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寫此回憶錄,往往因前事而述及後事,又因追思往事,涉筆成趣,不免莊諧雜陳。我今又回敘到我重回蘇州這二三年的事。那個時候,我真是所謂吊兒郎當,說我閑吧,我一天到晚也像是很忙的;說我忙吧,我忙了些什麽事,真是自己也覺得莫名其妙。蘇州嚷著興學,各處要設立小學堂,我又無意於此。我本也有好多機會,在上海去謀事,有幾家書局設立編譯所了,但是我祖母年老,母親日就衰病,遵守家貧親老,不事遠遊的古訓,諸尊輩都告誡我不離故鄉,其時,吾家中又添了一女(名可青),居然四代同堂,八十餘歲的老祖母,得見此重孫女,當然晚景一樂也。
在此興學潮中,蘇州城南有一喚作位育善堂,這個善堂,不是蘇州地方人士所設立的,是一班僑居於蘇的寓公們集資所創辦,是一種會館的格式。不過會館是一地方的人士所設立的,而這個位育善堂卻不拘於一地方人。因為蘇州是個省城,人物薈萃,故別省、別府、別縣的人僑居於此者甚眾。
這個位育堂內,也設有一個學堂,這個學堂,不同於尋常善堂中所辦的義學。尋常善堂中所辦的義學,不收學費,拉幾個街頭失學的兒童,使他讀一二年書就算了。這位育堂所辦的學堂,是高級的,一樣收學費,不同於義學,雖然學生的程度可達到中學,雖然沒有英文課,卻是有洋學堂的派頭,因此不獨是許多在蘇寓公的子弟就學,蘇州本地方的子弟,也就學的很多。這個學堂不分班別,大約共有學生四五十人吧。
忽然之間,那個學堂裏的學生鬧起風潮來了。原來那時候,正在上海的南洋公學學生大鬧風潮之後,好似銅山崩而洛鍾鳴,蘇州亦如響斯應。這位育堂的學生,為什麽鬧起來呢?說是大不滿意於哪位教師。這位教師是誰呢?便是王均卿(名文濡,湖州人,後為上海世界書局編輯,偽造《浮生六記》遺失之二記者),學生們說他傲慢與偏見,本來有四五十學生的,一哄就哄出了二三十人,去其大半。這如何辦法呢?書是總要讀的,他們就以上海南洋公學為藍本,學生出來了,組織了愛國學社,他們也要自設一個學社之類。
單是學生,也鬧不出什麽事,沒有什麽魄力的,但是有幾位家長,幾位教員,卻幫助了他們。因為位育善堂裏這個學堂,是僑居於蘇州的人士辦的,什麽董事之類,很多官僚派,以善堂而辦學堂,還帶有官氣,雖然一樣收學膳費,不免仍有義學臭味。於是由幾位家長以及幾位號稱開明的學界中人,開了幾次會,組織了一個喚作“吳中公學社”。
這個吳中公學社,當時算來是自治的、民主的,有許多地方,都是由學生自主,學社裏的費用,由學生家長們公攤,房子是也一位姓汪的家長,把一所待租的空屋,借給學社用,不收租金。倒也有一廳數房,可作課堂與宿舍之用。教職員都不領薪水,有的略領一點極微的津貼。其時祝心淵自己辦了一所唐家巷小學,他是有了辦學經驗的,同人奉為指南,還有朱梁任、王薇伯諸君相助為理。
我本來不參加與其事的,他們托祝心淵來極力勸駕,他說:“與其**觀前,孵茶館,何不來幫幫忙,盡盡義務呢?”我便去當一個國文教員。
那時有吳帙書、吳綰章兄弟兩人,日本留學回來。吳家也是蘇州望族,他們在日本倒不是學的什麽速成師範、速成法政,帙書學醫,綰章學理化。而他們回國時,卻帶來一位同伴,一直到如今,成為中國曆史上特殊有名的人物,你道是誰?便是蘇曼殊是也。蘇曼殊,在當時還沒有這個別號(按,曼殊的別號,不下數十個),我們隻知道他叫蘇子穀。據帙書說:他是在劄幌學醫的時候認識他的,他不曾到過中國的上海來。“這一次,隨了我們到上海,但他在上海又沒相熟的人,我們回蘇州,隻得又跟了我們到蘇州來了。”恰巧這時候,吳中公學社的學生,要一位英文教員,以應潮流,曼殊是懂得英文的,吳氏昆仲便把他推薦到吳中公學社裏來,住在社裏,供他膳食,借此安頓了他。
