迎的,便即寫來了。不過雖然《晶報》所歡迎,也須加以調查,是否翔實,未可貿然登載。所以《晶報》對於什麽稿費這一層,卻是不必談的。
就《晶報》所發表的新聞故事偶拾數事而言:當時上海法租界三大亨(黃金榮、張嘯林、杜月笙),勢焰熏天,誰也不敢得罪他們的。但是有一次,黃金榮為了娶一個女伶人露蘭春為妾,與一個上海富商薛某之子爭鬥的事(按,露蘭春是黃金榮所開的“共舞台”戲院的女伶;薛氏子是第一次世界大戰時,以囤積顏料發財的薛寶潤的兒子;薛氏子很吃虧,為黃門徒眾,打了一頓,棄於荒野),他報都不敢登,《晶報》登了。這件事,後來黃金榮的徒弟們,計謀要把餘大雄騙到一個地方,依照對付薛寶潤兒子的方法,把他毒打一頓。也有人說:這種瘦怯的文人,吃不起我們“生活”(“生活”,滬語代表毆打的意思),那是要鬧出人命來的,不如請他吃一次“糖油山芋”吧(所謂吃糖油山芋者,雇一個小流氓,用舊報紙包了一包糞,伺於路旁,乘其不備,塞在他的嘴巴上。那就是請他吃屎的惡作劇,上海也有許多人嚐試過了)。但黃老板門下也有文化人(也有報界中人)出來調和了,勸餘大雄,何必要吃那些眼前虧呢。叫餘大雄登門道歉一番,總算了卻一件事。
至於說大報所不便登、不願登而《晶報》獨登的,那是不可以僂指計。即如張謇與餘覺、沈壽的一重因緣,上海各大報,沒有一家肯登的,而《晶報》乃以為奇貨可居,大登特登。又如有一次,適之在上海吃花酒,這也無足為異,當他在上海華童公學教書的時候,本來也是**慣的。這一回,他是胡博士了,是中國教育界的名人了,當他從北京來上海,即將出國,似乎要尊嚴一點。偏有那位老同學胡憲生(無錫人),觴之於某妓院,胡適為餘大雄所瞥見(他們是同鄉),又以為這是《晶報》好材料,便寫了胡適之冶遊的一篇素描。這也是大報上所不便登而不屑登的。其他也不勝枚舉,而最轟動一時的,便是《聖殿記》一案了。
聖殿記者,當時有一位德國醫生希米脫,到上海來行醫。他不是普通的醫生,卻是施行一種“返老還童術”(上海人如此說法),來了以後,大事宣傳,說是怎樣可以恢複你的青春腺,在性事上疲不能興的,他可以一針使你如生龍活虎,永久不衰。在那個時候,上海社會,確可以吃香。在各大報上都登了廣告,而且求名人作義務試驗。據說:試驗打針者有五人,而其中一人乃是康有為。於是上海有兩位德國派的青年醫生(上海當時習醫分兩派,一為英美派,一為德日派)黃勝白與龐京周弄筆了,寫了一篇《聖殿記》,投稿於《晶報》。
怎麽叫作《聖殿記》呢?所謂“聖”者,指康有為而言,因康有什麽《孔子改製考》的著作行世,素有康聖人之稱;這個“殿”字呢?原來在古文“殿”與“臀”通,北方人呼臀為“腚”,南方人則呼臀為“屁股”。那就是說這一針是從康聖人的臀部打進去的,文甚幽默,語涉諷刺,康先生大人大物,以為這些小報吃豆腐,不去理它,哪知激怒了這位德國大醫生希米脫,他正想到上海來大展鴻圖,不想被人澆以冷水,大觸黴頭。於是延請了上海著名的外國大律師,向《晶報》起訴,以誹謗罪要《晶報》賠償損失。
這個損失《晶報》賠得起嗎?必然是獅子大開口,朋友們都勸餘大雄,在這租界上與洋人打官司,總是中國人吃虧,不如向律師疏通,道歉了事,希米脫不過借此示威,要開展他的滑頭醫術,我們報上給他說些好話,為他宣傳宣傳,也過去了。但餘大雄很為倔強,他說,我們《晶報》雖小,一向以不畏強暴著稱,許多讀者喜歡看《晶報》也因為此。現在一個外國滑頭醫生,靠著租界勢力,來威脅我一個小報,我決計抗一抗。況且這篇文字,我們隻與南海先生開一次玩笑,對希米脫也沒有什麽誹謗,南海也不計較,他算什麽?以餘大雄的倔強,這官司是打成功了。審判的那一天,是英國領事當值,中國方麵的會審官是不是關炯之,我已記不得了。結果:宣布被告餘大雄,賠償原告希米脫一元。賠償損失一元,這不是可笑的事嗎?這是象征著原告已勝訴而被告已敗訴嗎?
再說,希米脫所要賠償的是名譽損失,而他的名譽隻值一元嗎?所以判決以後,希米脫一路怒吼罵人走出,《晶報》同人則很為高興。據說:賠償極微的損失,在英國法律有此判例,這有勞於研究英倫法學家了,但是在麵子說,白人總是勝訴了。未幾,希米脫悄然離滬去了,這一場官司《晶報》卻增長了千餘份報紙。
更有一事可回憶的,當《晶報》興盛的時候,史量才頗想收買它,曾托我向餘大雄一探其意。量才的意思,以為有許多社會新聞,《申報》上是不便登的,倘有一個小報如《晶報》者,作為衛星,那是“老《申報》與小《晶報》”(按:這是上海小報販在各裏弄裏高喊的,老《申報》要念???小《晶報》要???小《晶報》因此出名),豈非相得益彰嗎?但這個交易,餘大雄要他四萬,而史量才隻肯出一萬,這當然不成。《晶報》何所有,一部《神州日報》遺傳下來的平版老爺車機器,一副斷爛零落的鉛字,《申報》也用不著它,無非是買這《晶報》二字而已。但《晶報》的組織與他報不同,有餘大雄的奔走各處,不憚勞煩,采訪新聞,人呼之為腳編輯的。有各色各種的人,跑到《晶報》館裏來,謔浪笑傲,高談闊論,就於此中有奇妙的新聞出現,而不是你區區出了些稿費,就可以買得到的。所以我向史量才說:“收買老《申報》容易,收買《小晶報》倒是不簡單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