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進學以後,未到半年,巽甫姑丈又約我去。他從前不是說過的嗎?無論取進不取進,要給我介紹一位老師,不要以為進了一個學,就此荒廢了。他說:“一個寒士,不能與富家相比。有錢人家不能上進,是沒有關係,反正家裏有產業,守守產業,管管家務,一樣的很舒服。而且現在即使考不上進,還可以捐官,捐官直可以捐到道台。貧家可不能了,用真本事換來。你父親早故,祖母年老,母親勤苦,企望你甚殷。倘然在科舉上能再進一步,豈非慰了堂上的心。因此我覺得這敲門的磚頭,還不能丟棄。”
我聽了姑丈的話,頗為感動。我想:現在真弄得不稂不秀了。再去學生意,年紀已大,學生意大概是十三四歲,最為適宜。給人家當夥計,誰要請一位秀才相公來做夥計,而且誰敢請一位秀才相公來做夥計呢?我的前途,注定了兩件事,便是教書與考試,考試與教書。在平日是教書,到考試之期便考試,考試不中,仍舊教書。即使是考試中了,除非是青雲直上,得以連捷,否則還是教書,人家中了舉人以後,還是教書的很多呢。讀書人除此之外,難道再沒有一條出路嗎?
巽甫姑丈給我介紹的這位師長,便是徐子丹(鋆)先生,他也是一位廩生,博學多才,大家以為像徐師那樣的學問,早應該高發了,但他卻是久困場屋。他年紀也差不多四十五六歲了,也是在家裏開門教徒。不過他的學生都是高級的,除了在他案頭有幾位以外,“走從”的很多。所謂“走從”者,就是每月到他那裏去幾回,請他出了題目,做好文字,再請他改正了。
我也是在走從之列,言明每月去六次,逢三逢八,便到他那裏去。但是徐先生聲明:不要我的脩金。我說:“孔夫子也取束脩,所以說:‘自行束脩以上,我未嚐無誨焉’,怎樣可以不要脩金呢?”巽甫姑丈說:“你不要管!我和他的交情夠得上,你自己所得微薄,不能再出脩金,而徐先生也曉得你的情況。他是一位有道德有學問的人,並且最肯培植後進,你見到他就知道了。”
徐先生不是一個儀容漂亮的人,而是一個樸素無華的人。他頭頸裏又生了一串瘰鬁(蘇人稱為鬁子頸),因此頭有些微側,蘇州的一班老友中,背後呼他為“徐歪頭”,可是當時徐歪頭之名字,也為人所傳述。第一天拜師,徐先生很為客氣,加以慰勉之詞,大概巽甫姑丈把我的近時境況,都和他談過了。當天他出了兩個題目,我記得一個是《孟子》上的“非無萌蘖之生焉”一句,一個是《論語》上的“使民以時”一句。上一個題目,在行文上有些技術性的;下一個題目,可以發揮一篇富瞻的政論。
叫我做這兩篇文字,原是測驗我的程度的,兩篇文字交卷了,徐先生說:對於《非無萌蘖之生焉》一文,做得不差,有兩股他還加以密圈。對於《使民以時》一文,他覺得頗為平疲,很少發揮。原來前一題,看似枯窘,但那是虛冒題,著重在“非無”兩字上繞筆頭,前經巽甫姑丈出題,已做過了好幾回,頗能學得一點訣竅。那《使民以時》這個題目,極容易寫文章的,而且可以使你大大地發揮的,但題目太容易,反而使你寫不好出色的文章。若能敷佐詞華,包孕史實,也可以成為一篇佳文。
實在我書倒看得不少,卻是毫無理緒,又不能運用自如。在徐先生那裏不到一年工夫,確是頗有進境。考平江書院卷子,常考超等,至少也考一個特等。考紫陽書院卷子,也可以考一個特等,一個月,這一筆書院膏火,也有兩三塊,不無小補呀。另有一個正誼書院,它的月考是“經解”與“古學”,所謂古學,即是詞章之學。在這兩門中,經解我不喜歡,嫌其破碎支離,詞章我是性之所近,很願意學習的。原來徐先生的詞章功夫是很好的,我便請教於他,請他出了兩個賦題,我便學做起賦來。
但是那個時候,中國和日本打起仗來,而中國卻打敗了,這便是中日甲午之戰了。割去了台灣之後,還要求各口通商,蘇州也開了日本租界。這時候,潛藏在中國人心底裏的民族思想,便發動起來,一班讀書人,向來莫談國事的,也要與聞時事,為什麽人家比我強,而我們比人弱?為什麽被挫於一個小小日本國呢?讀書人除了八股八韻之外,還有它應該研究的學問呢!
