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書人進了學,算是一個基本學位,又是科舉製度的發軔之始,因此社會上也較為重視。進了一個學,有些人家還要請酒、開賀呢。請酒、開賀不稀奇,新秀才還要排了儀仗,好似中了狀元一般,跨馬遊街,鳴金唱道的出來拜客呢。但這在江南,尤其在蘇州,那些縉紳富豪人家的子弟,方能如此,清寒人家的子弟,即使許你如此,也沒有這個力量。
但這要年輕的小秀才,方能有此機會。當在十六歲以內,越小越好,如果在二三十歲之間,雖然進了一個學,那也應該自傷老大,連賀也不高興開了。我們親戚中,我所見的如伊耕表叔、子青表哥,開賀那一天,都排導到我家拜謁祖母,他們進學,都在十六歲以內呀!此外如蘇州的彭家、潘家等,科名聯翩不斷的,也都有此盛舉。更有一件令人家豔羨的,那個新秀才,倘然已訂婚而未結婚者,這天也要到未來嶽家拜謁一過,那必定轟動親戚鄰舍,來看新相公。
那一天,這位新秀才的服裝也特別了,身上穿的是藍衫(原名襴衫,本為明朝所製定的秀才服裝,今則以絲織物特製),披了紅綢。頭上戴的是雀頂,兩邊插上金花。腰間又排滿了什麽荷包、風帶、各種佩物,腳踏烏靴,有些年紀極輕的小秀才,在十四五歲以下的,他家裏人給他麵上敷粉,真是一位白麵小書生。
出門時的儀仗,也頗為別致,頭導先是有許多彩旗,那種彩旗五色紛披,稱之為“竹筱旗”,拔取竹園中新生的長竹,張以狹長的彩綢,上麵有金字的聯語,一對一對的,當然都是吉祥的句子,什麽“五子登科”“三元及第”之類。竹枝上的竹葉,亦不芟除,蓬鬆地披著。這種彩旗,都是由親友們送下來的,前導往往十餘對以至數十對,這種古典,不知始於何時。此外便是銜牌,在清代做過什麽官,便有若幹對銜牌,官做得越大,銜牌便越多,新秀才自己沒有銜牌,但是他上代做過官的,把祖宗三代的銜牌,一齊掮出來了。其餘便是鑼呢、傘呢,什麽儀仗都可以加進去,最後一頂四人大轎,那個新秀子,似小傀儡般坐在其中。據說這一天,即是蘇州最高長官撫台大人出門也須讓道,為的是尊重讀書人呀!好在撫台也難得出門的,此故事未能征實。
這是所有新秀才,在一個日子上舉行的。出門後,大家都到學宮裏謁聖(拜孔夫子),拜學老師,然後散出來,向各處去拜謁親友。那些事,蘇州的所謂“六局”者,都很明了(六局者,專辦理人家婚喪喜慶事的),他們是有相當經驗者的。最可笑的,還有一架彩綢所紮的龍門,新秀才到那家人家,先把龍門擺在人家大門口,讓這位新秀才在龍門底下進去,一邊還要鼓樂放炮,以迎接這位新貴人。
我是一個窮苦人家的孩子,沒有這一套的,不要說出門拜客,連聖也不謁,賀也不開,隻是躲在家裏。那天恰值是我父親冥誕之辰,每天到這一天,家祭一番,我這一次跪拜,磕下頭去,淚如泉湧,竟仰不起來。我母親極力加以勸慰,而她自己也嗚咽得不能成語了。這幾天,祖母又值有病,未能起身,母親道:“快快揩幹眼淚,不要被祖母看見了,又起悲哀呢。”