當我初見曼殊的時候,他不過二十一二歲年紀吧,瘦怯怯的樣子,沉默寡言,那也難怪他,他第一次到蘇州來,哪裏會說蘇州話,而且他說的廣東話,我們也不懂。那時不獨他一人,還帶了一位年約十歲左右的男子。起初我們以為是曼殊的弟弟,後來聽說曼殊並沒有弟弟,據吳氏昆仲說:是他朋友的弟弟,但曼殊也不肯詳言其身世,我們也未便查三問四。至於曼殊自己的身世,隻知道他父親是位廣東商人姓蘇的,母親是日本人,到後來說他母親是河合氏,父親蘇某某,差不多到了曼殊逝世以後才發表,這也由於曼殊抱有身世之痛,生前不大肯吐露之故吧。
也有人說:曼殊從小就在廣州的某一個寺院出家,當了個小沙彌,後又還俗了。在南社裏的一班朋友們,都喚他為蘇和尚。但在那個時候,並不像一個出家人,也不談什麽佛學,不過他是剃了一個光頭,牛山濯濯,卻像一個和尚了。說起光頭,我又有一個笑話了:原來和曼殊一同來的吳帙書,也是剃了一個光頭的,他未到日本去以前,早已結婚了,回來後,裝了一條假辮。他家有個女傭,告假回鄉下去,及至再來時,不知主人已歸。驚告同伴道:“奇怪!少奶奶房裏有個和尚!”眾皆大笑。
當時,日本留學生剪了辮子的不少,去的時候,都留著辮子,但是這條辮子頗為惹眼,隻有中國人有此怪狀。日本那些刻薄文人在報紙上稱之為“豚尾”;日本有些小孩子追逐其後,呼之為“半邊和尚”。然而中國人有些還不肯剃去,為的是歸國以後,將來還須考洋舉人、洋進士,不能沒有這一條辮子呢。譬如像端方的兒子,在日本留學,把他的旅費、學費,都揮霍完了,向老頭子要錢。老頭子不答應,他說:“我要剪辮子了。”他們滿洲人,怎能剪辮子呢?端方一急,便匯了一千塊錢去。曾孟樸《孽海花》上的回目,本來有什麽“一辮值千金”回目,後來端午橋把他招致入幕,這回書便不曾寫。於是通融的辦法,大家便裝假辮子,像曹汝霖、陸宗輿等回國考試時,都戴著假辮子呢。
且說蘇曼殊最初以不通吳話故,沉默寡言,後來漸漸也聽得懂了。吳中公學社諸同事,都兼任了別處事的,也都很忙,吳氏昆仲亦難得來,曼殊不免趨於寂寞。我那時比較空閑,常到他房裏去看他,起初我們作筆談,後來也就不必了。但曼殊卻喜歡塗抹,有時寫幾句西哲格言,有時寫一首自作的小詩,即以示我,最後則付諸字簏。他又喜歡作畫,見了有空白紙張,便亂畫一番,結果亦付諸字簏。有一次,我購得一扇頁(折扇的扇麵),那是空白的,他持去為我畫,畫了一個小孩子,在敲破他的貯錢瓦罐,題之曰:《撲滿圖》(按,撲滿者,小兒聚錢器也,滿則撲之,見《西京雜記》)。但這個“撲滿”兩字,有雙重意義,那一個扇麵,我卻珍藏之,可惜今亦遺失,不然,倒是曼殊青年遺墨也。
吳中公學社有兩學生最為出秀,一曰王公之,一曰藍誌先。王公之自吳中公學社解散以後,不知何往,藍誌先後改名為藍公武,他本是廣東潮州人,其父在蘇州養育巷開一土棧,誌先恥之,乃改為蘇州吳江籍,實亦生長於蘇州。他最崇拜梁任公,作文亦仿梁任公的文章,洋洋灑灑一大篇,後入北京,為研究係中人,久不聞消息,及至最近,方知其早已加入共產黨。回想當年,是一位十六七歲的青年學生,現在大約也是皤然一老了。
但吳中公學社不到一年,即已解散,學生們便都星散,這是沒有基礎的一個學社。
在那個時候,我們還有一種戲劇性的演出。我們那時候,大家對於種族革命,似很熱烈。上海有章太炎等在那裏鼓吹,蘇州雖然不敢明目張膽,然而一派自命新派的文人,亦常常以排滿為革命先驅。清初文字之獄,最為酷烈,此刻則許多禁書,都在上海出版了,什麽《揚州十日記》《嘉定屠城紀略》等書,讀之使人心痛,使人發指。其中以朱梁任是個激烈分子,在吳苑茶館裏,也是那末亂說。有人問他:“你姓朱,是否明朝後裔,要是換一個朱洪武來做皇帝,我們也不讚成。”這都是戲謔之詞,梁任也期期艾艾,不以為忤。
