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山東青州府計兩年多,第一年,未帶家眷去;第二年,方攜我妻震蘇及新生的一女可芬偕往。幸而有幾位南方教員,已攜有家眷在此,即以本學堂而言,有杜安伯的夫人,她是蘇州人;有胡菊如的夫人,她是上海人,也是最近從上海來了。此外,府尊曹耕翁的兒媳,也是蘇州人,他便是彭誦田的女兒。此間首縣益都縣知縣李搢臣(祖年),一家又都是常州人,他的衙門裏師爺,大半是常州人,而攜眷來此者亦甚多。
青州府的房屋,也盡是北方式,庭院卻很大。我們家中,雇用一個老媽子,和一個僮兒。老媽子名張嫂,年約四十左右,做事很勤懇。僮兒年十四五,名喚犬兒,也很活潑誠實,及至我們回南時,他堅欲跟我同去,我以其母在青,未允攜歸。本地人多睡炕,我們不慣,然此地無藤墊、棕墊之類,隻有高粱稈子所做的床墊,睡了倒也覺得很為安適。此間無樓房,全都是平屋,較講究的方為磚地,否則都是泥地而已。
自膠濟鐵路通車後,青州府適在鐵路的中心點,亦漸成為山東一大城市。故此間居然也有洋貨出現,洋貨來自上海的,也有來自天津的。日用必需之物,如洋皂、洋火之類,市上亦均有售處,不過本地人卻難得用。各方來此的人也不少,便帶了那些舶來品來了。市上購買雜物,數目少的用錢票,從一千到十千(一千即名一吊),那種錢票,都是破爛不堪。數目大的用銀塊,幾兩幾錢,臨時用天秤稱之,旁置一夾剪,分量如太重,則夾去一塊。
青州府僅有一條熱鬧的大街,店肆林立,我們如果買過一兩次東西,他們便認得你了,叫得出你的姓,知道你住的地方。
大概他們對於南方人,是一望而知的。假使你買了東西,身邊的錢不夠,你盡管拿走好了,他們信得過你。掌櫃和夥計,都是很客氣,買了東西出來,常常送你到門口,口中不絕地道謝。最妙者,這裏有一個郵政局,局長也是青州府本地人,此外有一兩位郵差兼助手。我們和他熟極了,寄信可以坐到他辦公桌上,自己打郵戳。因為來信有一定時間,膠濟路的上行車與下行車,都在青州府交車,而我們有信沒信,隻要等火車站上的郵差回來,便知道了。
在青州府的第二年,上海的《時報》已出版了,我便去定了一份《時報》。本來學堂裏也有一份《新聞報》要等府衙門裏看過後,然後送來,已隔了好多天了。我在南京蒯公館的時候,《中外日報》新出,我就自己定了一份《中外日報》。人家說,這是我體己的報,實在說:報紙總在日求進步,《中外日報》出版後,報紙有一進步,《時報》出版後,報紙又有一進步,我是不喜歡墨守而喜歡創新的。
我從學堂裏回到家裏去時,郵局是必經之路,我最注意的,今天有沒有報紙寄來呢?還有我所購的新書、所定的雜誌,有沒有寄來呢?那時並沒有信箱之類,那位郵局長給我安放在一處,我喜歡自己去領取。最可笑的,是在第一年,我要寄家用到蘇州去,而青州和蘇州的郵匯不通,並且幣製不同,因為蘇州是用洋錢的,青州是用銀子的。但是小包郵件是可通的。郵局長說:“你可以把整隻的元寶,當小包的郵件掛號寄去,已經有人試過了。”恰好我的每月薪水是五十兩元寶一隻,於是由麻布包紮縫好,到了蘇州,由公估局估定,到錢莊兌換,倒極為便當了。
