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時有幾位朋友,留學日本,我們常與他們通訊。並且蘇州設立了日本郵便局,我們常托他們郵寄書報,在文化交通上,較為便利。尤其那時候,日本於印刷術很為進步,推進文化的力量很大。吾國在日本的留學生,也逐漸多起來了,有許多留學生,都是國文已經很好的了。日本政府,為了吸引中國青年去留學,特設了法政專科,師範速成科那種投機學校。為了中國去的留學生不諳日語,在教師講解的時候,還雇用了翻譯,極盡招徠的能事。因此當時官費、自費的留學生,在日本的竟有數千人之多。

為了日本的印刷發達,刊物容易出版,於是那些留學生,便紛紛地辦起雜誌來。為了中國各省都派有留學生到日本,他們的雜誌,也分了省籍。如浙江學生所出的,名曰《浙江潮》;湖南學生所出的,名曰《新湖南》;直隸學生所出的,名曰《直言》(即今之河北,在前清則為直隸)。在我們江蘇學生所出的,即名曰《江蘇》,大概對於這個“蘇”字,另有一義,作蘇醒解(按:金鬆岑的《孽海花》,即首先在《江蘇》上發表的)。諸如此類,各省留學生,出一種雜誌,都有合於他們省的名稱。此外也有約了幾個同學同誌,另有組織的。

就是我們幾位認識的留學生,他們別出了一種雜誌,叫作《勵誌匯編》,因為他們已有一個小組織,叫作勵誌會呢。這《勵誌匯編》也是月刊性質,寫稿人都是法政學生為多,當時中國學生到日本去習法政的,以早稻田大學最為吃香,此輩亦都是早稻田學生呢。雜誌有譯自日文的,也有自己創作的,我還記得有盧騷的《民約論》,也是日文從西文中轉譯得來的,這個《勵誌匯編》,執筆者有不少人,他們很有誌把種種知識學問,輸入到中國來。

有許多日本留學生的雜誌,寄到蘇州來,托我們推銷,我們是要有一推銷機關的。在蘇州,那時城裏也有三四家書店,觀前街一家叫作文瑞樓比較最大,我們亦最熟,可以走進他們的櫃台書架旁隨意翻書的。但是他們都是舊書,木版線裝,滿架是經史子集,新書不大歡迎,最近也點綴其間,除非是暢銷的書,至於什麽雜誌之類,一概不售的。其他有什麽綠蔭書屋、掃葉山房,連石印書也不問訊,有一家瑪瑙經房,專售佛經、善書的(蘇州當時刻善書很盛行,可以消災避難)。那末要托書店代為推銷,頗為窒礙難行了。

我不是前章說過我們當時共有八位誌同道合的朋友嗎?我們也組織一個學會,叫作勵學會。我們當時有兩個誌願:一是由勵學會出一種月刊;一是開一家小書店。出月刊這一件事,在蘇州可不容易,我在下文再當詳述;開小書店的事,卻不禁躍躍欲試了。不久,書店事居然成議,皇然是股份公司,每一股是十元,總共是多少資本呢,說來真令人可笑,共為一百大元。這很像我們從前放了年學開春聯店一般,不過春聯店在年底至多開十餘天,到除夕就要關門大吉,這個書店,卻是長期性的。

書店雖小,首先要一個店名,大家擬了幾個名字,最後擇定了一個,叫作東來書莊。這東來兩字,還可以引用“紫氣東來”的一句成語,實在的意思,便是說:都是從東洋來的罷了。開辦費可以簡直說沒有的,雖然號稱書莊,隻借了人家一個牆門間,那是女冠子橋包叔勤家的一個門口,從前也是開過春聯店,房租不出,還借他們家裏兩隻舊書架。安放幾隻半桌,攤上一方藍布,就算是櫃台了。並且勵學會的社友,省下了在茶館裏聚會,大家無事時,便到東來書莊來談天了。

我們不用店員,僅有一個學徒,社員們(也是股東大老板)輪流當值,這於來購買書籍雜誌的人,大有裨益,因為我們能指導你購買何種書籍,對於知識階級的人,請坐送茶,周旋一番。雜誌都是寄售性質,賣出還錢,銷不完的還可以退還,以八折歸賬,因此我們可以無須要多少資本。後來我們又附帶出售了日本的圖書、文具之類,必須要用現款去批發了。

說起了出售日本圖書的事,真足以令人發一浩歎。中國在那個時候,已在甲午中日戰爭以後,戊戌政變之前,還沒有一張自己印刷的本國地圖,但日本已經印了有很詳細的“支那疆域地圖”了。我們在他們書店的廣告目錄上,看見有許多地圖的名目,便托朋友寄幾張來,及至一看,全圖都是漢文,難得有幾處注著和文的,而且印刷鮮明,紙張潔白。我們批購了十張,不到一星期,都售光了,連忙添購二十張、三十張……雖然上麵寫的支那,大家都也不管,真是可憐。後來我們也批了世界地圖、東亞地圖,雖不及中國地圖的銷場好,但生涯也自不惡。

