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次到日本,我很想參觀日本的學校,尤其是大學校,如著名的早稻田大學,就是我們的許多友朋,曾在這個大學裏畢業。但是沒有這個機緣,我們的旅遊程序單上,也沒有這項節目。不過到神田區那裏去逛了一逛,看看那裏的書店。那裏的書店分兩種,一是新書店,一是舊書店。日本明治維新以後,正是他們文化發達時期,新書固然風起雲湧,每天必有若幹種發行,而舊書店裏,也頗為擁擠,尤其是那些學生哥為多。我是喜歡逛舊書店的,走進去看看,卻見許多號稱舊書的實在和那些新出版的相差無幾。原來日本的讀書人,見新出版了一部要讀的書,立即去買,買了來就讀,讀完了便售給舊書店,再購買新出版的。不像我國人,見出了新書,也必須去買,買了來不看,或看了一半,便堆在書架裏,古人所謂“束諸高閣”,甚而至於供蠹魚的享受,給蟑螂做食糧,不說別人,我就有這個壞脾氣。

他們這種舊書店,有一定的價值,譬如收進打幾折,賣出打幾折,各家舊書店一例。那些新書店裏,出版的倘然是一位名人著作,幾萬冊在一星期內,可以一掃而光,你要是遲一步,隻好仰望於舊書店了。當然,也有好多學者,即使讀完了,用備研究參考,不肯即付諸舊書店的,但舊書店總陸續有些收進。故一部名貴的書,在新書店已經絕版,而舊書店反可以獲得,大概一部新書,不到三個月,便可以降級到舊書店去,此是書的可悲處;但雖到了舊書店,仍有人賞識它、渴求它,捧之而歸,視同良友,則又是書之可喜處了。不過我以為這樣吐故納新之法,頗足以促進日本的文化進展呢。

我雖沒有參觀過日本的學校,我卻曾參觀過日本當時的新聞事業,隻可惜事隔數十年,大半都已忘卻了。而況日本近來的新聞社,隨時代而進步,也已大異於昔日的新聞社了。我隻能就現在所尚能記憶者,一鱗半爪,略述數端。我所參觀的新聞社,就是《大阪朝日新聞》。日本的新聞界,當時最發達的便是大阪,而東京次之;這好比我們中國的新聞界,當時亦是最發達的是上海,而北京次之。

最先自然是參觀他們的編輯部,編輯部本來不大讓人家看的,除非是預先約定,我們上海的報館,也是如此。但我們也是記者,以記者的身份,而先有波多博的介紹,乃得參觀。可是約定的時候,乃在上午,誰都知道上午新聞社編輯部,乃是空曠時期,編輯先生一夜辛勤,這時家中作元龍的高臥(那時《朝日新聞》無夕刊)。不過我們去看看他們編輯部的規範陳設,亦無不可。不出大家所料,上午此間也是空****的,那裏有一大間,排列著無數的桌子,有的一人一桌子,有的數人合一大桌子,編輯長(中國稱總主筆,後改稱總編輯。有一家報館,又有總主筆,又有總編輯,詢之,則曰:“總主筆管言論,總編輯管新聞也”)獨居一室,這與我們上海大報館無大差異,也收拾得清清楚楚。但回顧我們《時報》,便遜色得多,寫字台上故紙成堆,灰塵厚積,哪有如此整齊。若《民國日報》,更是拆濫汙,葉楚傖的桌子上,紹興酒、花生米,一塌糊塗,因為他不喝酒,不能寫出文章來呀!

我本想詳細觀察一下,譬如附屬於編輯部的圖書室之類,但此次我們是集體參觀,大家也不甚注意於此,我隨眾魚貫而入,匆匆忙忙一覽而已。不過我看到,他們每一記者的桌子上,大都有一具電話,這就我們上海報館所不及了。像我們《時報》而言,總共隻有兩隻電話,一在主筆房,一在營業部,都是裝在牆壁上的。《申》《新》兩報多一些,但編輯室裏,也沒有桌上電話呢。上海最初的有電話,不是自動電話,要報了對方的電話號碼,由電話局接線生給你接通了,方可談話。接線生倘遲遲不接,或故弄狡獪,真是要命。有的人急得在電話裏懇求:“謝謝你!爺叔!我在這裏向你下跪了!”真是使人啼笑皆非。今見日本的記者桌上,都有電話,可見日本的電路,四通八達,大有益於新聞的報道。西方人說:“新聞是從屋外飛來的,不是從大門進來的。”就是這個緣故吧。

我們參觀了他們印報的機器房,那就覺得偉大了,他們總共有輪轉機近二十部,導觀的日本先生說:“有十餘部是自己製造的,有四五部是舶來品,自己製造的還不及舶來品,現在正加研究精進,可以不需舶來品。”想想正要臉紅,《申報》館自史量才接手,在外國特買了一部新的輪轉機,裝在樓下沿馬路,從大玻璃窗外可以看得到,贏得許多路人圍而觀之,以炫示《申報》力求革新,標明一小時可印若幹報紙。若我們《時報》館則更是丟人,還是老爺式的兩部平板機,這老爺機又時時喘息走不動,常常擠不上火車報(最先出版,送火車站早班車),這真是小巫之見大巫了呢。

