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一九〇〇年(光緒廿六年)歲次庚子,那一次我也到了上海。前章所述,我到上海,不是常住在寶善街鼎升棧嗎?到了那裏,恰巧樓上有個小亭子間,是占兩榻地位的,我便把它包了。所謂包者,就是一個人出兩個人的錢,本來每客二百八十文一天的,現在出到五百六十文一天。如此則不容有個陌生人來同居,而飯菜也可以豐富些。有一盞電燈,夜裏不出門,也可以看書寫字,沒有人來打擾,好在住居的時候不多,所費也還有限。
本來預備住四五天,至多一星期,因為那時候,北方正在鬧義和團,風聲鶴唳,時常有種種謠言。正想把所辦的事,料理清楚了,即行回去,有一位老友龐棟材(別號病紅,常熟人)來訪我,他辦一個詩鍾社,出了題目,叫人做兩句對聯,然後評定甲乙,予以贈獎,這也是文人無聊之事,而當時洋場才子所樂為。可是其中有廣告性質的,有似後來的填字遊戲一般。龐棟材所辦的詩鍾社,便是那種性質,而詩鍾的評定與發表,每日卻附錄於《蘇報》的後尾,當時的報紙,亦沒有副刊之類。
龐君的意思,要我為他代理一星期,因為他急欲回常熟一次,當然不是白當差,也自有報酬的。我那時也喜歡弄筆,什麽做詩鍾、撰對聯,很有興趣,正是投我所好。尤其每天必要到蘇報館一次,我還不知道報館是如何排場,說如何權威,正要瞻仰,趁此我且把蘇報館說一說。
“蘇報館”最初是由胡鐵梅創辦的,其時為一八九六年(清光緒廿二年),用他的日本籍老婆駒悅名義,向上海日本領事館登記(上海那時的報館,掛外商牌子的很多,以此為護符也)。但這個報館不發達,便移轉給陳夢坡(號蛻庵)接辦。陳夢坡是湖南人,曾做過知縣的,因案罣誤革職,便攜眷住到上海來,大概宦囊有幾個錢,便出資盤受了這家《蘇報》。
那時的《蘇報》是怎樣的呢?說來真是寒傖得很,開設在英租界棋盤街一家樓下,統共隻有一大間,用玻璃窗分隔成前後兩間。前半間有兩張大寫字台,陳夢坡與他的公子對麵而坐,他自己寫寫論說,他的公子則發新聞,有時他的女公子也來報館,在這寫字台打橫而坐。她是一位女詩家,在報上編些詩詞小品之類,所以他們是合家歡,不另請什麽編輯記者的。
再說那後半間呢,一邊是排字房,排列幾架烏黑的字架;一邊是一部手搖的平板印報機(什麽卷筒輪轉機,上海最大的申、新兩報也沒有呢)。這排字房與機器房,同在一房,真有點擠了。前半間沿街是兩扇玻璃門,玻璃門每扇上有“蘇報館”三個紅字。推門進去,有一小櫃,櫃上有一塊小牌,寫著“廣告處”,這位專管廣告的先生,和氣極了,見了人總是含笑拱手,惜我已忘其名,後數年《蘇報》案發,這位先生也陪著吃官司呢。
我每晚到蘇報館一次,便在這個廣告櫃上一具紙製的信箱內,收取時鍾投稿。對於陳夢坡,我見他老氣橫秋地坐在那裏,不敢與他招呼。那個地方,也沒有一隻可以安坐寫字的桌子,隻得回到棧房裏去了。可是這個鼎升棧的小亭子間,白天倒還清靜,一到夜裏,便喧鬧起來。原來推出窗去,有一個小月台,月台對麵,正是一家妓院(上海稱為長三堂子),因為樓下恰是一條堂子弄堂,每到了上燈時候,酒綠燈紅,哀絲豪竹,全是他們的世界。
那條弄堂很狹,我房間外麵的月台,和對麵那家妓院裏的月台,不但可以互相講話,伸出手去,竟可以授受東西。我為了避囂,時常把窗門關了,但是房間既小,關了窗很悶,開了窗的時候,對麵房間裏的人,時來窺探,年輕的少女,從十四五歲到十七八歲有三四人之多。我這時雖然已經二十歲出頭的人了,還是非常麵嫩,見了年輕的女人,便要臉紅。她們見我如此,便故作揶揄,尤其那班十四五歲的女孩子,吵得厲害,有時呼我“書踱頭”(吳語,即書呆子之意),有時裝出我近視眼看書的狀態,這種頑皮的女孩子怎麽辦呢?我隻好不去理睬她們。
有一天,龐棟材到鼎升棧來訪我,他走到我窗外的月台上,向對麵一望,他說:“噯呀!這是金湘娥的房間,我曾經到那裏吃過花酒的呀。”他又指著對麵一位年紀較長,約有十八九歲,斜倚在月台欄杆上的說道:“這個喚作阿金的,也算上海北裏中的名葉(當時上海妓院中,稱姑娘們為花,稱侍女們為葉),你住在這裏,真可以稱得‘流鶯比鄰’了,我來給你們介紹一下。”那時我想阻止他,卻已經來不及了。
