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國小說的輸入中國,以我所見,則在前清同治年間,其時上海的《申報》上,時常見一二有譯載似小說的紀事。如《巴沙官故事》等,及記載一艘帆船失事,有一船員匿在酒桶中,飄流海麵,卒乃遇救事。其他亦常有數短篇,不複能記憶了。我幼時,在朱靜瀾先生家中,曾見有最初出版之《申報》,訂成兩冊,中乃有此。後來梁啟超的《時務報》,遂有《福爾摩斯偵探案》的附載,這可以算得中國翻譯外國偵探小說的鼻祖了。

自從林琴南的《茶花女遺事》問世以後,哄動一時。有人謂外國人亦有用情之專如此的嗎?以為外國人都是薄情的,於是乃有人稱之為《外國紅樓夢》。也有人評之為茶花女隻不過一妓女耳,也值得如此用情,究竟小說家言,不登大雅之堂。說雖如此說,但以琴南翁文筆之佳,仍傳誦於士林中。這個時候,號稱所謂新學界的人,都提倡新小說。梁啟超發行的一種小說雜誌,名字就叫《新小說》。那個雜誌,不但有許多創作小說、翻譯小說,而且還有許多關於小說的理論。梁啟超自己就寫了一個長篇的理想小說:《新中國未來記》,這時把文學上的小說地位便突然地提高了。

我的寫小說,可稱為偶然的事。其時我的一位譜兄弟楊紫,他在上海虹口中西書院讀書,為的要學習英文。我到上海去,常常去訪他。因為他住在乍浦路,那邊有一個中國公家花園(簡稱中國公園),我們常常到那裏去坐地。說起這個公園,很令人生氣。原來上海租界中,當時有好幾個公園,都不許中國人入內遊玩。黃浦灘一個公園,門前掛出一個牌子來,寫著:“華人與狗,不得入內。”這個牌子,不是直到如今,還傳為侮辱我華人一個史實嗎?當時我們住居租界中人吵起來了,為什麽華人不得入公園呢?造公園的錢,也是華人納稅所出的。工部局不得已,便在沿蘇州河一帶、圓明園路口,另造了一個較小的公園,專供華人遊玩。可憐的住居租界的華人,算得了一些小麵子,就此不響了。

紫為了讀英文以供研究起見,常常到北京路那些舊書店,買那些舊的外文書看。因為那時候,上海可以購買外國書的地方很少,僅有浦灘的別發洋行一家,書既不多,價又很貴。他在舊貨店買到一冊外國小說,讀了很有興味,他說:“這有點像《茶花女遺事》,不過茶花女是法國小說,這是英國小說,並且隻有下半部,要搜集上半部,卻無處搜集,也曾到別發洋行去問過。”

在這個中國公園中(因為這個公園,專為中國人造的,習慣稱為中國公園),紫常帶著這本殘舊的英文小說,隨讀隨講給我聽。我說:“你不如把它譯出來呢。雖然缺少上半部,有這下半部,也思過半矣。”他說:“我的國文不行,除非我們兩人合譯,我把英文翻出來,你把中文記下去,如何?”我說:“那倒可以,我們且來試試看。”於是兩人就在公園中,一枝鉛筆,—張紙,他講我寫,我們當時便譯了一千多字。兩人覺得很有興趣,因此約定了明天再來。

明天是星期六,下午,我們再到公園裏,就譯有二千字光景。再下一天星期日,又在公園譯有二千多字,這三天工夫,便有五千多字了。雖然這不過是極草率的稿子,還須加以修飾,但是我們覺得很滿意。可是我不能常往上海,至多來四五天便即回蘇州了,但我們卻立意要把這小說譯完。後來紫說:“你先回去,以後我隨便寫出來,寄給你,不管通不通,請你重新做過就是了。”

因此他在課餘時間,常把他譯出來的寄給我,我便加以潤飾。回到蘇州後,給勵學社同人看過,他們都很稱讚,而《勵學譯編》正籌辦出版,他們便要求加入《勵學譯編》去了。這一篇小說即取名為《迦因小傳》,這是我從事於小說的第一部書。因為那時候,譯外國小說的人很少,倒也頗為人所愛讀。後來林琴南覓得了這書的全部,在商務印書館出版,取名為《迦茵小傳》,隻於我們所譯的書名上的“迦因”二字,改為“迦茵”,並特地寫信給我們致意,好像是來打一招呼,為的是我們的《迦因小傳》,已在上海文明書局,出了單行本了。當時我們還不知原書著者是誰,承林先生告知:原著者為英人哈葛得,曾印有全集行世。