這個機器房,地下全是小鐵道,縱橫貫穿,有如蛛網。你道是為什麽?原來那些印報的機器,每天張大口,要吃進多少噸的報紙,而這些報紙,必需要一個大倉庫可以堆積的。像《朝日新聞》這樣一個新聞社,他們的紙庫,至少也儲藏幾百噸卷筒紙的。從紙庫到機器房,也有一段路,誰去扛抬這些笨重的紙料,這就隻有把卷筒紙裝上小鐵車,推上小鐵道,送進機器房,裝入印報機了。報紙印好吐出,連折疊,包紮也是用機器的,便也由小鐵道間運出,送上運送報紙的大汽車,應送火車站的到火車站,應送輪船碼頭到輪船碼頭(那時還沒有飛機),自有人管理,很快地運送出去了。

說到報紙,我又想起我們當時中國的新聞界了。中國自從創興了新聞事業以來,一直是用外國紙張。最初《申報》《新聞報》,是由外國人創辦的,他們用外國紙,不必去說它了。以後由中國人自己創辦的,也是靠那些舶來品。

起初外國紙輸入中國來的,也是平板紙,我記得那時多數是瑞典、挪威出品,隨後也就有加拿大的出品。這些平板白報紙,以五百大張,稱之為一令(就各報紙的篇幅大小,一開為二),自從《申》《新》兩報有了轉輪機後,方始外國有卷筒紙輸入(還有西文報紙,也用卷筒紙,但銷數極少),但平板紙仍有進口,因別家報館還是平板機,不能不用平板紙呢。不過《申》《新》兩報是向外國直接定購的,其他報館,就在上海的紙商購買的,因為那些窮報館,資力不充,隻有零零碎碎去購取的了。

於是上海的有些紙商,想出新花樣來,開了一種切紙公司。怎叫作切紙公司呢?據說是把卷筒紙切成平板紙,仍是以五百大張稱為一令,你可以臨時要買多少令,就買多少令,他們隻是做生意,卻加惠於那些窮報館。而且都開在望平街附近,而且還做夜市,可以做到深夜十二點鍾。不過要現錢交易,不賒不欠。那時《民國日報》,是上海著名的窮報館,賴邵力子、葉楚傖兩君,苦力支持,常常報已編好,無力買紙,於是楚傖飛一箋,向我告貸,其詞曰:“今夜又斷炊矣,懇借我十元,以療我饑”雲雲。我即解囊予之。其時的紙價,有十元可買四令紙,不出三日即償還。其實他們館中經濟,由力子主之,但力子覺得不好意思,而楚傖與我同鄉,又以我編雜誌,請他寫稿,有文字緣,較不客氣耳。

這個時候,日本已是紙業發達,紙廠林立,並不要仰仗於外力了。頗聞有新聞社自辦紙廠的,也有與紙業公司合作的。我還記得當時日本的《讀賣新聞》,所用的紙,別創一格,乃是淡紅色的,這必是定貨的了。日本以文化發展,印刷事業隨之擴大,各種紙品費用日繁,即對於印行書刊圖畫等物,用紙亦已不少咧。此就當時的情形而言,到現在更不知進展如何了。

在我中國,記得曾有一度,以上海用紙最多的如申報館和商務印書館等,曾合議在浙江某一地方創辦一製紙公司,結果,意見不協,未能成功,這事我當時略有所聞,此刻卻已想不起了,許多老朋友,當還記得。後來上海有一家較大的造紙公司,居然也能試造卷筒紙,曾經請過申報館作試用。史量才告訴我,那天夜半開印時,不旋踵而機器就停了,問他們為什麽呢?回說這種紙經機器一卷,便即破碎了,須停十五分鍾,方能接上。量才說:“我報夜半三點半開印,六點鍾要送火車站,經得起每次停十五分鍾嗎?”不得已隻好仍用舶來紙。一個國家,欲求新聞事業的發展,而不能自己造紙,差不多就成了英雄無用武之地了。

我在報館裏的時候,常常看到日本報,所有東京、大阪的各大新聞,都有得寄來。因問楚青,是否與他們特約交換的。據楚青說:“我們並未與他們交換,我們開報館後不久,便送來了。”我起初以為楚青、景韓、繼興,他們都是日本通,所以與日本新聞界有所聯係,特別寄送《時報》。繼見別家報館,也一樣贈送,可見日本的宣傳性質,器量甚大。不過這種日本報紙,送到各報館,大家看也不看,原封不動,送之字紙籮中。不但他們不懂日文的人,即如我們館中景韓、繼興,都諳日文的,也不屑一顧呢。我這一回到日本,倒是很想參觀一下日本新聞界的狀況的,無奈這是個團體旅行,不能自由,而且這一個集團中,還有幾位不是我們同業中人,說是走馬看花吧,不但花香未曾嗅到,花影也未曾窺見呀。

