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到了時報館,從事於記者生涯以後,我是決計放棄了教書工作了。我自從十七歲父親故世後,即開門授徒,做了一個小先生,一直處館教書,坐熱了那隻冷板凳。以至脫離私塾製度,又踏進了新式教育,什麽吳中公學社咧,又是山東青州府中學堂監督咧,真是“人之患,在好為人師”。這一回,到了上海來,上海也正在各處興辦學校,一到上海,就有人來請我去當國文教員,我實在對此厭倦了,便一概加以婉辭。
然而到底不能脫去這個樊籬,第一個破我戒的,便是史量才。量才在西門外高昌廟地方,開了一座女子蠶業學校,除了養蠶時期,女學生都要服務以外,其餘時間,便同別的女學校一樣,隻不過加一點與蠶桑有關係的學科而已。他是常常到時報館息樓裏來的,時報館的幾位編輯先生,如陳景韓、雷繼興、林康侯等被他拖去教書了,我初到時報館,他便以我為鵠的了。
我起初拒絕他,我說:“我已教了十餘年書了,舊的、新的,都已教過,對此漸少興味,我現在要換換方向了。況且我現在也沒有工夫教書,時報館、《小說林》之外,偶有餘閑,還得要寫一些小說。”但量才百方勸駕,他說:“你鎮日埋頭寫作,也未免太悶損了,必須換換空氣。況且我不是天天要你來,一星期來三天或兩天,每星期擔任五六個鍾頭的課,終可以抽出這工夫吧?《時報》是在夜間,《小說林》在上午,那麽下午你有工夫了。”
他又說:“山東青州府蠶桑學堂中教員,都是我的老同學,我知道你在青州辦學堂,很為吃力,但是上海的學堂非青州之比,尤其是女學堂。你不曾到女學堂來教過書,何妨來試試呢?把山東的男學生,和上海的女學生,作一比較如何?並且我們學校裏,到四月裏就要養蠶了,蠶忙的時候,便不上課,現在到養蠶時節,至多隻有兩個月,那是很輕鬆的事,況且景韓、繼興,他們也來教過呢。”
我為他說動了,我的確不曾在上海教過書,尤其不曾在女學堂裏教過書。我當時又動於好奇心,凡是沒有經過的事,我總想去經曆一番。又想到量才所說:他的學校,四月裏就要養蠶,過後至多再讀一個月書,接著便要放暑假了,那麽總共也不過教三個月書吧!
而且我當時正想寫社會小說,搜集各種資料,商務印書館又來接洽,要我寫教育小說。無論是社會小說也好,教育小說也好,各方麵的情形都要曉得一點,這個女學生社會,也是應該曉得一點,作一個實地觀察呢。
回想我十七歲開始做小先生的時候,曾教了一個女學生潘小姐,以後就沒有教過女學生。但現在所要教的不是一個女學生,而是成群的女學生了。我問史量才:“你是女學校的校長,何妨傳授心法。”他說:“也沒有什麽方略,但是你不可太嫩,太嫩了,壓不住她們,便吱吱喳喳地吵起來。雖然不必板起麵孔來,但至少也得裝起老氣橫秋的樣子,方可以吃得住。”量才這話,正說中了我的病,我就是太嫩,尤其對於女人。其實我那時也有三十歲出頭了,人家看我,卻不過二十三四光景。
我所教的這一班女學生很整齊,全班不過十餘人,年紀都在十八歲以上,因為這是一班最高級,快要畢業了。女子蠶業學校裏沒有太年輕的學生,因為他們在招考的時候,就規定要十六歲以上,方能報考。這有兩個原因:第一,他們在養蠶時期,有一個很辛苦的服務,時常要輪流守夜,而且很沉重的蠶匾,要掇上掇下,非幼稚女生所能勝任。第二,在育種的時候,須用顯微鏡,仔細觀察,而且對於蠶蛾的**,詳細解釋無遣,在交尾中,還要輔以人力,這也是那種幼稚女生所非宜。
大概從前女學堂裏的女學生,頂會吵的是十四五歲,到了十六七歲,便漸次沉靜了,一過了十八歲,便不會吵鬧了,還有的在初進學校的女學生,最是會吵,在將畢業的女學生,便不大會吵的了。更有一說:在男先生的課堂裏會吵,在女先生的課堂裏,她們便不大敢吵了。在她們不大佩服的先生,自然吵得更加厲害,在她們佩服的先生,就不大吵了。這些都是當年在女學校教書的經驗之談。
在上海教會裏所辦的女學堂,像“中西女學”之類,他們對於中國的國文,不十分注重,所請的國文教員,都有些冬烘氣息,女學生們常常開他的玩笑。我記得有一位國文教師是鬆江人,督責學生們倒也很嚴。教她們讀《古文觀止》,那班學生們讀到蘇東坡的《赤壁賦》,中有句雲:“巨口細鱗,狀如鬆江之鱸。”她們大聲朗誦道:“鬆江豬玀!鬆江豬玀!”先生正把她們無可奈何。又有一個十三四歲的女學生,不知如何觸犯了先生,那位先生便拉著她,要到女校長那裏去申訴,她大呼:“男女授受不親。”(《禮記》上語。)嚇得那位教師急忙縮手。可是對於那些外國女教師,雖然背後也罵她老太婆,或給她提出醜惡的、可笑的綽號,然在當麵,卻甚畏懼她,非常服帖。
