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時報館後,我認識了不少的友朋,除了報館同人以外,還有許多館外的同好,也常常到時報館裏來的。這是狄楚青本來是好客的人,而陳景韓與雷繼興,也是友朋很多,他們常常到報館裏來訪問與閑談。時報館的主筆房,不是像後來各大報館的嚴肅整齊,而卻像人家裏的書房一般,隨便起坐談笑的。

有些朋友,也就喜歡跑到主筆房,但到底有些妨礙工作。而且有些新聞,報館裏往往稱為獨得之秘,不願在報紙上未經披露之前泄露了出去。若是為各報館競爭起見,還恐怕偶不留意,傳到了別家報館裏去,被他們占著先鞭,這也是當時報界中的常情。

但《時報》又是歡迎他這班朋友來的,因此在館內樓上,辟出一間房子,做了一個小俱樂部,那個名字,就喚做“息樓”。起這個名的意思,無非是聊供休息所需,有許多朋友來訪問、閑談,便請在息樓裏憩坐。在報館裏的同人,工作之餘,也在息樓中休息一下。或有朋友見訪,就可以在息樓中會客。息樓那一間房子,由報館供給,不取租費;另雇一個茶房,專管息樓內的茶水、差遣等等,備了幾份日報,供客瀏覽,所費無多,而得益匪淺。也有朋友們在息樓裏吃點心的,好在時報館在福州路望平街,鄰近都是點心店、西餐館,叫茶房去喚他們送來,自吃自惠鈔,很多便利。

息樓裏常來的幾位朋友,就記憶所及,略述數位如下:

沈信卿,名恩孚,他是我們吳縣人,是前清的舉人,他現在是上海龍門師範學堂的校長,那時候,公立學堂的主持人,沒有監督的名稱的。龍門師範,是上海原有的龍門書院改組的,屬於地方公有性質的,那時他已五十多歲了,學高望重,我們呼之為信先生,他雖是蘇州人,因為他以前久居於嘉定,因此蘇州人和他少親近,而上海人和他較密邇。

袁觀瀾,名希濤,寶山人,也是前清的舉人,他的一位女公子,還是我的學生。他是常常到息樓來的,他一來了,我們老遠就聽得了他的聲音,因為他聲帶作嘶音,而又很為響亮。辛亥革命以後,他曾一度為教育部次長。我在商務印書館出版過幾部教育小說,承他在教育部任上,獎給我幾張獎狀,無任愧感。他有兩位弟弟,袁希濂、袁希洛,都是我的老友。

黃任之,名炎培,川沙人,也是前清的舉人,在息樓的三舉人中,他的年紀最輕。他在家鄉為了鬧革命,幾乎被地方官(那時鬆江府知府戚揚審訊)捉去被殺。他的夫人和令妹,都是我的學生,在國民黨統治時代,屢次請他出來任教育部長,他沒有應允,隻在上海辦職業教育社。在這個時候,他正在運動幾位工商家辦學堂,如楊斯盛等。

龔子英,單名一個傑字,蘇州吳縣人,也久居上海了,他是前清的秀才,精於算學。他們世代經營金業,在上海金業界中,亦推巨擘。那時候,他正在上海辦一個金業小學堂。他們兄弟四人,他是最小,排行第四。他的長兄龔子瑜是上海匯豐銀行的買辦(按買辦在當時上海是尊稱,後來諱言之,改稱為華經理)。辛亥革命初期,曾一度為江蘇財政廳長。

林康侯,名祖溍,上海人,前清秀才,遊學日本。他自稱為半個蘇州人,因為他的母夫人是蘇州人(上述沈信卿是他的母舅),他現任南洋公學附屬小學的校長,他的書法極好。他們是老上海的紳士階層,他與龔子英,均在時報館,任本埠新聞編輯。後因江蘇、浙江兩省,自辦江浙鐵路公司(滬杭鐵路公司的前身),調往鐵路上辦事,始離新聞界。康侯的履曆甚富,漸入銀行界。他與我是丙子同庚,後與穆藕初等成立丙子同庚會。我寫此稿時,他在香港。

史量才,名家修,他原籍是南京人,他的父親在上海郊原的泗涇鎮開了一家米店,他就成了泗涇人了。他是杭州蠶業學校畢業生,我到《時報》的時候,他在高昌廟開了一座女子蠶業學校,是有許多人幫他的忙的,我也在他那個學校裏當義務教師,他是天天到息樓來的一個人。辛亥革命時,他當了什麽鬆江運副鹽務事。他的接辦申報館,是張謇、趙鳳昌出力最多。其人有幹才,後為國民黨特務所暗殺。

吳懷疚,他是上海人,在上海人中,開女學堂的算他最早(除了愛國女學以外),也是辦得最發達的人。他所辦的務本女塾,學生最多,規律最好,因為那個時候,男女同學,還不曾流行。上海早有一個中西女學,是美國教會辦的,但教會氣息太重,於是群趨務本女塾,他的學堂,開在西門,是華界不是租界,有許多家庭,為了要送女孩子入學,都住到西門去,以至一時蔚為風氣,西門的女學堂也便多起來了。

