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歲的春天,病了一場,這上半年的學業,全荒廢了。其實這個年紀,是一生求學最嚴重的時代,在學校製度上,當進入高中了。父母因為我病已告痊,實為大幸,也不來督責我。並且我也在家不大出門,朱先生那裏也不去,也沒有什麽同學朋友往來。不過我的學業雖不進,我的知識當然隨年齡而自然增長了。我仍舊喜歡看雜書和小說,這時候,中國的雜誌也尚未流行,我於小說,不論什麽都看,甚而至於彈詞與唱本。母親不甚識字,而喜聽那些悲歌離合的故事,在她深夜做女紅的時候,我常常在燈下唱給她聽。
我在十二三歲的時候,上海出有一種石印的《點石齋畫報》,我最喜歡看了。本來兒童最喜歡看畫,而這個畫報,即是成人也喜歡看的。每逢出版,寄到蘇州來時,我寧可省下了點心錢,必須去購買一冊,這是每十天出一冊,積十冊便可以線裝成一本,我當時就有裝訂成好幾本,雖然那些畫師也沒有什麽博識,可是在畫上也可以得著一點常識。因為上海那個地方是開風氣之先的,外國的什麽新發明,新事物,都是先傳到上海。譬如像輪船、火車,內地人當時都沒有見過的,有它一編在手,可以領略了。風土、習俗,各處有什麽不同的,也有了一個印象。其時,外國已經有了汽球了,畫報上也畫了出來。有一次,畫報上說:外國已有了飛艇,可是畫出來的是有帆、有槳、有舵,還裝上了兩翅膀,人家以為飛艇就是如此,而不知這是畫師的意匠。(飛機初時傳至中國,譯者譯之為飛艇,畫者未見過飛機,以為既名為艇,當然有帆有舵了。)後來在上海辦雜誌,忽發思古之幽情,也想仿效《點石齋畫報》那樣辦一種,搞來搞去搞不好,無他,時代不同,頗難勉強也。
我以為無錢買新書,隻能常跑舊書店。那時舊書店裏舊書,還沒有像後來奇貨可居,但是大部的舊書,我還是買不起的,隻是那些小部的,普通的,刻印得不精的。每一舊書店,往往在門前擺一個舊書攤,一條護龍街上,有幾十家舊書店(有的還帶賣小品舊貨),我則常常巡禮於那些舊書攤,而獵取我所欲得的書。
我在舊書攤上,購的書倒也不少。較古的什麽《世說新語》《唐代叢書》等等,較新的什麽《隨園詩話》《兩般秋雨庵隨筆》部等,還有許多殘缺不全,破碎不完整的,我也兼蓄並收,以價較便宜,不過製錢數十文,或僅十餘文,本來人家已是字紙笠中的物,我卻抱人棄我取的心。偶然出門帶一根“錢籌”(按,當時墨西哥銀圓已流行於蘇州,而並無輔幣,卻有所謂錢籌,削竹為之,每根為二百文,由各錢莊所發行,雖製作甚簡陋,而信用甚著),回來可以購得一大捆。
但我不大量地買,隻是今日買一兩冊,明日又買一兩冊,護龍街幾家舊書店,都認得我的,因為我不是買大部的書,精印的書,而隻在書攤上,拾取殘編斷簡,這並不是什麽好主顧。但是那些擺在攤上的書,幾經風吹日曬,久已置之度外,而看我隻是一個書房裏的學生,也就馬馬虎虎了,可是雖然日購一兩冊,積之已久,成了幾大堆。又沒有好好的一書房,好好的一個書櫥,於是弄得桌上、椅上、榻上、**,都是那些長長短短,厚厚薄薄,破破爛爛,殘缺不全的書了。
有一次,我在一個舊書攤上,見有《李笠翁十種曲》,但殘缺不全的,隻有半部。我想半部也好,十種曲不是就有了五種嗎?因為殘缺,自然取價甚廉。攜回家去翻翻,連《風箏誤》也在其內,甚為高興。乃過了一月,在另一家舊書攤上,又發見了半部,這正是我所缺少的,遂即購之而歸,當然價甚便宜,正不知道一部書為什麽分了兩個舊書攤呢。
即如沈三白(複)的《浮生六記》(在《獨悟庵叢鈔》中),我也是在書攤上購得的,這時上海的“申昌書畫室”用鉛字版(當時名為“聚珍版”)印了不少的書,我所購的有《西青散記》《三異筆談》《解頤錄》《快心編》……亦為數不少。《浮生六記》缺二記,久覓不得,東吳大學教授黃摩西(常熟人)出一小雜誌名《雁來紅》轉載之,而上海書賈又翻印之。世界書局的王均卿(文濡)偽造二記,人不知覺,連林語堂亦為所蔽。五十年後,沈三白忽走紅,家喻戶曉,而且大攝其電影呢。
十六歲的下半年,博覽群書,把當時視為正當的作舉業文的功課都拋荒了。可是巽甫姑丈很注意我,不過他自己常常病倒在床。即使不病的時候,也是一燈相對,懶得出門,從前一年還到我家來幾回,看望我的祖母,現在他自己不來,卻派子青表哥來看望外祖母,常常的小有獻贈,以娛老人。
有一次,子青哥來看望外祖母,我正借著一部大版石印繡像的《紅樓夢》,在大研究其紅學,被他瞥見了。又見我案頭許許多多破破爛爛的筆記小說,他覺得全都不是正當的書。子青哥比我大兩歲,今年十八歲,卻擺出個道學先生的架子,他當時即向我說:“父親的意思,勸吾弟少看那些小說與雜書,恐因此拋荒了正業。”我不禁為之麵赤。什麽父親的意思?全是他的意思,姑丈又沒跟他來,怎麽知道我在看《紅樓夢》呢?但他對於我這忠告良言,我怎能埋怨他呢?
