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文說過:我們的勵學會同誌有兩個誌願,一是由勵學會出一種月刊,一是開一家小書店。現在東來書莊成立,開小書店的誌願已遂了,便想到出月刊的事了。但是出月刊第一件就發生麻煩的事,因為蘇州沒有鉛字的印刷所,除非編好了拿到上海去排印,這有多麽不便呀!這時候,杭州倒已經有印刷所了,而蘇州還是沒有,向來蘇杭是看齊的,不免對此抱愧呀。

後來我們異想天開,提倡用木刻的方法,來出版一種雜誌。用最笨拙的木刻方法來出雜誌,隻怕是世界各國所未有,而我們這次在蘇州,可稱是破天荒了。可是蘇州的刻字店,卻是在國內有名的。有許多所謂線裝書,都是在蘇州刻的。在前清,每一位蘇籍的名公巨卿,告老還鄉後,有所著作,總要刻一部文集,或是詩集,遺傳後世,所以那些刻字店的生涯頗為不惡,而且很有幾位名手。

於是我們和蘇州一家最大的刻字店毛上珍接洽了。毛上珍老板覺得這是一筆很大的長生意,也願意接受。我們所出的那種雜誌,名為《勵學譯編》,大半是譯自日本文的。因為同社中有幾位對日文也看得懂,對於國文素有根柢的,尤其容易了解。此外還征求留學日本的朋友,給我們譯幾篇,是一種幫忙性質,我記得楊廷棟(翼之)、楊蔭杭(號補堂,又號老圃,無錫人)都幫過忙,他們都是日本早稻田大學的學生,那些譯文,都是屬於政治、法律的。至於稿費一層是談不到,大家都是義務性質,而青年時代,發表欲也頗為強盛。

《勵學譯編》是月刊性質,每期約三十頁,在當時的中國,無論是日報,無論時事雜誌,都沒有兩麵可印字的紙(日報的兩麵印,是上海《中外日報》創始的)。所以我說三十頁,若以今日洋裝書的說法,那要算六十“配其”了。那時洋裝書在上海還少得很,何況是蘇州呢。當時,稿子是要一個月前交給他們的,可以讓他們馬上刻起來。好在那些稿子,並沒有什麽時間性,都是討論傳述的文章,每期三十頁,不過兩萬多字而已。

我們和毛上珍訂了一個合同,他們也很努力,刻字和排字一樣的迅速,這三十頁木板書,盡一個月內刻成。書是用線裝的,紙是用中國出產的毛邊紙印的,字是木刻,可稱純粹是國貨,隻是裏麵的文字,卻是從外國轉譯得來的。刻版是毛上珍經手,印刷當然也是毛上珍包辦了。可是木刻比了鉛印、石印,有一樣便利,便是你要印多少就印多少,反正木版是現成的哪。

這個《勵學譯編》,也是集資辦的,最初幾期,居然能銷到七八百份,除了蘇州本地以及附近各縣外,也有內地寫信來購取的。我們也寄到上海各雜誌社與他們交換,最奇者是日本有一兩家圖書館向我索取,我們慷慨地送給他們了。我想:這是他們出於好奇心吧,想看看中國人出版的木刻雜誌,也算一種軼聞。當時雖然也曾轟動吳門文學界,至今思之,實在覺得幼稚而可笑呢。

《勵學譯編》的總發行所,便是東來書莊,出版了這一種雜誌,東來書莊也忙起來了。有批發的,有定全年的,有零購的,還有贈送的。批發是照定價打七折,各縣各鎮,頗多每期五本、十本來批發的。本來定價是每冊二角,全年十二冊的定戶,隻收二元,寄費酌加。但有許多外縣鄉鎮,他們都是由航船上來取的。零購都是本城人,隨意購取,看過了送與別人。我們贈送卻不少,蘇州的大善士敬送善書,寫明有“隨願樂助,不取分文”八字,我們大有此風。這個木刻雜誌,大概也出了一年吧?銷數也逐漸減縮了,大家興致也闌珊了,就此休刊完事。

但是這個翻譯日文的風氣,已是大開,上海已經有幾家譯書處,有的兼譯日文書,有的專譯日文書,因為譯日文書報較為容易,而留日學生導其先河,如洪流地泛濫到中國來了。最普及者莫如日本名詞,自我們初譯日文開始,以迄於今,五十年來,寫一篇文字,那種日本名詞,搖筆即來。而且它的力量,還能改變其固有之名詞。譬如“經濟”兩字,中國亦有此名詞,現在由日文中引來,已作別解;“社會”兩字,中國亦有此名詞,現在這個釋義,也是從日文而來,諸如此類甚多。還有一個笑話,張之洞有個屬員,也是什麽日本留學生,叫他擬一個稿,滿紙都日本名詞。張之洞罵他道:“我最討厭那種日本名詞,你們都是胡亂引用。”那個屬員倒是強項令,他說:“回大帥!名詞兩字,也是日本名詞呀。”張之洞竟無詞以答。