朱少屏,他是上海人,我記得那個時候,他是開了一個“健行公學”,也是在西門。後來他又辦了個“寰球中國學生會”,對於中國出洋留學的學生,輔助不少。在上海各文人所組織的“南社”中,他是主幹。朱少屏是老同盟會會員,但在國民黨中,一向不甚得誌。他的夫人嶽麟書女士,也是我的學生。在第二次大戰前,楊光泩任菲律賓總領事,朱少屏任副總領事,為了抵抗日本,均為日軍所戕害。

楊白民,上海人,住在南市的竹行弄,他也開了一個女學堂,叫作城東女學。他因為這一座房子自己的頗為寬大,不似租界裏的那些弄堂房子,自己家庭也住在這裏,成了個家庭女學校。學生極多,年齡不齊,幼者不過十二三歲,長者則已二十多歲了,許多太太們,就學者甚眾。楊白民到息樓來,總是抓人到他城東女學去教書,陳景韓、雷繼興、林康侯,都去教過書,黃任之是基本教員,因為他的太太,即在城東當學生。記得後來當監察委員的劉三(號季平)也去教過。我也曾教過一年多吧。還有一個奇跡,吳懷疚生了五六個女兒,沒有兒子;楊白民也生了五六個女兒,也沒有兒子。他們都是開女學堂的,大概拚命地在那裏為自己製造女學生吧。

楊翼之,名廷棟,他是蘇州人,他從日本回來,我便認識他。自從我到時報館後,他常來訪我,便為息樓中的常客。不過他也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畢業的,和雷繼興等一班學習法政,都是同學。在那時候,上海的一班有誌之士,號稱維新黨,組織所謂憲政預備會,意思是督促清政府速行立憲,他們皆與其選。還出版了一種《憲政雜誌》,大家寫文章。那時候,大家還主張君主立憲的,到時報館息樓中高談宏論,意興奮發,不可一世。

管趾卿,無錫人,是上海德國人分設的西門子洋行的買辦,西門子洋行,做電機生意的,在中國甚為活躍。息樓裏來的人,大概都是學界人,隻有他一個是“康白度”(上海洋涇浜語)。他與我們這班人聯絡,在營業上毫無所益。後來我子可永到德國柏林大學習電機工業(時年十四歲),又在西門子德國總廠實習,甚得管君之助。

葉養吾,他是青浦人。青浦距上海甚近,因此來上海的人很多。上海新聞界中,青浦人也不少。葉養吾有個兄弟,名葉石,也是同在日本留學的,也同在時報館的。但葉養吾在日本學的是商科,進了商科大學,他家裏也很有錢,預備到上海來辦商業。那時日本人也都在上海辦商業,葉養吾頗認得幾位日本巨商,頗思與他們合作,但日本人做生意,很為精刻,沒有成功。還是自己從事於電燈事業,嘉興、紹興,那兩處的電燈廠,都由他創辦的。

楊蔭孫,他是蘇州人,比國大學畢業生。他原先和他的弟弟楊景森,都是南洋公學的學生。他被派出洋,到比利時留學,學的是銀行學,回國以後,到上海來,也是息樓中的一客。後來到了北京,便入了北京的銀行界。梅蘭芳第一次到上海,正遇到楊蔭孫也回到了上海來結婚,梅蘭芳還沒有到戲館裏唱打泡戲,卻先為楊家婚宴上唱堂會戲了(蔭孫結婚,在上海張園的安塏第),一時稱盛。楊蔭孫後任北京交通銀行行長,我到北京時,常相過從。

楊景森,蔭孫的弟弟,他是美國留學生,回國後,即在上海謀事,那時美國留學回國的,已經很多了。他很聰明而好學,可惜是有病的,這病不容說,又是當時中國最流行的肺病了。那時上海報紙,也漸漸注意到外國的新聞輿論說,狄楚青即請他在《時報》翻譯此種文字,他譯得極快而又極多,但報紙上容不了這許多,他心中大不高興。他後來為中華書局編輯部請去,另外還賣文譯小說。他對了一頭親事(舊式婚姻),其未婚夫人是富家女郎(上海施家,是著名的外交家),為了結婚場麵豪華起見,拚命勤勞的寫作,雖以病軀,力疾工作。結婚以後,未及數年,病即大發,養屙於莫幹山,即病歿於山上。

此外常到息樓來的,還有夏頌來、王培孫、沈叔逵、黃公續及其公子黃伯惠(即後來接辦時報館的),更有蘇州來的吳訥士、常熟來的吳斯千(曾孟樸的妹婿),不能一一記憶起來了。但狄楚青的許多朋友不來,如葉譽虎、葉葵初、熊秉三以及他的弟弟狄南士,都不到息樓。更有我後來有許多南社裏的朋友,也沒有到息樓來,因都另有聚會之處呀。上海這個地方,真是人材薈萃之區,而我當時年輕,也是一個愛好朋友的人。寫此稿時,息樓裏的朋友,陳景韓在上海,黃任之在北京,林康侯、黃伯惠,均在香港,餘則均作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