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從我到了上海,擔任了金粟齋譯書處的工作,離蘇州故鄉更近了,因此每一個月總要回去一次,留在家裏兩三天,或是三四天。那個時候雖然蘇滬火車未通,小輪船也甚為利便。其時東來書莊還開在那裏,由馬仰禹在經理,我還在上海盡一些接洽和運輸的義務。還有勵學社的諸位同誌,有的還在日本,有的已經回國,也常常訪晤通信,在當時也可以說到“同學少年都不賤”這一句詩了。
在這個時候,最可悲痛的是我的譜弟戴夢鶴逝世了,他年齡還不到二十四歲,是一個絕頂聰明的人,卻為了肺病而夭逝,真是極可惜而可哀的事。我從上海回蘇州時,常去看他,前兩個月,我去看他,見他麵色紅潤,精神甚好,不像是有病的人。私心想念,或者從此會好起來吧。我的母親不是也有肺病的嗎?她現在已經五十多歲了,從前五十歲後便稱中壽了,夢鶴也能活到五十多歲,其所成就當然不小。
最近十日前,得馬仰禹來信,說是夢鶴病重,已臥床不起了。蘇州人有句俗語,叫作“癆病上床”,便是說已無生回之望,因此凡是患肺病的人,平日間往往好似無病的人,起坐隨時,一直到了病勢沉重,不能起身,從此就再不能離床了。不過上床以後,也還有能淹遲若幹時日的。不意十日後,我自滬回蘇,一到家裏,即見到他們的報喪條子,即於是日就是他的大殮日子。急往吊唁,已陳屍在室,道義之交,知己之感,不覺淚涔涔下。他父母在堂,夫人尚比他小一歲,向以美麗稱,伉儷甚篤,並無兒女,開吊發訃文期,友朋輩欲我寫一文,以誌其誌行,隨訃分發。在從前是越禮的,我寫了一文,傳記不像傳記,祭文不像祭文,充塞悲哀,無從下筆。
寫至此,我又回憶到以肺病而殺害許多才智青年的,還有我的表叔吳伊耕先生。他的逝世,比戴夢鶴還早一二年吧。他是富家子,然而這個肺病,專門向那班富家子弟侵襲,鄉下人種田漢,便不會有這個疾病。他聰明好學,為我吳葉鞠裳先生(昌熾)得意學生。他的病與夢鶴有異,差不多一年中有半年臥病,不是這裏,便是那裏,以西醫言,則同出一源,所的結核病也。(憶我曾譯過一小說,名《結核菌物語》,結核菌可以走遍全身,肺病即肺結核,此外如瘰鬁、肛癰等等,皆屬此。)
伊耕表叔之內兄,為蘇州大名鼎鼎的醫師曹滄洲,曾為西太後看病,有禦醫之稱。但縱使此名醫,也醫不好這個纏綿惡毒的肺病。曹滄洲還歸咎於我的這位舅祖清卿公,過於迷信,專吃乩壇上的仙方。直在那些仙方,吃不好也吃不壞。總之這個肺結核病,在號稱文明的歐美各國,醫學日漸發明者,至今尚束手無策呢。我在八九歲的時候,隨祖母歸寧,常住吳家,由伊耕叔教我讀書,及逝世後,清卿公涕泣語我道:“他生平沒有一個學生,就隻有是你。”我知其意,故挽聯上竟以師禮尊之,自稱受業。伊耕叔有一子,甚慧。三歲而殤。於是乃以硯農叔之次子子深嗣之。
我今再敘一悲哀的事,在此時期中,我的尤巽甫姑丈亦去世了。我得信後,立即從上海回去,在他棺前痛哭了一場。因為我當初從尤宅辭館出來,到南京去的時候,使姑丈有些不大愉快,他是有點守舊的,不願我走新的一條路。就是我在館的時候,因為我腳頭太散,不太認真,也有些不滿意,常寫一個便條,交子青哥勸告我。我寫給了他的回信,充滿了窮人的傲氣,有些話竟有些頂撞了他。事後也非常痛悔,曾寫信去道歉謝罪。及至聽得他故世了(他已久病),想起我的得有今日,也虧了姑丈提攜栽培之力,因此在他大殮之日,我不禁在他靈前大哭起來。
我姑丈故世以後,子青哥真是哀毀骨立,但是他的思想上,可以逐漸解放了。因為我姑丈還相信科舉不至廢棄,還希望他作科舉中人,所以不大讚成他讀新書。自從戊戌政變,康梁逃亡,科舉複活,他的信心愈堅了。然而時勢所趨,無法阻遏,自從姑丈逝世後,我在上海時時與子青哥通信,凡是蘇州所購不到的書,都是我從上海郵寄給他,也常常把我所交際的,學習的告訴他,與他討論,與他批評。他也有他的新見解,新議論,有時一封長信,千餘字不足為奇。
有一次,日本的橫濱印出了譚嗣同的《仁學》一書(譚字複生,湖南瀏陽人,為戊戌六君子死難之一),我的一位留學日本的朋友,寄給了我五本,我寄給蒯禮卿先生一本,送了汪允中一本,子青哥一本,僅剩了兩本,但有許多朋友,知道我有此書,紛紛向我索取。我隻能說:再托日本朋友寄來。但日本朋友的回信說:此書出版後一搶而光,隻好等候再版。但此是禁書,不知是否能再版,重行寄來,未可一定。
我當時是每天跑商務印書館的,為了校對嚴又陵先生的譯稿。那天我忽然靈機一動,這部《仁學》,是譚先生的遺著,而又是清廷所禁止者,在日本印行,並沒有什麽版權,隻要能流通。既是許多人要讀它,我們何妨來重印一下呢。我就帶了這部《仁學》,到商務印書館和夏瑞芳商量。我說:“我要印這部書,你們可以擔任嗎?”他說:“你先生要印什麽書,怎麽不可以擔任呢?”我說:“這是一部禁書呀!”告訴他譚嗣同是戊戌政變六君子之一,為清廷所殺戮的故事。他說:“沒有關係,我們在租界裏,不怕清廷,隻要後麵的版權頁,不印出那家印刷的名號就是了。”
