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金粟齋譯書處時代,認識了不少的名人。因為那個時代,正在戊戌政變以後,來了一個反動,禁止開學堂,談新政,康、梁逃到海外,許多新人物,都避到上海來。再加以庚子拳變,兩宮出走,洋兵進京,東南自保,上海那時候,真是熱鬧極了。
我們這時候的金粟齋譯書處,又遷了一個地方。那個南京路(上海稱為大馬路)的老地方是一個繁盛的區域,但我們的譯書處,卻並不一定要一個繁盛區域,尤其是後麵是個野雞堂子,燕鶯成群,使葉浩吾先生為群雌所俘,鬧成笑柄,住在這裏,更不妥當。我們如果找一個清淨的區域,不是也很好嗎?於是我們和方漱六商量了,預備遷居,擇一個比較清靜所在。這時上海的公共租界,正在向西北區擴展,開辟不少新馬路,我們便向這些新馬路去找尋房子,卻便找到了登賢裏一座也是三上三下石庫門式的房子,我們便遷移了進去。
那條馬路在南京路的西北,當時還未定名,大家呼之為新馬路,後來便定名為白克路,租界收回以後,又改名為鳳陽路了。那地方最初是一片曠地,荒塚亂草,但是那些地皮商人,已經在那裏建築起房子來了。我們遷移去的登賢裏,便是新造房子,圍牆也沒有砌就,僅把籬笆圍了起來。可是鄰居一帶,我們便相識起來。在我們後門相對的一家,便是吳彥複的家;在我們前麵,有一片方場,另外有一帶竹籬,便是薛錦琴女士的家。
薛錦琴是廣東人,記得是她叔叔薛仙舟帶她到上海來的。有一次,靜安寺路的張園,開什麽大會(按:張園又名味蓴園,因為園主人姓張,故名張園,園內有一廳,名安塏第,可容數百人),有許多當時號稱維新誌士的在那裏演說。忽見一位女子,年可十八九,一雙天足,穿了那種大腳管褲子,背後拖了一條大辮子,也跑到演說台上去演說,在那個時候,上海還是罕見的,雖然也很有不少開通的女士,然而要她們當眾演說,還沒有這樣大膽的。
一時鼓掌之聲,有如雷動,薛錦琴女士侃侃而談,說得非常慷慨激昂,聽者動容。至於說了些什麽,也是說中國要革新變法這一套,但出於一位妙齡女郎之口,就更為精采了。因為她是一位不速之客,踏上台來演說,雖然聽她口音(廣東官話),看她服飾(那時候廣東婦女的服飾,與上海絕異),一望而知是廣東人,下台以後,方知道是薛錦琴女士,並且知道也住在登賢裏,還是我們的芳鄰呢。
住在我們後麵的一家,便是吳彥複先生,他是一位公子,又是詩人,號北山,又號君遂,他的身世,記述者很多,無容細述。他是一位禮賢好客的人,那時章太炎先生就住在他的家裏,這是我第一次見到太炎。在南京的時候,早已聞名,有人稱章枚叔是怪客,也有人呼之為章瘋子。我見他時,他穿了一件長領的不古不今,不憎不俗的衣服,有點像日本人所穿的浴衣。手裏拿了一柄團扇,好似諸葛亮的羽扇。他老早就剪了頭發了,亂糟糟的短發披在頸後,好像一個鴨屁股。他是浙江餘杭人,那時他的排滿思想,已塞滿在他腦子裏,但他的講話,還是那樣溫文遲緩,並沒有什麽劍拔弩張之勢,不過他這個餘杭國語,實在不容易聽呢。我們偶然請他寫點文字,他也很高興,但一定用黃帝紀元,有人請他寫扇子,他也寫,字頗古豔,別有風姿,我就請他寫了一個名片。