我喜歡吃閑食,也是我們蘇人的習慣吧?青州也有幹果店、糕餅店,其食品也為可口,我有時也常去光顧。中秋時節,也有月餅,但這種月餅,不同於蘇州月餅、廣東月餅。我乃知全中國各處,都有月餅,除了一例是圓型以外,便有種種的不同。我也曾吃過七八種不同的月餅了,倘然開一個全國月餅展覽會,倒也很有興趣呀。此間宴客,以海參席為最闊綽的了,不有什麽魚翅之類,可見山東是個簡樸守儉之鄉。家常菜則豬肉雞鴨之外,魚類較少,蝦蟹更少見。
還有,此間的菜蔬頗佳,膠州白菜,尤所馳名,味極腴美。本地人吃麵食,山東麵粉,在美國麵粉未來傾銷以前,亦為國中首屈一指。他們不大吃油,南方人則非油不可,此間本地人是吃得很苦的,但我們都有得吃,一切不受什麽影響。這時香煙還不曾流行,我們南方人,都是吸旱煙與水煙的。我在四十歲以前,什麽煙都不吸的,但是青州人卻喜歡吸一種黃煙,短短的一根煙管,藏在袖子裏。我初到這中學堂裏,有許多學生,都是吸那種黃煙的。有一天,那位國文先生正在上課,我到課堂裏去看看,卻見煙雲繚亂,原來那些年長的學生們,一麵聽講,一麵偷偷地在吸煙。我便下了一個諭帖:“學生們不許吸煙”,但也隻能辦到上課時不吸煙,他們的齋舍中不能免了。
這種黃煙,是山東本地出產製造的,氣味很不好聞,我在學生們走近身時,就聞到這種味兒,因此知道他們還在偷吸的。(還有他們喜歡吃大蒜,這氣味亦殊難聞,但是不能禁止的。)又有時,在路上遇見了他們,總見他們手中攜著一枝短煙管,下垂一個煙荷包,見了我,連忙把煙管藏在背後,但我早已看見,也隻好佯作不見了。
益都縣是青州府的首縣,縣令李搢臣先生(名祖年,江蘇武進人,年約四十許),他也是一個進士,所謂榜下知縣。這人很開通,我們常常到他的縣衙門裏遊玩,走得比府衙門還勤,因此他們有幾位幕友,我們也都熟識了。倘到府衙門裏去,必定要有什麽事,或是謁見太尊,而縣衙門卻由我們隨便到處亂跑,加以李搢臣又是好客健談,對我們一點不搭官架子。在前清,無論哪一個縣衙門,都脫不了紹興師爺。惟有益都縣衙門裏,竟找不到一位紹興師爺,所有刑名、錢穀,都是常州人。初意,我以為這位李大令引用同鄉之故,後來知道當幕友的常州人,在山東卻有一大部分勢力,在紹興師爺的勢力範圍內,可以分一杯羹。
那時候,中國司法尚未獨立,審官司乃是知縣的職務,我在家鄉,從來不踏進縣衙門裏去,也有朋友,約我去觀審,這時刑訊尚未廢除,當用刑時那種慘呼哀號之聲,我不忍聞。現在到了青州,在益都縣衙門裏,我倒看過幾次審強盜,審奸情的案子。
審強盜,用夾棍,用天平架,說起來,“三木之下,何求不得”,但這還不算非刑。但是山東民情強悍,盜案最多,有些在刑求之下,死去活來,他們咬緊了牙關,死不肯招。我問搢臣:“何必要用嚴刑呢?”他說:“這些都是證據確實,一些沒有冤枉的,不過刑事重口供,如果沒有口供,是不能結案定罪的。”
至於有些奸情案,他都在花廳上審問,這些都不是上等人家的事,女的本來不是什麽天姿國色,到這時候,做了監犯,也都是麵黃肌瘦,憔悴不堪了。男的更是醜陋,斷不是戲劇中所描寫的蘇三起解,三堂會審了。重大的案子,女犯也要用刑,用幾枝小木棍,夾在指縫內的,名為桚子,把它收緊了,據說是痛徹心肺的。我笑向李搢臣道:“你這樣焚琴煮鶴,不太煞風景了嗎?”他說:“這是國家法度。不過那種奸情案子,到了你們小說家的筆下,總是幫著女人的,可以裝點成一篇戀愛傳奇小說,而我們總是酷吏呀!”
