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談縣考,我就去報了蘇州吳縣籍。在那個時候,省之下有府,府之下有縣,而蘇州一府之下,卻有九個縣。怎樣的九個縣呢?長洲、元和、吳縣,謂之上三縣;常熟、昭文、吳江、震澤、昆山、新陽,謂之下六縣。上三縣的長、元、吳,就在蘇州城廂內外以及各鄉各鎮,其餘六縣,即今日已歸並為常熟、吳江、昆山為三縣。

我們住在蘇州城內的人,原是長、元、吳三縣都可以報考的,何以卻報考了吳縣呢?這有三個原因:一則,我祖籍是吳縣,而不是長、元。二則,我現在所住居的地方,在閶門一帶,也是吳縣境界。三則,吳縣是三縣中的大縣,轄地既廣,學額也較多。但吳縣是大縣,卻不是首縣,首縣乃是長洲,所以稱為長、元、吳。可是長洲雖首縣,吳縣以大縣資格,亦以首縣自居。蘇州有句俗語,叫作“長洲弗讓吳縣。”出三節會的時候,長洲城隍與吳縣城隍往往為了爭道而儀仗隊相打起來。如果一家小兄弟爭吵,他們的母親往往罵道:“你們又長洲弗讓吳縣哉。”及至辛亥革命,三縣歸並成一縣,統稱之為吳縣,而吳縣的區域愈大了。

蘇州有一個考場,稱之為貢院,在葑門內雙塔寺前(一名定慧寺巷),雙塔細而高,正像兩枝筆,這是吳下文風稱盛的象征。據老輩說:蘇州從前本沒有貢院,那個考場,是在昆山的,士子考試,要到昆山去。到後來蘇州才有考場。現在這個考場很寬大,裏麵可以坐數千人。有頭門、二門,進去中間一條甬道,兩邊都是考棚,一直到大堂,大堂後麵,還有二堂以及其他廳事、房舍等等,預備學政來考試住的。

每當考試時,那裏就熱鬧起來,一班考生,都要到貢院周圍,去租考寓。為的在開考那一天,五更天未明時,就要點名給卷,點名攜卷入場後,就要封門,封門以後,任何人不能進去了。如果住得遠一點的考生,便要趕不及,又如果遇著了風雨落雪,更加覺得不便。因此大家都要在鄰近考場的地方,租定一個考寓。

住在貢院附近人家,到考試時出租考寓,視為當然的事。房子多餘的人家,不必說了,把家中空閑的房屋,臨時出租,那大廳、門房,凡是可以住人,都可以派用場。即使是小戶人家,自己隻住兩三間屋的,也可以讓出一間與考生,或者將自己所住房間,以及床鋪、家具都讓給他們,而自己另想法子,暫住到別處去的。

蘇州一向是尊重讀書人的,對於考生,以為斯文種子,呼之為考相公,便是租考寓與他們,也不事苛求。這一場考試下來,他們的考寓中,考取了多少新秀才,他們引為榮耀,而且誇為吉利。住在他那裏,有如家人婦子一般。我有一位同學,住在考寓裏,被女主人看中了,就把女兒許配了他。這不僅是我國的留學生中,有此豔遇,那舊日的考試中的考寓裏,也有此佳話呢。

租考寓是訂明三次考試的,即縣考、府考、道考。租金比尋常租屋略貴一些,但這是臨時租借性質,而且把床榻、家具、爐灶等等,都臨時借給你的。這屋子裏,也同學校宿舍一般,一間房子可以住多少人,有多少鋪位。三考完畢,大家回去,也有的得第以後另外送一些謝儀,這是例外的。

除了考寓以外,便是臨時設立的許多書鋪子、文具店。因為這個地方是住宅區,他們都租借人家的牆門間,設立一個簡單的鋪位。幾口白木的書架,裝滿了書,櫃台也沒有,用幾塊台板,套上個藍布套子。招牌用木板糊上白紙,寫上幾個大字,卻是名人手筆。這時觀前街的幾家書店,也都到這裏來,設立臨時書店了。若到了府考、道考的時候,更為熱鬧,因為常熟、吳江、昆山的考生都要來。也有上海的書店,他們是專做趕考生意的。

文具店不像現在那樣都成了歐美化,從前的文具店,完全是國粹。紙、墨、筆、硯是大宗,還有卷袋、卷夾、墨匣、筆匣等,更帶賣些詩箋信封、白折子、殿試策,沒有一樣不是國貨。可是卻有一樣,非外國貨不可,那就是洋蠟燭是也,這洋蠟燭,在文具店裏也有買,原來這考試有時到深夜,須要接燭,而中國蠟燭太不適宜:一則,煙煤,要結燈花;二則,如果跌倒,燭油便要汙卷;三則,沒有插處,又常常要易燭。洋蠟燭均無此弊,當時德國的白禮氏船牌洋燭,已傾銷於中國,而考生則非此不可(即鄉會試亦用得著),正給它推行不少呢。

在此時期,臨近一帶的菜館、飯店、點心鋪,也很熱鬧。從臨頓路至濂溪坊巷,以及甫橋西街,平時食店不多,也沒有大規模的,到此時全靠考場了。假如身邊有三百文錢(那時用製錢,有錢籌而無銀角),三四人可飽餐一頓,芹菜每碟隻售七文(此為入泮佳兆,且有古典),蘿卜絲漬以蔥花,每碟亦七文,天寒微有冰屑,我名之曰冰雪蘿卜絲。我們兒童不飲酒,那些送考的家長們、親友們,半斤紹興酒,亦足以禦寒,惟倘欲稍為吃的講究一點,那些小飯店是不行的,就非到觀前街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