吳彥複帶了他的那位姨太太,喚做彭嫣的,還有兩位女公子,住在這裏,但是他家裏的賓客很多,有時開出飯來,便坐滿了一桌。這時從日本回國的,從歐美回國的,從北京下來的,從內地出來的,都齊集在上海,都要來拜訪吳彥複、章太炎。常到他家裏的有沈翔雲、馬君武、林萬裏(即後來的林白水)、章行嚴,都是一班有誌青年。行嚴這時年少翩翩,不過二十歲剛出頭的人吧,他常到吳彥複家裏去,與太炎先生,討論學術。因為他與太炎同姓,人家有疑為他們兄弟行的,其實太炎是浙江人,行嚴是湖南人,可謂同姓不宗。後來行嚴也編過一部《黃帝魂》,充滿種族思想,那時候的種族革命思想,實已深中於人心。
行嚴也常到金粟齋來,金粟齋的後門,正對著吳彥複的前門,兩家賓客,川流不息,因此便顯出更熱鬧了。我們有時吃了夜飯,也便到吳彥複家裏去玩,常見他們那裏高朋滿座,議論風生。彥複先生對人和藹,每喜獎掖後進。他曾經送我一部《北山詩集》,其時我的《迦因小傳》正再版,也送了他一冊,他還做了詩呢,起初我不知道,後來讀梁任公的《飲冰室詩話》,卻載有一則,今錄如下:
十年不見吳君遂,一昨書叢狼籍中,忽一刺飛來,相見之歡可知也。相將小飲,席間出示近稿十數紙,讀之增欷。顧靳不我畀,惟以別紙題《迦因傳》一首見遺,錄此以記因果。詩雲:“萬書堆裏垂垂老,悔向人來說古今。薄酒最宜殘燭下,暮雲應作九洲陰。旁行幸有婁迦筆,發喜難窺大梵心。會得言情頭已白,鬑鬑相見久沉吟。”《迦因傳》者,某君所譯泰西說部,文學與《茶花女》相埒者也。
任公說這話,那是過寵了,我們何能與畏廬先生的《茶花女》相埒呢?不過彥複何以對此而發牢騷,有人說:那個時候,彥複的如夫人彭嫣,正是下堂求去,他不免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塊壘,而任公也知之,所雲“因果”者,乃以掩揚出之耳。
有一天,我從金粟齋出門,看見章行嚴攜著吳彥複的兩位女公子,到薛錦琴的家裏去。我問他何事?他說:“奉彥複先生命,拜薛錦琴為師,薛錦琴是固中西文並茂也。”彥複的兩位女公子,長名吳弱男,次名吳亞男,那時兩姊妹,年不過十一二,我們在彥複家裏時,常見她們憨跳狂躍,不想後來弱男女士,便做了章行嚴夫人。因為大家都出國留學了,想是在國外締結這姻緣吧。及至又二十多年後,我在北京的車站,乘京滬路車回上海,又遇見了章夫人,那時行嚴在滬大病,恰巧邵飄萍來車站送我,鄰室的章夫人,還托邵君打電報到上海去呢。此是後話,在此不贅。
我們的金粟齋譯書處開辦了有半年多後,得到了蒯先生一封信,說是嚴又陵先生要到上海來,我們要略盡招待之責。嚴先生是住在天津的,這一回到上海來,並不是什麽遊玩性質,說是奉命來辦理一項洋務交涉的。我們得到了蒯先生的信,當然要歡迎他。他在上海也有很多朋友,這次來,他是寓居在一位同鄉的家裏,那也不去管它。約了上海幾位名流,請他吃了一次飯,自由方漱六去安排,不必細說。
那時候,嚴先生的《穆勒名學》剛在金粟齋譯書處出版,因有許多人不知道名學到底是一種什麽學問,名學這名詞,應作如何解釋?便有人來和我們商量:趁嚴先生此次來上海,我們不如開一個會,請嚴先生講演一番,使得大家明白一點。我們於是請命於嚴先生,他也允許了,便即選定了一個日子,借了一所寬大的樓房,請了許多人來聽他的演講。我們這個會,定名為名學講演會。