我在女子蠶業學堂未及一月,而城東女學校校長楊白民,又來勸駕了。意思說:一樣的朋友,能在女子蠶業盡力,也希望在城東女學幫忙。我說:“我的工夫來不及。”他說:“每星期隻要來三天,不到女子蠶業的日子,便到城東女學來好了。”我一時麵軟,也就答應了。但是女子蠶業,在西門外過去的高昌廟,城東女學,則在南市的竹行弄,自己卻住在租界裏的愛文義路,一麵在極西,一麵在極東,這樣的終日奔波,很為勞累。並且高昌廟與竹行弄,都在華界,到了那邊,便得更換人力車,但是我那時很有勇氣,覺得教女學生,很有興味。
城東女學這一個學校的學生,卻是複雜得多了。我這一課堂中,約計有三十多人,年齡小的不過十三四歲,年齡大的已有三十餘歲,已是太太型的人了。就像黃任之的太太王糾思,也在我的課堂裏,同學們都呼她為黃師母,因為這時候,任之也在城東女學授課呢。還有他的兩位令妹黃冰佩、黃慧兼,也在一課堂。年齡最輕的就像袁觀瀾的女公子袁世莊,不過十三四歲,程度自然參差不齊。但在這個時候,實在出於無法,隻要有誌向學的,便是來者不拒,所以這個班次,隻好勉強合並了。
我初在這些女學堂教書時,的確有些兒麵嫩,她們似乎比你老練得多,不過她們也並不使我受窘,就是喜歡多說話,常常說到功課以外去。有時,她們說:“今天先生不必講古文,請說一段故事給我們聽。”她們以為我常寫小說,必定有一肚皮的故事,藏在心中。我隻好說:“故事今天不曾預備,下一課期講故事。但是我口講故事,請你們把我所講的故事,用筆記起來,那也是習練作敘事文的法子呢”。她們聽了,覺得不大寫意,後來就不請我講故事了。其實記出來不是很好嗎?而她們視為強人所難。
我從青州府回到上海來,衣服很不入時,上課時,用粉筆寫黑板,有一位女學生最喜歡多說多話的,便道:“喂!先生!你的袖子管太長了。”我隻好說:“是的!我的衣服不入時了。”我以為她沒有什麽說了,但是又繼續說道:“先生!你的指甲也太長,要剪去它,寫粉筆不大便當。”那時我真有些窘了,幸而和她同座的一位同學,怒之以目,別的同學則俯首掩口而笑。後來我告訴了楊白民,他說:這人素來如此,就是上海人所說的“十三點”脾氣。
後來我想:她所勸告我的並不錯,我的袖子管的確太長,我的指甲確是好久未剪。大概別的學生,也在這樣批評我,而她卻忍不住,心直口快地便嚷出來了。下一次上課,我把指甲都剪光,衣服也換了件袖子短的。上了課堂以後,我就伸出手來給她們看,我說:“我是從善如流,聽你們的勸告,把指甲都剪平了。”那位女學生,反而麵漲通紅,俯首無言。
兩三個月以來,我便老練得多了,我對於上課並不怕,但是對於這個改課卷,實在有些怕。試想:女子蠶業近二十人,城東女學有三十餘人,每星期就有五十餘本作文要改,而且不能積壓,一積壓就要拖下去。我那時把課卷帶回家中,預備開夜車,可是一吃夜飯,睡魔便降臨了。
而且那時候,《時報》已登了我的連載小說,明天的稿子,也要預備。把課卷帶到報館去吧?發稿已畢,可有餘閑,但報館裏朋友多,談談說說,莊諧雜作,談笑風生,早已把學生的課卷,置之腦後了。
後來想出一個辦法來,將學生的作文課本,安放在學校的教員休息室內,上課以前或以後,倘有餘閑,即行改卷。再在學生作文的鍾點內,她們在作文,我在課堂裏監視的時候,便是改課本,這樣覺得好一些,不致積壓起來吧?
然而我的朋友中,有幾位,一天要上好幾個學堂的課,都是按著鍾點,方始趕到(那時上海各教員,也是按著鍾點計值,一天要跑幾個學校)。他們的口號,叫作“下車上課,下課上車。”那個情況,就像後來上海的說書先生,按著鍾點趕電台一樣了。
在我們從愛文義路遷居到西門敦潤裏以後,上海民立女中學校的校長蘇本嵒女士,又光臨寒舍來了,她又要請我到她那個學校裏去教書。蘇家開了兩個中學校,一個民立中學校,屬於男學生的;一個民立女中學校,屬於女學生的。民立中學校是蘇穎傑主持,民立女中學是蘇本嵒主持,他們原是兄妹,為上海望族(蘇女士已嫁,其夫為王孟緣)。這個民立女中學,也開在西門,西門可稱是女學校的大本營,最大的務本女塾。也是開設在西門,是人材最多的。
我這時女子蠶業學校已不再去教書了,城東女學校卻還是去的。蘇本嵒女士到我家裏,和我妻說:“我知道包先生很忙,但是你們不遷居到西門來,我不好意思來說,既已遷居到西門來了,離我們學校很近,可否請包先生屈就一下?”又笑說:“我是奉學生之命來的,有幾位學生,都推薦包先生,因為她們的姊妹同學們,有的在女子蠶業,有的在城東女學,都歡迎包先生教得很好,所以我來敦請,務必俯允。”
這樣的高帽子戴上來,我又隻得答應了。不過我的教書,不是過於自卑感,實在自己覺得不甚高明。但我以為在這一代的女學生,卻是在啟蒙時代,當以啟發她們的知識為首要,能多懂得一點新知識,就是好的。啟發了這一代的女學生,然後使下一代的女學生,更注重於種種學問呀。我在民立女中學教的這一班學生,頗為整齊,一共隻有十人,年齡都在十八至二十歲,是稱為卒業班,程度也相差無多,課堂裏沉靜無嘩,與城東女學的學生,正大不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