當時我所參觀的《大阪朝日新聞》,覺得最特異的便是他們的改版室(按,“改版室”這個名詞,是我杜撰的)。何謂改版室呢?原來他們的報,一清早已印好發行出去了,但在印刷發行的時候,又有新聞電報來了,他們等不及到明晨始行見報(那時還沒有夕刊),於是就在第一次原報上,挖去一些舊新聞,補入了新新聞,打好紙板,重新開印,這便是所改的第二版。當第二版開印時又有新聞電報來了,仍要挖舊補新,開印第三版……如此的改版,一天甚至可能改版到六七次,要看新聞的來源重要不重要。假定上午五點鍾出第一版,七八點鍾出第二版,中午出第三版,以及下午出若幹版,一天工夫,便是改版不停,出版不停。

有人說:這樣的改版,不是使讀報者迷亂嗎?究竟是讀了哪一版才對呢?不!他們是有規定的,排好了次序,有條不紊的。

尤其是運輸到外埠、外國的報紙,何處是第一版,何處是第二版,不叫人看重複新聞,也不使人有漏網新聞之虞,那是聯係了國內外的交通郵便寄送出去的。我們那天去參觀的時刻,是在上午約十點多鍾,而他們的報紙,還正在機器上印行,也不知是第幾版。卻見有兩位校對先生與排字工友,圍聚在機器旁邊,就地在那裏工作,滿頭大汗的形勢緊張得很,而頻頻聽得有鈴聲,似乎是催促他們,時限已到,我們也不敢打擾他們,隻得望望然去之了。總之我覺得日本那時,對於無論何種事業,都是一本正經,不像我們那時的喜歡輕鬆、懶散、寫意、省力,甚至不負責任、亂搭架子。我不是揚人之長,揭己之短,當日的感想,實在如此。那時是在二十世紀初年,日本明治維新以後,大正年代,而我國亦在辛亥革命以後,軍閥時代呀!

回國以後,不多幾天,我遇到了商務印書館的高夢旦先生(鳳謙)。那時我已住在愛而近路的慶祥裏,在這個裏口卻開了一家小小的閩菜館,店名喚做“又有天”,那個名字,當然由一時著名的閩菜館“小有天”化出來的。而這家“又有天”的老板,從前原來是高先生家的廚子,所以夢旦先生常常約了二三知友在此小吃。那天我剛走出慶祥裏口,便被高先生拉住,同往吃飯,在座好像還有李拔可先生。

高先生知道我新從日本回來,問我有何記述。我告訴他集體旅行,實在沒有看到什麽,真是如入寶山空手歸。既而談到了新聞界,我們當記者的,就如俗語所說的“三句不離本行”,講到在《大阪朝日新聞》看了一看,也隻看到一點外表,未審其內容。高先生說:“您何妨寫點出來呢!我們出版界,也與新聞界息息相通,現在我們出版的書籍中,也沒有一種對於新聞事業的著述,近來到歐美各國去留學的,也有幾位研究新聞學的,我們不管它,先把日本新聞事業,寫出來給人看看也好。”

我經他一說,心中不免也有所忻動,回國以後,關於日本社會上、風俗上,瑣屑的事,在《時報》上(尤其在《小時報》上),也零零碎碎地記述了一些,可是也不免雜亂無章。如果此行是寫了日記的,那就好了一點,但也沒有,我便是上文所說的輕鬆懶散的一流人吧。

我便和夢旦先生說:“讓我考慮一下,管中窺豹,僅見一斑,對於日本新聞事業,雖然略看一點兒,實在資料不多,而且不能作統一貫穿的敘述,我當整理作為筆記體裁,或可以編一小冊子。”

我那時便窮了一個月之力,約莫寫了有二萬字,因為資料不多,實在枯窘得很。且在此時代,新聞事業正在日趨進步,日本又是同文之國,可以做中國一個榜樣,而我不能向之研究采訪,深自抱愧。不得已將日本新聞的普通狀況(與《大阪朝日新聞》齊名的,有大阪《每日新聞》,而且東京也有《朝日新聞》)敘述一番,雜湊成文,怕還不到三萬字。題其名曰《考察日本新聞略述》。自己看看,也不能滿意,但高先生說可以印行,而且還取了我一張照片去,登在扉頁上(按,我所著述的刊物,從未有印出照片,僅此書有之)。可是出版以後,銷數寥寥,遠不及我譯寫的小說,這是冷門貨,誰也不高興去看它。不用說不是報業中人了,即使是我們同業,也懶得看它,日本是日本,中國是中國,吾行吾素。至於物質上的發達,問之報館老板好了。但是仔細想來,我們從事新聞事業的人,看到日本的日趨進步,而我瞠乎其後,不能不有些愧怍,有所警惕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