考試為士子進身之階,既然讀書,就要考試,像我祖父那樣,既讀書而又不考試,隻可算得高人畸士而已。我在十三歲的冬天,文章已完篇了。所謂文章,便是考試用的一種製藝,後來人籠統稱之為八股文的。所謂完篇,就是完全寫成一篇文字,而首尾完備的意思。
這種學作製藝,是由漸而進的。最初叫“破承題”,破題隻有兩句,承題可以有三四句,也有一個規範。破承題的意思,便是把一個題目的大意先立了,然後再做“起講”(有的地方叫“開講”),起講便把那題目再申說一下,有時還要用一點詞藻,也有一定的範圍。起講做好了,然後做起股、中股、後股,有的還有束股,那就叫作八股。為什麽叫它為股呢?就是兩股對比的意思。自從明朝把這種製藝取士以後,直到清朝,這幾百年來,一直把這個東西,作為敲門之磚。自然講述此道的著作,也已不少,我不過略舉大概,到後來科舉既廢,製藝也不值一顧,不必再詞費了。
我在顧九皋先生案頭,做過小論,到了朱靜瀾先生處,便做起講。但小論覺得很通順,起講便覺呆滯了,因為小論不受拘束,起講卻有種種規範,要講起、承、轉、合的文法,還有對比的句子,還要調平仄,我覺得很麻煩。並且當時中國文字,沒有固定的文法,一切都要你自己去體會。後來文章雖說完篇了,自己知道,勉強得很。做製藝是代聖賢立言,意義是大得了不得,但人家譬喻說,一個題目,好像是幾滴牛肉汁,一篇文字,就是把它衝成一碗牛肉湯。那末這碗牛肉湯,要不鹹不淡,非但適口而且要有鮮味,但是我這碗牛肉湯,自己就覺得沒有滋味。
雖然是製藝,也要有點敷佐,有點詞藻,而我那時枯窘得很。其所以枯窘的緣故,自然是讀書甚少,所讀的隻是《四書》《五經》,其他的書,一概未讀。就是在《五經》中,《易經》我一點也不懂,《詩經》也不求甚解,《禮記》是選讀的,關於什麽喪禮等等,全行避去不讀,《書經》也覺深奧,《春秋》向來是隻讀《左傳》,我還剛剛讀起頭呢。人家說起來,到底是個十三歲的孩子呀,怎麽能板起臉來,代替古聖賢立言,做起那種大文章來呢。
從十三歲冬天文章完篇起,到十四歲開春,本來規定每逢三六九(即每旬的逢三逢六逢九),作文一篇,每一個月,要有九篇文字。一篇文字,也要四五百字,限半天交卷,聰明的也可一揮而就,但以我的遲鈍,常常以半天延長至一天。若在嚴厲的師長,決不許其如此,但是我的這位朱先生,那就馬馬虎虎了。
我那時對於做這種製藝文字,很為懼怕,百計躲避,而對於弄筆寫小品文,或遊戲文,仗著一點小聰明,卻很有興趣。還有我們的朱先生,對於改文章,也非常之怕,不改則已,改起來倒極為認真,有時改改幾乎是重做一篇。假如三天作一文,一連幾次不改,便積壓起來了。況且他所教的學生多,大家的窗課作文,都積壓不改,這使他是很傷腦筋的事呀!
我在十四歲上半年,實在沒有什麽進境。可是十四歲下半年,便要開始小考了。所謂小考者,以別於鄉試、會試等的考試。鄉、會試取中的是舉人、進士,而小考取中的隻是一個秀才。論秀才那是普通得很的,但是有句大家所知道的成語,叫作“秀才乃宰相之根苗”,那是踏上求助功名的第一階級。
不要瞧不起一個秀才,說容易似乎容易得很,艱難起來卻非常艱難,竟有六七十歲,白發蕭蕭,考不上一個秀才的。還有他的兒子已經點翰林,放學差,而老父還在考取秀才的。他無論如何年老,至死不休的,情願與十四五歲的學童爭取功名,當時科舉之迷,有如此者。主試官也往往憫其老,而破格錄取的。
小考是先從縣試起的,所謂縣試,便是先從縣裏考試,主試的便是縣官。縣試畢後,便是府試,主試的便是知府。縣試、府試考過以後,便是學台來考試了,名曰院試(俗稱道考)。這一次考取了,方算是一名秀才,然後才可以去鄉試,鄉試中式了,成了一名舉人後,又可以去會試,一直到殿試。從前舉世所豔稱的狀元,就是以秀才為始基。
為了下半年小考問題,家庭中又討論了。祖母以為我太小(我當時身體甚瘦弱),考試是相當辛苦的。一個在街上走路還要老媽子陪著的,如何能去考試呢?母親不敢做主,但問:“有把握嗎?如果考試能取進,一個十四五歲的小秀才,誰不歡喜?如無把握,白吃辛苦一場,不如等待下一科,就算十六七歲進學,年紀也不能算太大啊。”
但是父親期望我甚切,很想我去試一試。他說:“這事須先問一問靜瀾(就是朱先生),他說可以去考,自然讓他去考。”父親的意思不差,以我日在朱先生的案頭,我的程度如何,朱先生當然知道,問他是最適當。朱先生說:“文章既已完篇,不妨且去一試。”在朱先生自然以他的學生能出考為然,考取與否,乃是另一問題。而且朱先生也窺知吾父之意,要我去試一試呢。
巽甫姑丈來省視我祖母,祖母便向他說了。巽甫姑丈道:“不知他所作的文字如何?抄一兩篇給我看看,但要他自己做的,不要先生的改筆。要是先生的改筆,我也看得出來。”我聽了捏著一把汗,因為父親是外行,而巽甫姑丈是內行,什麽也瞞不過他的。於是選了兩篇比較略為光鮮的文字,好似醜媳婦見公婆一般,送給巽甫姑丈去看。
巽甫姑丈看了,隻是搖頭。他說:“就文字而言,恐怕難於獲售,但是科名一事,很是難言,竟有很老練的文章,難入主試之目,以致名落孫山,而極幼稚的文字,反而取中的。”他恐掃了我父之興,便說:“可以叫他去觀觀場,不必望他一定進學。縣、府試,我們壽官(壽官乃姑丈之子,即我子青表哥小名),也要進場,坐在一處,可以幫幫忙。道考反正要明年春天,再用用功,也許要進步點。”
這樣,我就決定去應小考了。縣考是在十月中間,府考是十一月中間。那個時候,我也“急來抱佛腳”地用了一點功,但於平日間的荒嬉,根基薄弱,也不能有什麽進境呀!