遊曆譯書處倦遊歸來,我那時又失業了。為了生計問題,我不能空閑無事。幸而我以賣文所得,少有積蓄,家用又極省,雖然蘇州的生活程度,漸亦提高,非比往年,但每月有十元左右,亦足支持。我偶然譯寫一部書,得百餘元,足供數月之用,亦頗優遊。那時蘇州興學的風氣已開,但私塾還是未滅,且有人勸我設帳授徒的,我再做教書先生嗎?無論如何,這隻冷板凳坐不住了。

東來書莊那時已成暮氣了,自從我到南京去後,我們勵學會的諸同人,除了戴夢鶴故世外,大半亦都離開了蘇州,如汪棣卿、李叔良、馬仰禹,都去了日本,有的學法政,有的學師範。祝伯蔭到上海,到了大清銀行為行員,後改為中國銀行後,他一直在那裏。

因此東來書莊無人管理,不知哪一位股東,介紹一位經理先生來,是位鎮江人,我已忘其姓,以前在錢業中做過事,對於書業,完全是外行了。

有人來問他:上海新出版的什麽書有嗎?他也不說有,也不說沒有,隻是昂起頭想。想了半天,再去翻書,實在他不知道這書到底有沒有,因為當時不流行把新出版的書,擺在外麵,須在書架上去尋。顧客看到他這種態度,早已等不及拔腳跑了。東來書莊資本小,不能多添書,別的書坊,也漸漸帶賣新書了。加以觀前街漸趨熱鬧,房東又說要加租,因此感覺到入不敷出,而同人的興趣也已闌珊了。我們於是加以商議,就此關門大吉,便把這個書店結束了。

關於蘇州興學的事,好像全是地方上幾位開明的紳士發起的。那時候,清廷還沒有明令要叫各省開學堂咧,各省自行發動,地方官也不瞅不睬。蘇州本來私塾最多,讀書人靠此為生,現在要把那些私塾廢止,改成小學堂,第一就是沒有師資,不要說那些冬烘先生無所適從,便是那班翰林進士出身的大紳士,對之亦覺茫然。於是地方上便派一班青年而有才氣的人,到日本去學習師範,回來可以當小學教師,這一班人大約有十餘位,而我友汪棣卿、李叔良皆在其列。

許多中國青年都湧到日本來,日本便大搞其投機事業,以速成為誘餌。於是有速成法政學校、速成師範學校等組織。這個速成師範學校,隻要一年便可以畢業,給了你一張文憑,回國便可以當教師,皇然以受過師範教育自命了。這個速成師範,正是但求速成,不管你所學程度如何,一概與你畢業,可謂一榜盡賜及第。還有些人到日本去的,對於日文、日語,卻是茫然,日本人更加遷就,雇用了翻譯人員,老師一麵講解,翻譯人員就站在旁邊解說,真是教育界一種怪現象,不過我們蘇州派出去的青年,至少於日文都有一些根柢,若李叔良等則日語也勉強可說。

小學既興,私塾漸廢,可是這輩一向教慣私塾的先生們如何處理呢?蘇州當時是個省城,地方紳士頗有勢力,好在官廳也不來管你這本賬,因此他們便設立幾個“師範傳習所”。就是請那幾位從日本學習師範回國的青年來教那些私塾先生。

這個設計是不差的,一則,私塾既廢,這些私塾先生飯碗都要打破,不能不予以改造;二則,小學既興,還需要不少師資,改造以後,便可以把向來教私塾者轉而教小學了。

可是這“師範傳習所”成立以後,便鬧了不少笑話,原來有許多私塾先生,都是高年,甚至蒼髯白發,年齡在花甲以外,向來以教書為主,私塾既廢,絕了他的生路,不能不來學習。在日本學習師範回來的青年,都不過二十歲左右。有的論起輩份來,還是他們的尊長,甚至長兩輩,長兩輩要喚他為公公的。還有一位青年,看了一張傳習所報名的單子,搖頭道:“我不能教!”問其所以,他說:“裏麵有一位,教過我書的老師,我甚頑劣,他打過我手心,我今卻來教他,太難堪了。”主事者無法,隻好把這位老先生調到另一傳習所裏去。其他,屬於姻親中的尊長,世誼中的父執,也就馬馬虎虎了。

他們從日本學習回來的,說是教師上堂,學生必起立,但私塾裏是沒有這規矩的。現在覺得這傳習所裏,要教這許多老先生對於青年們起立致敬,也不相宜。而且有的起立,有的不起立,參差不齊,也不雅觀。因此議定了不必起立。還有上課以前,要先點名,這個點名,有人主張不廢止,因為可以借此查出他列席不列席,又可以借此認識他。也有人以為對於這些尊長的老先生,直呼其名,殊不合於中國的禮教。後經吳訥士先生(湖帆的父親)調停,每一人姓名下,加“先生”兩字,點名時呼“某某某先生”就可解決。這議案也就通過了。

