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吾父親和母親故世以後,即寄柩於城北在桃花塢背後之輪香局厝所(其地亦名五畝園)。每歲春秋雨季,前去拜奠。人死後以早日安葬為宜,古今中外一例。古語雲:“入土為安”。現在人家,往往以華屋為山丘,停棺不葬,為人後者,終覺心中不安。當父親故世時,我以年幼,且這筆葬費也無著。母親故世後,我正籌備父母合葬,卻又適逢祖母故世了。我那時便籌備父母及祖母葬事了。這事便與硯農叔商量,他極為讚成。
向來蘇州人家辦葬事,隆重而麻煩,沒有葬地的,便要購買葬地,還要請教風水先生,橫看豎看,這一種成為封建時代的學術,為的是祖宗的墓地,關係著子孫的榮枯。我們卻沒有這種麻煩,因為我們本有墓地,在蘇州西郊鄉下的白馬澗,我的祖父朗甫公,早已葬在那裏了。這是吾祖母的父親吳炳齋公,幫助吾祖母經營的。所以離他們吳家的墳墓,也很相近,我往祭掃時,有時也與他們吳家一同去的。
我家還有一個祖墓,這個地名,叫作臥九嶺(是否這兩個字,我還未深考),那個地方較遠,我們去掃墓,從白馬澗要翻一個嶺過去,那是我的高祖以及曾祖等的葬地,那個墓規模很大,占地很廣,這一帶鄉下人稱之包家墳,我跟了父親,在十四五歲時便去過,但不加修理,很多荒圯,有許多樹木也被人砍伐了,我們的宗族凋零,隻有我們一家去祭掃,因為路遠,一天工夫來回很迫促,也不能年年掃墓。
這白馬澗一處,墓地雖小,頗為緊湊,對麵是青山,四圍是鬆林,鄉下人呼之為“綠山”,究竟是哪一個相同的字音,我未查誌書,怕誌書上所未載。我家的看墳人(蘇州人稱為墳客),是一個寡婦,年約三十餘歲,她的丈夫名阿罩,我們呼之為阿罩娘娘。每逢年底,必到城裏來,送些鄉下土物,以及冬青柏枝之類。吾祖母則留宿、留飯,饋贈頗豐。有一次,阿罩娘娘來說:在我們的墳後,本來是沒有路的,現在鄉下人為了貪便利,行捷徑,走出了一條路來,禁止不可,不知有礙風水否?祖母問我怎麽辦?我素來不信風水之說,隨口胡謅道:“後麵有路,是最好的了。”其實既然在我們墳外,如何可以禁得住,除非築一道圍牆。築圍牆又很費事,正是他們的生意經來了。而且鄉下人的事,你要禁止他行走,他偏要行走,就生出事來了。
蘇州有句古老的俗語,叫作:“鄉下人打官司,城裏人做墳。”意思是說鄉下人打官司,必定要到城裏來,請教於城裏人,這時要吃城裏人的虧了。反之,城裏人做墳,必定到鄉下去,仰仗於鄉下人,可是也要吃鄉下人的虧。撇開鄉下人打官司不說,城裏人到鄉下去做墳,的確對這班鄉下人有些不容易對付。他們是地理鬼,對於做墳的事,比城裏人內行熟識得多。他們知道城裏某一家大戶今年要來做墳,那就是他們的好生意來了。什麽土工、石工以及關於葬務上的工作,你總逃不出他們的手,而且他們每一鄉一村都團結好了,不許別鄉別村的人,來侵襲他們的範圍所有權的。
我們白馬澗這個墓地,在支硎山腳下,為支道林養白馬所在地,因此得名。春二三月,遊人到天平、範墳諸勝地,倘在掃墓以後,坐了山轎,到日落時,還來得及一遊。那地方的婦女,也以抬山轎為業,十八九、廿一二的鄉下姑娘,抬了山轎行走山路,其捷如飛。我有一次掃墓時,船泊環龍橋,有兩婦人,一老一少,搶著要抬我這一肩山轎。抬至半路,略事休息,我見那少婦翻開桃紅色袖子,還是一位新嫁娘,問之果然,原來此兩人一姑一婦也。我問老的道:“她多少年紀?”說是十九歲,我說:“怎抬得起山轎?”那老的道:“前幾天,貝家大少爺,一個大塊頭,身重二百斤,也是我們婆媳抬了走。”