這個名學講演會,我們邀請的人可不少呢。除了常到金粟齋來的朋友,以及常往來於吳彥複家中的名流,都邀請外,還有僑寓於上海許多名公巨子,餘者我都忘懷不記得了,我隻記得有兩位,一位是張菊生(元濟),一位鄭蘇堪(孝胥)。這兩位在我卻是第一次見麵。吳彥複陪了章太炎也來了,還有我們未曾邀請的,朋友帶朋友的也來了不少。關於聽講的事,我們可以拒絕嗎?當然一例歡迎。
本來約定是下午兩點鍾的,但到了三點鍾後,嚴先生方才來了。原來他是有煙霞癖的,起身也遲一點,飯罷還須吸煙,因此便遲了,他留著一抹濃黑的小胡子,穿了藍袍黑褂(那時沒有穿西裝的人,因為大家都拖著一條辮子),戴上一架細邊金絲眼鏡,而金絲眼鏡一腳斷了,他用黑絲線縛住了它。他雖是福建人,卻說的一口道地的京話。他雖是一個高級官僚,卻有一種落拓名士派頭。
我們的設備,也不似學校中那樣有一座講台,隻在向東安置一張半桌,設了一個坐位,桌上供以鮮花和茗具。聽講的人排列了許多椅子,作半圓形,那都是方漱六所安排的。嚴先生講演得很安詳,他有一本小冊子,大概是摘要吧,隨看隨講,很有次序。不過他的演詞中,常常夾雜了英文,不懂英文的人,便有些不大明白。但這種學問,到底是屬於深奧的學問,盡有許多人,即使聽了也莫名其妙。坦白說一句話,我是校對過《穆勒名學》一書的人,我也仍似淵明所說的不求甚解。所以這次來聽講的人,我知道他們不是聽講,隻是來看看嚴又陵,隨眾附和趨於時髦而已。
這次講演,大約有一小時之久,我們雖設有坐位,嚴先生卻沒有坐,隻是站著講。他演講的姿勢很好,平心靜氣,還說了許多謙遜話。不過雖是一小時,在他也覺得吃力了。講完以後,我們餉以茶點,聽眾也都星散,留了張菊生等幾位。張菊生是他的老朋友,從前在北京和他一起創辦過通藝學堂的。可是他也沒有多坐,便匆匆回去了。
這個名學一門學問,嚴先生雖倡譯此名詞,他也覺得不易使人了解,後來他譯了一部《名學淺說》,那不是金粟齋出版了。到了現代,有許多研究新學術的人,也不大提及這一門學問。有人說:在日本人方麵,則稱之為“論理學”。我國近代,“邏輯”兩字,頗為通行,且有所謂“邏輯學”者,聞“邏輯”兩字,為章行嚴所創譯的名詞,是否從名學而來,會當問之孤桐先生。
我第一次與新聞界有緣的是《蘇報》,前已說過了,第二次便要說到《中外日報》是後起之秀,雖然有《申報》《新聞報》兩個大報籠罩於上,但不免暮氣已深,況且這兩報都是外國人資本,外國人創辦(《申報》屬英,《新聞報》屬美),報館好似一家洋行,華經理稱為買辦,主筆呼為師爺。這班維新派的人鄙夷它,而他們也以注重商業為本位,隻要能多銷報,多登廣告就滿足了。《中外日報》是中國人辦的,當然沒有那種洋商報館的習氣。為了汪氏昆仲的關係,我們早與《中外日報》接洽,金粟齋出版的書,必須在《中外日報》登廣告。後來因為金粟齋沒有辦發行所,出了書也就由《中外日報》寄售了。