除了《迦因小傳》外,我又從日本文中,譯了兩部小說。這兩部小說,一名《三千裏尋親記》,一名《鐵世界》。日本自從明治維新以後,文化發達,出版的書籍中,對於歐美的文學書,譯得不少。他們國內的新舊書店很多,讀書的人,把已讀過的一部八分新的書,看過以後,往往即送到舊書店。為的他們的讀書界,抱推陳出新主義,賣去了舊書,立刻便掉換讀新的了。一到舊書店,價錢便減了不少,而又可以嘉惠後學。我所譯的兩部日文書,都是我的留學日本的朋友,從舊書攤拾來,他們回國時送我的。

我知道日本當時翻譯西文書籍,差不多以漢文為主的,以之再譯中文,較為容易。我就托了他們,搜求舊小說,但有兩個條件:一是要譯自歐美的;一是要書中漢文多而和文少的。我譯的兩種日文小說,就是合乎這兩個條件的。那一種《三千裏尋親記》,是教育兒童的倫理小說,總共不過一萬字左右,譯自意大利文的,在原文還有插圖,以引動兒童興趣。就是一個兒童,冒著艱危,在三千裏外去尋他母親的。另一種《鐵世界》,可以說是科學小說,是法國文的,那大概有三四萬字。雖說是科學小說,也淺顯而不大深奧的,那時法德世仇,便是寫小說也互相諆詆,那裏麵德國人如何酷烈,法國人如何和平,德人欲害法人,而法人如何逃避的情形,都寫在書中。

這兩部小說,後來我都售給於上海文明書局,由他們出版。因我自己無力出版,而收取版稅之法,那時也不通行。文明書局是一班無錫人所開設的,如廉南湖、丁福保等都有份,而裏麵職員的俞仲還(前清舉人)、丁芸軒等,我都是認識的。大概這兩部小說的版權是一百元(當時雖也按字數計,約略估量,不似後來的頂真),我也隨便他們打發,因想這不過一時高興,譯著玩的,誰知竟可以換錢。而且我還有一種發表欲,任何青年文人都是有的,即使不給我稿費,但能出版,我也就高興呀!

後來《迦因小傳》的單行本,也由文明書局出版,所得版權費,我與楊紫分潤之。從此以後,我便提起了譯小說的興趣來,而且這是自由而不受束縛的工作,我於是把考書院博取膏火的觀念,改為投稿譯書的觀念了。譬如說:文明書局所得的一百餘元,我當時的生活程度,除了到上海的旅費以外,我可以供幾個月的家用,我又何樂而不為呢?

但是我的英文程度是不能譯書的,我的日文程度還可以勉強,可是那種和文及土語太多的,我也不能了解。所以不喜歡日本人自著的小說,而專選取他們譯自西洋的書。他們有一位老作家森田思軒,漢文極好,譯筆通暢,我最愛讀他的書,都是從法文中譯出來的。還有一位黑岩淚香,所譯的西文小說也不少。可是很少由美國出版的書,實在美國那時沒有什麽文學家,寒傖得很,日本文人,也不向那裏去搜求了。

到了民國初年,上海的虹口,已經開了不少日本書店,我每次到虹口去,總要光顧那些日本書店,選取他們翻譯西文的小說。不過那時候,日本的翻譯小說,不像以前的容易翻譯,因為他們的漢文都差了。最可厭的,有一種翻譯小說,他把裏麵的人名、地名、製度、風俗等等,都改了日本式的,當然,連他們的對話、道白,也成為日本風了。所以往往購買五六本的日文翻譯小說,也隻有一二種可以重譯,甚至全盤不可著筆的。

至於像上文所說森田思軒、黑岩淚香所譯的書,早已絕版多年,於是托留學日本的朋友,到舊書店裏去搜求,倒還可以搜求到不少。他們有時並且給我向圖書館去搜求,那些絕版的書,圖書館裏倒還存留著,覓到以後,他們就做了一個“久假而不歸”。我說:“這怎麽可以呢?”他們說:“無大關係,至多罰去保證金而已,況且這種破爛的舊書,他們已視同廢紙了。”

所以我之對於小說,說不上什麽文才,也不成其為作家,因為那時候,寫小說的人還少,而時代需求則甚殷。到了上海以後,應各方的要求,最初隻是翻譯,後來也有創作了。創作先之以短篇,後來便也學寫長篇。但那時候的風氣,白話小說,不甚為讀者所歡迎,還是以文言為貴,這不免受了林譯小說薰染。我起初原不過見獵心喜,便率爾操觚,誰知後來竟成了一種副業,以之補助生活,比了在人家做一教書先生,自由而寫意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