最奇妙的,她們放下山轎,便從事於刺繡,這一鄉村,婦女刺繡,也是一種職業,所繡的一為神袍,一為戲衣,北京、上海等地戲班裏所穿的袍服,都取給了蘇州,而蘇州各繡莊,則放此工作於鄉村婦女呢。
我於建築墓地的事,完全是個外行,這又不得不請教於硯農表叔了。他們的賬房裏,有一位胡琴孫先生,他是一位熟手,最近清卿公的葬事,也是他經手辦理的,與鄉下人接洽得很為妥當。而且吳家的墳與吾家的墳,相離不遠,鄉下人也都認識他,呼他為胡師爺。不過我們的墳和吳家的不能相比擬,他們的規模大,我們的規模小呀。所以我請命於硯農叔及胡琴孫先生,懇他們幫助我辦理這件葬事。經他們都答應了,硯農叔就托胡先生陪我籌備一切,擇日即盤柩下鄉了。
我們當時便雇了兩條船,一條大的船,裝載了祖母及父親母親三具柩;一條小船,便是向來我家每年去掃墓的那條小快船,載了胡先生和我兩人。從城裏出發到白馬澗,也需要行程三四個小時哩。再說:這塊墓地隻夠吾祖父母和吾父母的四個穴位,我們夫婦的穴位是沒有的了。當時我曾想:就在吾祖父母和父母的墳地相近,買一塊地,為我夫婦及兒輩將來葬身之地,則我們死後,也可以魂依左右。一時有這個思念,卻也未曾實行,因為我時常出門遠遊,離開了家鄉,東奔西走,迄無定所。又因世變日亟,內外戰爭,逃了好幾次難,哪有閑工夫,辦理此事,況且現在經營公墓,提倡火葬,對於墳墓的事,不足注重。我寫此回憶錄時夫婦都已七十四歲了,身在異鄉,未知能否歸骨故鄉,那麽幾根枯骨,不知兒女輩如何措置它呢。
我辦理這葬事,是在我二十八歲的冬天了(一九〇三年,清光緒廿九年),那一天棺柩入土的時候,正在清晨(名曰開金井),天氣嚴寒,還飄了幾點雪,鄉下人又說是吉兆,很難得遇到的。我辦了酒飯魚肉,請他們吃了一頓,我和胡琴孫先生說:他們很認真勞力,我們宜寬待他們一些,不可苛刻,所以這班工作的人,也無所苛求。仗了胡先生的精明,處理得很好,這地方的鄉民也還是良善的,不致被敲了竹杠,可是我們也沒有虧待他們呀。到底我們不是大戶人家來做墳,他們也加以原諒。
營葬以後,我對於祖母以及父母的事,好像是有了一個歸束。在這期間,卻又有使我悲痛的一事,乃是我的子青表哥逝世了。他是可以不死而竟死了,更為令人可哀。譬如我的盟弟戴夢鶴,他的肺病已深,無可挽救,而子青表哥是身體素來強健,別無病痛,他比我長兩歲,今年剛三十歲了吧。因為這時他們一家都患了最厲害的喉症,首先是他的母親傳染了。那時蘇州並沒有醫院,僅有在葑門天賜莊美國教士所辦的一個小醫院;喚做博習醫院,僅有數張普通床位。並且這時候中國人不相信西醫,尤其所謂上流社會,即使有醫院,也不願把病人送到醫院裏去,雖然有許多病是要傳染的,還是守在家裏,預防之法,並不嚴密。隻有相信中醫,而中醫卻不善治此種傳染的惡疾。