這個木刻雜誌,不僅是《勵學譯編》呢,過了一二年,我又辦起了《蘇州白話報》來了。這個動機,乃由於杭州有人出一種《杭州白話報》而觸發的。蘇杭一向是並稱的,俗語說:“上有天堂,下有蘇杭。”蘇州是應與杭州看齊的。其時創辦《杭州白話報》者,有陳叔通、林琴南等諸君。寫至此,我有一插話:後來林在北大,為了他的反對白話文而與人爭論,實在成為意氣之爭,有人詬他頑固派,這位老先生大為憤激,遂起而反唇也。至於反對白話文,章太炎比他,卻還激烈。再說:提倡白話文,在清季光緒年間,頗已盛行,比了胡適之等那時還早數十年呢。

這個《蘇州白話報》,並不是蘇州的土話,隻是一種普通話而已。其實即就古代而言,如許多小說、語錄,也都是用語體文的,民間歌謠等,更是通俗。當時我們蘇州,有一位陳頌文先生,他在清末時代的學部(革命以後,改為教育部),就是極力提倡白話文的,可是當時的朝野,誰也不關心這些事。那時已在戊戌政變以後吧,新機阻遏,有許多雜誌,由政府禁止,不許再出了,《勵學譯編》本是蝕本生涯,蝕光大吉,再辦《蘇州白話報》,大家也沒有這個興致了。

但我卻躍躍欲試,還想過一過這個白話報之癮。隻是還不能與《杭州白話報》比,因為杭州已有印刷所,而蘇州實到如今還沒有呢。偶與毛上珍刻字店老板談一談,他極力讚成,自然,他為了生意之道,怎麽不讚成呢?我又與我的表兄尤子青哥一說,他滿口答應說:“你去辦好了,資金無多,我可幫助你。”而且他還答應,幫助我編輯上的事。我有了他這個後台老板,便放大膽與毛上珍老板訂約了。

《蘇州白話報》是旬刊性質,每十天出一冊,每冊隻有八頁。內容是首先一篇短短的白話論說,由子青哥與我輪流擔任;此外是世界新聞、中國新聞、本地新聞都演成白話。真是“麻雀雖小,五髒俱全”。關於社會的事,特別注重,如戒煙、放腳、破除迷信、講求衛生等等,有時還編一點有趣而使人猛省的故事,或編幾隻山歌,令婦女孩童們都喜歡看。

我們這個白話報,要做到深入淺出,簡要明白,我和子青哥是一樣的意思。我們不願意銷到大都市裏去,我們向鄉村城鎮間進攻。曾派人到鄉村間去貼了招紙。第一期出版,居然也銷到七八百份,都是各鄉鎮的小航船上帶去的,定價每冊製錢二十文(其時每一銀圓兌製錢一千文),批銷打七折,有許多市鎮的小雜貨店裏,也可以寄售,為了成績很好,我們更高興起來了。

子青哥創議:“我們辦這個白話報,本來不想賺錢,我們隻是想開開風氣而已。我們可以像人家送善書一般,送給人家看,也所費無多呀。”蘇州有些大戶人家,常常送善書給人家的,或為道德家的格言,或以神道說教,他們算是“做好事”。有些耶穌教堂在蘇傳教,也是如此的。而且他們印書的成本,比我們的白話報也貴得多呢。但我則期期以為不可,我說:“送給人家看,人家也像善書一般,擱在那裏不看。出錢買來看,他們到底是存心要看看的呀。況且我們的資本有限,借此周轉,也不夠一送呢。”子青哥被我說服了,我還自詡子青哥學問比我高,經驗卻不及我呢。

但是我可忙透了,編輯也是我,校對也是我,發行也是我,子青哥是難得出門的,稍遠就得坐轎了,偶然步行到觀前街,一個月也難得一二次,他也幫不了我什麽忙。不過這種木刻雜誌,隻能暫濟一時,豈能行諸久遠。文化工具,日漸進化,蘇州的所以沒有新式印刷所者,卻是為的離上海太近,人家印書印報,都到上海去了,因此也無人來開印刷所。我們也不能盡量開倒車,最慘者,不及三年,所有《勵學譯編》和《蘇州白話報》的木版,堆滿了東來書莊樓上一個房間了。及至東來書莊關店,這些木版又無送處,有人說:“劈了當柴燒。”有人還覺得可惜,結果,暫時寄存在毛上珍那裏,後來不知所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