原來那時蘇州已在發動開學堂了(學校的名稱是後來改的,最初是喚作學堂),便不能無曆史、地理等課目。教地理連地圖也沒有一張,豈非憾事,那些專習八股文的先生們,四川是否通海?長江纏到黃河裏去,也得先開開眼界。這個地圖的風氣既開,竟有許多紳士人家,向我們買了大幅的世界地圖,懸在書房裏,代替掛屏用的。除地圖以外,還有動物、植物的掛圖,也是五彩精印,日本的小學校裏的,他們也歡迎作為壁上的裝飾品。

日本文的書籍,當然無法推銷(後來我到了上海,到虹口幾家日本書店去看看,全漢文的書就不少,連《杜工部詩集》也有的)。但對於數學書籍、英漢文詞典等等,也有人來定購的。除了圖書以外,我們還帶賣一點文具,也都是從日本寄來。日本那時已經有不少儀器,都是從西方仿造來的,但是價錢既貴,我們小資本店就不敢問津,而且在蘇州也難覓銷路,隻是批發一些細巧的文具,都是蘇州所未見的。那個時候,墨水筆也沒有,僅有鉛筆,也是舶來品。關於許多紙品,如信封、信箋之類,我們銷得很多。信封是一種雙層紙的,裏麵一張畫著各種畫,外麵一張薄紙,映出裏麵的畫來;信箋是一種卷筒紙,紙張潔白,你高興寫多麽長,就寫多麽長。比了中國固有的信封信箋,自覺耳目一新,雅有美術趣味,也是蘇州人所樂用的。

東來書店的生意發達,不到三個月,已是對本對利,不到一年,我們的資本,自一百元變成了五百元,好在我們即有盈餘,從不分紅。但是既然賺錢,便思進展,不是在人家牆門口,以一種開春聯店的姿態可以濟事了。因此在玄妙觀前街西首、施相公衙口,覓得一市房,是一開間上、下樓房,每月租金十元,以一家小書店,出這麽大的房屋租金,也不容易。又添了一個店員,因為那些股東,大家有事,不能常來輪值,我們勵學會的同人,便公舉我做了東來書莊經理,那是盡義務不支薪水的。

我雖然還有教書工作,每天下午放學以後,總要到東來書莊去一次。那時不全是販賣日本圖書、文具了,因為中國的風氣漸開,上海也出了許多新書、雜誌,我們每天看上海來的報紙(這時蘇州還不能看上海當天報紙,一直要到蘇滬火車通後),見有什麽新出的書籍、雜誌,連忙寫信去接洽,要求在蘇州推銷,但是所用的那個店員是外行,所以寫信接洽等等,非我親自出馬不可。還有店中的賬目,從前隻有一本大型粗紙賬簿,記出每日所售之貨,名曰“流水”,我去了以後,造了幾冊分類的賬簿,但我也是外行,以意為之而已。

但東來書莊有一件事,使我覺得非常得意,就是我們對於各鄉各鎮的顧客,很有信譽。蘇州有許多鄉鎮,文化的發展,並不輸於城市。尤其蘇州當時是個省城,而交通也甚發達,人文尤為薈萃。即以蘇州府的幾個縣份而言,如常熟、吳江、昆江等縣,都是文風極盛的,他們知道蘇州有個東來書莊,便都來買書、定雜誌,不必到上海去了。

因為在太湖流域一帶,到處都是水鄉,各地都有航船,而蘇州也是聚會之地。每日都有航船上人,送上一張單子,開列著一排新書和雜誌的名目來配書,於是有的立刻配給他,沒有的便給去搜羅。上海有幾家出新書的,我們也略有聯絡了。生意愈推愈廣,不僅是蘇府各縣、各鄉鎮,連常州、無錫、嘉興等處,也都有寫信到蘇州東來書莊來問訊配書了。

我這個小書店經理,雖然是盡義務,不支薪水,然而有一難得的好處,不論什麽新書、新雜誌,我得以先睹為快,因此有許多顧客上門購書的,問到我時,我可以略說一點大意。雜誌上我也可以指出哪幾篇文章可讀,他們就說我是一個不尋常的書賈了。不僅此也,而且我在東來書莊,認識了許多朋友,如住在常熟的曾孟樸,初見麵時,便是吳訥士(湖帆的父親)陪他到東來書莊訪我的。住居吳江同裏鎮的金鬆岑、楊千裏,本來也是老主顧,每到蘇州,必來訪我。還有昆山的方惟一(他當時姓張,叫張方中,後來歸宗,叫方還,辛亥以來,一度任北京女子師範校長),那時他在甪直鎮沈家教書的,也常來光顧。此外城區裏的許多文人,都是最初在東來書莊買書時認識,後來成為友好的。

最可笑的是那位周梅泉(他初名美權,後又號今覺,是周馥的孫子,藏郵票甚富,人稱他為中國郵票大王),他是安徽人而住居在揚州。向我們定了一批日本書,許多都是算學書,一時我們未能配齊,他大發其少爺脾氣,稱我們為書儈,寫了一封長信罵我們,那時我也不服氣,寫信回罵他,稱他為紈袴子,發臭脾氣,大打其筆墨官司。辛亥以後,他從揚州遷居到上海來了,我們認識了,時相酬酢,到了老年,還提起那件事,互為軒渠,正如江湖上有句話:“不打不成相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