青州府也有土娼,我們學堂裏教英算的胡菊如,在他太太未到青州來的時候,為了解決性欲,曾去領教過。縣衙門裏有兩位師爺,也做過入幕之賓,他們很熟習這種門徑。有一位姑娘,大概是十八九歲,說是此中翹楚,胡菊如和她發生了關係,留髡之夕,嫌她的褥不幹淨,把自己的鋪蓋,先派人送了去,明天再送回來,一時傳為笑柄。我笑說:“你真是《詩經》上的‘抱衾與裯’了,古來隻有女人如此,今乃出於男子。”
我以好奇心,每到一個地方,要看看那邊的娼妓風俗,除家鄉以外,在上海,在南京,也都曾跟了朋友,到過妓院。但此刻到底是一個學堂監督,不敢問津。有一次,在我學堂裏的辦事處,從紙窗裏,塞進一張匿名信來,上麵寫著:“英文教員胡老師,在某一夜,到某土娼家裏,品行有虧……”雲雲。我給胡菊如看了,他承認不諱,確有此事,那就可以知道學生們也恰巧光顧到這土娼家裏,被他們撞見了。我經此一嚇,愈不敢去觀光了。
然而到我卸了青州府中學堂監督之任,在離青州前幾天,終究觀光了一次。那位姑娘穿了一套紅棉襖、綠褲子,紮了褲管的,不大不小的腳,臉上粉白脂紅,額上留了一圈劉海發,背後拖了一條大辮子,這是她們的時髦裝束。她體健軀高,似一匹高頭大馬。她的裝飾是土氣極了,但是活潑憨跳,不作遮掩羞態,倒也有天真可取處。青州府無論男女,都比較全省為俊秀。我想:就像這位姑娘,改換了裝束,衣以錦繡,教之歌舞,到了通都大邑去,不就成為一位名伎了嗎?
青州地方,氣候可以養蠶,土壤可以種桑,因此在那裏,開辦了一所蠶桑學堂,那是一個省立學堂,而由益都縣縣令為之監督。裏麵所請的教員,大半是浙江省的杭州與嘉興人(記得有一位鄭辟疆君,還有朱君,已忘其名,他們都是史量才的同學)。因為杭州先有一個蠶桑學堂,而他們都是在此中畢業的。山東本來出生一種野蠶,名曰柞蠶,織成了一種絲織物,光潔堅實,銷行各省,稱之曰府綢(因由濟南府銷行,故名),又號繭綢,(我曾有此質料之一袍),現在既是考察下來,山東宜於桑蠶,氣候與土壤都適合,於是就在青州開了一個學堂,這也是開風氣的意思,而這筆經費,也是益都縣所開支的呢。
這個學堂,在養蠶的時期,概不上課,完全實習,那時的學堂,便成為養蠶場了。過此以後,便依然上課,大約與普通學堂相同。照中國古時說法,養蠶以女子為宜,亦應招致女子的。但山東的女界,尚未開通,而且還都是纏了小腳的,所以這學堂全是男生。學堂中除了學生以外,教員中是清一色的南方人,所以我們也常去遊玩。我曾詢李搢臣:“養蠶是婦女天職,何不設立一女子蠶業學堂?”他說:“一個男學堂維持也不易,還設立什麽女學堂。”至於男女同學,當時還未敢作此想。
青州府蠶桑學堂,也是我們常去遊玩之地,因為那些教員,都是南方人。有一次,我們到那裏去遊玩,他們剛購置得兩架顯微鏡,那也是蠶桑學堂的必需品,所以為檢驗蠶子之用。他們告訴我:“可以看一切微生物,並可以看人類的精蟲,你要試試吧?”我以為開玩笑,但他們說:“不開玩笑,我們朱先生已經試過,就是用佛家所謂‘非法出精’的手術,在玻璃片上驗過。”我說:“到底精蟲是什麽樣子的,可以賞鑒嗎?”他們說:“形似小蝌蚪,有條尾巴的,很為活潑,我們不能製標本,看過隻好放棄了。”