“阿金姐!”龐棟材踏出月台,便喚著她。又給我介紹道:“這位你們朝夕相見的二少,也是蘇州人,是你們的同鄉呀。”又向我道:“這位是鼎鼎大名的金湘娥家的阿金姐。”那個阿金也打著蘇白道:“龐大少,倷同子二少,一淘過來白相噓!”我怪棟材,鬧什麽玩意兒,又是硬派我做二少。棟材道:“不是你有一位令姊嗎。你在上海,不要做一個迂夫子呀。”原來龐棟材算是一個“老上海”了,他和小報館裏的李伯元等,常在一起,於花叢中人,頗多馴熟,所以認識了她們。李伯元便是別號南亭亭長,寫《官場現形記》的這個人。
從此以後,那些女孩子們,不再對我揶揄了。有時在對麵月台上見到阿金,也對我點點頭,報以微笑,我覺得阿金很美而且很大方,但我那時從未涉足青樓,也覺得十分矜持。這時候,正是八國聯軍進攻北京城的當兒,而上海酣嬉如舊,為了有三督聯保東南之約(三督者,粵督李鴻章、江督劉坤一、鄂督張之洞也),不過北方鬧得厲害,難免不擾及南方。有一天,不知從哪裏來了一個謠言,說是洋兵要占領上海,軍艦已開進吳淞口了。中國人那時是最容易相信謠言的,這個謠言不翼而飛,便到處宣傳,人心紛亂了。
不但是上海,這個謠言便立刻飛到蘇州,還加添了許多枝葉,說上海如何如何。我祖母因我在上海,老不放心,竟打了一個電報來,叫我即日回蘇。那時候,蘇滬間還沒有鐵路,隻有小輪船可通。我接到了電報,立刻到蘇州河一帶內河輪船碼頭去一問,各小輪船公司的船票,盡已賣光了。那種往來於蘇滬之間的小輪船,本來拖了好幾船的,這次拖得更多,竟拖了六七條之多。
每一條拖船上,都是擁擠非凡,而且船價沒有一定,隨便討價。多帶行李,還要加租,一隻箱子,就要加兩塊錢,以前是沒有這個規矩的。我想:今天不走了吧?但祖母急想我回去,母親亦在懸盼,說不定明天還要擁擠,還要漲價。有一家戴生昌小輪公司,我有一個熟人,和他情商,他說:“除非在煙篷上,或者可以想法,但是你先生怎可以乘煙篷呢?”我說:“不管了!隻要能搭上去,就可以了。”
一張煙篷票,賣了我四塊錢,在平時隻要兩角五分,那也不去管它了。不過他還關照我,買了票就到船上去,煙篷上也是擠得很的。我回到客棧裏,拿了鋪蓋便到船上去,果然,煙篷上已經擠滿了不少人了。所謂煙篷者,在拖船頂上布篷之下,身體也不能站直,隻好蛇行而入,向來所謂上等人,從沒有乘煙篷的。
我鑽進了煙篷後,便打開了鋪蓋,因為打開鋪蓋,就可以占據了一個地盤。當我正在滿頭大汗攤開鋪蓋的當兒,忽聽人堆裏有人喚道:“二少!你怎麽也來了呀?”我回頭看時,卻正是我寓樓對麵金湘娥家的阿金。我那時也顧不得羞慚了,便道:“買不到票子,沒有辦法,隻好乘煙篷了。”她笑道:“人家說:‘大少爺拉東洋車’(按,此為上海一句俗語,指少年落魄之意),現在時世,大少爺乘起煙篷來了。”她便爬過來,幫我攤被頭。又低低地說道:“和你掉一個位置好嗎?”原來她的貼鄰,是一個不三不四,像馬車夫一樣的人,她有些怕他。我明白她的意思,便給她掉下一個擋,做了他們之間的一個緩衝。
船一開行,就吃夜飯了。飯是船上供給的,但隻有白飯,沒有菜肴,僅有一碗公共的鹹菜湯。我臨行匆促,沒有買得路菜,誰知阿金倒帶得不少,她說都是小姊妹送的,醬鴨、熏魚,硬把頂好的塞在我飯碗裏,說道:“吃吧!吃吧!吃完算數!”我很覺難為情,但又不能不吃。吃完夜飯,船就漸漸開得快了,天也漸漸黑了,煙篷上隻掛著一盞朦朧略有微光的煤油燈,漸漸的鼾聲四起了。我是睡不著,但睡在我隔鄰的阿金,微闔雙目,我不知道她是睡著了沒有。
到了十二點鍾以後,我還是睡不著,而且還有些刺促不寧,原來我的小便急了。和阿金調換位置以後,我睡在裏擋,而阿金睡在外擋,如果我要到船邊,拉開布篷去小解,必然要爬過阿金身上,我隻得且忍耐住了。但越是忍耐,就是忍耐不住,更是睡不著,已經忍耐過一個鍾頭多了。阿金也已有所覺察,張開眼睛來,微笑道:“二少!阿是睡不著?”我沒有法子,隻得告訴她要小解,她道:“怎麽不早說呢?好!我讓你爬過去。”
於是她就蜷縮了身體,讓我從她的被頭麵上爬過去,可是一揭開布篷,外麵的一陣寒風吹進來,令人發抖。原來那時候,已是舊曆九月的天氣了,我連忙退縮進來。這時江深月黑,船因開得快,重載以後,顛**傾側,站在船舷上,又無欄杆,危險殊甚。阿金見我縮進來了,便問:“怎麽樣?”我說:“站立不住,危險得很。”她說:“那末不小便,這是要熬出‘尿梗病’來的呀!”
