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歲,是我慘痛的曆史,乃是我父親逝世之年了。
我父親平日身體也很好,不過精神是不大舒適,憂傷壓迫著他過日子。自從在湖北應城縣回來後,並無固定的職業,即使有所貿易,亦往往失利。更不肯仰麵求人,也曾有人舉薦他到某一商業機構中去服務,但他又不肯小就。人越窮,誌氣越傲,而且又好評論人、指摘人,在這樣一種腐惡的社會上,他是失敗了。
我們是一點產業也沒有,說一句現在流行話,真可以稱之為“無產階級”。雖然在我們曾祖時代,經營米業,亦為巨商,但經過太平天國之戰,已經掃**得精光大吉了,我父即使在有餘資的時候,也不想置產。即居屋而言,在當時蘇州買屋極廉宜,建屋亦不貴,但他寧可租屋居住,而不願自置產業。他以為自置一屋,是固定的,反不如租屋居住,是流動性的,如果嫌此屋不好,立刻可以遷居。並且他既不事生產,而又不善居積,在從前讀書人中,往往稱之為名士派,而他是商業中人,也似沾染了名士派的習氣,便這樣的窮下來了。
那時候,蘇州也有一種投機事業。什麽投機事業呢?原來那時銀行製度還沒有流行到中國來,所有金融事業,都握在幾家大錢莊手裏,這時幣製有三種,一曰製錢,二曰銀兩,三曰洋圓。製錢即銅錢,外圓內方,古人稱之為孔方兄,現已不經見了。銀兩即當時所行用生銀製度,以兩為單位,亦有鑄成為元寶者。洋圓(每寫作元)便是已盛行於中國東南各省的墨西哥銀圓。
但此三種幣值的比例,時生差異。譬如當時每一洋錢,兌換製錢一千文,而有時為九百八十文,亦有時為一千零二十文,甚至有時長至一千一百文。銀兩與洋錢有比率,製錢與銀兩亦有比率,此中升降,商人即因之做交易。於是出錢入洋,出洋入銀,而以之投機生利,但憑口頭一語,不必有實物者,謂之“買空賣空”。當時買空賣空,頗為盛行,顯然是公開的,其實則近於賭博,蘇滬一帶,名之為“做露水”。
做露水的地方,蘇州則在閶門內東中市的錢業公所。我曾隨公親往觀,上、下午兩市,其熱鬧不亞於上海後來之交易所。父親向他們說:“買進洋錢三千元。”但憑一句話,並無片紙隻字作為憑證。我初不解,父親何以有力買進洋錢三千元呢?何以一句話就可以算數呢?不到半個鍾頭,父親對我說:“已賺錢了。”我的兒童心理,覺得這樣賺錢真太容易,又覺得但憑一句話,父親的信用未免太好了。當然父親是錢業出身,是個內行,他有遠識,對此可以稱為“億則屢中”。然而這到底近於賭博,有許多朋友做露水,弄到跌倒爬弗起,甚而至於亡家破產者,比比皆是。所以祖母知道了禁止他,母親也勸阻他。但父親也不過小試其技,不敢作此投機呢。
又有一次,舅祖清卿公,以父親無固定職業,邀他到他的家中,佐理他們的田業事務。此種田業事務,是管理收租、催租,一切也很為紛繁的。那時蘇州紳富人家,家家都有田地,以為這是保產最好方法,不勞而獲,家中設立賬房,開倉收租,經營其事者,名曰“吃知數飯”。但父親沒有耐心於此業,而又是外行,意欲不往,然迫於甥舅之誼,重以祖母之命,又不得不往。可是未及三閱月即歸,托言有病,因為父親生性梗直,不值其舅之所為,謂其既富且吝,壓迫農民。且常欲以其理論,教訓我父,父親實不能忍受也。
父親的憂傷憔悴,固然是他早死的原因,而在他病後的醫藥雜投,當有絕大關係。他害的是一種痢疾,時間是在初秋,在現代說來,痢疾並非不治之症,隻要醫治得法,立可痊愈。何況現在中外醫藥界,有種種的新發明,痢疾也有專治的藥品。但那時卻談不到此。起初父親不要請醫生診視,自然也為了省錢,且以為不久就可以痊愈的。及至後來病勢厲害,大家都發急了,家中人又都沒有醫學常識的,“病急亂投醫”,請了這個醫生,未能見效,又請另一個醫生,這與病人是太不相宜了。