那個蠶桑學堂,我也曾去教過半年書,那是李搢臣一定要我去的,這學堂監督是專任的,不能兼職,我怎能擔任別一個學堂的教課呢?可是後來李搢臣竟直接與曹耕翁說了,我隻得去擔任了。我便把嚴複的《赫胥黎天演論》,給他們講解,學生倒也愛聽。原來這個學堂裏的學生,不僅是青州府一屬,別一府縣的學生也有。有了這個學堂,便開了青州府養蠶的風氣,現在相隔了四十餘年,久未通訊,不知怎樣了。
我在家眷未到青州去的時候,一年回南兩次,便是暑候與年假。家眷去了以後,便又住了一年有餘,我的身體不大健全,航海時常要暈船,也因青島與上海往來,航線沿岸而行,每多風浪,但也有時風平浪靜,比了坐長江輪船,還要穩定。
第一年的年假回蘇州去後,交新年我已三十歲了,本預備過了新年,即攜眷至青州,但我的生日在二月初二日,許多親友,欲為我小做生日,(蘇州有句迷信俗語,叫作“三十弗做,四十弗發”。)且因此為我餞行,故我的行期,便須延遲數天,預備到二月初四、五日動身。誰知到了正月底,青州府卻來了一封電報,要我速即來青。因為“學生不受約束,夜間踰牆出遊,太尊晉省未歸,擬派一營兵,駐紮學堂周圍,以阻學生跳牆。”
我得電大駭,因想這可要鬧出事來了,什麽派營兵駐紮學堂周圍,是什麽人的主張,而太尊又晉省拜年去了,必是那些幕友們的輕舉妄動。我立刻打了一個電報去:“請將學堂門夜間勿鎖,盡讓學生們自由出入,營兵未駐者勿駐,已駐者即撤,請待我來處理。”原來學堂規定在正月二十日開學,學生在未開學前,已紛紛住堂,以齋舍為旅舍,而正月下旬,青州府尚有些新年景象,學生夜出遊玩,亦屬常情。
學堂向來規例,夜間到九點鍾,大門上鎖,無論何人,不得出入。監學先生,自然守此成規。但雖然算是開學,監學及一部分教員未來。新年裏,學生頗好嬉遊,見學堂大門已鎖,無法出入,可是齋舍周圍,一帶牆垣,並不崇高,牆垣以外,便是菜圃麥田,他們隻要填幾塊石頭,便可一躍而出了。如果你派了營兵在那裏,他們知什麽,見學生踰垣而出,便去禁阻他們,追捕他們,可不要鬧出事來嗎?
因此我打了一個急電去,過了我的生日,便急急忙忙地攜帶家眷,到青州府去了。心中卻捏了一把汗,萬一鬧出事來,我雖不在學堂裏,總是我的責任,為什麽不在開學以前即行趕到呢?吾妻即寬慰我道:“要是鬧出亂子,早就有電報來了,既沒有電報,當然平靜無事,就可以放心了。”到了青州府,果然平靜無事,依照我的去電,營兵沒有駐紮,大門不鎖開放,學生自由出入,也就不必有跳牆的事了。其實也有幾個學生,夜來要出去遊玩,新年一過,也不想出去了。因此我想到古人有兩句話:“天下本無事,庸人自擾之”,真的有此種道理呢。
我到了青州府,曹耕翁也已從濟南回來了,對於學生夜來跳牆出遊的事,我也不去查究,自今起始,照舊規定下午九點鍾鎖門,十點鍾熄燈睡眠。學生們也循規蹈矩,再沒有什麽爬牆頭的事了。青州府的學生,可算循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