我那時雖然仍在徐先生處學習詞章之學,覺得駢四驪六之文,頗多束縛,倒不如做一篇時事論文,來得爽快,也曾私擬了一二篇,卻不敢拿出來給人家看,自然是幼稚得很的。但是當時許多老先生是很反對的,他們不許青年妄談國事,尤其是去看那洋鬼子們的種種邪說,這都是害人心術的,這都是孔門所說的異端。他們說:這些學說,都是無父無君,等於洪水猛獸。當時的父老們,禁止我們看新學書,頗似很嚴厲的,但我是一個沒有父兄管束的,便把各種新出的書,亂七八糟地胡看一陣。徐先生雖然知道了,也不加深責,因為那時的風氣,已漸在轉移了。
過了一年,徐子丹先生就館到費圯懷(念慈)家裏去了。原來費圯懷本是常州人,卻在蘇州桃花塢新造了住宅,預備長住在蘇州,於是延請了徐先生,教他的兩位公子。我那時仍舊走從他,本來常到王洗馬巷徐先生家裏去的,現在改到桃花塢費公館去了。這兩位公子,一號子怡,一號叔遷,他們當時年紀還小。這兩位老同學,到後來在上海方才敘舊。叔遷忙於做官,不大晤麵,子怡往來蘇滬,且在上海亦有住宅,因此時相過從,有許多他的朋友,也是我的朋友。
有一次,我從上海回蘇州,在火車上與子怡相遇,他問我:“到蘇州住在哪裏?”我說:“住在表弟吳子深家,也在桃花塢,與府上是街坊。”他唯唯。但到了明日,他到吳家來,說:“明日中午,家母請老世兄便飯,務請惠臨。”原來費圯懷先生的夫人,乃是清代狀元宰相徐頌閣的女兒,據說費圯懷頗懼內。曾孟樸的《孽海花》小說中,曾經調侃過她,說有一次,江建霞太史去訪費,他夫人疑江為北京唱戲的相公,操杖逐之,以江年輕漂亮,雅好修飾故。實在孟樸的《孽海花》,以小說家言,不無渲染故甚其詞也。
我頗錯愕,以費老夫人從未見麵,何以請吃飯呢?如期而往,亦有三五客在座,費太夫人出見,雖老,而體頗豐腴(她有二子二女,都是胖子),我執世侄禮甚恭,子怡說:“家母欣賞吾兄之小說,故極欲一見”雲雲,我急慚謝。既而我想:“我那時正預備寫《留芳記》小說,而費家的軼事亦正多,她怕我再如《孽海花》一般,把她們牽涉進去吧。”
我又說到後來的事了,如今且說我向徐子丹師受業的第三年,他在本年的鄉試,中試了舉人了。先是,巽甫姑丈曾談及:“徐先生今年秋闈,是背城借一之舉了,他年已近五十了,大概此次是誌在必得吧。”我因說:“以徐先生的文才,早可發科,何以蹭蹬場屋?”姑丈說:“他的學生,已有兩個中舉了。”我覺得姑丈之言,似乎所問非所答,後來有人告訴我,這兩個學生,是徐先生代筆給他們中試的。人言如此,我也未敢信以為真。
明年會試,徐先生連捷中了進士,殿試三甲,外放在山東做了三任知縣,也沒有得到了好缺,就此故世在某縣任上。宦囊不豐,清風兩袖而已。一位讀書明理,而藹然仁者,哪裏會多得錢?但徐先生是我的恩師,我受了他的教誨,方有寸進,而從學了他兩年多以來,他不肯取我一點脩金,他對於別一位學生,從未有此,此種恩義,真使我沒齒不忘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