我這時便把那本《仁學》交給了他,請他印刷估價,我說:“隻要印一千本,但要用潔白紙張,裏麵還有一頁譚複生先生的銅版照相圖。因為我印這本書,不想賺錢,也不想多印,預備半送半賣,得以略撩回一些成本就算了。”夏瑞芳所估的成本並不貴,大約連紙張排印,不過一百元左右。他說:“你老兄的事,這是核實估價,不能再便宜了。”
雖然如此說,但是我想印這部《仁學》,而印書之費,還沒有籌到。如果交給東來書莊印,也有問題,因為這是禁書,內地不能出版與發行,而且要取得各股東的公意。我私人獨資印也可,可是我那囊中這時還沒有一百元的餘資。我於是寫信給子青哥了,告訴他:我想印這部《仁學》而獨力不支。他立刻回了我一封信,極力讚成,他說:“由我們兩人私人印行好了,如果印費要一百元的話,我出六十元,弟出四十元如何?”不過他要求出書以後:定價要低廉,我們是為尊重譚先生遺著,並非翻印謀利,望弟速與商務印書館訂定。
我與夏瑞芳又磋商了一次,《仁學》便立即開排了。好在我每天要到商務印書館去校對嚴又陵先生的譯稿,附帶的校對《仁學》的校樣。我總是每天吃過午飯後便去,總是在那裏工作一個下午。我自覺我的校對很精細,可能不會有錯字,我以為校對的錯誤與不細心,對於作者與讀者,殊為抱歉。直到後來,我自己寫稿子,對於那些出版家,校對疏漏的,深為難過。往往一篇文章中,隻要被它差了兩三個字,竟使這篇文章大走其樣,真使你啼笑皆非,奈何它不得呢。
直到《仁學》印好裝製的時候,夏瑞芳忽然對我說:“這部《仁學》,我添印了五百部。”我覺得夏君是違約了,我們訂定了印一千部的,怎麽他忽然添印五百部呢?印刷所受人之托,擔任了印書的職務,怎可以添印呢?大概夏君也不知道《仁學》裏麵,講的是些什麽話,隻知道是一部新出的禁書,而又知道是沒有版權關係的(實在我曾寫信到橫濱,與原出書人接洽過,還允許送給他們若幹書的)。或者有人給他說:譚嗣同遺著很吃香,可能多銷幾百部呢。
但是既沒有版權關係,我能印,他亦能印,而且夏君也還算老實坦白,換了別一個書賈,他也不必告訴我,別說多印五百部,多印一千部,我也無從知道。我隻能說:我印這書是有後台老板的,我不能允許你。他見我有難色,便道:“這樣吧!我多印了五百部,我在印費上,給你打一個九折吧。而且這書也由你精心校對的,作為小小酬勞。”
這事本想與子青哥商量,但子青哥於印書事,完全外行,並且他一切托了我,即使問他,他也說由我做主。況且我們印這部書,並無權利就想,隻有推廣主義,多印五百部,豈不更好?因此我也就默許了夏君,不過向他聲明,“我們是做蝕本生意,半送半賣,定價甚低,你不要和我們來搶生意。”夏君答應道:“我知道!我知道!”出書之後,送給了橫濱數十部,贈給朋友的也不少,其餘則分散在各寄售所。距今三十年,我在舊書攤上,還看見了我們所印的那部《仁學》,而子青哥墓木已拱矣。夏君的五百部,不知銷在何處,我偶然問及他,他笑著說道:“不夠銷!不夠銷!”
夏瑞芳,上海本地人。有人告我:夏在年輕時,曾在英租界當一名巡捕(巡捕為租界中的警察),常在華英印書館門前站崗。遇到了華英印書館中的鮑鹹昌等兄弟,勸他何必當巡捕(那時租界華巡捕每月薪水不過數元,尚不及印度巡捕),不如從事於印刷事業。夏亦覺當巡捕無甚意思,他們都是基督教徒,於是便組織這家商務印書館。因夏甚能幹,便舉為經理。這是後來商務印書館發達後,有人談起的,語雲:“英雄不怕出身低”,做巡捕又何妨。但我知夏瑞芳確是習過排字業的,業務繁忙時,他也能卷起袖子,脫去長衫,向字架上工作的。
雖然那時資本不過三千元的商務印書館,頗思有所發展。夏瑞芳不是中國舊日的那種老書賈,而以少年失學,於文字知識上有限的。他極思自己出版幾種書,但不知何種書可印,何種書不可印。不過他很虛心,人家委托他們所印的書,他常來問我是何種性質?可銷行於何種人方麵?當然他是為他的營業著想,要擴展著他的生意眼,忠實於他的事業。他又常常詢問我:“近來有許多人在辦理編譯所,這個編譯所應如何辦法?”我說:“要擴展業務,預備自己出書,非辦編譯部不可。應當請有學問的名人主持,你自己則專心於營業。”夏君搖頭歎息道:“可惜我們的資本太少了,慢慢地來。”
夏瑞芳雖然不算是一位文化人,而創辦文化事業,可是他的頭腦靈敏、性情懇摯,能識人,能用人,實為一不可多得的人材。後來商務印書館為全中國書業的巨擘,卻非無因而致此。但是夏瑞芳後來在商務印書館發行所門前被人暗殺了,這是很可惜的。至於為什麽被人暗殺,想曆史上當有紀載,我這裏不多說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