過不了幾天,巽甫姑丈寫信來了,他請我到他那裏去談談。我想:這是東窗事發了,必定這子青哥回去告訴了他,我在看《紅樓夢》和雜書。“醜媳婦總要見公婆”,我隻得硬著頭皮去了。他倒並不譴責我看《紅樓夢》和雜書,他隻查問我近來做了幾篇製藝文。可憐我這幾個月內,實在沒有動過筆。
他諄諄告誡:“你的家境不好,而你的祖母與雙親,企望你甚殷。你既然不習業做生意,讀書人至少先進一個學,方算是基本。上次考試,你的年紀太小,原是觀觀場的意思,下一次,可就要認真了。那種八股文,我也知道是無甚意義的,而且是束縛人的才智的,但是敲門之磚,國家要憑借這個東西取士,就叫你不得不走這條路了。而且許多寒士,也都以此為出路,作為進身之階,你不能不知這一點。”
我被他說得眼淚也要掛下來了,我說:“姑丈的話,是藥石之言,我今後當加倍用功。現在請姑丈出兩個題目,我去做來,兩三天交卷,請姑丈批閱。”他想一想,說道:“這樣吧!你後天上午到我這裏來,在這裏吃飯,吃飯以後,我出一個題目,你就在這裏做,我看看你的程度究竟如何。”
我想:他是麵試我了。出了題目拿回去做,還可以挨延時刻,翻閱書本,到他這裏來做,真是使我“白戰不許持寸鐵”了。沒有法子。到了後天,隻得去了。吃過飯後,他出了一個題目,叫我去做,他說:不必全篇,隻做一個起講。題目本不難,但我在此一暴十寒之後,思想遲滯,又在他監視之下,頗為枯窘。不得已,寫好一個起講,送給姑丈去看。他看了以後,便不客氣地指出:這個地方不對,那個地方不對。他卻不動筆給我改正,要我把他所說不對的地方,自己去改正。
他說:“你以後每五天來一次,也像今天一樣,在我這裏吃飯,飯後,我出題給你做,不必要全篇,半篇也可,一個起講也可。”臨走時,他又給了我幾本明朝文的製藝,和清初文的製藝,叫我去揣摩細讀。我覺得這種文章,都是清淡無味,如何算得名文。原來當時的製藝八股文,也分兩派,一派是做清文章的,一派是做濃文章的,做得好,清的濃的都好。譬如名廚做菜,做得好,清湯也好,紅燒也好。巽甫姑丈是做清文章的,尤其是小題文(題目一句、兩句),人稱名手,不過大題文(題目一章、兩章),便不是他的拿手了。我在他那裏作文數次,出了一個題目,先把題的正文,以及上下文講解一次,然後讓我去下筆。他說:“先要明白題旨,然後方能理路清楚,理路清楚以後,文機自然來了。”
那時考試的製藝,流行一種惡習,往往出了那種“搭題”。所謂“搭題”者,把《四書》上的上麵半句,搭到了下麵半句,或是上節的末一句,搭到了下節的首一句。有絕不相關者,名之曰“無情搭”。相傳俞曲園(樾)放學政時,曾出過這類題目,如“王速出令,反,”與“君夫人、陽貨欲”等等怪題目,以此壞了官。又有某主試曾出一搭題為“以杖叩其脛,闕黨童子。”那個考試的童生寫道:“一叩而原壤驚矣,再叩而原壤昏矣,三叩而原壤死矣,三魂渺渺,六魄悠悠,一陣清風,化而為闕黨童子矣。”四五百年來,此種關於八股取士的笑話極多。現在此製既廢,不必為死人算命,徒多詞費了。
可是巽甫姑丈所出的題目,卻不曾出過搭題,這是我所高興的,但也有我所厭煩的,就是做的不對,要我重做。我對於重做怕極了,我情願另出一題目,別做一篇,而不願以原題目重做。但他卻要逼我非重做不可。寧可少做一點也好。這三個月以來,我的確有些進境,一題在手,不像以前的枯窘了。從前因為想不出如何做法,所以也頗怕作文,現在也不怕,就要想出一個題旨來了。姑丈又嫌我做得慢,要練習得加快一點,不要過於矜持,想到便信筆直書,但寫出以後,又必須自行檢點一遍,有不對的地方,必須改過。但三個月以後,姑丈的舊病又發,我的麵試,也因此中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