雖然蘇州那時已有了外國教會所辦的醫院,用西法治病,但大家都不相信它。害了病,還是要中國醫生診視,而我所最恨者,要是換了一個醫生,必定把前一個醫生所開的藥方推翻,隻有他所開的方子是對的,別人所開的方子都是不對的,再換一個醫生,也是如此。醫生越換越多,各人的見解,越是不同,弄的病家無所適從,到底聽了哪個醫生對呢?而一個病人睡在**,做了他們互相競爭的目的物了。
當時我父親病了十餘天,身體已虛弱不堪了。一個醫生道:“不能再打下他的食滯了,須要用補藥,補他的虧損了。”另一個醫生道:“你父親的病體,是虛不受補,現在吃的補藥,把病邪補住了,須將所吃的補藥剝去,再行施治。”試想:這樣不是叫病人太苦了嗎?但我父親已自知不起,堅不肯吃藥,母親苦勸不聽。及至祖母臨床,他回念自己是一個遺腹子,幸賴寡母撫育長大,未曾有所報答,不禁淚涔涔下,祖母要他吃藥,他就吃了。
上半年,姊姊出嫁,父親以向平之願,了去一半,姊丈許嘉淦(號杏生),也是一位讀書人(父親不相信商業中人),頗為溫文爾雅,比我長兩歲,筆下比我好。雖然我們家道很拮據,勉強湊付,也得一副不太簡陋的奩具。姊丈早孤,有兩兄,不事生產,所以常來我家,和我討論文字,吾父顧而樂之,以為郎舅至戚,在文字相切磋,不是更為相得嗎?
不想下半年父親就病了,病而至不起,寧非意外的慘傷,那種悲痛的事,到現在已近六十年了,想起來,真是非常錐心。我當時還有—種感想:祖父在三十多歲已故世了,父親在四十多歲亦故世了(故世時四十五歲,我今日寫此稿時,正是一百歲),遺傳下來,我的壽命,也不會長吧。但我今日忽忽年華,已是七十多歲了,人家還恭維我得天獨厚,老而彌健,但我了無建樹,隻是虛度一生而已。
寫到此,想起一件事,在我四十多歲時,在上海有一位老友管君,招攬我人壽保險,我那時筆耕所入,每歲收獲,尚有餘資,而子女眾多,念此亦等於儲蓄之一途,乃欣然應命,擬以五千元投保二十年。這是上海一家著名之英國保險公司。保壽險先得要檢驗身體,這是我所知道的,於是由管君陪我該到公司所指定的外國醫生處檢驗。這個外國醫生,我也不知道是英國人、美國人,聽心髒,驗小便,又用小榔頭,敲我膝蓋,令其反應,問我:“曾患過性病否?”對他說:“沒有。”鬧了一陣子,管君說:“三四天後,保證書就可出來了。”乃遲至兩星期,未有回音,我以電話問管君,管君支吾其詞,我情知不妙。管君說:即來訪我。我說:“生死有命,孔子所雲,大概我是不及格了,兄亦無須諱言。”管君說:“不!我知道該公司檢驗身體者,不止一醫生,我現已知道有另一醫生,我們明日再往檢驗可也。”我此時甚為心灰,由管君強而後可。則此醫生,年齡已老,白髯垂胸,雲是法國人,檢驗也未如前醫生之苛細。驗後,管君私問人,醫言:“大致可及格。”果然,三日以後,保證書即到了。這保險到了我六十六歲滿期,連息得七千餘元,足為長兒留學德國之需,亦雲幸矣。
父親逝世之日,尤其使我痛心的,他要我讀書,至少也得青一衿。假使父親今秋不死,本年我可以僥幸進學,也未可知。因為巽甫姑丈曾說以常理而論,可以獲售,但要視看文章的人目光如何。因為考場中看文章,有如走馬看花,而這一叢花,不是特別惹人注目的花,也許是欣賞了,也許是錯過了,這要看你運氣如何了,因為照文字而言,也在可中式與不可中式之間呀,如果父親遲一年故世,而我於今年進學,不是稍慰了他在天之靈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