中外日報館我是去過好幾次的,館址至今已想不起來,那規模比了《蘇報》可是大得多了。但是要比現在的大報館,還是不能同日而語。主筆房隻有一大間,汪頌閣以總經理而兼總主筆,占了一張巨大的寫字台,此外的編輯先生,各占一席。兩位翻譯先生對麵而坐,譯東文的是葉浩吾,譯西文的乃溫宗堯(粵人,號欽甫)。說起當時報紙上翻譯,殊令人發生感慨:第一,一般普通的讀者,不注意國外新聞,譬如說:現在某國與某國已在交戰了。他們說:外國人打仗,與我們中國無關。除非說,外國將與中國開戰了,當然有點驚慌,但是說,不打到上海來也還好,東南自保之策,也就是這種心理。第二,翻譯新聞,翻譯些什麽呢?那時各國的通訊社都沒有到上海來,隻有英國的路透社一家,中國報館要叫它送稿,取價甚昂,以英鎊計算,實在路透社報告的都是西方消息,讀者也不甚歡迎。於是翻譯先生們隻好在上海所出版的西報上搜求,如《字林西報》等,倒有好幾家呢。日本有一種“東方通訊社”,記得也還未有,日本報館,似已有兩家開設在虹口。不過日本報紙可能常常由大阪、東京寄來,足供葉浩吾的選譯。
我今再提起一人為馬君武先生,君武亦吳彥複家常到的賓客,為人誠摯而好學,我常見他坐在人力車上,尚手不釋卷咿唔不絕。然其天真處亦不可及,當時傳有兩事:其一,這時日本留學生回國者甚多,頗多浪漫不羈之士,如沈翔雲則挾妓駕了亨斯美車(一種自行拉韁的馬車)在張園兜圈子。如林少泉(即白水)則見其穿了日本和服在抽鴉片煙。至於出入花叢,竟無諱忌,某一日,一群青年,在妓院鬧事(上海人稱之曰“打房間”),據說為龜奴所毆,君武本不作冶遊,乃因同伴被辱,前往助戰,亦受微傷。汪允中告我,初不信,明日見之,果額角其有血痕一條。其二,君武迫其母、夫人入女學讀書,母雲:“我已五十許人了,何能再求學?”但君武固請,至於跪求,太夫人不得已,勉徇愛子之請,梳辮子作女學生妝,隨少女曾入學數星期。此為當時友朋對馬君武的趣談。
更有對於我一嘲弄可笑的事,我今亦不諱言。當時金粟齋常來遊玩的賓客中,有一對青年夫婦,邱公恪與吳孟班。公恪名宗華,為吾鄉邱玉符先生之子,夫人吳孟班,亦吳人,他們年齡都比我小,而才氣橫溢,雄辯驚座,不似我之訥訥然的。尤其是孟班,放言高論,真不像是個吳娃。我們以同鄉的關係,時相過從,孟班常說我太拘謹無丈夫氣。一天,在朋友輩宴會中,宣言於眾,說我像一位小姐,於是這個小姐之名,不翼而飛,傳播於朋儕間,如蔣觀雲先生(智由)見我即呼我小姐。三十歲以後,本已無人知我有此雅號,一日,與南社諸子吃花酒,諸真長(宗元)忽宣泄我這個隱名,於是又飛傳於北裏間,花界姊妹,亦以小姐相呼,真使我啼笑皆非,甚至老年時,陳陶還以此相謔呢。
再說邱公恪與吳孟班這對夫婦吧,我離金粟齋後越一年,聞孟班即以病逝世,或雲難產。公恪到日本,習陸軍,入成城學校。但日本的那種軍官學校,課務嚴厲,他雖意氣飛揚,但體魄不能強固如北方健兒,又以他們這對青年伉儷,情好素篤,夫人逝世後,不數月他亦以病退校,友朋們送之回上海,未及一月,亦即長逝。兩人年均未屆三十也。葉浩吾挽以聯曰:“中國少年死,知己一人亡。”蔣觀雲挽吳孟班詩句雲:“女權撒手心猶熱,一樣銷魂是國殤。”我今白發盈顛,回憶五十多年前,多情俊侶,再無複有呼我老小姐的,思之不禁有餘哀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