最妙的這班學員先生(因那些老先生,未便稱之為學生,改稱之為學員),向來常不釋手的小茶壺以及水煙袋,也都帶到了課堂裏來,當他們聽講聽到高興時候,便點頭播腦地說道:“這倒對的!”喝了一口茶,潤潤喉嚨。或者聽到得意的時候,說道:“這個我讚成!”旁顧他的學友道:“諸君以為如何?”於是劃了火柴,呼嚕呼嚕地吸起水煙來。我沒有到傳習所裏去學習,這個情形,都是我的譜弟李叔良講給我聽的。我說:“怎麽許他們帶那些小茶壺、水煙袋到課堂裏來呢?”他說:“要他們以為對,可以讚成,也就不容易了,不然,給他們引經據典反駁起來了。”

蘇州向來是讀書人多,私塾既廢,小學便興起來了。這些小學,要分幾類。一類是由家族創立的,蘇州有許多大家族,曆代簪纓不絕,族中的子弟很多,他們本來也有什麽義莊、義學之類,儲有一筆公款的,於是就把公款分出來辦學堂了。這個製度,不獨蘇州為然,全國都有,我們讀《紅樓夢》,賈寶玉進的家塾,也便是這一種。於是蘇州便有了彭氏小學堂、潘氏小學堂、吳氏小學堂、汪氏小學堂,以及各個皆冠以姓氏的家族小學堂,這種小學堂,除了本族之外,親戚鄰裏間的子弟,也招之入學。一類是由同業中發起的,蘇州有許多大商業,如錢業、金業、綢緞業等等,每一商業,都有他們的集團,便是他們稱之為公所的。每一商業,也都要招收學徒,而這些學徒,本來是從私塾中來的,現在私塾既廢,各業自設學堂,教以各業基本上的學識,不是更為合適嗎?因此某業小學堂,亦分門別類,亦興起來了。還有,蘇州地方,向有各種善堂,每一善堂便有一個義學,這些義學,真是不堪承教,湊集街頭流浪兒童,教之識字,真是“天地玄黃喊一年”,現在也想改良、擴充,成為公立小學堂。所以蘇州的小學堂,也便風起雲湧了。

雖然如此,但是那些紳富人家的子弟,還是不大願意送到小學堂去的。這有兩個原因:一是科舉真的要廢止嗎?蘇州好像是個科舉發祥地,他們對此尚有餘戀,洋學堂即使發展,總非正途出身。二則那些紳富家的子弟,都是嬌養慣生的,以為那些小學堂中的學生,總是良莠不齊,不如請一位先生在家裏教讀,覺得放心,尤其是太太們的意見,都是如此。所以雖然小學堂風起雲湧,而那些大戶人家,延請西席先生,還是很多。

那個時候,我既沒有到什麽師範傳習所去學習,也無意於去當小學堂教師,我想這也不過是“換湯不換藥”的玩意兒,我根本就不願意做教書生涯。然而在此期間,我終究還是教了半年多的書,自我矛盾,可謂已極。這時我的舅祖吳清卿公已故世了,伊耕表叔是早已故世了,硯農表叔為了他的令郎,我的壽祉表弟與子深表弟,請不到先生,要我給他們代館半年。我在情誼上是義不容辭的,因為在兒童時候,伊耕表叔曾經教過我書的,我正賦閑無事,這怎能推卸呢?

我隻得應承了,說我賦閑無事,其實我那時也忙得很,這種忙,正是俗語所說的“無事忙”。我和硯農表叔聲明:我在南京、上海幾年以來,心已野了,不適宜於靜坐教書,請表叔趕緊訪求明師。我和兩位表弟,不要有什麽師弟型式,我隻是一個伴讀而已。硯叔也答應我。但是這半年來,我覺得很苦悶,他們還是墨守舊法,從《四書》《五經》讀起。這兩位表弟,年齡尚小,還未開筆作文。壽祉人頗忠厚,子深卻聰明而頑皮(現在他已為名醫師而名畫師了),我沒有師道尊嚴,他們也不怕我。這半年來,坦白說來,兩俱無益,尤其我的腳頭散,朋友多,無論風雨寒暑,每天要出去,已經成為習慣了。

世事是推陳出新,交友之道亦然,我在蘇州,又認識了不少新朋友。其中一部分,是新從日本留學回來的,如上文所說,以學習師範、法政的最多。學習師範的正預備在故鄉作師資,學習法政的如周祖培、楊廷棟(號翼之)等諸君,他們都是日本早稻田派的學生,回國來也思有所發展了。上海是開風氣之先的,而蘇州是個江蘇省城,距離上海還近,也是得了上海風氣之先,有許多號稱新學者也崛起了。於是我又認識了不少以前沒有認識的新朋友了。