進了一個學,就要那些大排場,這惟有紳富人家的子弟,方能辦此。因為他們經濟寬裕,可以花錢,但即使是清寒人家,大錢不花,也須花些小錢。吳縣有兩個學官,一個名教諭,一個名訓導。這兩位老師,平日實在清苦得很,雖名為官,還不及我們的教書先生,全靠三年的歲、科兩試,取中幾個生員,他們方才有一筆進款,那便是取進後送進去的保結,要他簽字蓋印,而新進秀才人家送他的一筆贄金。要是像我們那些孤寒子弟,他是得不到什麽好處的,他所希望的,是本縣裏新進幾位富貴人家的子弟,最好是暴發戶,而上代沒有什麽讀書人的,他可以敲一筆小小的竹杠,贄金可以加到數十元至百元。遇到富而且吝的人家還不肯出,於是要“講斤頭”了。講斤頭的人,總是廩保做中間人,而水漲船高,廩保也可以得到較豐的報酬。
不是說一個童生考試要兩個廩生作保嗎?一為認保,一為派保,我當時的一位認保,是馬子晉先生。朱師的老友,為人非常和藹。派保沈先生,已忘其名(後來到了上海,方知是沈恩孚先生的令兄)。當時我的孤貧,是大家所知道的。兩位老師,各送了贄金兩元。老師也哂納了,知道“石子裏榨不出油的”。派保沈先生,也送了兩元。馬子晉先生並且辭謝不受。母親說:“這裏不好的。”馬先生處送了一些別樣禮物。
還有一件可笑的事。進學以後,要向親友人家送報單。那種報單,是用紅紙全幅書寫的。另有一種人,專門書寫那種扁體的宋字,上麵寫著:“捷報貴府□□(以上是尊卑稱呼)少爺□□□(以上是新秀才姓名)蒙江蘇督學部院□(學台的姓)高中蘇州府吳縣第□名……”到那一天,兩個報房裏的人,一個背了許多卷成一束束的報單,用了一麵鑼,嘭嘭嘭地敲到人家去;一個提了一桶漿糊,在人家牆門間,或是茶廳上,高高地貼起來。人家也以為某親友人家的子弟進了學了,算也是榮耀的事,未便不讓他們貼。而且還要發一筆賞封,這項賞封,不過數十文而已,然積少成多,亦可以百計,報房之樂於為此,正為此賞封也。鄉試中了舉人以後。也有報單送與親友,不過顏色是黃的了。
我此次進學,也花費了數十元,都是母親在籌劃。雖沒有開賀,但幾家至親密友,都送了禮。舅祖清卿公,送了八元,那是最闊氣的了。巽甫姑丈送四元,館東張檢香,也送四元,此外送二元、一元的也不少。從前送禮,不比現在。凡遇慶吊,送一元已算豐厚,若送四元,比一擔米有餘裕了。因此也勉強敷衍過去。最高興的是我的館東張檢香,連忙把每月束脩兩元的加到了每月三元,那也是蘇州處館先生的升級條例呢。
自以為榮譽地出去應酬,穿上衣冠,紅纓帽上,正正式式地戴上一個金頂珠(其實是銅的)。以前我在未進學以前,出去應酬,也戴一個金頂珠,那是非正式的、僭越的(清製:一品為紅珊瑚、二品為鏤金珊瑚、三品為藍寶石“俗稱明藍”,四品為青金寶石“俗稱暗藍”,五品為水晶,六品為硨磲“俗稱白石”,七品至九品,皆為金頂珠),所以不要看輕這一個金頂珠,自秀才、舉人,以至新翰林,都戴這一個金頂珠。
我這一次同案中,有許多中舉人,中進士的,我已經記不起他們了。隻有一位單束笙(鎮)先生,他中了進士後,即放部曹,民國時代,曾經做過審計處處長,直到大家老年時候,方才認識,同住在上海時,時相訪問。還有一位歐陽钜元,也與我同案,此君早慧,十五歲就進學,他不是蘇州人,曾為蘇人攻其冒籍,後有人憐其才,為之調停,旋至上海,成一小說家,筆名茂苑惜秋生,李伯元延之入《繁華報》。有人謂:《官場現形記》後半部全出其手。聞罹惡疾,不幸早夭,年未及三十歲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