那時他的母親(是我的姑母,非吾祖母所出,是巽甫姑丈的續弦,母家江氏),也知道是傳染病,叫子青哥趨避,他不肯聽,因為他事母至孝。結果,他母親死了,他撫屍痛哭,他也傳染而死了。此外,他的夫人兒子,當時亦都傳染,幸而未死。子青哥死了,我哭了他好幾場,他是我的兄兼師的,我沒有兄長,視之如親兄,而哥亦無弟,愛我若胞弟。我們這個表兄弟,有勝於親兄弟也。他在幼年時,即拘束於家中,別無朋友,且亦難得出門,我想他的朋友除我之外,就很少了。我有什麽要想發起的事,他都做了我的後援,如印《仁學》、發刊《蘇州白話報》等等。他的環境,為舊勢力所包圍,然而他是趨向新的路上走。我在外麵,得到風氣之先,有時對他報告,對他啟發,他也很以為是。他的對於時代評論,個人學識,我亦為之心折。不想他乃殉身於舊道德,這是很足以悲痛的。他有兩個兒子,都是我的學生,後來也未能出勝,次子又早故世,長子溫如,頗為落拓。子青哥生前有一些著作,不知何往,屢次詢問溫如,思為編集,他卻模糊其詞,我又與他家人久別,思之不禁泫然。
我自從祖母故世以後,打破了“父母在,不遠遊”的古訓了。我覺得株守家鄉,太無意味,至少出外謀一個工作,目的地當然在上海,我倘然在上海工作,而家眷則仍在蘇州,也沒有什麽不便。現在內河小輪船,愈開愈多,蘇滬之間,一夜可達,將來火車一通,不是更加便利嗎?這時滬寧鐵路,已在建築,先開通蘇滬一段,蘇州鄉人稱之為“旱火輪”,在齊門外已在鳩工儲材了。我以賣文為活之生活,亦足自給,因為家庭開支很省,我每月所得盡夠支持,這隻冷板凳我是要遠遠拋棄了。
不過我雖有此計劃,而未能積極進行,上海雖然也去過一兩次,也沒有什麽機會可遇。而且我是不大願意於求人的,並非高傲,實是懶散。在蘇州呢,朋友之中,除了幾位略有新思想的,都遠離家鄉,出門去了。蘇州那時也真太安閑了,屈指計之,有數種人:第一種是紳士。蘇州可稱是紳士最多的地方,因為蘇州科舉發達,做大官的人多,有的做京官,告老還鄉;有的做外官,歸營菟裘;不但是本地人,外省、外府的人,也都到蘇州來,以為吳風清嘉,而且又是江蘇省城,因此冠蓋雲集,互相交遊。至於本地的紳士呢?也有些擔任地方公益慈善事業,此外便是親朋們的應酬,婚喪喜慶,衣冠跪拜,一天到晚,便是忙著這些事。第二種便是富家子弟,保守財產者,家裏有田地房屋的產業,不必出而謀事,所謂安富尊榮之輩,一切外事不問。每天叉叉小麻雀,踱踱觀前街,了此一生。還有吸上了鴉片煙的,吞雲吐霧,重簾不卷,短笛無腔,說是吸上鴉片,可以保守產業,不至於外出狂嫖濫賭,任意揮霍了。第三種就是屬於我輩號稱所謂知識階級了,弄弄詞章,畫畫山水,遊遊花園,拍拍曲子,也可稱逍遙自在。最苦的是一班素以教書為業的老學究,雖欲改造而也無從改造起了。
前章說的為了籌辦什麽女學堂,到上海去調查,以至不能對祖母親視含殮,心中正是鬱塞。祖母故世後,在家守孝三十五天,照例不能到人家去(舊俗,在此期間,到人家去,人家視為不祥),朱梁任雖來看我,我也隻約略告訴他,把所征求的規章都交給了他。他們也覺得當時要我上海去而鑄此大錯,心中有些不安,所以一直也沒有對於此女學有所進行。這件事還沒有一個基礎,大家一鬆淡,就此鬆淡下去了。而且我還有一個私心,我是不願意長處蘇州的,如果女學辦成,要我做主任,我又在蘇州生了根了。還有如果子青哥不死,他一定能幫助我,今則已矣,尚何言哉?大家意誌渙散,女學僅一場空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