蘇州向來吃茶之風甚盛,因此城廂內外,茶館開的極多。有早茶,有晚茶。所謂早茶者,早晨一起身,便向茶館裏走,有的甚於洗臉。吃點心,都在茶館裏,吃完茶始去上工,這些大概都是低一級的人。高一級的人,則都吃晚茶,夕陽在山,晚風微拂,約一二友人作茶敘,談今道古,亦足以暢敘幽情。到那種茶館去吃茶的人,向來不搭什麽架子,以我所見的如葉鞠裳、王勝之等諸前輩,也常常在那裏作茗戰哩。

觀前街為茶館集中之地,因為它是在蘇城的中心點,以前有一家喚做玉樓春,後來又改名為雲露閣,算是最出名的。裏麵有一個樓,名曰逍遙樓,四壁都是書畫,還陳列著許多古玩,一切椅桌器具,都極考究,那是士大夫們在此吃茶的地方。近來最著名的便是吳苑了,吳苑那時是新建設的,地址頗大,茶客亦雜,好在各種茶客,自能分類集會。裏麵有一處,喚作四麵廳。(按,那是四麵都是回廊的,蘇州建築家以及園林,每多喜此。)

吳苑四麵廳裏的茶博士,對於我們一班茶客,個個都叫得出姓名,某少爺、某先生,羅羅清楚。連你們的家世也都明白。有幾位寫意朋友,還有自己的茶壺、手巾存放在那裏的,這要算是待客了。這種茶館裏,點心及小吃,都是極豐富的。吳苑門前有一個餅攤,生煎饅頭與蟹殼黃(餅名)也是著名的,此外你要吃什麽特別點心,鄰近都是食肆,價廉物美,一呼即至。至於小吃,那些提籃攜筐的小販們,真是川流不息。至於賣報者,吳苑有兩人,享有專利權:賣報的也是租看的,出製錢一二文,足以使你一覽無餘。

寫到此,我又想起了“吳苑三癡子”的故事。三癡子者,都是吳苑四麵廳的老茶客。為什麽奉他們以癡子的名號?因為蘇州人都以溫良風雅為貴,遇有性質特別,有異於眾的人,輒呼之為癡子。這也不獨是蘇州為然,如我前文所說的,當時呼章太炎為章瘋子,蒯禮卿為蒯瘋子。別地方的瘋子,亦即蘇州人所稱的癡子,實則借用一句古典話,所雲“臣叔不癡”也。我且述三癡子如下:

第一先說馮癡子。馮君號守之,他是一個田主人家賬房,這一種職業,蘇州人稱為“知數業”,其名稱當有來曆。馮自言隻讀過三年書,而好談時政,他的政治知識,全是從報紙上得來的。他一到吳苑,便是謾罵,罵政府、罵官僚、罵紳士,無所不用其罵,四麵廳上,好像隻聽得他的聲音,別人也無從與之辯解。但即使別人不理會他,他也一人喃喃地罵,因此人呼他為馮癡子。後來,他認識了幾個日本人,經營日本股票,頗有所獲。再後來,便住居日本去了,在商業發了一點小財。我那一次到日本去的時候,堅欲留我在其家盤桓幾天,他說:“我家有床有帳,有桌有椅,完全是蘇州派,不必席地坐臥也。”我以在國內有職業,辭謝之。

第二是朱癡子,號梁任,是一位深思好學的人,他的父親是位文秀才而武舉人,得一個武職,未就任,家頗小康。但梁任從未考試過,他排滿最烈,剪辮子最早,剪辮而仍戴一瓜皮小帽,露其鴨尾巴於背後;身上長袍,禦一馬甲,拖一雙皮鞋,怪形怪狀,因此人呼為朱癡子。他最佩服章太炎,當太炎因《蘇報》案被囚時,他每至上海,必到提籃橋監獄一訪太炎。他有口吃病,期期艾艾不能暢言,而性頗卞急,他也是吳苑的常茶客,卻是來去匆匆,坐不暖席。後來聞他以陪某幾位名士,至甪直鎮觀唐塑,他攜其兒子,另雇一小船同往,途經一湖,忽遇風浪,船覆於水,他們不識水性,父子同死。那時我不在蘇州,未識其詳。關於朱梁任事,我下文再有多次述及。

第三是張癡子,名一澧,號沅圃,他是張仲仁的族弟,這位先生也有些特別,他是一位評論家,在吳苑中人人識之。向例茶館中泡一壺茶有兩茶杯,意示一壺可以供兩人飲也。但張君自己並不泡茶,好與友人共一壺,時人稱之為共和先生,因“壺”與“和”同音故。張君又曾寫一小說曰《老騷》,乃記述楊崇伊(楊雲史之父,時寄居在蘇州)與吳子和(吳鬱生之弟)在蘇爭奪一妾事,話多嘲謔。後來張一鵬(號雲搏)主持上海的《時事新報》,繼孟心史(名森,號蓴孫)之後,朱梁任、張沅圃均為編輯,一日兩癡為一小問題,幾至大打出手。《時報》與《時事新報》望衡對宇,兩人均來赴訴於我,我笑謂:“你們兩人,各打板子一百,此小事不足爭論,我請客,分餉大菜一餐,複為朋友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