那時她便想出一個辦法來,解下了她的一條白湖縐紗的褲帶來,把我攔腰一縛,叫我站在船舷上去,她在後麵緊緊拉住。果然,這方法很靈,而我也膽大了不少,小解過後,我也就此舒服了,得以安眠。她嘲笑我說:“吃這樣的苦頭,真正作孽。”她這時又問:“討了少奶奶沒有?”我搖搖頭,表示沒有。她笑說:“快點討少奶奶吧!可以服侍你。”她又問我道:“為什麽急急要回去,真怕洋鬼子打到上海來嗎?”我告訴她:“祖老太太打電報來,一定要叫我回去。”我回問她道:“你呢?你為什麽急急要回去呢?”她說:“鄉下有信來,要叫我回去。”我問:“為什麽要回去呢?”她有點含糊其詞了。
天微明的時候,大家都起身了,因為那船很快,七點鍾就可以到蘇州。起來時,一陣忙亂,大家都是打鋪蓋,把臥具卷去。這時,她幫我打鋪蓋,我亦幫她打鋪蓋,但我於此道是外行,有點尖手尖腳,一樣的幫忙,還是她幫我的忙幫得多。雖然我當時已經二十以外的人了,她還不過十八九歲,身軀比我小,氣力好像比我大。她這時便對鏡梳掠,我坐在她旁邊,她問我:“還要到上海吧?”我說:“是的。”“還住那客棧嗎?”我說:“是的。”我回問道:“你也仍在金湘娥那裏嗎?”她笑了一笑,也說:“是的。”
回家去了兩個月,時局平靜,北方雖是聯軍進城,兩宮出走,而上海酣嬉如舊。不知如何,我雖與那個青樓侍兒,僅有同舟一夕之緣,卻是不能去懷,我覺她是一個又溫柔,又豪爽的女孩子。我這次到上海,竟然坐大菜間了,價值僅及上次煙篷的四分之一,船過金雞湖,口占一絕曰:“短篷俯瞰碧波春,一蘿溫馨豈是真?兩岸青山看不盡,眉痕一路想斯人。”癡態可掬如此。
到了上海,當然仍住在鼎升棧,幸喜這個小亭子間仍空著。第一、要看看對麵金湘娥家的阿金來了沒有?可是推窗走到月台上一望,不免大失所望,原來金湘娥已經調到別處去,而換了一家陌生人家。問旅館裏的茶房,他們也不知道。當夜我到一家春番菜館進西餐,我知道番菜館的侍者(上海呼為西崽),他們都熟悉各妓院的近狀,向他們查詢。他們說:“現有三個名叫金湘娥的,不知先生要哪一位?”我對此茫然,不得已,把三個金湘娥都叫了來,沒有一個家裏有阿金的。有位小姑娘說道:“上海堂子裏名叫阿金姐的,少說也有十幾位,你真是沙裏淘‘金’了。”這有什麽辦法呢?悵然而已。
過了兩天,我又遇到龐棟材了,告訴他與阿金同船回蘇州的事,並且托他訪問阿金。他道:“噯呀!我在中秋節前,好像聽得說阿金過了節,就要回到鄉下去嫁人了。因為她從小就配了親,男家已經催過好幾次了。阿金雖在堂子裏,人極規矩,有許多客人要轉她的念頭,卻轉不到,嫁了人,也不會再出來了。”說到那裏,他又笑道:“老兄還自命為道學派,隻同船了一次,已經把你風魔了,無怪崔護當年,有人麵桃花之感了。”
我為什麽瑣瑣寫此一節,這是我未成熟的初戀,也是可嗤笑的單戀,此種事往往到老未能忘懷的。後來我曾經寫過一個短篇,題名為《煙篷》,在《小說月報》上刊出的,便是這個故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