有一天,是個下雨的天氣,朱梁任穿了一雙釘鞋,握了一把雨傘,到我家裏來。其時我已遷居,自曹家巷遷至都亭橋的承天寺前,這一條巷名很別致,喚做東海島郎山房。原來吳人佞佛,承天寺這個寺院占地極多,從前那地方本為寺產,現在已成為民居,什麽東海島、郎山房(疑是狼山房),都還是當日寺院中的名稱。但我家門前,卻有一個古跡,對門一口井,這口井便是宋末遺民鄭所南的一部《心史》出現的地方,見之於顧亭林的文集中。但是這雖是一口古井,仍舊為鄰近各小家所汲用。梁任來訪我,常要到井畔去徘徊,談及鄭所南故事。那一天,也是在我家上下古今,高談闊論,臨出門時,又到那井邊指手畫腳,這井邊正停了一副餛飩擔子,不知如何,他的雨傘柄一伸,把那餛飩擔打翻了,賣餛飩的拉住了他,不肯幹休。還是我出去和解,因為這餛飩擔也是我家老主顧,賠了數百錢了事。
有一天,朱梁任忽然發起要到蘇州郊外獅子山去招國魂。這種玩意兒,現在想想,也大有癡意。我問:“何以要到獅子山呢?”他說:“我們中國是睡獅,到此時候,睡獅也應該醒了。”偏偏祝心淵、王薇伯等都附和他。還拉了我和蘇曼殊,我當時也是好動不好靜的人,曼殊是無可無不可的,這種事有幾位老先生,真以為我們發癡了。於是由梁任去雇了一條小快船,因為在蘇州作郊遊,並無車馬,總是要坐船的,還由他備了一些祭品,到獅子山去了。
記得那時候,重陽已過,正是在九月中,一路黃花紅葉,秋色漫爛,久居城市中的人,身心為之一暢。爬上獅子山的山巔,扯了一麵“招我國魂”的紅旗。
朱梁任還帶了一枝後膛槍(因他的父親是個武舉人,實在當時家藏槍械也不禁的),向北開放了一聲巨響,引得獅子山下的鄉下人,莫名其妙,以為洋鬼子又來打獵了。這天,隻有朱梁任最嚴肅,我們不免都帶有一些遊戲態度。我當時還做了幾首《招國魂歌》,在獅子山頭,同人大聲歌唱。那歌詞我早已忘卻了,我向來偶寫詩歌之類,都不留稿的,二十年後,在金鬆岑的《天放樓詩集》裏,忽然見到他卻轉載我的《招國魂歌》,而且還有他的和作。
談起了金鬆岑,我又想起了我們吳江縣同裏鎮這一班老朋友了。當時蘇州一府九縣,同裏一鎮,屬於吳江縣,而他們人文英發,開風氣之先。蘇府屬的同裏鎮,時人比之亞洲的日本。我首先認得的是楊千裏,楊千裏的認得,是在東來書莊時代。因為同裏鎮和蘇州城,相隔非遙,同裏鎮是個水鄉,他們自己家裏都有船,家裏的傭工,都能搖船到城裏來。同裏老早就有男女學校,與東來書莊也常有往來,因此千裏到蘇州來,常來看我,有時也吃吃小館子,互作東道,他是一個世家子,而弟兄姊妹極多,他約我到同裏去玩,他的父親是位孝廉公,似在那裏做學官。耽擱一天兩天,我就住在他家。
因楊千裏而認識了金鬆岑,鬆岑本是南菁書院的高材生,也是同裏鎮人,此刻在家鄉辦一學校。說起來大家都知道,那便是寫《孽海花》小說的發起人,後來他自己不高興寫,便讓給曾孟樸了。但那時也出版了許多小本書,如《三十三年落花夢》《自由鍾》等等,到同裏鎮時,總是招待請吃飯。又由金鬆岑而認識了陳佩忍,後來有一時期,在上海幾與佩忍朝夕見麵,那是在南社時代,此是後話不提。最後,又認識了柳亞子,他們這許多人,都是住在同裏鎮的,吳江縣城內,反而顯得沉寂。但柳亞子不是同裏人而是黎裏人(黎裏亦稱梨裏),不過黎裏與同裏,一水之隔,相距甚近。此一輩人中,以柳亞子年最輕,那時他沒有亞子這個名號,我們隻知道他為柳安和,正在鬆岑所辦的學堂裏當學生咧。
有一次我到同裏鎮,是金鬆岑等所開的學堂裏,開了一次遊藝會,請我去當評判員,那是他們放船到城裏來接我去的。遊藝會開完以後,鬆岑就在學堂裏,宴請幾位評判員和教職員,大家興高采烈,行了一個酒令,是寫了許多國名,都做了字鬮兒,誰拈著哪一個國,就算那一個國的統治者。某一國對一國是世仇,或是某一國對一國,有所侵略,有所抵抗,便拇戰起來。偏偏我拈著的是俄羅斯,當時是在帝俄時代,尼古拉斯二世即位後,頗多侵略,頗多暴政。於是在座各國,都來打我。我的酒量,紹興酒隻有半斤,拇戰又不擅長,喝得酩酊大醉,嘔吐狼藉,這是我生平第一次大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